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不在(1/2)
秋日的艳阳不遗余力地倾洒在绿油油的草坪上。
直到昨天,台风带来的雨水,还在淅淅沥沥地肆意飘洒。然而,自今日清晨起,天空迅疾放晴,午后时分,热辣辣的骄阳甚至重新勾起了人们对盛夏的记忆。
庭中的绿草、青松以及池边盛开的美人蕉,在雨后艳阳的照耀下,闪烁着动人的光芒。
正当高伸站在旅馆的窗前,出神地俯视着庭院中的风景时,门开了,焕然一新的新娘——容子出现在眼前。
只见容子身着和服罩衫,上有金丝银线精心绣出的图案,头披白色蒙头纱,手持折扇,在高圆寺姨妈的引领下缓步入内。
迄今为止,传统的和式新娘礼服,一律选用一尘不染的纯白色罩裳。但是当下,奢华艳丽之风似乎正在社会上大行其道。因此,容子身上的礼服不仅连腰带佩饰等处都加入了精美的刺绣,甚至还大胆地运用了色彩。
容子径直来到高伸面前,脸上带着盈盈笑意。
“瞧,更漂亮了吧!”
姨妈说的没错,容子生就一副端庄娴静的相貌,穿上新娘的嫁衣简直再合适不过了。
高伸本想来几句机敏风趣的评价,可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早晨临出门时,容子曾向他鞠躬行礼,并深情地说:“感谢您多年的养育之恩。”当时,他也是一样的笨口拙舌,半天才挤出一句:“你要平平安安的哦……”
平心而论,身为父亲,面对即将出嫁的女儿,高伸的心情确实奇妙而复杂:既有无尽的欢欣喜悦,又有些许的落寞寂寥。
“这件礼服,重不重呀?”
思绪万千、心潮澎湃的高伸最终脱口而出的竟然是这样一句不着边际的闲话。容子听后,笑着回答说:
“没事儿,不重。”
如今的新嫁娘,早已不同往昔。在她们身上,看不到即将告别爹娘的悲怆忧伤。取而代之的,是能与心上人携手共度一生的美好憧憬。
“浩平哥要是看到了,肯定会惊呆的!”
一旁的香织插嘴说道。小女儿的话触动了高伸,他多想让妻子也看到眼前的一幕呀!
高伸当然知道,即使将盛装的容子送去给妻子看,她也未必会明白、会开心。可是,他很想这样做,哪怕只让女儿在她的床前站一会儿也好啊!高圆寺的姨妈好像是洞穿了高伸内心的感受一般,开口说道:
“我真想让你妈妈看看啊!”
此语一出,容子脸上的笑意顿时消失无踪,满面悲容。香织也眼目低垂,默默无语。
新人的婚礼在大饭店的宴会厅里按部就班地举行。新郎新娘在媒人的簇拥下,与双方父母、亲属共同入席。因为遵循一切从简的原则,所以女方出席婚礼的仅有高伸、香织、达彦和高圆寺的姨父姨妈以及千叶县的娘舅。
虽然人数与男方等同,都是六位,但是,女方缺了一位关键人物——新娘的母亲。
仪式开始后,在神官驱邪、诵祷文的时候,高伸痛苦地意识到了这一点。随着仪式的顺利推进,两个孩子开始宣读结婚誓词。
誓词的最后,当“容子”的名字紧随在“小坂浩平”后面出现时,他真切地体会到,女儿终于离开自己身边,成为别人家的媳妇了。
随后,新郎新娘交换婚戒,敬献玉串。
婚礼达到了最高潮。可是高伸自始至终都在想着妻子。
如果妻子在场,该多么开怀呀!
妻子生性开朗活泼,有她在场,也许就能够轻松自如地与男方家的亲朋交流了。
很快,神官为新人送上祝福,众人一起行礼祝贺,仪式宣告完成。
接下来,是必不可少的拍照留念环节。他们移师紧邻的照相馆,两家人合照全家福。
按惯例,新郎新娘需端坐中央,媒人夫妇分坐左右,然后是新人父母的座次。
高伸自觉地走到新娘这一侧就位。而不知情的摄影师则热情地用手招呼后排的高圆寺的姨妈:
“新娘子的母亲,您的位置在前面哦!”
顿时,姨妈一脸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在高伸颔首促请之下,终入前排落座。
“各位,都看我这边哦!”待大家都各就各位,摄影师高声提示道,“今天是大喜之日,各位要笑得灿烂点儿!一起说‘茄子’!”
高伸眼睛盯着镜头,心里却在想着病房里的妻子。
此时此刻,妻子在干什么呢?是一成不变地躺在窗帘紧闭的房间里独自昏睡呢,还是睁着双眼凝望空中呢?随着闪光灯的快速闪烁,妻子的面庞消失在光影的深处。
婚宴在下午四时准时开席。
地点就在同一家大饭店的凤凰厅,与会宾朋多达一百五十人。
高伸带领高圆寺的姨妈、千叶的娘舅以及香织、达彦刚在女方嘉宾席坐定,新人就在婚礼进行曲中缓步入场。全场热烈的掌声中,两位新人在聚光灯的指引下稳稳地在主桌就座。新郎浩平上着带有家徽的和式礼服,下配和服裤裙,新娘还是婚礼上的行头,许是略有些紧张之故,她的脸色显得十分苍白。
不久,司仪自我介绍后,请媒人上台致辞。
他们的媒人是浩平所在的制衣公司的社长,他身材矮小,六十五岁年纪,声音听起来却相当年轻而有活力。
按照惯例,他首先向现场来宾通报了不久前在同一家大饭店成功举行的婚礼,宣告两家顺利完成联姻。接着,他开始介绍新郎新娘。
通过他的描述,大家了解到:新郎浩平年轻有为,是公司里最具活力的核心业务员之一。他兴趣爱好广泛,不仅热衷于棒球、赛艇等体育活动,还是公司爵士乐队的成员,单簧管的演奏令人叫绝。此外,他颇具朋友缘,身边有一大堆的死党。
接着,媒人又介绍了新郎的家庭情况。小坂家在仙台经营着妇孺皆知的水产品加工企业,是历史悠久的名门世家。父亲是企业的掌舵人,德高望重。接下来又一一介绍了新郎的母亲及主要亲友。随后,媒人开始介绍新娘容子。
“新娘容子小姐是福士高伸先生的长女……”
听到这儿,香织和达彦都紧张得全神贯注起来。
“正如大家有目共睹的那样,她美丽出众……”
尽管媒人语调夸张,但是赞美之词听来依旧格外顺耳。
“新娘的父亲是玫瑰皂业的企划设计室主任,他是公司的中流砥柱,多年来一直备受器重……”
高伸不经夸,难为情地低下头。只听媒人又介绍到了妻子。
“新娘的母亲开朗大方,善于交际。多年来,她对新娘精心呵护,疼爱有加。然而,令人遗憾的是,她今天却无法亲临女儿的婚宴现场。因为自今年春天开始,她就抱恙在身,现正在医院接受治疗。”
豪华的婚宴会场陡然掠过一片阴云。
“如果她能健康地出席,看到今天的盛况,该是多么欣喜呀!这也是我们唯一的遗憾。”
听了媒人的讲述,高伸忽然觉得,尽管妻子昏迷不醒,但只要她还活着,就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媒人的演讲结束后,由新郎的顶头上司——营业部的部长,作为男方代表上台致贺词。女方派出的代表则是容子以前供职的那家银行的管理干部,他致辞后,提议大家举杯同庆。
紧接着,新郎新娘站在高过头顶的婚礼蛋糕前,携手同心分切蛋糕。一时之间,全场掌声如潮,闪光灯频频闪烁。
对于两位新人来说,他们正沉醉于一生一次的盛大庆典之中。可高伸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病房里的妻子。
他只能把这份感伤暂时深埋心底。宴会厅里已经布置妥当,圆桌上摆满了丰盛的中国菜,宾客们开始进餐,两位新人退场换装。
不久,新人重新闪亮登场。这次,新娘身着一袭粉色婚纱,手持花束,新郎则换上了无尾晚礼服。最近,新郎也需要在婚宴上更换不同的服装,而新娘的婚纱也不再局限于纯白色。这些细节都表明当今的风尚已经发生了巨大的转变。
随后,来宾们纷纷开始席间致辞。从两人相识相遇之初,到约会中的种种小插曲,都被一一爆料出来。其中,有一位医生自称是浩平的挚友,他说道:
“新郎在五月份的时候,突然关心起疾病的常识,频繁地向我咨询。我当时心里很疑惑,后来才知道,他是在担心未来岳母的病情。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出这个男人体贴的一面!”
而容子的女友们则感慨不已:“你母亲若是看到你今天美艳动人的风采,该多么开心呀!”这样的话,无疑再次提醒了全场嘉宾女方母亲缺席的事实。
紧接着,幻灯机开始连续播放记录着两位新人成长历程的照片,其中一幅照片正是妻子拉着容子的小手上幼儿园的画面。高伸看后反觉一阵心酸,默默地低下了头。
接着,司仪开始宣读贺电。野中诚一郎的名字也出现在了名单之中。高伸这才知道,野中医生已往会场打来了贺电。
预计两个半小时的婚宴有条不紊地向前推进。临近尾声时,司仪安排了一个向父母献花的环节。
高伸本意想回绝,可新郎一方言辞恳切,他只得作为容子双亲的代表,独自站起身来。
“新郎新娘今天能够喜气洋洋地站在这里举办婚礼,完全得益于双方父母长久以来的悉心呵护、精心培养……”
在司仪动情的解说中,高伸从浩平手中接过花束。同时,他在内心里反复强调:妻子才是最有资格接受这束花的人!
婚宴结束后,年轻人将转战事先预定好的大饭店的顶楼社交室继续第二轮宴会。中间预留了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给新郎新娘换装休整,但是容子提出要利用这段时间去医院探望母亲。
高伸原本正有此意,或许是心有灵犀吧,看来容子也急于要向母亲报告婚礼顺利举行的喜讯。
他们迅速调派好车辆,高伸与高圆寺的姨妈陪新娘子一同前往。容子已经换上了第三套服装,身着一件水蓝色晚礼服。高伸希望妻子看到的是女儿着和式婚礼礼服或西式婚纱的模样,但是他自知这样的提议强人所难,不切实际。
于是,三人迅速离开饭店直奔医院。
“去目黑,一个来回至少要一个小时哟!”
姨妈有些担心,但是容子笑着答道:
“反正大家要玩到很晚才散呢!我迟些露面也没关系。”
浩平和容子今晚就住在宾馆,明天直接出发去箱根蜜月旅行。也许有人会不以为然,这年头哪里还有跑到箱根去度蜜月的?!其实,这是因为容子提出,母亲病势沉重,自己无心去海外游玩,所以两位新人才决定就近选择的。
“对了,野中医生打来贺电了……”
高伸说完,发现容子早就知道了,她还补充说:
“刚才,我去房间的时候,看到医生还送来了鲜花呢!”
医生一再表示,要送一份结婚礼物,看来他最终是选择用鲜花表心意。
“医生真的不必如此客气的。”
确实,野中医生太过体贴入微,让人难却他的盛情厚意。
一路上,三人说说笑笑,闲聊一些席间致辞的趣话,不知不觉中,汽车抵达了医院。
已经过了晚上的七点钟,走廊里一片寂静。他们三人快步穿过走廊,直奔病房。
高伸一马当先,打开病房的大门。只见病房内只点着一盏小灯,微弱昏暗的光线中,妻子独自静躺在病床上。
清冷死寂的病房与富丽豪华的宴会大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里没有迷人炫目的水晶吊灯,有的只是影影绰绰的昏暗光线,高伸忍不住屏住了呼吸,不由自主地收住脚步,呆立原地。
把妻子一人孤零零地留在这冷清的地方,自己是多么残忍啊!高伸三步并作两步跑向床边。
“小邦啊,容子拜堂成亲啦!她特意来看你啦!”
高圆寺的姨妈高声报喜,可是妻子依旧双目紧闭,没有任何反应。
就算邦子没有睁开双眼,在场的三人也不会有丝毫的惊讶。容子身着婚宴上的晚礼服争分夺秒地赶来,也并非是要强迫妈妈睁开眼看见。无论母亲能否感知,容子只是想以盛装的打扮出现在妈妈面前而已。
“妈妈……”容子轻轻地俯身,在妈妈耳畔轻声诉说着,“我刚刚结婚了。”说到这儿,她有些哽咽,用手捂着眼角,“我,嫁出去了。”
勉强说了几句,容子就扑倒在妈妈的胸口上。高伸和高圆寺的姨妈谁都没有开腔。也许,此刻让她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才是最好的安慰吧。
“妈妈,我……”容子哭一阵,诉说一阵,“我希望您看看我呀!这衣服,还是您陪我一起挑的呢……”
高伸心里也一阵酸楚,他默默地从床边向后挪了一步,刚一回身,便赫然发现,妻子突然睁开了双眼!
高伸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忙凑近细瞧。果然,妻子的眼睛睁得溜圆。
“喂……”高伸赶忙轻拍女儿的肩膀,“醒啦!你妈妈醒啦……”
容子闻言,像弹簧一样猛地抬起上半身,看着母亲。
“瞧,快瞧!”
在高伸、容子、姨妈三人热切地注视下,邦子的眼睛直勾勾地定在容子的脸庞上。
“妈妈……您醒啦?”
邦子没有作声,她完全睁开的双眸中倒映着容子身着晚礼服的倩影。
“谢谢……”容子紧紧攥住妈妈的手,“您看见我了,对吧?”
邦子没有回答,眼睛依旧盯住容子。
迄今为止,高伸曾无数次地幻想:妻子就会在眼前这一时刻苏醒!可是,现实总让他从希望的巅峰跌落到失望的谷底。然而,今天妻子的眼神确实迥然不同。虽然还和往常一样,睁着双眼仰望着天,可是此刻,她的眼睛睁得那么圆,眼神也无比坚定有力。她不再是迷惘地看着天花板,而像是在主动地搜寻着什么。
“妈妈……”
容子似乎受到母亲眼神的鼓励,把手放在妈妈身上,凑到她的面前呼唤着。
“您明白的,对吗?”
莫非,这一次,是真正的苏醒?!邦子总算要从漫长的昏迷中艰难地醒来了!她想要开口说点什么了!
高伸、容子和姨妈围拢在邦子面前,紧张地屏息守候。妻子圆睁的双眼似乎在脉脉传情,干涸的嘴唇眼看就要吐露出美妙的心声。
高伸一边等待着激动人心时刻的到来,一边连连向神灵祷告:
求求您,让她醒过来吧!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再不苏醒,她就要永远沉睡下去了。
只要能让妻子苏醒,做出再大的牺牲我也愿意!
也许在场的三人都抱着相同的心愿,他们全神贯注地守候在邦子身旁,等待她彻底地苏醒。
空气仿佛已经凝固。高伸紧张至极,他刚想转开视线,又忽见邦子的嘴唇微微颤动起来。
原本紧闭的下唇在下颌的带动下,慢慢向下拉,导致两唇之间露出了极小的空隙。
“您说什么?”
容子不由自主地叫出声。姨妈也在一旁呼喊着:
“你醒了吗?”
高伸以为奇迹终于发生了。昏迷半年之久的妻子,竟然苏醒了!她想要表达自己的意愿了!
然而,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妻子再没有新的动静。她的下唇依旧微启,却无视亲人热切的企盼,停止了更进一步的动作。就差一步,不,就差半步,再多动一下,她就能开口说话了!可是在最最紧要的关头,妻子的嘴唇不动了,无力地停在现有的位置上,眼睛也迅速地失去光华,缓缓地合上了眼帘。
“妈妈……”
容子慌了神,一边奋力呼喊,双手一边使劲摇晃。
“不可以呀!快醒醒!您快醒过来呀!”
容子仿佛要抓住稍纵即逝的光明,在做最后的挣扎。但是妻子的双目已经闭合,嘴唇也随之合拢,就像一朵渐欲枯萎凋零的花朵。
“妈妈……”
容子的悲鸣响彻整个病房,随后又变成了无声的饮泣。
妻子在短暂地睁眼张嘴后,又退回到无边黑暗和沉默的世界里去了。
虽然从时间上来讲,不过是极其短暂的瞬间,还不足一分钟,可是妻子真的是凝视着容子,想要开口说话的。高伸坚信不疑,他看到的事实就是如此。
“容子……”高圆寺的姨妈喃喃地劝慰着已经哭倒在床边的容子,“你妈妈看见你了!她明白的!”
“……”
“你妈妈知道你特意来看她,才努力睁开眼,还动了动嘴呢!”
听到姨妈的劝慰,容子抬起身,用一双模糊的泪眼看着母亲。
“你妈妈拼尽力气,看过你了。她累了!”
容子终于轻轻地点了点头,认同了姨妈的说法。
“你妈妈看到你这身新娘子的打扮,心满意足地闭眼睡觉了。”
妻子似乎在努力配合这一解读,闭着眼睛安详地睡去。
“行了,咱们走吧。看过就安心了。”
在姨妈的催促下,容子用手轻抚母亲的脸颊,小声地说道:
“妈妈,谢谢您!谢谢您能睁开眼睛看看我。”
也许是听懂了女儿的感激,邦子的睡容前所未有的安静祥和。
办完容子的婚事,高伸有一种完成了重要使命的感觉。
在妻子缺位的情况下,总算把女儿嫁出去了。虽然他并没有亲自参与任何具体的细节,而是把一切都全权委派给周围的人打理,尽管如此,他还是感到了些许疲劳。许是第一次经办家庭大事之故吧。
高伸听说,女儿出嫁后,做父亲的会处于短暂的放松状态。在这个阶段,他们不会感觉到特别寂寞,反倒是一种完成了为人父母的职责与使命的强烈的安心感牢牢地占据上风。
可是,当他在家中偶尔有事想托女儿代劳,开口欲喊“容子”时,他才会猛然意识到,这个女儿已经离开了自己的身边。这不禁令他黯然神伤,久久地陷入沉默。
果然出现了吗?女儿出嫁后的寂寞……
高伸觉得自己能够承受住,因为这份寂寞总要比妻子不在身边带来的悲凉轻松多了。
其实,容子出嫁离开后,最感寂寞的要数香织。
自母亲陷入昏迷后,香织与容子两人搭伴合作,一直坚持到今天。所以她尤其无法适应被姐姐独自抛下的孤独感受。
“姐姐现在在干什么呢?”
她常常在冒出这个问题后,呆呆地陷入良久的沉思。
新婚后,容子第一次回大仓山的娘家,是在蜜月旅行归来后的翌日。
高伸家中出现了久违的热闹欢腾的场面,大家畅谈旅行见闻。高伸察言观色,断定这对新人相处融洽,心下甚是宽慰。
不知不觉,两个小时过去了,浩平起身提议告辞,容子顺从地站起身。
接着,大家一起将两人送出大门,目送他们钻入车内。站在门口挥手告别时,高伸深切地体会到,这个女儿真的是嫁走了。
“是啊……”
高伸点着头,恍然大悟般地意识到,女儿口中所说的“回家”,不再是指回到父母身边,而是奔向她自己的小家。
进入十月,秋风乍起,家中空落落的,愈发凸显容子离开后的寂寥。然而更令高伸牵肠挂肚的还是妻子的病情。
不知是何缘故,妻子近来精神不佳。尽管她依旧处于昏迷不醒的状态,不可能亲口向高伸描述自己的病况。
可是,高伸看得出来,最近妻子在急剧消瘦。她的脸颊肌肉松弛,眼窝深陷,皱纹猛增,头发也迅速地花白了。前不久,她虽然有些浮肿,但是胖乎乎的脸庞还显得有些生气,可是如今,妻子的脸色已经不是苍白二字可以形容的,简直是面如土灰,肌肤也异常干燥。
高伸没有亲手给妻子换过内衣,对她身体的变化不是很了解,但是她四肢的肌肉明显地在萎缩,完全暴露出了骨骼的形状,表皮松垮脱形。孩子们似乎也意识到了母亲的这一变化。十月中旬后,香织不安地说:
“妈妈最近好像虚弱了许多。胸脯、胳膊一下子都瘦了,连骨头都突出来了。”
“没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吧?”
“那倒没有。只是,这样萎缩下去,会死掉的呀!”
“怎么会……”高伸否定之后,半开玩笑地劝慰道,“你妈妈是因为容子姐姐出嫁而寂寞憔悴了。”
“那么,妈妈果然知道姐姐离开身边了呢!”
邦子这种引发父女二人心中忧虑的变化,容子似乎也强烈地感受到了。容子结完婚后,又要整理自己的新婚小屋,又要四处拜谢回礼,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没能去医院探视。正因为如此,母亲的变化,在她的眼中才会显得格外突兀。当天晚上,她就致电高伸。
“妈妈萎缩得太快了,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适呀?”
“我们已经咨询过护士,她们说一切正常。”
“可是,妈妈正在一点一点地消失呀!”
容子说的没错,妻子目前的状况确实让人有一种日益萎缩、渐渐消失之感。
“您再去找野中医生问问看吧……”
高伸也正有去咨询的意思,只是近来忙于岁末商品的促销计划,还没抽出空去医院。
“我结婚那天,妈妈脸色还挺红润的,并且还能睁开眼睛看我呢!可是……”
和当时的情形一比较,这一个月的差异自然不言而喻。
“是不是因为我和妈妈聊得时间太长啦?”
“那怎么会?”
“浩平说,他过几天也要去探视。”
三天后,浩平果然如约去医院探视了岳母,那天,高伸一回到家,就听到留言讯息,让他给女儿的新家回个电话,他拿起电话打过去,正巧是浩平接听的。
“我今天去看望了岳母。”浩平刚说完这句话,就急切地询问道,“岳母怎么会衰弱得那么快呢?”
对医学一窍不通的高伸被问得张口结舌,答不上话来。
“我总觉得这种衰弱速度不太正常。医生还在按时定量地提供营养液吗?”
最近,看起来好像还是在利用锁骨附近的静脉往体内输送营养液,但是具体情况高伸并不清楚。
翌日,在与浩平对谈的促动下,高伸去医院拜会了野中医生。
约定见面的时间是下午三点,高伸提前赶到,就先去了病房。阳光经百叶窗的过滤,减弱了威力,妻子在病房里睡得正香。
“早啊!”
最近,高伸无论在什么时间见到妻子,都是开朗地问候一声早上好,但是今天他显得顾虑重重。尽管妻子看似睡相沉稳,可是脸上惨白如纸,毫无血色,双颊瘦削,下巴塌陷,嘴角皮肤松垮。虽然还有微弱的喘息,可是有气无力,让人怀疑似乎立刻就会停止呼吸。
“喂……”高伸拖过一张圆凳,在床边坐下,对妻子低声细语,“你近来精神可不大好呀!”
妻子的眼角濡湿,还沾着眼屎,高伸用纱布轻轻地替她揩干净。
“你可不能因为容子终于嫁了人,就自我松懈噢!我们大家都很担心你,所以,你一定要加油啊!”
以前,高伸在妻子枕边细语时总满怀期待,希望她能够忽然睁开眼来。可是他现在已经忧心如焚,因为妻子连保持正常的呼吸都在拼尽全力了。
“还在吃饭吧?”
营养是通过输液方式供给的,可是高伸不知道具体的底细。
“不加油可不行啊!”
高伸看了一下时间,已经接近下午三时,野中医生如果腾出空的话,应该派护士来请他了,可是现在迟迟不见有所动静。
高伸继续陪伴在妻子身边,他忽然想起,下午给妻子变换体位的时间到了。
平时,一到三点,高伸就会自觉地退到走廊上等待。护士们会利用这段时间替邦子检查导尿管,帮她翻身换姿势。这样做完全是为了防止某个固定的部位受到长时间的压迫。可是今天她们似乎姗姗来迟了。
正当高伸出神地看着一天比一天委顿起来的妻子时,一位年轻的护士走了进来。
“野中医生请您过去。”
高伸略一点头,关切地询问道:
“今天还没有换过姿势吧?”
护士一脸茫然地回答说:
“现在,这项工作已经停止了呀!”
高伸头一回听说这个消息。这种变更究竟是何时开始的?
他来到护士站,看见野中医生正和护士长站着聊天。医生看到高伸,招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高伸会意地走进房间。医生把椅子拉到摆满病历的书柜前,与他相向而坐。
“令爱,都好吧?”
“托福,都好。”
“前几天,她来过医院。我远远地看见她了。”
野中医生说这番话时语调轻松,并不让人讨厌,可是高伸总觉得他的风度是精确计算出来的,有明显的表演痕迹。
“今天,我想就内人的事,咨询您一下。”高伸自己主动转入正题,“近来,她急剧消瘦,精神委顿,这样子要不要紧呢?”
野中医生略微皱了下眉头,好半天才开腔答道:
“确实,最近尊夫人的情况不大好。但是卧床不起半年多,虚弱到这种程度也是在所难免的。”
“可是,她的变化太快了……”
“这还是因为病人久卧病床,虚弱起来势必要比正常人快。”
“不能让她像以前那样,略微保持些精神吗?”
“我们一直在多方努力,可是依旧无法挽回内脏器官的日益衰弱,而且病人的肠胃几乎一直没有蠕动。再加上少许的感染,偶尔的发烧等等。我想病人明显的衰弱,正是这些综合原因造成的。”
“她现在还在发烧吗?”
“已经基本退烧了,但还不能掉以轻心。”
和一个月前判若两人,野中医生表现得相当悲观。
“我刚才一直守在病房里。现在,你们是不是已经不给内人变换体位了?”
“是因为尊夫人最近有发烧的症状,我们暂时停掉了。”
“那么,退烧后还会恢复吧?”
“那是自然。”
“这次发烧,是因何引起的呢……”
“我想,大概是尿路感染引发的。病人长期卧病在床,身体极度衰弱,即便微不足道的感染也会引发高烧,并且很难治愈。”
“这,不能提前预防吗?”
“当然,我们也做了许多努力,可是,全身抵抗力均已告急,就算大量用药,也难以起效,所以很难如您所愿啊!”
野中医生的谈话,始终在强调“衰弱不可逆转”的论调。
“如果任由她继续消瘦下去,会有什么结果?”
“我们还在继续给病人输液,所以我认为病势还不至于急转直下。可是,已经卧床这么久了……”
“那么,不能让她起身动一动吗?”
“那么做,只会加重身体其他部位的负担,所以,现阶段最好的办法就是维持现状。”
年轻的护士手持病历进来请示野中医生。高伸在一旁耐心地等待他们结束谈话,继续问道:
“这种状况下,内人不会突然出问题吧?”
“我们一直在竭尽所能,但是正如您所知道的那样,意识障碍拖久了,难保不会发生万一。”
“那么……”
高伸慌了神,想继续追问,野中医生安抚道:
“说到底,这种万一只是说理论上存在这种可能性。我们必须要考虑到所有情况,所以您请放宽心。”
问完关键的问题,高伸告辞离开了,可是他的内心久久无法释怀。
他最介意的是,野中医生的态度和以往相比,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在此之前,无论高伸的问题多么悲观绝望,医生都会坚决果断地鼓励他,斩钉截铁地保证说“没问题”。可是今天,他总是随声附和高伸担心的所有问题,几乎不加以任何否定,就连最糟糕的结局,他也坦率地承认“难保不会发生万一”。
医生也许只是在做科学、正确的判断,可是高伸却有一种被人出卖了的感觉。
直截了当地说,仅仅一个月前,他听到的答复还是,只要继续稳妥有序地护理,妻子就能好好地活下去。实际上,妻子除了没有意识之外,脸色还算红润,即便有轻微的浮肿,可是四肢手脚的肌肤比现在要富有弹性。他们全家人也一直坚信,尽管邦子缠绵病榻,却始终是结实健康的。
为何区区一月之隔,妻子便会衰弱到此种程度?虽然还没有到病势告急的程度,但是已经衰弱到了极致。野中医生口中坚称,是尿路感染诱发高烧造成的,可是以前并没有发生过类似的情形。那时,每次都能马上治愈,并且根本不会急剧消瘦,为何单单这一次会骤然衰弱至此呢?
医生的解释是,因为邦子长期卧病在床,体力衰弱所致。这一点,高伸早就有所了解,病人如果长期卧病在床的话,内脏器官的功能就会渐渐衰退,并有发生肺炎的危险。野中医生当然对此了如指掌,一直在精心应对,可是为什么现在出现病情急转直下的现象呢?
妻子呈现出明显的衰弱势头始于九月末,正是容子新婚之后,难道这两者之间存在着某种内在关联吗?
当天晚上,高伸给容子的新家打电话,向女儿通报了与野中医生会面的情况:
邦子突然衰弱是尿路感染引发高烧所致,现在病情已趋平稳,所以不会继续恶化,但是长期卧床不起使得内脏器官严重退化,所以必要密切关注。
容子听后似平略微放了心,她表态说:
“那我以后尽可能去医院陪妈妈。”
“你能帮忙真是太好了。”
虽然女儿新婚不久,可是妻子现在的状况,没有家人陪护总让人无法放心。
随后,浩平接过了电话,高伸重复了相同的说明后,浩平心有疑虑地问:
“真的没有问题吗?我打算再去问问那个朋友,就是在婚宴上致辞的那位医生。如果向他打听的话,或许能了解到岳母突然精神委顿的原因。”
浩平似乎又对野中医生的说明满腹怀疑。
“这也衰弱得太快了!”
“接下来,我也得去医院看着。总之,现在的状况让人不大放心……”
虽然没有明言,但是无疑浩平也和高伸一样,怀有相同的忧虑。
十月后,容子和香织又开始重新交替着陪护在母亲身旁。而每当两人有事或节假日时,高伸就会千方百计地抽出时间陪在病房,守护着妻子。
正如野中医生预料的那样,邦子的高烧暂时得到了控制,可是她瘦削的身体全无好转的兆头。以前,她还经常自顾自地睁开眼睛,可是现在,她只知一味地昏睡,仿佛连睁眼的力气也没有了。
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着,一眨眼进入了十一月份。邦子的身体愈发萎缩,皮肤干枯发黑,连嘴唇也血色尽失。虽然人还是在昏睡中,可是她憔悴的程度令人心惊,不知情者看在眼里一定会误以为她是一具尸首。而高伸每次走进病房都在提心吊胆,害怕妻子已经停止了呼吸。
妻子不会就这样死去吧……
不仅高伸每次去病房都忐忑不安,孩子们也是如此。有一天晚上,高伸悄悄地走进病房,发现容子双眼红肿,显然刚刚哭过,而达彦则低垂着头,两手撑在膝盖上,似乎正在默默祈祷。
虽然大家都讳莫如深,绝口不提,可是他们都感觉到,邦子已经危在旦夕。
浩平再次前来探视是在一个周末的午后。
正巧,病房里只剩下高伸一人。浩平仔细观察了岳母的现状当即惊呼道:
“相当虚弱了呀!”
高伸只能无奈地点点头。
“我可以谈谈我自己大胆的推测吗?”打过招呼,浩平就急不可待地隔着病床说道,“上次通电话时,咱们也聊过,我认为,岳母这次突然虚弱或许是因为医生停止了治疗……”
浩平所说与高伸内心的暗自揣测不谋而合,他心里咯噔了一下。
“也许我直说出来,您会不舒服,但我认为这其实也是一种安乐死。”
浩平这句“安乐死”脱口而出,高伸如同遭受了雷击,背后冷汗直冒。
“怎么会?……”
高伸以前若干次在报纸杂志上看到过“安乐死”的字样,电视上也报道过相关的新闻,有一位医生因为帮人安乐死而受到检举。
这并不是什么冷僻的字眼,可是,高伸一直以为它远离实际,与自己的生活毫无瓜葛。
但是现在,这个词不仅变成了活生生的现实落到了妻子身上,自己和浩平还要围绕它进行深入的探讨,这简直让人感到匪夷所思。
“这,这是什么意思?”
高伸想要稳定住自己的情绪,他做了一个深呼吸后才开口问道。
“这些只是我单方面的推测。我们举行婚礼后,岳母的身体就急转直下,所以,我认为是医生在有意为之。”
“有意为之?”
“我并没有做过切实的调查,只是怀疑,医生是不是撒手不管,对治疗主动放弃了……”说到这儿,浩平似乎是想要找个合适的措辞,略微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道,“我以前曾在杂志上看到过,这安乐死也分两种,一种积极的,一种消极的。积极安乐死,就是像以前大学医院里实施过的,往静脉里注射一种药物,诱发心脏停止跳动,从而提前终结生命。而消极安乐死,就是不采取积极的治疗措施。发生感染也不使用抗生素,不管不问,任其自然,由着病人慢慢衰竭而死。”
“你现在说这些……”
“显然,如果我推测得没错的话,岳母纯属后一种。据我朋友所说,这种方法在实际医疗中经常被使用。当然,这些都是私下秘密进行的。譬如,不堪病痛折磨的癌症晚期患者,以及长期昏迷不醒、卧床不起的老人,医生会与家属悄悄沟通后,停止一切治疗措施。”
“你等一下!”浩平讲得活灵活现,高伸直吓得心跳过速,忍不住说,“但是,安乐死会那么容易……”
“没错,本来‘安乐死顾名思义,就是患者本人提出要求,希望能够早日、轻松地从病痛中解脱,请求他人从旁加以协助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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