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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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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完弥撒回来,人们坐在厨房屋檐下面。天上出着太阳,中途下了场小雨,秋天来得早,伊内斯·安东尼亚对儿子说,别待在那儿,会把你淋湿的;但孩子装作没有听见,即便是那个时候孩子们就已经会这样,但还不像现在一样明目张胆地顶撞大人,而伊内斯·安东尼亚说了一次便不再坚持了,三个月前小儿子死了,现在何必要训斥这个儿子呢,让他在那儿玩吧,你看他玩得那样开心,赤脚站在院子的水坑里,但愿圣母保佑他不得天花,那个病已经置他弟弟于死地。阿尔瓦罗·迪约戈说,他们已经答应让我到王宫修道院工地干活;刚才他们俩谈论的正是这个话题,只是做母亲的一直想着死去的儿子,于是两人各有各的心思,还好,心理负担不会太重,不至于像玛尔塔·马利亚的痛苦那样无法忍受,她肚子中那顽固的刺痛,好似人们所说的利剑刺穿了圣母心脏的痛苦,为什么痛的是心脏呢,孩子是在肚子里孕育的,肚子是生命的熔炉,而劳动为生命提供养料,所以阿尔瓦罗·迪约戈才这样高兴,这么大的修道院是一项需要许多人干许多年的工程,会石匠手艺的人便可以挣得面包,日薪三百列亚尔,繁忙时多干点,能有五百列亚尔;喂,巴尔塔萨,你怎么决定返回里斯本呢,这可不对,因为这里不会缺活儿干的;有那么多人可以挑选,他们不会要残疾人吧;你有这个钩子,别人干的活你差不多都能干;要是你这么说不单为安慰我,那我确实可以干,但我们必须回里斯本去,对吧,布里蒙达;布里蒙达一直没有说话,这时候点了点头。若昂·弗朗西斯科老人坐在一边,埋头编一根皮缰绳,听到了他们在说话,但没太注意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他知道儿子要走,就在这几周,为此心里不大痛快,因为打仗在外边待了那么多年,现在又要走,这一去再回来时可别连右手也没有了,他太爱儿子,竟然想到了这种事。布里蒙达站起来,穿过院子到地里去了,沿着山坡上橄榄树的树荫往上走,橄榄林一直延伸到山上的工程界桩,因为刚才的雨水,休耕地土壤松软,她的木屐陷进土里,就算光着脚踩在尖尖的石头上,她也不会觉得有什么,既然她今天上午干了那件惊心动魄的事,这点疼痛还算得上什么呢,她没有吃东西便去领受圣餐,装作像往常一样起床前就已经吃了面包,这是往常的习惯,也是她必须做的事,但今天却没有吃,起床后一直低垂着眼睛,在家里显出一副悔悟和虔诚的神态,带着同样的表情走进教堂参加圣事,仿佛上帝就在她面前一样匍匐在地,听布道时也没有抬头,看样子从讲道台上如雨点般降下来的来自地狱的种种威胁吓破了她的胆,直到最后去领圣饼,终于睁开眼看了。这些年来,自从显露出自己的这种天赋开始,她总是怀着负罪的心情吃圣饼,因为她的胃里已经有了食物,但今天,她没有告诉巴尔塔萨便决定空着肚子去教堂,不是为了迎接上帝,而是为了看上帝,如果上帝真的存在的话。

她坐在一棵橄榄树凸起的根部上,从这里可以看到大海和地平线相接的地方氤氲成一团,肯定是那里在下大雨,这时候布里蒙达泪水盈眶,肩膀随着一声深深的抽泣颤抖起来,巴尔塔萨走过来,但她没有听见,他摸了摸她的脑袋,你在领圣饼时看到了什么;她终于没有再对他隐瞒下去,毕竟两个人每天夜里都在一起睡觉,互为怀抱,或者说,六年来,即便不是天天夜里,也一直过着夫妻生活,怎能隐瞒得了呢;我看见了一团密云,她回答说。巴尔塔萨坐到没有犁过的地上,那里有些枯萎的野草,现在被雨水打湿了,不过这些平民不娇气,随便什么地方都能坐下或者躺下,当然对一个男人来说,把头偎在女人的大腿上会更好,我敢打赌说,大洪水淹没整个世界前,这就是男人的最后姿势。布里蒙达说,我本指望看到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或者光荣复活的耶稣,但看到的却是一团密云;不要再想你看到的东西了;想,怎能不想呢,如果圣饼里的东西就是人身体里的东西,那宗教到底是什么呢,要是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在这里就好了,或许他能解释这个奥秘;也许他也解释不了,也许并不是一切都可以解释,谁知道呢;话音刚落,雨突然下大了,这表示刚才说得对还是表示说得不对呢,现在天空乌云密布,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一棵树下,怀中没有孩子,这应该不是那场面的再现吧,地点不同,时间也不同,甚至也不是这棵树,但我们可以说,雨水能给皮肤和土地带来同样的温柔抚慰,但假如过量也能成为灭顶之灾,不过从创世起我们逐渐习惯了这一切,和缓的风可以帮助磨粮食,但恶风能撕碎风车上的帆;生与死之间,布里蒙达说,生与死之间有一团密云。

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在科英布拉安顿好之后马上就写信回来,只简单地说他到了而且很好,但现在又来了一封信,这封信让他们去里斯本,越早越好,一旦研究工作稍微轻松一点他便去看望他们,再说,他还有要在王宫履行的宗教义务,那时他可以前来对他们进行的伟大工程提供指导;现在请你们告诉我,我们那意志的事进展如何;问话的语气清白无辜,似乎问的是他们自己的意志,但事实上问的是别人的意志,是那些失去意志的人们的意志,而且提问时并不指望得到回答,就如同在战斗中,上尉亲自高喊或者命令军号替他发话,前进;他并不会站在那里等待士兵们相互商量然后给出回答,我们前进;我们不前进;我们不会去的;士兵们必须毫不迟疑地冲上前去,否则会被送上军事法庭;下周就启程,巴尔塔萨宣布;到头来还是过了两个月,因为在马夫拉开始流传一个消息,后来教区长在布道时证实,说国王将到这里来为工程奠基,国王要用御手放上第一块石头。起初说是在十月的某日,但虽然有六百人干活,虽然进行了多次爆炸,空中每天时时刻刻响声不断,还是来不及把地基挖到应有的深度,于是改在十一月份,十一月中旬,再往后就不行了,那时就是冬天了,总不能让国王在泥水及膝的地上走。但愿陛下驾临,让马夫拉镇开始它光荣的日子,让它的居民把双手举到空中,让他们凡夫俗子的眼睛看一看这位国王有多么伟大的成就,国王是至高无上的君主,因为他我们才能提前享受这天堂的前厅,而不必留在天国居住,天国越晚去越好,活着时就有这样的享受好过死后才能体会;等看过庆典活动以后就启程,巴尔塔萨下了决心。

阿尔瓦罗·迪约戈已经被雇用,这段时间在切割从彼鲁宾海鲁运来的石头,这些大石头是用套上轭的十对乃至二十对牛拉来的,另一些工人则用石工锤切另一种粗石,这种石头将用作地基,地基深近六米,米是我们今天的概念,在当时一切都以拃丈量,他们还用拃来量人的身高,不论是大人物还是小人物,例如“七个太阳”巴尔塔萨比唐·若昂五世长得高,但他不是国王,而阿尔瓦罗·迪约戈身材不算瘦弱,工作对象是巨大的石块,正在那儿用锤子敲打石头,粗磨石面,但他以后要干的活比现在这种活高级,在帮忙把石块垒起来以后他将成为石雕工匠,依照铅锤线垒起这堵直直的墙已经是王室级别的工作,不是那种与木板和钉子打交道的活计,就像那些木工们所做的一样,他们正在造那个木头教堂,国王到来时,那个教堂里将举行祝福和开工仪式。那个教堂由又高又粗的桅杆支撑,桅杆按地基形状排列,它们标界出未来修道院的周长,屋顶由船帆制成,粗麻布衬里上绘有十字架,不错,这是一座临时性的木制建筑,但它以恢宏的气势预告,石头修道院将在此处兴建,为了观看这些准备工作,马夫拉居民撇下了手头的急事和田地里的活计,与现在刚刚开始建造,未来将在维拉山顶矗立起来的巨大工程相比,他们所有的活计都显得微不足道了。有的人有更好的理由,比如巴尔塔萨和布里蒙达,他们要带外甥去看他父亲,正是晚饭时间,伊内斯·安东尼亚送来了一锅炒甘蓝和腌肉,要是老人们也来的话,就是全家都在这里了,如果我们不知道这是因为国王许下生出子嗣的愿望才有的这项工程,大概会以为这人群是朝圣的信徒汇聚起来的,是众人在还愿,每个人还各自的愿;但谁都不能把我的小儿子还回来,伊内斯·安东尼亚心里想,她几乎对在一块块巨石中间玩耍的这个儿子产生了怨恨。

几天以前马夫拉出了一桩奇迹,海上来的一场风暴将木制教堂掀翻在地,桅杆,木板,横梁,托梁,以及帆布,一片狼藉,好像操纵风暴的巨人阿达马斯托在作怪,若果真是阿达马斯托从他的好望角远道而来,摧毁了我们的工程,但却称它为奇迹,难免会引起某种愤懑情绪,但它还能叫别的名字吗,既然国王来到了马夫拉,在得知这一情况之后,立即开始发放金币,他发放金币和我们讲述这个过程一样从容不迫,因为工程监管们在两天之内让一切得到了重建,于是发放的金币成倍增加,多发放金币比多发放面包要好得多。国王是位有先见之明的君主,不论到什么地方都随身带着盛金币的大箱子,以防出现这样或者那样的风暴。

奠基仪式之日终于到了,唐·若昂五世下榻在子爵府,各门口由马夫拉卫队长率领一连士兵把守,巴尔塔萨不想失去机会,前去找军人说话,但毫无用处,谁也不认识他,谁也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在和平时期谈论战争,真是不识时务;伙计,不要挡门了,过一会儿国王就要出来;听了这句话,巴尔塔萨朝维拉山上走去,布里蒙达和他一起,他们运气还不错,走到教堂里面了,并非人人都能进来的,教堂里面让人眼花缭乱,整个天花板交错排列着红黄两色塔夫绸,色调明亮,对比强烈,侧面悬着豪华的拉斯绸缎,按照真正的教堂样式留出了必要的门窗,一切都完全相符,甚至门窗上都挂着深红色的缎帘,并饰以金银丝带和流苏。国王到来以后,头一眼便会看到正面的三扇大门,上面是一幅圣伯多禄和圣若望在耶路撒冷圣殿门口为向其行乞的叫花子治病的画,意指这里将见证其他许多奇迹的发生,但任何奇迹都不会如同上面说的金币那样叮当作响,而在这幅画之上,还有另一幅画,是圣安多尼的肖像,这座修道院就是因为国王特殊的誓愿而供奉给他的,这一点若不得到说明,恐怕会被遗忘,毕竟是六年以前发生的事了。教堂里边,前面已经说过,装饰非常豪华,绝不像后天就要拆除的木棚。在福音书那边,也就是面对祭台的人左手那一边,不说主祭台是因为只有一个祭台,愿这些详细说明不算冒犯失礼,如果有人在意我们是谁的话,不妨当我们是一群浑然无知的人便好,这样不厌其烦地描写细枝末节,是因为在宗教信仰及其知识体系之后迎来的是无信仰的时代,有着完全不同的知识体系,谁能知道将来读这本书的是什么人呢,接着说福音书那边,六级台阶上有一条以贵重的白色绸缎包裹的长椅,长椅上方立有华盖,相对的,在使徒书信那一边,有另一条长椅,这条长椅下只有三级台阶而不是六级,并且没有华盖,这样,前者显得稍高一些,再一次重复这些细节,使人们对个中差别一目了然,后者是身份较低的人的座位。这里放着宗主教唐·托马斯·德·阿尔梅达要穿的祭祀法衣和举行圣事要使用的许多银器,这一切都表明正在走进来的君主伟大得无与伦比。教堂内应有尽有,十字架左边为音乐家们搭起了唱诗台,唱诗台覆盖着深红色锦缎,上面的管风琴会在适当的时候奏响,那边还有专为总主教区的咏礼司铎们准备的长凳,右边则是观礼台,唐·若昂五世正朝那里走去,他将在那里观看整个仪式,贵族和其他显要则坐在下面的凳子上。地板上撒了一层灯芯草和香蒲,其上再铺以绿色的布,由此可以看出,葡萄牙人对红绿两色的喜好由来已久,成立共和国以后国旗也是这两种颜色。

第一天举行了祭十字架仪式,木十字架非常大,有五米高,活像个巨人,阿达马斯托之类,也许像上帝那样大,众人匍匐在十字架前,尤其是国王,还流下了许多虔敬的泪水,祭祀仪式结束以后,四位司铎把十字架抬起来,每人抬一个角,然后将它立在特意准备的一块石头上,不过这块石头不是阿尔瓦罗·迪约戈切割的,中间有一个洞,十字架的底脚就插在里面,尽管十字架是神的象征,但要是没有支撑也是站不住的,这与人相反,人即使没有腿也能站直,关键在于想不想站直。管风琴奏出悠扬的乐曲,乐师们吹起笛子,唱诗班唱起赞美诗来,因为教堂里面容纳不下而没有进去或者身上太脏而不能进去的人们,以及那些来自镇上及附近地区未获准进去的人们,满足于留在圣殿外边,听听唱响的赞美诗和圣诗的回音,第一天就这样结束了。

啊,第二天,海上来的一阵狂风摇撼着整座木制建筑物,人们又受了一次惊吓,但狂风终于过去了,啊,第二天,人们再一次高声欢庆,备受恩宠的一七一七年的十一月十七日,场地上举行的盛典更加壮观,早晨七点,寒气袭人,附近各教区的主教率领全体教士以及众多百姓已经聚集到这里,寒气袭人这个表述很可能正是出自这个历史背景,从此进入口语和书面语,为人们所使用。八点半钟,国王驾到,他已经吃过清早的巧克力,是子爵亲手奉送服务的,这时游行队伍排好了,前头是六十四名阿拉比达的方济各会修士,之后是当地教士,宗主教十字架,六位身披绛紫色斗篷的随侍,然后是乐师,穿白色法衣的小教堂神父,不计其数的各修会修士,有一块空地是为跟在后面的人们留下的,他们是身穿白色或绣纹法衣的咏礼司铎,每位司铎前头都有出身高贵的随侍,身后有专人为其提着法衣衣裾,他们后面是宗主教,身穿珍贵的祭祀法衣,头戴昂贵的宗主教法冠,上面镶有巴西宝石,然后是国王和王室成员,本地法官和市议员,如果计数的人没有出错的话,总共有三千多人,这一切都只是为了区区一块石头,为了这块石头,全天下的权势汇聚一堂,鼓号声响彻云霄,还有骑兵和步兵,还有日耳曼卫队,许许多多平民百姓,马夫拉镇从来没有见识过如此壮观的人山人海,但教堂里容纳不下这么多人,大人物们进去了,小人物们当中只有那些走在前面和善于见缝插针者才得以进入,在此之前士兵们已经举手敬礼并持枪礼毕,上午还没有结束,狂风已经停止,只剩下这个季节特有的清凉微风撩动旗帜和女人们的裙子,但人们心中燃烧着纯洁的信仰,灵魂沸腾若狂,如果有人筋疲力尽,意志要脱离躯体,有布里蒙达在此,这些意志不会走失,也不会升上星际。

先向主基石进行祭拜,接着是辅基石和一个水苍玉瓮,这三件东西最后都要埋进地基的,现在用肩舆抬着开始游行,玉瓮里装着当时的钱,金币,银币,铜币,还装着几枚勋章,金质,银质,铜质,另有写着还愿书的羊皮纸,游行队伍转了整整一圈让人们观看,所到之处人们都双膝跪下,总有需要下跪的原因,一会儿是十字架,一会儿是宗主教,一会儿是国王,一会儿是众修士,一会儿是咏礼司铎,干脆他们就一直跪着,我们完全可以说,许多人都长跪不起。国王,宗主教,以及几名辅祭终于向放置三件石器的地方走去了,他们沿着一个两米多宽,有三十级的木制阶梯往下,三十级的阶梯或许象征犹大得到的三十枚银币。宗主教在几位咏礼司铎帮助下捧着主基石,另几位咏礼司铎捧着辅基石和水苍玉瓮,后面是国王和熙笃修道会会长,作为主布施者,他捧钱币。

国王就这样下了三十级阶梯,来到了大地里边,看上去像要与世界告别,要不是有祝福,无袖法衣和祈祷护佑,倒真像是下地狱的样子,要是这坑里的高墙倒塌了可怎么得了;啊,陛下无须害怕,我们用巴西优质木材保障支撑强度,这里有一条裹着深红色天鹅绒的长凳,在正式场合和国家礼仪中这种颜色用得极多,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会看到,剧院的幕布也用这种红色,长凳上放着一个装满圣水的银桶,还有两把绿色的欧石楠扎成的小扫帚,扫帚把上缠着绸缎和银线绳,而我,一切工作的主宰,将这桶石灰倒进去,陛下用这把银铲,抱歉刚才口误,说成了石匠的银匙,好像石匠还能有银匙一样,陛下用这把铲子把石灰推一推,不过在这之前要先把扫帚在圣水里蘸湿,在石灰上洒一洒,现在,你们帮把手,让我们把主基石放下去,不过最后要由陛下用手摸一摸这基石,好,请再摸一下,让所有的人都看见,陛下可以上去了,小心不要掉下来,这座修道院剩下的部分让我们来建吧,现在可以放下其他石头了,主基石两头各放一块,贵族们再拿来十二块,从有使徒们以来十二就是个幸运数字,再用银制篮子盛来几桶石灰,将主基石和其他石头之间的缝隙填满,本地子爵学着石匠助手的样子把石灰桶顶在头上以示虔诚,因为没赶上当年帮助耶稣扛十字架,他负责把石灰倒出来,有一天他也会被石灰掩埋,而此举效果不错,可是,先生,这不是生石灰,而是熟石灰,没有生命;和意志一样,布里蒙达会这样说。

第二天,国王启程返回王宫后,没有风的帮助那教堂便倒下了,不过上帝下了场雨助了一臂之力,木板和桅杆放到了一边,王室不再需要,但能派别的用场,例如做脚手架,或者行军床,或者船上的寝舱,或者饭桌,或者木屐底,还有那些布类,塔夫绸,缎子,船帆,每一样东西重新用于原来的用途,白银送回金库,贵族们回去过贵族生活,管风琴去演奏其他乐曲,唱诗班去唱别的歌曲,士兵们到别的仪式里去放光彩,只有方济各会修士们留了下来,瞪大眼睛,警惕地观察周围情况,留下来的还有那块凿了孔的石头,以及立于其上的那五米高的木制十字架。人们又下到被淋湿的坑里,因为并非所有地方都挖到了要求的深度,陛下没有全看,只是在上篷车回王宫时,委婉地说,现在你们要从速办这件事,这是我六年前许下的愿,我可不想被方济各会修士们继续纠缠下去,所以我们的修道院工程不会因为缺钱耽误,需要多少尽管花。在里斯本,会计官会对国王说,但愿陛下知道马夫拉修道院开工仪式花了多少钱,说个整数吧,是二十万克鲁札多;国王回答说,记在账本上;他这样说是因为他们的工程才刚刚开始,总有一天我们会想要知道,它究竟总共花了多少钱,而我们谁也算不出究竟花了多少钱,既无发票又无收据,也没有进口登记册,至于死亡和痛苦就更不用提了,因为那不值钱。

一周以后,天晴了,“七个太阳”巴尔塔萨和“七个月亮”布里蒙达启程前往里斯本,生活当中每个人有自己的事做,这些人留在这里垒墙,而我们要用藤条,铁丝,以及铁片编织,还要收集意志,有了它就能带这一切东西飞起来,人天生是没有翅膀的天使,天生没有翅膀却让翅膀生长出来,这是最壮丽的事,在头脑中我们做到了这样的事,既然我们已经成功地让头脑生长,也一定能长出翅膀,再见吧,妈妈,再见吧,爸爸。他们只说了声再见,没有再多一句话,一方也想不出什么可说,即使说出来另一方也不懂,但是,一段时间以后,总会忍不住想,某些话原本是可以说出来的,或者甚至假想已经说了出来,假想中说话的场景可能变得比真实情况更加真实,不管用那些话替代真实情况有多难,比如玛尔塔·马利亚说,再见吧,可我再也见不到你们了;确实,再没有比这更真的话了,修道院的墙垒出地面还不到一米,玛尔塔·马利亚就入土了。于是,若昂·弗朗西斯科一下子苍老了两倍,坐在厨房屋檐下,目光虚无,就像现在这样,看着儿子巴尔塔萨和女儿布里蒙达离去,因为儿媳这个称呼不够亲切,可当时身边还有玛尔塔·马利亚,不错,那时她已经精神恍惚,一只脚已经踏到了彼岸,两只手在肚子上叉着,那里曾经孕育了生命,现在孕育的却是死亡。儿女们都是从她的肚子里生出来的,有几个出生以后夭折了,活了两个,现在这一个不会出生,这一个就是她的死亡;看不见他们了,我们回屋里去吧,若昂·弗朗西斯科说。

时值十二月,昼短夜长,阴天的时候天黑得更早,所以巴尔塔萨和布里蒙达要在路上过夜,住在莫雷莱纳的一间草棚里,他们说从马夫拉来,到里斯本去,房主看他们都是正派人,借给了他们一条毯子御寒,人与人之间的信赖可以达到这种程度。我们已经知道,这两个人的灵魂,肉体和意志都相爱着,但是,他们躺下以后意志和灵魂从旁观看他们肉体的欢愉,或者紧附在肉体上参与这欢愉,难以知道它们的哪一部分参与哪一部分的欢愉,难以知道当布里蒙达撩起裙子,巴尔塔萨脱下裤衩时,灵魂失去了什么或者得到了什么,难以知道当两个人喘着粗气呻吟时,意志得到了什么或者失去了什么,难以知道当巴尔塔萨在布里蒙达里面,布里蒙达让他安置,两个人都憩息时,肉体成了胜利者还是战败者。这是世界上最好的气味,翻腾过的稻草的气味,毛毯下两具肉体的气味,在槽里反刍的牛的气味,从草棚缝隙钻进来的寒冷的气味,或许还有月亮的气味,尽人皆知月夜有一种不同的气味,甚至连分不清日夜的盲人也会说,有月光;人们以为这是圣卢济亚创造的奇迹,实际上只不过是用鼻子吸气的问题;不错,先生们,今夜月光皎洁。

早晨,太阳还没有出来他们就起床了。布里蒙达已经吃过面包。她把毛毯折起来,此时她只是重复着亘古以来同一做法的女人,双臂张开又合上,下颏压住已折好的部分,然后两只手往下,到其身体中间折最后一折,要是有人看到,根本不会想到她有奇异的视觉,而如果她这一夜离开本身的躯体,就能看到在巴尔塔萨身子下面的自己,确实能看到,可以说布里蒙达能看到自己的眼睛在看。房主进来的时候能看到毛毯折得整整齐齐,这是表示感谢的做法,而他是个爱开玩笑的人,会问那几头牛,告诉我,昨天晚上这里是做弥撒了吗;牛会毫不意外地转过那没有戴笼头的脑袋,男人们总是有话可说,有时候能够猜对,现在的情况就是如此,两个在这里睡觉的人做爱和做弥撒之间没有任何区别,如果有的话,那就是弥撒败了。

布里蒙达和巴尔塔萨已经在前往里斯本的路上了,绕过竖着风车的山丘,天空阴着,太阳偶尔出来一下马上又藏起来,刮的是南风,恐怕要下大雨;巴尔塔萨说,要是下起雨来我们没有地方可躲,他抬头望望天上的云,黑蒙蒙一片,像一块黑色的板子盖在头顶,他接着说,既然意志是密云,谁知道它们是不是附在这些云上呢,这些云这么黑,这么厚,人们看不见它们后边的太阳了;布里蒙达回答说,但愿你能看到你身体里面的密云;或者看到你的;或者看到我的,要是你能看到就会明白,与人身体里面的云相比,天上的云太少;可你从来没有看到过我的云,也没有看到过你的;没有人能看到自己的意志,而我也发过誓绝对不看你的内部,不过,“七个太阳”巴尔塔萨,当你把手伸给我,当你靠在我身上的时候,我母亲没有弄错,我不需要看你的内部;如果我比你先死,我请求你看我的内部;你死的时候意志就离开你的肉体走了;谁知道呢。

一路上没有下雨。只是巨大的黑色屋顶向南延伸,笼罩着里斯本,压着远处地平线上的一座座山丘,仿佛只要一伸手就能触到它表层的水珠,有时候大自然是个好伙伴,男人往前走,女人也往前走,这些云对那些云说,等他们到了家,我们就可以下雨了。巴尔塔萨和布里蒙达到了庄园,走进仓库,终于下雨了,有几块房瓦破了,水从那里滴下来,但细细的水线滴得小心翼翼,并在喁喁低语,我在这里,你们终于回来了。巴尔塔萨走近贝壳形的飞行器,用手动一动,铁板和铁丝发出吱吱的响声,难以知道它们想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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