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时间(2/2)
用餐完毕时,时钟已经指向了下午两点钟。经过两个多小时的深入交谈,双方已经相互了解,亲密无间了。
浩平的父亲虽然已经一把年纪,还坐拥一家水产加工公司,但性情却豪爽冲动,甚至还像个年轻人一样爱好唱卡拉ok。相比之下,浩平的母亲则显得沉静内敛。看样子,小坂家实际的掌权人正是这位身材娇小的母亲大人。
表面上夫权至上,实则母亲独揽大权,这种感觉看着就令人欣喜。
享用完餐后甜点,大家正式结束用餐。双方再次互致真诚的嘱托:“今后还请您多多关照啊。”此时,浩平的母亲像是忽然想起似的说道:
“亲家,如果方便的话,我想去看看亲家母……”
高伸没有立刻作答,而是将头转向高圆寺的姨妈和容子的方向。
浩平的父母能够借此番上京的机会,特意提出去探视邦子,这份真挚的心意令高伸万分感动。然而,他担心的是悲凉的现实:妻子现在丧失了意识,终日浑浑噩噩地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虽然这亲家老两口似乎已经从儿子浩平的口中得知了大概情形,但是这病床之上深度昏迷的病人的模样,他们当真能够接受得了吗?
高伸征询的目光得到了容子肯定的回应,她用眼神表示自己欣然接受这个提议。高圆寺的姨妈似乎也并无异议,于是高伸转身答复浩平的母亲说:
“想必您已经知道了,内子昏迷至今,意识全无,如果您不介意的话……”
“听儿子告诉我们说,亲家母很可能是遇上了麻醉事故。听到这个消息我们都很震惊啊!真是太不幸了!今天我冒昧地提出要去医院探视,或许是给您添乱。但是,你们把女儿嫁到我们家来,说什么我们也要亲自去跟亲家母打声招呼啊!”
“谢谢您的心意!”
“咱们现在就去医院看她,您看行吗?”
星期天下午,恰属正常的探视时间,应该没有任何问题。
于是,经过一番商议,参加午餐聚会的六个人,以家庭为单位,分乘两辆出租车,立刻动身赶往目黑的都南医院。
在出租车上,高伸从容子口中得知,浩平的父母早已知晓邦子的实际病情,所以没有必要刻意回避遮掩。至于昏迷的原因只透露了“有可能是医生的疏失造成的”,具体详情并没有细说。
“如果说是什么‘特殊体质’的话,他们又得怀疑我这个做女儿的将来也许会有类似的麻烦了。”
正当欢天喜地谈婚论嫁的节骨眼上,容子还得顾虑到这层麻烦,真是够招人怜见的。
高伸点头默许,与此同时,他想起了前几天自己亲自质问野中医生的场景。
那天晚上,那场在医生办公室里进行的长达半个小时的对话,高伸还未向子女以及高圆寺的姨妈透露过任何内容。野中医生的说法暂时还只是他个人的推测和猜想。但是当时,医生诚恳地双手扶地,俯身恳求“请少安毋躁,静候几日,定当给您一个满意的交代”的画面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脑海中。
下午三点多钟,一行六人赶到了医院。容子在前面领路,带着大家从候诊区里面的电梯来到二楼,直奔麻醉科室旁边的病房而去。
星期天下午没有例行的查房,所以病房内只有香织一人陪护在侧。由于已经接到浩平的父母要来探视的通知,所以香织早已是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正如她半开玩笑地保证过的那样:“为了姐姐,我会做足功夫的!”一见面,香织就主动地向浩平的父母行礼问好,热情地迎接他们的到来。
一番寒暄过后,浩平的父母缓步移向房间深处的病床旁。
高伸伫立在离病床一步远的地方。只见邦子静静地躺在窗边的病床上,双目微合。她的脸庞较平日白皙,五官的轮廓也更为立体生动,看来是香织提前为母亲化了精致的淡妆。
浩平的父母并排站在高伸身旁,轻轻地冲着病床行了一礼。
“内子现在正在沉睡,所以……”
虽然明知妻子现在即便睁开双眼也是空洞迷茫、毫无意识的状态,但是高伸只能轻描淡写地无话找话了。
“真漂亮啊,亲家母。”
浩平的母亲在此之前,曾经与邦子会过面,所以她知道邦子健康时的模样。
“跟我上次见到她时一模一样,一点也没变哦!”
“我记得好像是今年的二月份。”
“那时还是天寒地冻的,你妈妈竟特意赶到宾馆来看我……”
“妈妈非常喜欢您带来的特产——‘竹圈鱼糕’,特别爱吃呢!”
听到她们的这一番对话,高伸也回忆起半年前的那一幕幕生活画面。
“现在,你妈妈吃饭怎么办?”
“基本上都是靠从鼻腔和静脉的通道直接输送营养液……”
“看上去,倒也没怎么消瘦呢。”
“也许是有些浮肿的原因吧,不太显瘦。”
在容子与浩平的母亲一问一答之间,高伸一直都在暗暗祈祷,他多么希望哪怕是短短的一瞬,妻子能够睁开眼睛看看大家啊。
亲家两口子特意亲自来医院探视,哪怕能微微睁开双眼,轻轻地点个头也好啊。
然而,几乎是同时,他又默默祷告,希望妻子就这样安安稳稳地保持现状,继续沉睡才好。
因为就算妻子能够万分巧合地在此时睁开双眼,也只是茫然空洞地遥望虚空罢了。她根本无力去做出恰当的反应。如果看到这样的情景,亲家老两口也许只会更加手足无措。
“您可要早日康复啊!”
妻子表情依旧,可是连接在她身体上的多根插管以及床头那台屏幕闪烁、“滴滴”作响的监控器,无一不在向浩平的父母呈现着冰冷残酷的事实,似乎令他们领教了触目惊心的含义。
他们守在病床边,战战兢兢地端详了片刻,才像是好不容易回过神来一般,转身向高伸辞行道:
“那么,请允许我们就此告辞。”
“您二位不辞辛苦,特意跑来探视,还请恕我们礼数不周啊!”
高伸忙代表妻子还礼答谢。
“能亲眼见见亲家母的面就足够了。看到她比我们预想的还要精神,我就放心了。”
妻子外表看上去并不过分的消瘦憔悴,可是颅内至关重要的大脑受到了严重的侵害,很难轻易康复了。尽管高伸对此心知肚明,但他却不愿意说破,仍客气地感谢道:
“您两位亲自到医院来看内子,我想她本人也一定是满心欢喜的。”
亲家两口子再次冲着邦子的位置默默地行礼祷告。无疑,邦子是不能出席女儿的婚礼了,或许这就是双方的最后一面了。
“请您多多保重身体!”
二人冲高伸打过招呼,安静地退出病房。容子和高圆寺的姨妈随行送亲家夫妇至医院的大门口,于是病房里只剩下高伸和小女儿香织两个人。
“这位未来的婆婆挺面善的,姐姐好有福气哦!”
高伸并没有接香织的话茬儿,而是直接问道:
“你给妈妈化过妆,对吧?”
“嗯,化了点淡妆。让妈妈一个人素面朝天地躺在那儿,不是太可怜了吗?”
“手艺不错,挺漂亮的。”
香织莞尔一笑,忽然开口说道:
“我想,如果妈妈好好的,一定有一大堆问题要跟浩平的父母商量。”
“哦,那些事,今天你姨妈已经都和他们商议妥了……”
“我指的不是那些。我是说,妈妈一定会千叮咛、万嘱咐地把姐姐托付给他们。”
高伸明白,妻子深埋于心底的那份作为母亲所特有的难分难舍的感情,可是如今她完全不能自主,多说也是无益的了。
“但是,今天,他们能亲自过来探视,也算是懂你妈妈的这片心了。”
“妈妈能坚持到婚礼那天吧?”
“没什么问题,别操心了。”
就算康复无望,只要认真护理,妻子还是能够好好地活下去的。
大女儿容子的聘礼落定,高伸肩上的担子仿佛也轻松了不少。
总算是要把女儿成功地嫁出去了。
“啊,容子也要嫁人了吗?”
晚上回到家中,高伸独自一人自言自语着,一股莫名的失落寂寥的情绪忽然占据了他的心房。
女儿出嫁本当是举家欢庆的大喜事,可是对于含辛茹苦将女儿养育成人的父母而言,却像是被人挖去了心头肉一般。高伸虽然在公司的同事面前满不在乎地说“这下好了,清静多了”,但是只有他自己最清楚,自己不过是在假充硬汉罢了。
此时此刻,如果妻子健健康康地陪在自己身旁的话,两个人还可以彼此宽慰一番,可是如今他只能顾影自怜、独自心伤了。
“不行,你可得打起精神来!”
高伸急忙为自己打气,可也许是高温天气来势汹汹的缘故,他感觉浑身的倦意让他力不从心。
最近,手头的工作并不繁重,生活上也没有什么特别的难心事,可他仍旧情绪低落,精神萎靡。是的,妻子不在身边的状态已经长达三个月了,它像块磐石横亘在必经的出路之上,一点一滴地消耗着他的体力,蚕食着他的心力。
不久前,高圆寺的姨妈也劝他说:“容子一出嫁,你就找个保姆来料理一下日常的生活起居吧。”雇人帮忙,容易倒是容易,但他总觉得反倒是个负担。
“算了,目前还能应付。”
所幸,容子和香织一直都在细心周到地照料着一切。容子一出嫁,少了一个得力的臂膀,日子似乎很难达到现在的水平了。
“邦子那边,你别存指望了,就当她不在了吧。”高圆寺的姨妈是妻子的亲姐姐,所以她才会直言不讳地劝导他要面对现实。确实,在思考今后的生活时,将妻子忽略不计似乎更合乎现实。
高伸整个人靠在椅子上,恍恍惚惚地想着心事,忽然脑海中浮现出了惠理的身影。
最近的一个月,他和惠理之间的联系只是通过几次电话维系着,彼此一直没有见过面。
这其中自然有客观因素,高伸忙于岁末商品的展销计划,而惠理则去海外旅行了一趟等,双方确实无暇约会。但是不能否认,上次见面时生分、别扭的感觉尚未消弭。
虽然两个人的关系有些微妙尴尬,但是还不至于闹到发生口角、反目成仇的地步。
在妻子昏迷不醒、缠绵病榻的客观现实下,两个人即使见了面,不出三句话,就会谈及妻子的病情。甚至,妻子还变成了两人之间唯一的交谈话题,他们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享受卿卿我我的二人世界,融洽的关系自然大打折扣。当然,高伸的内心深处还掺杂着一些内疚的情绪,对自己在妻子病重期间与情人幽会的行为进行谴责。
但是,随着高温酷暑天气的来临,高伸的想法渐渐有了一些改变。
他开始筹划,暂时忘却妻子的存在,与惠理重返二人世界。
就算自己愿意苦等,妻子也不会好转,她只知终日缠绵在病床之上,宛如一株植物。既然事已至此,何不抛开枷锁,让自己尽情释放一下呢?
妻子沦为植物人的事实,无疑让高伸心灰意冷,但同时也让他的心态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八月初,天气酷热难挡,炎炎烈日将气温催升至三十多摄氏度。这天傍晚,在高温的余威中,高伸邀约惠理前往新桥的寿司店。
时隔三个月再次出现,惠理显得比以往更具青春活力、更加耀眼夺目。当天,她身着一件清凉舒爽的白色连衣裙,腰际配搭了一条红色的腰带。发型也做了改变,剪成了利落的短发。
席间,高伸小心翼翼、千方百计地绕开一切能联想到妻子的话题,可是当他们碰过酒杯,相互询问完这段时间内的大致情况后,话题不可避免地定格在妻子的病情上。
“您太太,后来怎么样了?”
“没什么变化……”
高伸已经将妻子成为植物人的结果告知了惠理,只是没有具体说明原因。
“听你说过以后,我在电视上看到了一个节目,里面介绍了一个植物人患者的家庭。”
惠理不单新换了发型,就连眉毛也精心修饰了一番,眉头浓密,末梢上挑,看上去更加神采奕奕、活力四射。
“迄今为止,很多人都选择了放弃。可是,他们全家和护士们一起,坚持不懈地努力,每天在患者身边倾诉心声,为他洗澡按摩。你猜怎么着?一直毫无反应的患者竟然能够点头示意,想要开口说话了。我当时看了特别感动!看来,就算是植物人,也未必说就完全没有希望了。”
惠理似乎是为了鼓励自己才特意这么说的,高伸听在耳里,嘴上含糊其词地应承着:
“你说的没错,确实有植物人患者最终病情好转的例子,但是我们的情况不同,一开始大脑就处于深度麻醉的状态,所以……”
“是大脑被麻醉了吗?”
“怎么说好呢?总之,几乎是毫无希望了。”
高伸想说,造成目前严重后果的原因极有可能是医院方面的疏忽。可是,他担心现在讲出来,两个人的情绪又会大受影响,那么结局就无法掌控了。于是,他一口气饮尽杯中的啤酒,想为这段谈话画上一个句号。
“唉,对了,你怎么剪了短发呀?”
“这个嘛,原因就是……”惠理顽皮地一笑,不当回事地说道,“夏天到了,天气太热了呗!”
“就为了这个?”
“那还能有什么其他原因吗?”
“比以前更年轻漂亮了。”
“哦,是吗?”
看着微微侧歪着脑袋的惠理,高伸再次深刻体会到,所谓的活着,就该是眼前的这幕画面:能够轻松地交谈,目光流转,表情生动,甚至时不时给对方出点小难题,将上一军,刁难一下。
“该不会是遇上什么开心事了吧?”
高伸半开玩笑似的调侃了一句。他想起了横滨的那家可以看到海景的宾馆,就是在那里,他和惠理第一次有了肌肤之亲。当时,高伸恰巧承接了一项旅馆浴室洗浴套装的设计任务。为了获得整体而直观的印象,他在旅馆中留宿了一晚。也正是这一晚,高伸有了与惠理对饮的机会,进而发出了共度良宵的邀请。
如何选择一个发展两性关系的最佳场所,向来是男人最为费心劳神的难题。那一天,恰好得益于高档宾馆房间所营造出的豪华舒适、浪漫温情的氛围,令惠理心甘情愿地委身于他。自此之后,他们俩也曾频频幽会于东京的大饭店或情人旅馆,但是最近一段时间,他们大多是在惠理租住的公寓内过夜了。讲起来有些羞于启齿,但是仅凭高伸那点上班族的微薄薪水,每逢约会就动辄吃大餐、宿豪华酒店,还真是难以为继。或许也正是惠理看出了他的窘迫,才欣然同意带他回家过夜。
惠理的公寓位于雪谷,和高伸家不是同一条乘车路线,好在从都心出发,两处属于相同的方位,所以距离并不算远。公寓位于住宅区内,是幢二层小楼,外墙装饰有白色瓷砖,内有一大一小两个房间,分别为十席的带有厨房的起居室和一间六席大小的卧室。对于单身女人而言,宽敞程度是绰绰有余了。从今年年初起,高伸平均每个月要登门两至三次。
惠理由于长年在第一线工作,养成了干练利落的行事风格,而且对于专业设计也有着较强的审美直觉,因此她的意见往往会成为高伸工作中的重要参考。虽然两个人相处的时光总是令高伸心情激动、血脉偾张,并纵情体会到了彻底释放的快感,但是他从未想过要完全占有她并与她结婚。他一直期待的是一种不离不弃,但又与家庭婚姻关系有别的、能够得到一种刺激、获得一份激情的情人关系。
实际上,迄今为止,两人的关系正是以这样的一种状态发展着。但是今后会何去何从,他就不得而知了。
“咱还是换日本酒吧。”
高伸把啤酒换成凉酒,重新给惠理斟满。
惠理颇有些酒量,啤酒、威士忌都行,但是最喜欢的还是日本酒。每次酒酣耳热,她的眼眶周围就会一片晕红,人也变得格外活泼。只是一旦喝醉了,就容易胡搅蛮缠、无理取闹。但是和耍酒疯不同的是她偏爱说一些尖酸刻薄的话。
比如“你又到处拈花惹草了吧”,或者干脆说“你这人,处处留情,却又偏偏无情至极”。这些话既带批判又满含娇嗔。每当此时,高伸就会手忙脚乱、惊慌失措。虽然自诩深爱对方,但是毕竟已有妻室,而惠理还是离异单身,所以到底矮人一截,底气不足。
“上一次你们设计的透明香皂,内芯里有花朵的那一款实在是太棒了。”
惠理由衷地夸赞起高伸负责设计的中元节的香皂产品。
“那还不是多亏了有你的建议吗?”
“我常常被那花朵吸引,忍不住就要去用它。”
高伸被赞美得有些飘飘然,他看着惠理,发现她的眼眶周围已经飞抹上一片桃红。于是,高伸干脆挑明了自己的意思。
“好久没去了,今天我想去。”
“想去哪儿?”
惠理有些明知故问。
“雪谷呀。”
高伸已有三个多月没和惠理亲热了。
“你别太勉强。”
“我一点也不勉强。”
高伸有些着急,恨不能让对方看见自己的真心。他继续说道:
“我想在你房间里好好放松一下。”
“一会儿又会挂念你太太那边了吧?”
惠理究竟是什么意思?从她答应赴约并且开怀畅饮的样子来看,她好像无意回避自己。可是,当他提出进一步要求,希望共享两人世界、鱼水之欢时,她又巧妙地躲开了。
“总之,我还是头一次在这样长的一段时间里,如此清心寡欲地生活。”
高伸非常清楚,妻子处于病危之中,如果自己还对其他女性穷追不舍,是有失检点的。如果这种事被儿女们知道了,一定会蔑视他。
可是,自打妻子卧床不起之后,高伸一直坚持过着清心寡欲的生活。说实话,头一个月是因为他全部的心思都在妻子的病情上,那种欲望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可是,之后的两个月,随着病情的稳定,他的内心又开始摇摆不定了。
今天,在约会惠理之前,高伸已经做出决定,他要彻底抛开此前的犹豫,积极追求自己的“性”福。忍耐了这么久,应该能够得到妻子的原谅。男人的生理需求不像女人认为的那样,轻易就能忍耐过去。想要的时候心急火燎,片刻也无法忍受。可一旦获得满足,迅速化解掉勾魂附体的欲望,人也就老实了。就这么一回事,只要是男人,该原理基本通用。
虽然嘴上这样强调,但是高伸的头脑中还是若隐若现病房中妻子的身影,这让他有些胆怯。
可人当前,内心却还在顾虑妻子,这是不是出于内疚呢?他有些茫然,不由自主轻叹了口气,被惠理听到了。
“你怎么啦?”
“啊,没……”
这声叹息里面的含义是不能告诉惠理的。
“有点醉了。”
“你喝得还不到位啊?”
“我们走吧。”
“那好吧……”
从惠理的语气中,他似乎听出了对方同意带他回自己公寓的意思。
离开寿司店时将及八点,整个城市暮色初降。
高伸装出喝醉的样子问道:
“我可以去吧?”
“去哪儿啊?”
“你家。”
他重复着先前的要求。惠理小声嘀咕了一句:
“你真让人烦啊!”
“什么?”
“我说,你现在必须得检点些。现在还想着去女人的房间,让人无法想象。”
“可是,我清心寡欲得够久了……”
“要是你太太突然病情恶化,你怎么办呢?”
“不可能的。总之,我要去。”
说完他就义无反顾地拐进小巷子,往新桥车站走去。惠理站住了。
“还是算了吧。”
“为什么?”
“你还不明白吗?”惠理万般无奈似的叹了口气,然后说道,“请好好回去吧。”
“我不愿意。”
“不管你怎么说,就是不行!”
惠理说完看向路前方,好像是要拦找一辆空车。
“喂,等一下!”
虽然周围人流如织,可是高伸还是大声喊道。
“没必要现在就回去吧?”
如果惠理现在就这样回去了,他真不知道为什么要见这次面。
“不是还早吗?”
惠理好像没听见似的,从人行道上没种植被的那一截横穿出马路,向车道上挥手拦车。就在高伸为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发愣的时候,一辆出租车溜边停了下来。
“你不能冷静些吗?”
“我很冷静。”
惠理回过头,与整晚神采奕奕、有说有笑的神情判若两人。她那冷静理智的眼神镇住了高伸,然后趁势上了出租车。
“喂……”
高伸想要紧紧拉住她的臂膀,但最终放弃了。
此时,他也完全可以强行一同钻入车内,可是那样反倒会招惹不快,徒增双方的烦恼。之所以没有这样做,还因为那仅存的一点理性。
在一脸错愕、茫然呆立的高伸面前,车门“砰”的一声闭合,汽车开走了。
惠理坐在汽车后座上,目视前方,连头都没有回。
怎么会是这样?今晚一见面,惠理就心情愉快地坐在吧台前与他对饮,之后始终兴致不减,有说有笑,看似已经欣然同意了自己的请求。可是为什么突然就变了卦呢?
“搞不懂……”
高伸走在高楼大厦间暑气未散的路上,回想刚才发生的一切。
果然,直截了当地提出想去惠理的房间,是大错特错了吗?妻子病笃,还一味求欢的男人就会被视为任性妄为、行为不检了吗?
可是,那一套终归是女性的理论,用来要求男人太过残酷了。
如果是自己求欢的用意过于明显,惠理这才刻意躲避的话,倒还能理解,只是究竟怎么做才算恰当呢?
直白地说,高伸不能否认自己有些依恋惠理。两个人交往两年多,关系一直发展得很顺利。虽然两人并非总是如胶似漆,但是彼此很默契,在肉体关系上也堪称琴瑟和谐。
正因为如此,他理所当然地认为,只要自己开口,对方一定会答应,用不着绕弯子。可是回想惠理今天的态度,他又怀疑自己是否有些一厢情愿了。
“或许分开的时间有些长了……”
妻子病倒之后已经有三个月了,这期间与惠理一起吃饭只有这区区的两次。虽然他们也通过几次电话,偶尔还假借外出工作顺道之便碰过头,可是与以前正常交往时相比,见面的次数确实是少之又少了。再加上妻子的病情,一直使高伸顾虑重重,所以两人之间不知不觉出现了较大的隔阂。
“归根结底,男女之间一旦有了距离,关系也就疏远了。”
高伸喃喃自语,呆立在车站前。
这就径直回家吗?一想到家中冷冷清清,连一个守候的人都没有时,高伸委实提不起精神。
原本打算与惠理约会后,直接去她家过夜,可现在如意算盘落空,他竟不知该往何处栖身。他想,索性找个地方喝几杯吧。可是形单影只,又了无意趣。
在车站前左思右想,考虑再三的高伸最终决定去医院。虽然时间已近晚上九点,早已过了规定的探视时间,但是只要跟护士站打声招呼,还是可以如愿以偿的。
今晚,容子因为要商量结婚仪式的细节,外出未归,而香织也和朋友外出就餐,所以病房里应该是空无一人的。
此时此刻,高伸之所以下定决心去医院,也正是因为他忽然觉得在空荡荡的病房里,独自一人缠绵病榻的妻子格外令人疼惜。
高伸站在山手线的电车上,手握着吊环,不禁扪心自问。
自己果真是深爱着妻子的吗?……
刚才,他为了要获得片刻的鱼水之欢,全力以赴地追求惠理,所以一直刻意地忽略妻子的存在。然而,此时此刻,他满脑满心都只想着妻子一个人。
刚才,他还在为惠理的态度骤变而伤怀,可是这一刻,他蓦然发现,自己也会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当然,自己心性的转变,是拜惠理斩钉截铁的断然拒绝所赐。他求欢未遂,无处可去,才又想起回到妻子身边。
这难道是爱吗?……高伸不甚了了,但他知道,此刻自己确实担心妻子,一心想要陪伴在她身旁。
“我回来了……”
望着流光飞舞的窗外,高伸喃喃自语。
真是久违了,每次回家时脱口而出的这句话。
如果此刻回家,妻子能够出来迎接自己的话,那是怎样一种心满意足的喜悦啊。九点刚过,医院正门已经关闭,他只能从西侧的偏门进入。
他进门时发现一辆救护车停在门前,而入口处不远的候诊室里,急救队员和家属模样的人正站在那里交谈着。
高伸迅速联想到四月初的时候,自己和家人护送着妻子奔赴四谷分院急救中心时的情景。
当时他还满心期待着妻子能够很快恢复健康,可结果却不见丝毫起色。
现在,这位刚刚被送来的患者的命运究竟会如何呢?他忍不住探头张望了一下,判断出患者似乎已经被送往急诊室。
高伸从候诊室左手走廊前的电梯上到二楼,穿过麻醉科的办公室,直奔妻子的病房。这条路他已经走过无数次。此刻四周静悄悄的,空气里有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高伸在门口站定,正欲抬手敲门,但转念一想,房中只有昏迷不醒的妻子,便径直推门而入。伴随着房门“吱”的一声轻响,高伸走了进去。只见屋内唯有入口处亮着一盏夜灯,散发出昏暗的光芒。房间深处模模糊糊显现出一张病床的轮廓。
“我回来了……”
高伸在心底默念着,缓缓靠近床边,在床前站住,病房内光线昏暗,他猜想妻子一定是在沉睡。不曾想,借助昏暗的灯光,他发现妻子正瞪着两只大眼睛,凝望着自己。
“啊……”
他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轻呼,立刻脱掉外衣俯下身子,房间内光线不佳,但是借助窗外透进来的灯光,他可以清楚地观察到妻子的表情。
“你怎么醒着呢?”
高伸微微点着头,拿起妻子露在床单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
“你是在等我回来,对吧?”
妻子不言不语,只是直勾勾地凝望着天花板,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丝毫变化。但是,高伸已经认定,她就是在等自己。
“对不起,对不起,我回来晚了,是我不好……”
高伸轻抚着妻子的脸颊。此时,他完全能够心平气和地接受与惠理不欢而散早早归来的结局了。
妻子好不容易张开双眼,屋内却一团昏黑,实在是太可怜了。高伸赶忙打开了床头柜旁边的台灯。
瞬时,妻子好像受不了强光似的,眨了眨眼,瞳孔也随之收缩起来。尽管失去了意识,她依旧能够感受到光线的刺激。高伸颇觉不可思议,轻声询问妻子:
“刺眼吗?”
妻子毫无反应,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看着高伸所在的方向。
“我说对了,确实晃眼了,是吧?”
高伸兀自点着头,伸手调暗了灯光。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当他再次回头看到妻子时,发现她的表情惬意多了。
“你果然什么都明白的,对吧?”
高伸干脆坐在床边,继续拉着家常。
“今天,我会一直在这儿陪着你的。”
高伸自言自语着,蓦地想起了刚刚被惠理无情拒绝的那一幕。
“我刚刚被女人甩掉啦!从今往后,我再也不干这种蠢事了。”
妻子似懂非懂地听着,两只玻璃珠般纯净透明的眼睛紧盯在高伸的身上。
“我只是一时鬼迷心窍。自始至终我还是喜欢你的!”
妻子健康之时,这件事他无论如何也羞于启齿,现在他反倒可以毫无负担、无所顾忌地一吐为快。
“你是最好的。”
此话刚一出口,高伸就愣住了。他暗暗思忖了片刻:无疑,自己对妻子的满腔真情是如假包换的。但是,这其中就没有被惠理抛弃后心情寂寥的成分了吗?如果自己没有遭到拒绝,此刻应该是在惠理的香闺里颠鸾倒凤、乐不思蜀呢。究竟还能否记得妻子的存在呢?
扪心自问后,高伸坚定地摇了摇头。就算与惠理重修旧好,他也绝对不会忘记妻子的。惠理就是惠理,他绝不会因此而改变自己对妻子的爱恋。
“这和别的女人没关系。”高伸看着妻子喃喃自语道,“无论世事如何变迁,我都会一直爱着你!”
在这一瞬间,妻子的眼珠微微转向右侧又停住了。
“你听懂了,对吧?”
“……”
“你回答我呀!”
高伸由轻声询问转为高声呐喊,可是都无济于事。看着浑然无知无觉的妻子,高伸不由得悲从中来,扑倒在病床上。
夜晚九时已过,病房里寂静无声。唯有监控器顽固地发出节奏单调的鸣响。高伸俯伏在妻子的胸口上,一动不动地趴了半天,直到感觉出自己的眼角渗出了眼泪。
高伸在黑暗中默默地拭去泪水。他意识到,自妻子昏迷后,这是自己头一次伤心落泪。
在这四个多月的日日夜夜,高伸亲眼目睹过包括达彦在内的三个孩子或泪眼婆娑,或情不自禁地痛哭失声,唯有他在坚持着,许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吧。其实,肩负着多重重荷的他终日紧张忙碌,也根本无暇哭泣。
此刻,积攒了多日的眼泪,终于决堤而出了。
痛快地哭了几分钟,高伸忽然感觉到妻子温暖的体温,于是他慢慢抬起头。
一个大男人,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模样,真够寒碜的。
“你都瞧见了吧?”
高伸问完,妻子似乎微微一笑。
“你一定都看见了,你肯定在笑话我没出息了,对吧?”
无论他怎么追问,妻子都不作回答,甚至刚刚看似露出那抹笑意的脸庞也和先前别无二致了。
“你放心,我不会再哭了。”
高伸喃喃地说着,像是对妻子,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你一定不喜欢这种窝囊废的,对吧?”
说着说着,高伸忽然有了一种冲动,他要和妻子并排躺下,一起盯着天花板瞧瞧。
“那上面,能看出什么来吗?”
高伸紧挨着妻子躺下,也仰头凝视天花板。
房间的光源仅仅来自枕边的小台灯,所以头顶上的天花板宛如研钵的钵底,四周漆黑,只有中间塑料盖的部分透出微弱的白光。
“你就整天看着它吗?”
和妻子并排躺着看天花板,高伸越发有了深刻的体会:妻子整天蛰守在狭窄的病床上,眼睛一动不动地守望同一个空间,这是多么痛苦而悲哀的命运啊。想到此处,高伸不由自主地攥紧了妻子微微浮肿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