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骤雨(2/2)
“不管怎么说……”
修平嘟囔了一句,为了缓和一下气氛,他走到水池边喝了杯水。
“再好好想想今天的事吧。”
并不是要将其束之高阁,只不过觉得暂时休战更为妥当。再继续战下去,只会两败俱伤,让彼此身心俱疲。
“好不好啊?”
修平追问了一句,妻子依然呆坐着没有回音。
“快睡吧……”
修平刚一出口,便意识到这话跟现在的气氛极不协调,就像是要劝她跟自己上床似的。以现在的状况,房子虽不至于错意,可总觉得太不合时宜了。
修平丢下依然呆坐在椅子上的妻子,一个人进了卧室。
屋子里果然是一片黑暗,被褥也没有铺好。若在平时,修平还可以叫房子来铺被子,不过今天这样的争吵过后,是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的。
不得已,修平拉开拉门铺上自己的被褥,又换上了睡衣。
修平摘下手表瞧了一眼,已经十二点多了。漫长而痛苦的一天终于要过去了。
修平一躺到床上,就抓住被子的一角缩到了墙的一侧。
这样让开中间的部分,就算妻子也铺上了被子,两个人之间也能保持足够的空间。修平关掉房间的大灯,只留下枕边的台灯,后来觉得还是太亮,便又关了台灯,房间随之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旁边的屋子里没有半点动静,妻子还在发呆吗?
修平仰面躺着,看着黑暗中的天花板,不禁叹了口气。
夫妻之间相互谩骂的结果,不过是互相承认了各自外遇的事实。修平本以为房子会稍作反抗掩饰一番的,没想到她那么痛快地承认了。虽然没有明说自己在外有了男人,刚刚那句“你也去和那个脏女人一起吧”无异于承认了自己也有外遇。
“原来如此……”
修平心里清楚他和房子之间出现了相当严重的问题,可是他却没有一丝力气去认真地思考。
窗外传来阵阵小鸟的啼鸣,夹杂着打高尔夫击球的声音。
听到窗外的嘈杂声,修平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回到了东京。
昨晚还身处札幌的旅馆,而现在,这里毫无疑问是等等力的公寓卧室。
这击球的声音是从街道对面的院子里传来的,公寓的主人搭了个球网,正在练习高尔夫球。
枕边的台灯虽是关着的,但从窗子边缝透进来的阳光依然能让房间里的一切清晰可见。
修平仰面躺在地铺上,左边是一面白色墙壁,中间摆着和式衣柜、欧式衣柜,再往前便是梳妆台,它的对面是通往客厅的拉门,而拉门的前面铺着另一床棉被,妻子正背对自己睡在上面。
看着妻子的背影,修平想起了昨夜的事。
昨天从札幌回到家吃了晚饭之后,他和妻子发生了激烈的争吵。那不是普通的夫妻吵架,而是双方责问彼此有无外遇的严重争吵。
结婚十七年来,这种赤裸裸的情感冲突还是第一次。
到最后修平厌烦了那样的自己先来休息的时候,妻子还是醒着的。
修平不知道妻子何时进房间休息的,看她睡着的样子,大概也没多久吧。
这清晨寂静的卧室里有着一如既往的安详。非要说出个不同之处的话,便是两个人被子中间那近于平时两倍的空当。
昨晚是修平先睡的,那么留出空当铺被子的便是妻子房子了。
不过,为了空出间隙,修平是在比平时靠墙的地方铺被子的。
想来,眼前的这个空隙算得上是昨夜争吵的残痕了。
看着它,修平的心情渐渐沉重了起来。
如果妻子也起床的话,昨晚的事便会重提。虽不一定会像昨天一样吵起来,但也很难恢复以往的平静了。
渐渐明亮起来的房间里,修平放轻了呼吸。
击球的声音仍在继续着,听那鸟儿婉转的鸣叫,现在还不到六点吧。若在平时,妻子会把闹钟放在枕边,看时间起床,而今天却没有发现闹钟的踪影。是她本就没打算起床,还是太激动忘了摆闹钟?总之,短时间内她是不会起床了。
妻子鼻息均匀地睡着,修平起身在睡衣的外面披件睡袍,随后走向了书房。中途经过客厅的时候发现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昨晚吵架时留在桌上的茶碗和茶壶都已经收拾起来,洗碗池周围也已经打扫干净。
走进书房,修平拉开书桌前的窗帘,坐在了椅子上。
书桌左角的时钟显示时间为六点十分。往常修平会利用现在到早饭的时间看看论文,读读杂志,不过今早是没那个兴致了。不得已,他抽了根烟之后走到门口,把报纸取回来随便翻了翻。之后,修平再度把目光投向窗外。听那清脆的鸟鸣声,还以为会是一个好天气,哪知太阳从云缝间露出来没一会儿,天空便再度覆上了梅雨云。
修平把目光收回到报纸上,从第一版开始看起来。并非有意要看报纸,这样不知所云地看下来,不过是为了掩饰现在的无聊而已。
如此看看报纸抽抽烟,偶尔望望窗外,不觉已到了七点。
平时在这个时间,妻子差不多已经起床,泡了茶或者冲了咖啡送过来了。
然而隔壁的卧室里现在还没有起床的动静。
是昨夜睡得很晚,还是在怄气不起床?不管怎样,都不好把正睡着的妻子叫起来给自己泡茶喝。
修平只好自己到水池边喝了水,然后再一次打开了报纸。
已经快到七点半了,车声和人的嘈杂声通过敞开的窗子传了进来,而刚刚还能听到的击球声却消失了。
抽完第七根烟,修平重重地咳了一声。
修平平时大概八点多出门,如果妻子还想准备早饭的话,现在实在应该起床了。她这样赖着不起,到底打算怎样?
看着时钟,修平不觉得生起气来。
妻子这样既不做饭也不打扫,让修平多少有些伤脑筋。不是不明白她在为了昨晚的事生气,可是她这样做不就相当于把家事置之不理了吗?总之,修平现在不得不去上班了。丈夫心里惦记着工作,她却因这点私事怀恨在心,怠慢本职,这也太自私了吧!
修平突然想冲进房间把妻子怒叱一顿:“你还在磨蹭什么呢!快点起来准备早饭!”如果她反驳,他就继续训斥她:“不管发生什么事,做老婆就要有个老婆的样子!”
因为生气,修平又抽了根烟,在书房里徘徊多次之后,终于听到卧室里有声音传来。修平猛地站定,随后靠到门边仔细倾听:卧室真的有动静了,不久便传来了水流的声音。
妻子终于起来了。修平稍稍仰面坐到椅子上。
既然她已经起床,就没必要着急了,现在最好先不动声色地等一等,观察了对方的动静之后再决定对策。于是修平打开刚刚没有读到的报纸,想象着妻子推门进来时的表情:是坦率地道歉说声“昨晚对不起”,还是越发不高兴地摆脸色给自己看?这最开始的表情是最有看头的。
修平又是好奇又是焦急,心神不宁地等着妻子进来跟他说话。
十分钟过去了,十五分钟过去了,妻子还是没有出现。
快到八点了,马上就到出门的时间了。
今天是学会归来的第一天,修平本打算早点出门的。值班的医生们在等他,医院里肯定也新增了不少病人。在这种时候,本不该摆出一副不慌不忙的架势,可是现在修平只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等对方先来打招呼。
修平瞄了一眼手表想再等一会儿,可是还是没有半点消息。
她不会不知道他在书房?难道是故意无视他的存在?
这样下去,别说早饭,连换衣服的时间都没有了!
修平忍不住正要咳一声提个醒,外面终于传来了敲门声。
修平一下子转过身背对着门,用极不高兴的声音问道:
“什么事……”
“早饭做好了。”
妻子的声音出奇地平静。修平还以为她会赌气什么都不做呢,不过现在看好像做了早饭。
修平忍住马上冲出去的冲动,把报纸折起来、烟头掐灭之后才慢悠悠地推开了书房的门。
客厅有十个榻榻米宽,他们平时都是在厨房边的餐桌上吃早餐的。修平走来的时候,妻子正把烤好的吐司装进盘子。桌上还摆着火腿煎蛋,杯子里盛满了修平每天早上必喝的蔬菜汁。
修平一句话没说,坐在位子上喝起了蔬菜汁。
妻子从冰箱里取出黄油放到桌子上之后,便一声不响地走进了卧室。
果然是一句话不说,也不朝修平看一眼。看不出特别生气,态度倒像是已经尽了妻子该尽的义务。
修平喝了杯果汁,吃了点火腿煎蛋和吐司之后便站起了身。
已经过了八点,修平快来不及了。
用餐巾擦了擦嘴角,修平走进卧室换衣服,妻子却像是不愿跟他共处一室似的走了出去。
不过衣柜的前面已经准备好了西装和领带。每天早上,修平都是默默地穿上妻子准备好的衣服。只要不是特殊场合,修平是不会自己选衣服的。今早衣柜前挂着的是灰色西装和淡红藏青相间的条纹领带。
修平换好衣服回到客厅,妻子便去阳台给花浇水了。
修平又去了书房,拿了公文包再度出现在客厅时,妻子依然站在阳台上望着那些花草。
平日出门的时候,修平都会打声招呼说声“再见”,可是今天妻子的背影里有着不容接近的强硬。
于是修平不得不一个人走到门口换鞋子。穿好之后修平轻轻跺了跺脚告诉妻子他要出门了,可是阳台上的妻子一点反应都没有。等他稍显粗暴地拉开门,妻子还是没有回头。修平故意清了清嗓子,走到走廊用力关上了门。
看她意料之外地做了早饭、准备了西装和领带,还以为她心情多少有了好转,谁知恰恰相反,知道自己的丈夫要出门却连头也不回一下,这是再明显不过的反抗了。看来是修平太乐观了。
细想来,妻子只是尽了身为人妻最基本的义务而已。
“搞不懂啊……”修平走在去车站的路上,不觉出声嘟囔道。
对于昨夜的争吵,妻子到底是怎么看的?
认为是自己的错,还是丈夫的不对?抑或是两个人都应该检讨?
今早起床以后,妻子只说了一句话:“早饭做好了。”除此之外,再没有开口说话,这让修平无法从言语上揣摩她的心思。
不过以她固守沉默的样子,可以肯定她没有丝毫反省或者道歉的意思。既然如此,她若是能单刀直入地挑明倒也好啊。是已经没了动怒的力气还是羞于启齿?不管怎样,既然她是这么打算的,那自己也不需要低三下四地降低姿态了。
修平如此告诫自己,上了电车。
今天一整天,修平都忙得不可开交。
因学会离开了六天,回来的时候,医院里新增了很多病人。有人住院,也有人拿着新的检查结果等修平的进一步诊断。修平需要对每一个人进行精准的诊断并确定今后的治疗方案。而午后更是连续进行了三个因学会延期的手术,等这一切忙完,已经是六点钟了。
不过幸好如此,修平暂时忘记了和妻子之间的不快。
手术结束洗过澡、回到主任办公室得以喘口气的时候,修平想起了昨夜的争吵。
修平抽着烟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做,这时昨夜的争吵再次浮现在脑海里。
坦白说,昨夜还在和妻子争吵的时候,他便认定了妻子会作出让步。或者说,是他希望如此。然而过了一夜,今早她的不悦仍是溢于言表。
他和别的女人一起下飞机确实不妥,可妻子也是从大阪风流回来的,两人不过是半斤八两罢了。
哦不,夫妇同时出轨则妻子的罪过更为深重,并非五五对半,而是四对六,甚至是二对八。
再怎么想,修平也不认为男女出轨可以等量齐观。
直接从男女的性行为上看就可以一目了然了。男人的性是释放,女人的性是接受。结束之后,男人不会留下任何痕迹,而女人的体内则会有某种形式的残留。生理上如此,情感上说也是女人外遇比男人更过分。简单说,没有爱情男人照样可以做爱,而女人没有爱情则无法以身相许。反过来说,女人一旦献身便说明已经心有所属。肉体上留痕心灵上出轨,基于此,可以说女人外遇罪孽更为深重。
修平最终总是能绕到这个结论上去。
身负如此大的罪过却不低头道歉,这也太傲慢了吧。
修平的脑海中再次浮现出妻子在阳台上料理花草时的背影。
她穿件碎花洋装,腰上配条黑色皮带,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修平感觉妻子的腰部丰满了一些。她原本十分清瘦,胸部也很小,以前总觉得她没有女人味,可是最近胸部似乎丰满了起来,皮肤也白皙了不少。
难道这些都是被其他男人爱恋的结果吗?
“太过分了……”
修平忽然觉得自己被那个男人当成了傻瓜,一下子热血沸腾起来。
“我可是个优秀的医生!”
陌生人听到可能会一下子笑出声来,不过修平可是认真的。
“我可不输给你这个装嫩的家伙!”
话一出口,修平连忙看了看周围。
正是因为没人才说出口的,不过万一被人听到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还说这样的话,估计会被人笑死的。虽说是因为妻子情人的事过于激动,但那还是太令人难堪了。
而且,下班之后还要回到那个阴云笼罩的家,实在是很郁闷的事。
以往这个时候,修平打电话说一声“我马上回家了”,妻子就会准备好晚饭,不回家吃饭的时候也只需要交代一声“晚点回家”,便可以安心地喝酒去了。
可是今天,就算回去了也会不得安宁的。一想到还要看妻子的脸色便觉得丧气,而且就算她准备了晚饭,如果像早上那样一言不发的话,也会让人食之无味。
“怎么办才好……”
想来想去也没个好主意。做了几个手术之后,肚子已经在唱空城计了。
现在这个时候,医院办公室里的年轻医生们正在喝着小酒,和他们一起喝喝酒叫点外卖随便吃吃算了吧。
话是这么说,修平还是提不起一点儿兴致。
以往也有做手术到很晚不得不在医院吃饭的时候,这并不是今天才有的事,可这叫外卖的想法一出现,心里就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有种孤身一人被遗弃的孤独感。
“还是因为回不了家啊……”
就这样望着夜色渐浓的窗外,桌上的电话铃忽然响了起来。
修平慢条斯理地收回视线,拿起电话,是叶子的声音。
“还在医院呀。”
听到这声音,修平才意识到今天一天都没有想起叶子来。
“工作已经结束了吗?”
“刚刚结束……”
“那你一会儿就直接回家了吧?”叶子似乎话里有话。
“也不一定。”
“可是你太太在等着你呀。”
看样子,叶子还是介意了昨晚在机场碰到妻子的事。修平虽然很想找个借口,可是托昨夜争吵的福,现在脑子里全是那个时候的事。
“昨晚对不起了。”
“不用,反正也就那么回事儿。”
“那么回事儿……”
“到底还是你们事先约好的吧?”
“不是的!是她们自己来的,我不可能叫她们来啊。”
“是吗……”
“和你一起回来,我怎么可能特意叫她们过来……”
“我知道啦,不过还真没见过你那么慌张的样子呢。”听筒里忽然传来叶子的笑声。
被她这么一说,修平又是一阵郁闷。
“不过你太太还是挺爱你的嘛。”
“为什么……”
“把孩子夹在中间,看你们夫妻俩还真是般配呢。”
对这样的曲解,修平完全不想解释。正觉得心烦,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忽然传来:
“什么妻子有外遇了眼看就要分手了,这话你说过的吧?”
“这是真的!”
“请你不要再信口胡说了!我,不是你们的玩物!”
说到这里,叶子“砰”的一声挂断了电话。
修平慢慢地放下听筒,胳膊交叉抱在胸前。
看来要从此失去妻子和叶子两个女人的信任了。
对叶子,如果再解释解释也许她会理解的,不过妻子就难办了。
修平茫然若失地愣了一会儿,随后回过神儿来,把视线投向了窗外。
先前稍显暮色的庭院已经被暗夜笼罩,只有对面病房的白墙淡淡地浮现在夜色中。
昨天的这个时候,他正和叶子两个人在北海道享受着旅行的余味。然而仅仅一天之隔,境遇就发生了如此大的转变。把昨天和今天的同一时刻一对比,简直是一个天堂一个地狱。
“可把我难住了……”
修平嘟囔着靠到椅子上,仰面望着屋顶。
叶子固然重要,然而当务之急还是妻子的事。
要怎么改善昨晚的状况呢?
如果妻子真的有了中意的男人,应该趁这个机会彻底地盘问妻子的想法。
可是妻子会坦白交代吗?如果她不交代,那么对方是个什么样的男人,从什么时候开始亲近的,以及平时在哪里幽会等等,这些都必须找家侦探所调查一番才行。
“可是……”
修平想到这里,又愣了愣。
让侦探所去调查妻子的行踪,这事说起来也太寒碜了吧。这样就等于是自己承认被女人背叛的事实了。
而且就算调查了,结果也不会改变。昨夜争吵的时候,她已经承认了她外面有男人。还是免了那些无用功,直接问问妻子的真实想法就好了。
她是打算跟那个男人继续保持关系,还是想借这个机会跟他一刀两断呢?
如果妻子诚恳地道歉,他该怎么做呢?或者恰恰相反,妻子郑重表示不跟他分手又该如何?
何况追问得太紧,她也可能反击:
“你和那个女人到底是什么关系?你是打算跟她分手还是继续联系?”
这个时候他应该怎么回答?说“你分手我就分手”吗?还是让妻子跟那个男人了断之后再说?
无论如何,放任不管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修平又抱了抱肩膀,闭上了眼睛。
既然如此,倒不如跟朋友广濑商量商量。那个家伙跟各式各样的女人都有过交往,已经身经百战,没准儿他会有好办法。
不过就算跟别人商量了,最后做决定的还是自己。
修平忽然懒得再想下去了。
现在在这儿想再多也无济于事,有那个工夫还不如去喝酒,一醉解千愁。
实际上,以今早出门时的情形,不喝酒是回不了家的。
尤其让修平郁闷的是,回家之后只有他和妻子两个人。如果女儿在的话,还能起到缓冲作用,缓和缓和气氛。不过,今晚是指望不上了。
既然如此,不管妻子是不是睡了,喝得烂醉后再回去是最佳方案。到时候,不管她说什么,自己都直接往被子里钻,只要醉了,倒头就能睡着了。
“好!”
今晚的方案既定,修平阔步走向办公室,找那些年轻医生们喝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