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不在(2/2)
“那么,不对呀……”
“岳母的情况是有所不同,她早已失去意识,所以不可能亲口提出这种要求。有鉴于此,如果医生单方面采取行动,是不能叫作‘安乐死’的。但是,如果病人病入膏肓,不能言语,这时,家属的意愿就变得至关重要,他们在目不忍睹的情况下,也会向医生提出请求。”
“你是在说,我拜托的野中医生,对吧?”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告诉您有这种情况。但是这种时候,由于没有征得患者本人的意愿,所以我认为,它不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安乐死。”
“那么,你要得出什么结论呢?”
“如果既没得到本人的同意,又没得到家属的授权,那就是医生依据个人判断,单方面采取的行动,所以应该叫作‘谋杀’!”
“怎么会……”
抛开患者本人不提,在没有征得家属同意的情况下,医生会单方面地杀死病人吗?
“我也认为,那位医生不可能做这种事。尽管我也不喜欢做出这样的怀疑,可是,我总觉得,他已经在敷衍了事、消极息工了。难道您没有同感吗? ”
一如既往,浩平给出的意见,总是头头是道,条理清晰,却有些过于直截了当。
“我会密切关注的!”
半个小时后,高伸与浩平分手各自回家,可是他的内心却久久不能平静。
如果野中医生真的想加速邦子的死亡,那么其背后的原因究竟何在呢?
是因为妻子丧失意识已达半年之久,他认定病人恢复无望,打算放弃治疗了呢,还是因为长期照顾由自己的失误导致昏迷的患者,心力交瘁,无法继续了呢?要不然,就是医院下了指令,他的医护工作不能再继续下去了?高伸想出了若干种可能性,并最终得出一个结论:所有的理由纵横交错,相互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但是,就算这些推论全都成立,那么他为什么要选择这个时间,采取这种手段呢?
想及此处,潜藏在高伸心底的一丝不安慢慢冒出头来。
在容子举行婚礼之前,高伸应院方的恳求,接受了支付给妻子的赔偿金。
难道对方支付那笔八千万赔偿金的时候,便预示着今天妻子的病情会急转直下吗?难道接受那笔赔偿金,就意味着自己同意放手让妻子走向死亡吗?
想着想着,高伸愈发心绪难平,他从餐具柜中取出威士忌,没有兑水,直接喝了一大口。到底是烈性酒,他只觉得有一团烈火滑过了咽喉。
高伸又喝干了第二杯,仰面朝天躺在沙发上继续苦思冥想。
如果接受了这笔钱就是症结所在,那么必须得想个办法阻止妻子的死亡。虽然拿了他们的赔偿金,自己可绝不能由着医生任意胡为。
但是究竟该如何劝阻他们呢?
再说,自己手上有野中医生正在加速妻子死亡的证据吗?
没有确凿的证据,就贸然去与医生对质,结果对方矢口否认“绝无此事”的话,他也只能无功而返。
“冷静些……”
高伸再次劝告自己,又猛灌了一大口威士忌。
一进入十一月份,如火如荼的岁末商战又迎来了白热化的新阶段。而高伸所担任的产品设计工作恰恰告别了紧张忙碌的尖峰时刻。接下来的日子,他只需在有事发生时出面解决即可。
高伸向公司请了一个星期的长假,他决定带着自己的睡衣,搬到妻子的病房里去陪护。
“爸爸,您大可不必亲自来陪的。”
尽管香织再三劝说,他还是决定要全天候地驻守在病房里。
高伸一心打算,只要发现医生的态度有丝毫不妥,就立即出面干预。可是观察的结果是:他并没有找到任何蛛丝马迹。
这样一连陪护了两三天,先是护士,后是野中医生都对他的举动表示了费解和关切。
“您还是回家休息一下吧。”
尽管他是患者的丈夫,但是一个大男人守在旁边,有许多事做起来确实很别扭。
说实话,高伸连给妻子换内衣的活儿也做不来,他的陪护简直是形同虚设。可是,只要能和妻子同处一室,有一种同呼吸共命运的感觉就足以让他心满意足了。
细细想来,在漫长的婚姻生活里,夫妻二人独处一室的时间真可谓屈指可数。
高伸现在选择近距离地陪在妻子身边,不是为博得她的欢心,而是出于内心的渴望。与其说是为了妻子,莫如说是自己在进行单方面的补偿,一个未能尽心尽责的丈夫的补偿。不采取这样的实际行动,高伸难以平复心中内疚的情绪。
深夜时分,万籁俱寂,在黑暗中,高伸仔细聆听妻子睡眠中的呼吸声。那声音软弱无力,似有若无,不凑近枕边几乎低不可闻,但是这无疑就是令人鼓舞的“生”之气息。
高伸现在觉得,所谓的幸福,就是普通至极的小细节。
譬如,能够与妻子同处一室,倾听她的细弱的鼾声;又譬如不经意地触碰到妻子的胳臂,感受到指尖传来对方温热的体温。幸福正是这样一些微不足道的东西,在健康之时,在热衷于工作之际,抛诸脑后的认为不值一提的东西。
但是如今,这些小事点点滴滴汇聚心头,令他倍感幸福温暖。
“是啊……”
深夜里,高伸独自感慨着。
几十年风雨携手,悲欢共度,也许正是为了体会这些琐碎的幸福。
妻子的病情突然告急,发生在高伸搬到病房亲自陪护后的第四天夜里。
高伸看完晚间十点钟准时播出的新闻节目,又仔细观察了一遍妻子的表情,确认没有异常后,放心地躺在沙发上,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没过不久,一连串奇怪的异响传入他的耳朵。
起初,高伸以为,这动静是远处传来的他人的叫喊声,可是随后又变成了哭腔。他一个激灵惊醒后,发现声音来自病床的方向。
高伸慌忙起身,扑向病床。只见妻子双目微开,一个劲儿地左右摇晃脑袋。
“你怎么啦?!”
他的询问没人回应。高伸正欲再次确认时,妻子猛地倒抽了一口气,呼吸戛然而止。
“喂,邦子,邦子……”
高伸一边呐喊,一边摇晃妻子的肩头。妻子没有任何反应,高伸慌忙按下枕边与护士站相连的警报器。
值班护士应声而至,随后医生也赶了过来。他们当机立断对邦子实施了人工呼吸,然后又给她戴上了人工呼吸机。
医生全力以赴,又是测心跳,又是量脉搏。高伸在一旁看着,心里明白,妻子刚才突然呼吸骤停,现在正在接受全面抢救。
高伸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他只能杵在一旁,观看这场营救生命的攻坚战。不久,妻子的脸色终于有所好转,看到这个结果,高伸抽空离开病房,分别给家中和容子家打了电话。
“你妈妈,刚才突然不行了……”
刚说到这儿,高伸就哽咽起来。
“怎么回事?!现在怎么样?!”
香织焦急地问道。高伸不知该怎样描述刚才妻子凶险的病情。
“突然停止了呼吸,幸亏医生及时赶到,所以……”
“我马上过去!”
高伸还用电话通知了高圆寺的姨妈。打完电话,他一看表已经是子夜时分了。
高伸重返病房,看见妻子的脸上戴着黑色的氧气面罩,裸露的胸膛一上一下,缓慢地起伏着。
在值班医生、护士的全力抢救下,妻子终于起死回生了。
高伸一低头,发现自己匆忙套上的衬衣纽扣还敞开着,赶忙重新整理妥当。
妻子的病情突变,实在令高伸措手不及。
他迷迷糊糊中听到的异样动静,大概就是妻子求救的信号吧?幸亏他能在第一时间被惊醒,倘若自己睡得太沉,岂不要追悔莫及?
妻子的枕边多了一台临时搬来的人工呼吸机,一名值班医生在旁目不转睛地监控信息数据。高伸等他把视线从显示屏上移开,见缝插针地询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
“好像是气管堵塞,导致呼吸骤停。”
“现在,没事儿了吧?”
“及时地接通了人工呼吸机,所以您不必担心。我认为,目前还需要再观察一段时间。”
“咻——咻——”,伴随着低沉的音响,人工呼吸机在源源不断地输送着氧气。妻子的胸口和着节拍,有节奏地一起一伏。
妻子此刻的呼吸是由机器辅助完成的。
医生继续观察数据,护士忙着往输液管里添加新的药物。
高伸后退了一步,继续守候。他现在再次深切体会到,妻子的衰弱是如此明显。
之前一直有被子和睡衣的遮挡,高伸并不十分清楚妻子身体的情况。现在她的内衣前襟被彻底撩开,胸部袒露无遗,高伸看在眼里痛在心上——妻子掉了许多肉,每一条肋骨都清晰可见。
护士为了检查导尿情况,随手揭开床单。暴露在高伸眼前的是一根从妻子的下体延伸出来的导尿管和两条干瘪如枯柴一般的细腿。
妻子的脸,勉强还能看出人样,可是,她的躯干简直就是一具还在呼吸着的尸体而已。
过度的心痛使得高伸不忍正视,他偏过头去,可是耳边又传来护士噼里啪啦地拍打妻子肘弯的声音。
护士想要往静脉里重新插入针头,可是邦子已经枯瘦如柴且血管坍塌,所以显得困难重重。护士试了半天,终未得手,只得又换到手背上继续努力。
幸亏,妻子早已丧失了意识,她也许感觉不到疼痛。可是高伸光是在一旁观看,就已经痛彻心扉了。
“住手,别再搞了!”高伸强忍住即将脱口而出的呐喊,终于看到护士成功地将针头扎进妻子的静脉。
医生面无表情地观察着邦子靠机器帮助才得以上下起伏的胸部,对发生在身边的这一幕视若无睹。
直到刚才,始料未及的突变发生前,妻子一直在安静的鼾声中沉睡,可是转眼间,她就沦为一具被各式医疗器具和管线包围的傀儡。
此时此刻,自己该做些什么呢?如果他能尽情地发挥作用,哪怕是跑腿打下手也好呀!偏偏自己是个一窍不通的门外汉,他只能迷迷糊糊地干站着。
不一会儿,医生离开了病房,只剩下护士在观察输液的情况。没隔多久,医生又去而复返,进来调节人工呼吸机的刻度。
时间已过午夜零点,往常黑暗而寂静的病房此刻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高伸始终站在一旁守候着。正在此时,忽然传来几记敲门声,野中医生推门而入。
也许是赶路过急,医生气喘吁吁的,身上还穿着自己的西服便装。高伸曾经打听过,医生的家远在千叶县,难道他是风尘仆仆远道赶来的吗?抑或是,他就逗留在附近,一接到医院的通知便直接赶来了?
野中医生只朝高伸所在的位置看了一眼,就迅速奔向病床方向。他与值班医生三言两语短暂交流了几句,便掏出听诊器测量邦子的心跳。
高伸看着野中医生的侧脸,略微放下了心。野中医生亲自出马他才能感觉踏实,心中有底。虽然值班医生也在尽心竭力地投入抢救,但是两者带给高伸的放心程度是有所区别的。
尽管几个小时之前,高伸心中还对这位医生疑窦丛生,可是现在他又对他投入了全部的信任。
这到底是何缘故呢?正当高伸对自己摇摆不定的立场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野中医生放下了听诊器,向他走来。
“尊夫人发病时,您就在病房里吧?”
“嗯……”
“刚才,她好像是呼吸困难,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
“万分感谢!”
此前所有的怀疑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高伸诚恳地低头致谢。
终于,妻子只是暂时性的呼吸骤停,在医生的全力抢救下,很快缓过劲儿来,当夜就撤除了呼吸机。
深更半夜仓皇赶来的女儿们和高圆寺的姨妈确认邦子病情平稳后,又于黎明时分陆续打道回府。坚持到最后的香织要求换班陪护,高伸解释说,自己还在假期中,完全可以应付,最终还是将其劝走了。病房里再次剩下高伸一个人。
妻子仿佛已经忘却了几个小时前的痛苦感受,安静地睡着了。
高伸细细端详妻子的睡容,那么平稳,似乎根本不曾经历刚才鬼门关前的生死徘徊。
据野中医生解释说,邦子虽有短暂的呼吸停止,但是由于值班医生是擅长急救的专业麻醉师,他的处置及时果断,所以终于成功地化险为夷。
高伸调暗灯光,躺在沙发上,重新思索数小时前的惊险一幕。
如果自己没有陪护在病房里,妻子也许已经撒手人寰了。
那一瞬间,妻子在痛苦地挣扎,还发出了声音。只是那声音如此微弱,睡在一旁的高伸勉强能够听到。
倘若自己睡得再沉些,就危险了。倘若病房里无人陪护,更是不堪设想。
不用说,妻子自己没有能力按动警报器,而如果夜班护士不能及时查房,妻子就会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悄无声息地死去。
“太险啦!”
高伸自言自语着,同时想到,这莫非也是“冥冥之中的预兆”吧。
也许是神灵预知了妻子的险境,才命令他寸步不离地守在一旁。
以前,高伸对这类有迷信色彩的说法一概不信,即使听到别人讲起,他也只会付之一笑。可是,现在的高伸愿意相信这一切。
妻子千辛万苦熬过了呼吸骤停的难关,可是随后的病情却在一路下滑。
最令人忧心的是,她身体的衰弱速度愈发惊人,完全不见任何变好的征兆。这种状态,真不知她还能坚持多久?现在,高伸只觉得自己是在束手无策地等待,不是等待令人欣喜的“生”,而是等待可怕的“死神”的临近。高伸无法忍耐这份煎熬,跑去求医生再为妻子注射一些可以固本培元的营养液。然而,无论是野中医生,还是值班医生都婉言拒绝了。
“我们该做的都做了。现在,病人的内脏全面衰竭,即使输液也毫无反应了。”
他们的语气仿佛是在宣告,事到如今,已经万事皆休了。
“可是,怎么会衰弱得这么快呢?”
“久卧病床,一旦开始衰弱,就会势不可当的。”
“拜托您,想想办法吧!”
高伸能做的就是苦苦哀求。但是,当他看着意识全无、骨瘦如柴、衰弱至极的妻子时,他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强求医生们做些什么?
或许,坚持到今天,妻子已经生无可恋了。一向开朗活泼的妻子或许不希望被别人看到自己惨不忍睹的现状,渴望有个痛快的死法。
平心而论,眼前的事实早已证明,妻子已经没有康复的可能了。
在妻子被宣告为植物人之际,高伸已经多少有所明了。
尽管后来妻子在容子结婚等极少的几次,有过脸色好转、睁眼活动等变化,让他不禁心生期待,以为“莫非见好了”。可惜,这些也都只是一时虚幻的错觉。这些,高伸都心知肚明。
可是当时,他起码还有产生错觉的余地。
然而,只有这一次,连高伸自己也明白,不会有奇迹了。妻子迅速地衰竭,一天天走向死亡,已经不容他有产生美丽错觉的余地了。
在妻子呼吸困难事件发生后的第三天,高伸为期一周的休假也满了。他又向公司续请了一周假期。
迄今为止,高伸从未连续请过两周的假期。
但是高伸义无反顾地打破纪录,他重新续假,用更多的时间陪伴在病房里。
女儿们忧忧心忡忡,反复劝说要来替班,可是高伸不为所动,像尊石像一般,寸步不离地守护在妻子身边。
浩平现身病房,是在高伸连续陪护第八天的傍晚。
“越缩越小了……”浩平凝视着衰弱至极的邦子喃喃地说道:“也许此时此刻谈论这些有些失礼,但是我认为,这还是一种‘安乐死’,是医生做了手脚。”
听了浩平的话,高伸干脆地点头说道:
“也许是吧……”
“那么,您不反对吗?”
如果医生的所作所为是在加速妻子的死亡,这无疑是令人痛苦的。然而,与最初有所怀疑时相比,如今的高伸能够较为沉稳地思考这个问题了。
当然,高伸并非盼着妻子早死,只是现实摆在眼前,他愈来愈觉得,那也是无可奈何之举。就算妻子现在的迅速衰竭,是医生放弃有效治疗的结果。但是他明白,妻子走向死亡,已经无可避免,仅仅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如果医生们真的有助推行为,也只是将时间略微提前而已,最终的结局还是一样的。
“上次谈话后,我找我那个医生朋友确认过了,看样子,医生的确在按自己的意愿加速岳母的死亡。”
“谢谢……”
高伸真诚地点头表示感谢。
很明显,浩平的怀疑和调查也许都命中了事实。
可是,高伸现在在意的是妻子的立场,而非医生的所作所为。
在目前的状态下,妻子真的愿意继续苟延残喘吗?
意识全无,终日与病榻为伍,被人在骨瘦如柴的手背上反复试针头,在两条枯柴般的细腿间裹纸尿裤,这样的境遇下,她真的愿意继续生存下去吗?
妻子真正的愿望或许就是只求速死。
虽然他无法直接询问妻子,但是他能够想象,妻子如能开口,一定会请求,“让我安静地走吧”。
“你所说的,我全知道了。现在,我只想陪伴在她身旁。”
高伸说完,浩平满脸的惊诧、疑问。可是,在一连几日与妻子朝夕相伴的过程中,高伸的观念发生了转变。
匪夷所思的是,同居一室后,高伸愈来愈觉得自己已经与妻子完全合体了。当然,高伸是健康的,意识健全的,而妻子意识尽失,骨瘦如柴,所以他们并不是肉体上的相互交融。
最初,只要一踏进病房,高伸就能敏感地闻到一股病人身上特有的刺鼻气味儿,可是如今,他不仅不以为苦,反而觉得是一种无比的安慰。妻子衰弱至极,新陈代谢减缓,新鲜健康的体臭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久卧病床后,充斥着整个病房的汗酸味儿及污物混杂的独特味道。可是高伸竟能完全适应,身处其间浑然不觉。
有一次,高伸去附近的浴室洗澡,他一走近,周围的人都满脸的厌恶之情,仿佛闻到了什么怪味儿。原来是他从早到晚留守病房,那种味道已经渗透到他的衣服、毛发之间。高伸不禁愕然,但是并没有丝毫的不快。
高伸觉得自己的这种感觉和他以前听到的一个故事有些类似。有一对夫妇,丈夫吸食了冰毒,妻子不忍心看他独自遭罪,陪他一起上了瘾,最后两人结伴在房间里满地打滚。在正常人的眼中,或许觉得这是人间惨剧,肮脏秽亵,可是当事人只是希望能够感同身受,一起沉沦。
现在,高伸对妻子紧握的双手间散发出的汗馊味儿、下体排泄的便溺味儿全都不以为意。
事实上,由于长期没有摄取正常的饮食,妻子的排泄物都是液态水状。高伸即使看见她使用过的洇湿的纸尿裤也能处之泰然。在帮妻子换尿布的时候,高伸会忽然产生错觉,他觉得自己仿佛变身为一只微不足道的小虫。
妻子是一只卧床不起、动弹不得的小虫,半死不活、奄奄一息地趴在病床上。高伸也和她一样,是一只趴在病房里的小虫。
高伸全天候地陪护在病房里,一转眼就是十天。他发觉自己完全断绝了与外界的联系,所有的信息都被隔断了。他唯一能感知的就是光阴的脚步,阳光会在窗户上缓慢地推移,由早起到正午,复又进入沉寂的暗夜。
不可思议的是,人一旦适应了这种生活,竟然也会心平气和,不会为信息闭塞而烦恼。
或许这样下去,自己会变得视力衰退、听力减弱、头脑迟钝吧。
高伸理解自己的所作所为,带着某种自虐式的痕迹。
晚秋的黄昏格外性急,来得早,去得快,你刚有所察觉,它已隐身于漫漫的黑夜之中。
高伸眺望了一会儿对面已经开始掌灯的住院部大楼,回到妻子的床边。他轻轻地替妻子将散落在额前的碎发归拢整齐,用掌心温柔地抚摸着妻子的脸颊。
妻子一如既往地昏睡着。高伸用双手捧住妻子的脸颊,感到指尖传来些许的体温。他保持着这个姿势,开始对妻子说话:
“你已经很努力了!”
妻子失去意识已经超过两百天,在医生宣布她康复困难之后又安稳地度过了一百天。这期间,妻子虽病势沉疴却在顽强地坚持着。但是她眼看着体力不支,难以为继了。
“毋庸赘言,我们都真心期待你能活下去!可是,如果你熬得太辛苦,就闭上眼睛睡吧。”
高伸一边轻声私语,一边把手从妻子的脸颊移到胸口,温柔地摩挲着。
“我知道,你已经筋疲力尽了。我们不能只顾自己,一再要求你‘坚持住,一定要活着’!”
“……”
“你就按照自己的意愿做吧。”
正如在一个人出生之时,无情地拒绝说“请不要降临这个世界”会让人心酸一样,当一个人临死之际,反复哀求说“不要离开我们”,也会令人无奈。
人之将死,就算你有满心的眷念与不舍,唯有理智地放手,才算得上是真正的体贴。
“生也好,死也罢,都是人的自由,所以……”
正如生是一种自由,死亦是一种自由,死神已经在召唤,家人还要苦苦强留“不要离开我们,不要死!”,这往往只会徒增将死之人的痛苦。
“你不必强撑着了!”
高伸喃喃地说着,也许是心理作用,他发现妻子的表情柔和了许多。
“我最清楚,你做过了怎样的努力。”
此刻,高伸特别想好好夸赞一番,向妻子顽强的生命力致敬。
当天,入夜后,高伸亲自替妻子更换纸尿裤。
平时他们是有规律地为邦子更换纸尿裤,全天两次,早晚各更换一块。可是,晚上十点刚过,高伸忽然有点儿心理感应,他觉得妻子应该尿湿了,一检查果然不出所料。
最初,高伸对妻子下体的护理工作从不插手。但是随着妻子病情的日益恶化,他全天候守护在病房之后,便放下了大男子主义的顾虑,扔掉了扭扭捏捏的羞怯。
相比而言,他更在乎妻子的舒适与否,想要帮她解决更多的实际问题。
随着终日陪护左右,他竟然能够自然地感知到妻子的一切需求:比如,纸尿裤湿了,不舒服啦,等等。
所以,当天晚上,高伸驾轻就熟地帮妻子脱下脏的纸尿裤,在她臀部的溃烂处涂上药膏,又擦了一层爽身粉,正当他拿着一片新的纸尿裤要给她换上时,感觉后背被人轻拍了几下。
高伸心里很纳闷,回头一看,只见妻子骨瘦如柴的手耷拉在自己的背上。
“怎么啦?”
高伸轻轻地拉过妻子的手,重新放在床单上,他忽然发现妻子紧闭的双眼中渗出了泪水。
“这算不了什么……”
高伸拿起手边的毛巾,一边替妻子擦拭眼睛,一边连连点头。
或许刚才自己帮她换纸尿裤,妻子觉得很开心,为了表示感谢才伸出手来的。
“舒服些了吧?”
“……”
“我就为你做这么点儿事,你不用放在心上。”
虽然照顾了这么久,妻子几乎没有任何反应,但是她的内心肯定是全都知道的。她只是无法开口表达自己的谢意,其内心深处一定在默默地表达着感激之情。
就算把妻子的这个小动作报告给医生,他们也只会将其视作偶然巧合,可是高伸愿意相信自己的判断。
“谢谢!”
高伸的内心得到了巨大的满足。他给妻子换上了新的纸尿裤,道了声“晚安”,就躺到了沙发上。
和妻子同居一室,相伴而眠,几天下来,高伸竟游刃有余了。
高伸不知自己睡了几个小时,忽然听到远处传来妻子的呼唤,他一下子惊醒了。几乎就在惊醒的瞬间,高伸心中掠过一丝不祥的阴影,他感觉到有事发生。
莫非又是“冥冥之中的预兆”?
刚才的梦境中,高伸远远瞅见了妻子含笑的倩影,他也搞不清具体的地点,反正不是家中院墙的篱笆前,就是蜜月旅行时曾到过的阿苏山山麓下开满大波斯菊的草原。
妻子身穿衬衫外罩对襟毛衣,下半身掩映在一片霞雾之中,高伸和妻子之间隔着摇曳的鲜花与绿草。高伸招呼妻子来自己身边,可是不知是何缘故,她只是保持微笑,并不靠近。
高伸等得不耐烦,正欲主动跑过去,结果,妻子反而愈追愈远。
妻子近在眼前,却偏偏抓不住。正当他百思不得其解时,忽然听到了妻子的呼喊,睁眼一看,自己还在病房的沙发上。
高伸的睡姿依旧像往常一样,头冲着妻子病床的方向,身上盖着一床毛巾被。房间里,鸦雀无声。
但是,这份寂静非同以往,静得有些吓人,仿佛所有生灵都被夺走了呼吸。
“怎么?!”
高伸一个激灵,噌地一跃而起。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直觉告诉他,有事发生!
他连拖鞋也来不及穿,直接扑向妻子的病床,借着微弱的灯光,依稀可见妻子正躺在床上。
“哎呀!”
不知是何缘故,只此一眼,高伸就已经明白,妻子走了。
虽然他没有测脉搏、探呼吸,但是他知道,妻子已经过世了。
“邦子……”
高伸抱住妻子的胸口,摇晃她的肩膀。
“为什么……”
虽然嘴上在问,其实,他心中没有疑问要向妻子求解。他现在只想牢牢地抱住妻子,记住她的这份体温。
高伸按铃喊来护士,是在这数十秒之后。
走廊内立即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高伸专注地盯着妻子。
悄悄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的妻子,她的表情没有任何痛苦,和梦中看到的一样沉稳,脸上还残留着些许笑意。
接下来病房里发生的一切,高伸只能充当一个旁观者。
“福士女士!福士女士!”
护士突然噼里啪啦地拍打妻子的脸颊,同时大声呼喊她的名字,看到这一切均不奏效后,护士按下了传唤器,并且掀开了盖被,扯开了她的睡衣。
随即,另一名护士应声而至。接着,值班医生亲自出动,扑在邦子身上进行紧急心脏按压。
紧接着,他们又给邦子戴上了黑色的氧气罩,强行往胸腔里输送氧气。
高伸站在一步开外,仔细看着,医生回过头来询问道:
“您是刚发现吗?”
“嗯,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所以……”
“她有没有呻吟,或者叫喊?”
“没有,没有什么特别的……”
准确地说,当时妻子正微笑着注视着自己。可是,梦中的情景,医生能信吗?
“我凑近一看,发现已经没有呼吸了……”
在高伸答话的间隙,年轻的护士匆忙跑出房去,而年长些的护士则调快了输液器的速度,值班医生继续扶着面罩,坚持输送氧气,全力以赴地进行抢救。在亮如白昼的房间里,大家都在各司其职。只有高伸无事可做,他精神恍惚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不一会儿,刚才跑出去的护士又冲了回来,她利索地将新拿来的注射液推进了输液管中。
高伸看了一下时间,时钟指在凌晨一点二十分。时钟嘀嘀嗒嗒又转动了五分钟,值班医生把黑色的氧气罩从邦子的脸上移开了。
高伸不由自主地抬起头,与医生四目相对。瞬时日,医生低下了头轻声宣布:
“非常抱歉……病人不行了。”
高伸盯住年轻医生略显苍白的脸,缓缓地点了点头。
在看第一眼时,高伸就知道,妻子已经停止了呼吸。他也知道,后来医生护士们的种种努力不过是个仪式罢了,只为了能让他接受事实。
“我们已经尽力了,但是……”
医生转向邦子躬身行礼致敬。
高伸也随着他默默地低下了头。
晚秋的寒气悄悄潜入了医院病房的走廊。
高伸像遁逃一般穿过走廊,来到电梯间,站在角落里并排摆放的公用电话前,他首先给家里打了个电话,随后又拨通了容子家的电话。
凌晨一点多钟,大家都已香梦沉酣,等了较长的时间,大家才爬起来接听电话。高伸平静地向所有人报告这一噩耗。
“你妈妈,刚刚去世了……”
听到噩耗的瞬间,香织、容子都“呀……”的一声,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嘟囔道:“怎么会这样……”
尽管大家早有心理准备,知道母亲的死亡已经无可避免,可是一旦成为现实,她们还是会表现得惊慌失措。
“刚才,我一觉醒来,她就已经没有呼吸了。”
“爸爸,您没发觉吗?”
“她是在睡梦中走的,很安详。”
“我马上赶过去!”
高伸点头挂断电话,深吸一口气,调整好呼吸,继续给高圆寺的姨妈、千叶的娘舅等几处亲友报了丧。他们接闻噩耗,都惊愕不已,询问邦子辞世的具体时间。高伸回答说,自己凌晨一点钟醒来时,发现妻子已经告别人世了。所以应该就在那几分钟前,或者更早一些。
“她走得很平静,没有丝毫的痛苦,所以……”
事到如今,这算是他们唯一的安慰了。
该联系的亲友都通知到后,高伸放下了电话。晚秋的寒气再次迎面吹来。
高伸欲回病房,刚走几步,发现电梯正巧停在眼前,他不假思索地任由狂风将自己卷入电梯。
他没有明确的目的地。深更半夜,他也没处可去。
于是,高伸几近麻木地按下一楼的按钮,电梯运行后,他才发现这个四方形的小空间里只有自己一名乘客。
电梯从一楼升至六楼,复又开始下降,高伸突然歇斯底里地狂吼起来:
“浑蛋……”
这声怒吼未经编排,也未经演练,就在他意识到自己是置身于密闭的电梯内的瞬间,极其突然地从胸膛里迸发了出来。
“浑蛋……”
为什么要骂粗口?骂的又是谁?这些,高伸自己也不清楚。
他只知道,如果自己不发泄出来的话,回到病房后,保不准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浑蛋……”
高伸一边狂吼,一边用双手奋力捶打四周,不知不觉泪水漫过了他的眼帘。
“浑蛋啊!”
高伸发出最后的呐喊,颓然地倚靠在电梯里。电梯返回病房所在的二楼。
高伸走出电梯,重回病房。护士们已经为妻子净过身,并且将她的双手合掌放在了胸前。
高伸近身细瞧,发现妻子的脸色和在世时一模一样。虽然脸色苍白,可是表情惬意,不见丝毫苦闷的神情。
“喂……”高伸保持与以往相同的心态,在心中默念,“你辛苦了!”
如果此刻房中无人,他真想牢牢地一把抱住妻子。妻子已经咽了气,即使紧紧地把她搂在怀中,哪怕勒断了胸骨,哪怕透不过气来,也不会造成更坏的结果了。
“你可以好好休息了!”
高伸放弃了拥抱,改握妻子的手。她的手冰凉如铁,仿佛在向他传递妻子已经辞世的讯息。
高伸蹲守在妻子身旁。香织、达彦,随后是容子、浩平陆续赶来。
“妈妈……”
两个女儿分别搂住妈妈哀哀哭泣,达彦努力克制住同样的冲动,默默地站在一旁,眼中噙满了泪水。不久,高圆寺的姨妈也赶了过来,陪着大家一起伤心落泪。正在这时,敲门声响起,野中医生出现在门外。
医生似乎是从千叶县的家中远道赶来,他气喘吁吁地冲在场的所有人行了一礼,径直走到病床边,默默凝视了一会儿邦子的遗容后,口中嗫嚅道:
“对不起……”
医生低着头似乎在默默祷告。良久,他才缓缓地抬起头,看了一眼高伸。
野中医生略微秃顶的额头在灯光的反射下,泛着晃眼的白光。
两个人隔着床铺,四目相对。视线对接的瞬间,野中医生刻意躲闪似的垂下了眼帘。
和野中医生一样,高伸此时也不想说话。此刻,如果出言不慎,不仅会有说错话之虞,还会引起家人的情绪失控。在一触即发的紧张空气里,高伸埋头专注地凝视着妻子,而容子和香织则一边一个紧紧搂住母亲放声恸哭,她们的悲咽声此起彼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