第三部分 离开伦敦(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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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包过三次行李,每次,我都对孙子说,对不起,我还是不想走。我不想搬家。我想留在这里。我的女儿女婿在布罗克斯本那边有一家厂房租赁公司,但我女婿过世了,所以我女儿就一个人。他们想在布罗克斯本河边给我买一套公寓,一套漂亮的公寓。我把所有东西都打包好了。但我又说,我不想离开。我想留在伦敦。那是布罗克斯本河边的一座大房子,很不错,里面有两三套公寓。他们本想给我买一套,价格也不高,卖主是一个护士和她的儿子。但我告诉孙子我想留在这里,于是我就又打开行李包。我孙子还有点生气。
还有一次,我的孩子们来这里,对我说,他们要在周末带我出去玩。我们要去哪里呢?来嘛,走吧。我就跟他们去了。他们带我去了布罗克斯本的另外一套公寓,那套公寓很好,还有另外几个老太太也住在那里。他们说,你可以跟这些老太太住在一起呀。可我并不想搬家,一点儿也不想。但我跟那几个老太太聊了聊,至少我尝试了。我下楼弄了一杯茶,看到她们拿着书坐在沙发上,却没有跟对方聊天。我看了看布罗克斯本的这些老太太,左看右看,又去环顾了一下公寓。我想,这里的人不太友善啊。好安静呢。可能对她们来说,张嘴说一个词都很难受。有个带着助行架的老太太坐在那里,我过去跟她说话。她似乎也在寻找同伴。她讲话很慢。反正最后,我还是没搬过去,我就是不喜欢那个地方。
伦敦有些东西会让你留恋,让你不愿离开。乡下很安静,不是吗?太安静了。而在这里能遇见很多人,你可以跟他们聊天,做各种事情。我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交了这么多朋友。我想,伦敦东区肯定有什么东西抓住了我。这里有着不同民族、不同国家的人,你会和他们混在一起,不是吗?我在这儿经营那家小慈善商店的时候,能碰到各种各样的人,大部分都是亚洲人。我最好的顾客也都是亚洲人。这里有很多人没有地方住,他们会来买些家具。他们最后肯定会得到政府分配的房屋,但还是会来这里买些小家具。
噢,伦敦。你永远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生病或者跌倒。几年前我跌倒过一次,我爬到门口,打开门,喊救命。两个住在楼上的亚洲男孩过来帮忙,他们叫了救护车,也打了电话给我儿子,一直帮到最后,把我送上救护车。你不会想到,但他们的确帮助了我。他们守到救护车和我儿子到来,一直握着我的手。
所有发生在你身上的事啊,所有的年华啊,所有你去过的地方啊。所有我遇见过的人,陪伴过的人,我似乎总能跟他们相处得很好。我看到他们,就总是乐于与他们交谈。这就是我。我不想搬家。我不要再离开了。我喜欢伦敦。我不会喜欢乡村生活的。那里太安静了。
前伦敦人
卢德米拉·奥斯泽娃斯卡
她在基尔本的一家酒吧工作了一年后,最近回到华沙。在电话里,她的声音有些沙哑,我可以听到她女儿在她身后满足地玩乐的声音。
我记得英格兰的天气,英格兰的香烟,灰色的天空……偶尔也出现美丽的天空,牛津街,拓扑肖普 (1) 。还有整天在我店里的爱尔兰男人。他们看起来悲伤,但也有趣,很尊重人。他们问我来伦敦是为了什么,我说:钱;我问他们来伦敦是为了什么,他们也说:钱。他们会静静地坐上一整天,到了夜晚,他们会给你讲一些你不想听的事情。我记得酒吧里的音乐、灯光、吉尼士啤酒,还有等着喝酒的人。那是我在伦敦学会的第一件事:跟他们一起等吉尼士啤酒。
我每天都会挤出时间给女儿亚历山德拉打电话,她才4岁,跟外祖母住在华沙。我会先发信息给我母亲,看看是不是适合打电话的时间,然后再打。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和我女儿打电话很辛苦。她来到电话边,并不总是会说话;我会说,来,说点什么。然后我能听到她的呼吸声,还有别的小声音。可是很多时候她都不说话,我很难听到什么。只是声音而已。这让我怀疑,她到底知不知道电话这头是我呢?其实她知道。每当这个时候,我总是想:我在伦敦是要干吗呢?我能赚多少钱?我回家之前能攒多少呢?
我记得那些古老的教堂、伦敦眼、射击山 (2) ,还有很多穿着体面的女人,尽管她们并不出没在基尔本。我的钱,我的牙刷,我的手机,我的si卡,我的化妆品,我的洗发水,还有一些衣服,一些我从来没有从包里拿出来的衣服。某天下午去过一次的樱草山。我记得我在那里吃了午饭。公交车。我在公交车上总是听到波兰人讲话。他们以为没人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呢。
我离开酒吧那天,店里的客人问我要去哪里。我说,我要回家了。他们知道我在家里有个女儿,因为他们整天坐在酒吧里,总会知道这么些事。不要离开我们啊,一个男人对我说。没有你,我们怎么办呢?但他们也说,回家很重要。他们也想回到爱尔兰的家。他们中有些人已经在伦敦待了四十年。我对他们说,回去啊。我就要回去了。我在伦敦的生活结束了。你们也应该回去。他们说,不,他们不能走。
我想念伦敦的自由。我想念那种混杂感。我想,有一天我会带着亚历山德拉一起去伦敦,让她看看那座城市。也许她会理解我当初为什么要去伦敦,也会理解我为什么要回来。
出租车司机
斯玛蒂
随着光线变换,一个下午又过去了,年轻的妈妈们推着婴儿车往前走。我们面前摆着一些空杯子。咖世家咖啡店里的喧闹声小了下来。“我老是回忆,”他说,“我总是想着过去的事,我的妻子有时候让我别那样。她说,往前看。我却说,未来就是过去。”
大约十年前,我就不在金融城工作了,而开始准备伦敦出租车司机知识考试,我想当一个出租车司机。我知道很多以前在金融城做交易员的人现在都成了出租车司机。
基本上可以这么总结吧,我遇到了人生伴侣。我是在做唱片骑师期间认识她的,她是我工作的那家酒吧的老板的朋友。我们在那里认识,开始恋爱,然后她就跟我住到了一起。现在我们已经结婚,有了一个儿子,而我成了出租车司机。说实话,出租车司机知识考试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难的一件事。
我喜欢开出租车,因为我喜欢柴油发动机发动的声音。那声音跟其他车辆都不同。它听起来就像轧轧声,老爷车的声音,其实就是柴油发动机在运转。那种声音很特别。我想,另一种非常有特色的车辆声音是保时捷的发动机发出的声音。我儿子出生之前,我拥有过一辆保时捷卡雷拉,那发动机发动的声音跟别的声音都不一样。它是咕噜咕噜的声音。出租车发动机的声音很粗重,我很喜欢。你可以感到它在路上嘎达嘎达地跑着。这只是普通的柴油发动机,但它很大。所有伦敦出租车的原产地都是考文垂,由伦敦国际出租车公司出产,所有部件都是英国制造。伦敦出租车是一种有文化标志的交通工具,有点像迷你汽车和红色电话亭。如果有一天没有这些出租车了,伦敦就不是伦敦了。
如果有人问我,你想到纽约时会想到什么,我会说帝国大厦、黄色出租车和时代广场。而如果问一个从未来过伦敦的美国人,你想到伦敦时会想到什么,他应该会说白金汉宫、大本钟和特拉法尔加广场——人们想到伦敦时会想到这些。没有多少人会说伦敦眼,这个为纪念千禧年而建造的大摩天轮,并不是人们记忆中的伦敦标志性建筑。它就是一个大轮子而已,不是么?
有很多人想把伦敦变得像巴黎。他们想要那种咖啡馆文化,但这里是伦敦啊。人们来到伦敦,想看到的是电影里的伦敦。他们想看到那种老式酒馆,想看看开膛手杰克和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出没之处。别妄想把伦敦变成巴黎,你如果喜欢巴黎,就直接去巴黎好了。你如果喜欢伦敦,就来伦敦。伦敦出租车发出的独特声音永远都不应该消逝,因为人们能听到它。比如当我开车行驶在路上,会有很多人转过来,他们能听到我的发动机声,他们知道,当自己被困在某条小路上时,会有我这样的出租车去搭救他们。他们会高兴地想,出租车来了!
每个周日夜晚,我从晚上八点工作到凌晨一点或一点半。我非常喜欢这份工作,因为我有机会看到真正的伦敦。我喜欢看那些大楼,看它们如何变化。我还会看到一些让我想起自己童年时光的东西,比如我小时候经常待的地方,我可能坐过的一辆红色双层公交车,又或者是一条街道,我在那里被一群孩子追逐过……
像南岸或伦敦桥那些地方,以前到处是烧毁的房子。莱顿,我成长的地方,以前也到处是废弃建筑,我们曾在晚上跑进那些房子,乱敲别人的房门,还在荒废的屋子里放烟火。那些地方现在都变成新开发的楼盘了。
我周日外出能去很多地方。车往各处开,我也往各处去。我现在仍然能看到很多让我想起过去的东西。我去那些残破的地方,就会想五年之后,那里会是什么样子呢?会不会变呢?单是这样想就让我兴奋。伦敦仍然让我感到兴奋。我想,如果有一天,伦敦不再让我兴奋,那将是我的离开之日。我的妻子总说她喜欢住在乡下。我觉得逃离伦敦的喧嚣也是一件好事,但你知道吗,我的整个身心都在这座城市里,真的。所以我想,我会一直在这里。
商务飞机飞行员
凯文·博佛
观看伦敦最好的时刻是当你从希思罗机场起飞时,他们称之为“兰伯恩出发”。你从西风带起飞,马上向右转180度,顺风飞行,然后往左爬升,这个时候,你就飞到了伦敦上空。你可以看到伦敦全貌,泰晤士河映入眼帘,整个场景就像电视剧《东区人》的开场一样——然后飞机绕着伦敦眼呈u形飞行,你从金丝雀码头往远处看,就能看到一切。真令人惊叹。有时候,我们会飞低一点,如果金融城或者比根希尔机场那边交通不拥堵,能看到非常不错的景象,真的。每次我都会盯着看。当然,我们同时也在驾驶着飞机,但那个景象真让人不得不瞥一眼,因为那正是各种奇妙事件上演的地方。有很多不同的东西可以看。你会明白伦敦为什么会像这样发展,在以前,伦敦是围着泰晤士河而建的,所以河周围建筑居多,而越往外,你会看到混凝土建筑渐渐变为绿地。你还能看见几公里外的温布利。
每次从靠北边的盖特威克机场起飞时,你能对人类有一种真正的感知。当你爬升到城市上空,你会看到底下密密麻麻的人群,所有的建筑、建筑群都突显出来。在晚上,你会看到环抱着伦敦的25高速公路,也会看到如晶亮小珠般的灯光点缀在城市周围,它们如风之漩涡一般移动。慢慢地,你会意识到已经早上六点了,而这些晶亮小珠般的灯光其实是车灯,它们围着25高速公路排着队。日复一日,他们都在那里;你会想到,这么多人付出这么多努力,只是为了生存。这是一座顽强的城市。所有这些星点灯光,组合起来就像一座玫瑰园,而所有人,想挤进来,或是想逃离出去。
我发现,世界上最好的事情,就是当天气阴沉,飞机离地1,500米左右时,下面布满云层,所以地面很暗很暗。当你起飞,你会看到地面有些毛毛细雨,不是个好天气。这时候飞出伦敦会比较难,但只要你飞过这片云层——大概需要5秒钟吧——到了云层之上,那里就是蔚蓝的天空,灿烂的阳光。你耳朵里还充斥着伦敦频率,眼前却满是阳光。你会看到屏幕上如斑点一样的别的飞机。你在心里切实感受到自己正离蜂巢而去。你换到另一个频率,并且知道这一个频率更安静——这是当然了,你离开的,是一团巨大而火热的能量啊。
(1) 拓扑肖普,英国时尚品牌,属于英国最大的服装零售商阿卡迪亚集团。
(2) 射击山,指从基尔本地铁站到克里克伍德之间的一段埃奇韦尔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