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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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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渐渐增添了凉意。鸣叫了一宿的夏虫,到早上终于有点叫累了的样子。

桃子只盖了一条厚毛巾被,她不想起床,能赖一秒是一秒地躺着。其实桃子脑子已经清醒,此刻她一点睡意也没有,身体却不肯离开床。

反正早起也没啥可干的,起来也是日复一日。从睁开眼睛起,桃子心里就是这些“反正”。桃子给自己找各种赖床的借口,又好像是在宽慰自己:人有时就是这样的啊。这是没法子的事儿嘛。她辗转反侧。说实话,从一星期前起,桃子右腿的腿肚子到脚踝骨,有一种发麻的疼痛,而且老也不好。要是年轻的时候,这点事儿根本不在话下,可能桃子根本就不会在意。可现在的桃子,忍不住会去想这是不是什么先兆。如果这是衰老的先兆呢,如果以此为先兆,衰老一点点袭来呢?如果以后自己动弹不了,凡事都得求人呢?这些想象令桃子越来越不安,无法轻视右腿发麻发痛。桃子不怕死,她平时经常说自己根本不怕死,但她非常害怕衰老,衰老看上去比死要轻些,可以说跟死亡还有些距离,可是桃子觉得自己无法安排自己比死亡更可怕。

桃子进入了一种负面思维,就像推倒积木那样,一个糟糕的设想连动着下一个,她意识到,衰老这件事,是一场明知会输的战斗。平时桃子将那些负面的想法都盖上盖子,不让它们浮出水面,然而这阵子它们全都冒出来了,让桃子的心情越发灰暗。睡也睡不好,起又起不来。然后,事情发展到已经不是起来或不起来的问题,而是桃子想到活着和不活着又咋样。这种想法一冒出来,桃子从早上开始就灰头土脸,了无生趣。另外,她还有点理性,在劝解自己,告诉自己得刹车了,不能这么自暴自弃下去。就这么躺在那儿自己劝说着自己,躺着躺着想上厕所了,又觉得膀胱还有位置,还能再憋会儿,桃子就这么翻来覆去忍着尿意躺着。

就是那时候,桃子真真切切地听见了:“来呀,来呀。”

那亲切熟悉的声音,轻柔颤动着桃子的耳朵。

桃子条件反射般“噌”地起身,脸上带着难以形容的笑,环顾周围,轻轻点了下头。那之后桃子的动作快得惊人,完全不像是过了70岁的人的动作。她踢开毛巾被,轻快地滑下床,到窗边拉开窗帘,迎接照满灿烂的阳光。

桃子的笑容也和阳光一样灿烂,她下楼,梳洗更衣,烧开水,开窗。泡茶,敬茶,点烛灯,摇响佛龛前的铃铛。这一连串动作虽是平时做惯了的,此刻却有着令桃子难以置信的新鲜感。

桃子脱口说:有目标的一天可真是美好啊。

又自己回答自己:是啊,俺需要的,正是这样有目标的生活。

桃子到厨房从柜子里取出铝制的饭盒,那还是桃子上小学一年级时家里给买的。饭盒原本是浅粉红色的,上面画有郁金香的图案。现在那些色泽啊,图案啊,全都磨没了,只剩下金属铝的颜色,而且表面凹凸不平。桃子觉得即便是这样也很有味道。桃子两个孩子的饭盒都早就扔了,这个饭盒却一直留着。

“其实比起孩子们,俺更爱自个儿啊。”这念头从桃子脑子的右边晃到左边。“俺藏着这想法度过了漫长的岁月啊。”这句又从她脑子的左边晃到右边。

“俺可真是个蠢蛋,自欺欺人这么长时间。”这样的句子一句又一句涌现,桃子像哼歌一样一句句嘀咕着,其间手也没闲着。桃子开冰箱,开电饭煲,又在手上沾上盐巴,做出一个又一个的小饭团子,饭团子里面的菜是之前做好放在冰箱里的姜炒肉糜,小院里的紫苏子她拿盐腌过,还有昨晚剩的小鱼干儿。桃子边做边往嘴里塞,还腾出手来喝口茶,饭团子一半进了肚子,一半排整齐放进了饭盒,饭盒的空当里,还塞进了腌白菜和两三个晒干的李子,就这样,自己的早饭搞定了。桃子又往水壶里灌上热焙茶,将饭盒和水壶塞进背包,然后背上包直奔门口,绑上鞋带,回头朝着家里微微鞠躬行了个礼,这是她出门前的习惯。

外面好安静。桃子吸着带有桂花香的空气迈开步子,脑子里这才晃过一丝不安,从现在开始自己要步行个小半天,挺远的路,能平安回到家里吗?不过此刻桃子的腿脚相当灵便,状态超好,这状态让她心情舒畅。自从接受了将独自一个人活下去的事实,桃子就有意识地锻炼腰腿,现在听着柏油路上自己规律而轻快的脚步声都觉得动听。

桃子走到了大路上,说是大路,其实也就比刚才家门口的小路宽那么一点儿,当年这条路上有超市啊、寿司店啊、拉面店啊、衣服店啊之类的。一说走到大路了,就立即是一片繁华,而这十来年里这里已逐渐萧条。难道街道也和人一样变老了吗?桃子念头一转,又立即告诉自己这时候别有这么灰暗的想法。每当这时,从桃子嘴里出来的,总是桃子高中时代的一位老师的口头禅:红旗西征不关我事。这句话应该是有什么典故,桃子用它来表达凡事不放在眼里的意思。在这条路上走了一阵子后,桃子向右拐,接着走,到了最北边的第三公园。这一带原是建设在丘陵地带的人工城市,而在丘陵边缘,还保有在城市规划之外的场所,那里还剩下几条原始的小路,它们细细长长,蜿蜒着通向丘陵的底部。

从第三公园的侧面进入后,看到的就是一条这样的小路。

来到这里,即使完全没有旁人,桃子也会想环顾四周。这条路的深处,有正司和玩得好的一对双胞胎兄弟的秘密基地,三个男孩打造的秘密基地。桃子曾经受到邀请进去看,孩子们对她说:“阿姨,这可是绝对的秘密,我们只让你进来看哦。”桃子跟着孩子们,躲着周围人的视线,悄悄去看他们的秘密基地。孩子们领着她,在这一带转过来转过去的,以至于桃子记住了地图上都没有的羊肠小道。这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此刻桃子就走进了这小路,一进去,就感到裤腿被青草上的露水沾湿,小腿一阵清凉,而桃子不管不顾地继续往前走。小路顺着公园边缘延伸,说是路,其实只不过是一点赤褐色的土,两旁长满了结着草籽儿的秋天的野草,茂盛得不得了。炎热的夏天里,这小路基本无人行走。对桃子来说,在冬季,这条小路倒是她常常光顾的,大夏天里桃子怕毛毛虫,不爱走这道儿,最后来那次还是黄梅时节之前的事儿。

终于到了这个季节,又平安迎来了一个秋天啊。桃子满怀感慨,觉得有种要感谢什么的心情,究竟要感谢什么她也说不清,这种心情,在年轻时候的桃子来看是不可想象的。

这条小路,通往丈夫安眠的市营陵园。当然,更便捷的交通方式是乘坐公交车,中途换乘一次,就到了。那样,虽然要绕远路,但身体没那么累。然而桃子极少乘公交车去,她坚持亲手做食盒,再用自己的脚走过去,虽说要用掉小半天的工夫,但桃子满足于这种大费周章,甚至有点陶醉于此。

这份满足很快就被桃子忘记了。她越走,越明白自己是为走而走。脚踏实地,自由自在地踩着泥土,随着步履的移动,喜悦在心里越来越多,究其原因,还是自己是从大山里出来的人吧。桃子边走,边享受那浮起来又消失的各种想法,它们甚至不能被称为想法,因为那完全是顺应着意识流动。作为一个山里人,虽然已经离开故乡50年,但是烙印在脚上的对大山的记忆,还是给走在泥土小路上的桃子带来极大的愉悦。这小路毕竟是在丘陵上,也算是山路了,那就足够啦。桃子轻轻地笑了。

小路越往深处越是难走,野草丛生,挡着去路。桃子以越是艰险越要向前的劲头,像划船一样朝着茂密的野草踩去,一步一步,用脚将野草分开,踢开,踩倒,还要抗击反弹着朝桃子的腿撞过来的野草,最终降伏它们。与野草认真搏斗至此,桃子自己也觉得好笑。越走路,越与野草搏击,就越觉得自己好像被剥落了什么,或者说被精简着。在层层剥落之后,在那微微闪光的自我的底层,有一头低沉咆哮的猛兽。虽然桃子对它并不陌生,它可以说是桃子的老相识了,可现在它才开口打招呼,嘿嘿地笑着。桃子知道,自己外表温顺柔和是因为穿了一件温顺柔和的盔甲,那下头可藏着一头凶暴的猛兽。难道不是吗?桃子想要将猛兽搂在怀里好好爱抚它,在漫长的岁月里它总是被压抑、被忽视,她总是对它视而不见,然而它却不屈不挠地存活着。啊,还好你现在还活着——桃子在一瞬间有这样的感叹。

如果能让自己接受这凶猛的一面,那么衰老这种事情倒也不赖。桃子边走边这么想着,为了去给丈夫扫墓,这一路上她走得畅快,走着走着还与内在的自己邂逅,桃子觉得这令她快乐。

当裤子口袋那一片也被杂草上的露水沾湿,桃子终于穿过了草丛,从这里开始将是一片缓缓向下延伸的竹林。

竹子这东西,稍微不管它,就长得又快又密,竹叶密集交错,遮挡住了阳光。铺满竹子枯叶的路倒是十分好走,走到这一带时,就不见人烟,连一户人家都望不见。刚才还能听见偶尔传来的车子的行驶声,现在则什么也听不见了。在一片宁静中,桃子也才放松了肩膀,有心情瞧瞧周围。

“说话,说来听听。”有一个声音说。

桃子本就经常自言自语,自问自答,这是一个人独居养成的毛病,但她也怕外出时一不小心暴露了这陋习,被人听了去。桃子觉得那非常窘——这点自尊心她还是有的。所以出门时桃子就忍不住紧张。在外头,不紧张的时候也有,就像现在这样,在竹林里完完全全的一个人,她便从心底感到解放。桃子对自己说:你说点啥,我都听着呢。转念一想,其实又并没有什么要说的。一副空空的身体,以万事皆空的姿态行走,并无缺失,而有一种本自具足的感觉。桃子就只是为感受着双脚踏在大地上,从脚心有柔软的反弹力传来,她为用心感受着这一切而行走。有时桃子会停下脚步,竖起耳朵,闭上眼睛,聆听竹子的声音。

桃子已经忘记是什么时候发现的,竹子生长时会发出声音。桃子在家乡时没见过毛竹,所以第一次听见竹子的声音时很是惊诧,还以为竹子后头藏了什么动物,因为那声音完全不像植物能发出的。

桃子对于竹子的阴影也大吃一惊。越是无人的竹林,越是个暗黑空间,几乎暗黑如夜。而最令桃子吃惊的,是如今自己对那暗黑的亲近。要知道当桃子还是个小孩子时,她对黑暗有着无比的恐惧,如今却享受起那片幽暗来。

桃子在黑暗中凝神,当眼睛渐渐习惯黑暗后,她闭上眼睛,让暗黑透过眼帘。桃子的视网膜上浮现出彩色的图案,然后又消失,虽然只是眼睛里的世界,却厚实而深邃。桃子想要进入那个世界,如果不行,起码再看看那个场面,但这也行不通,桃子只能感叹地张着嘴,看着视网膜上不断变化的浮世绘一样的图案——那是什么时候?它仿佛并不遥远。

桃子这才发现自己一直摸着肋骨一带,刚才就感觉肚子上粗糙不平,细看,发现有好几颗黏糊糊的草籽儿粘在衣服上。桃子想将草籽儿给揪下去,手伸到一半却停住了,桃子觉得,无论是草籽儿还是这粗糙的感觉,只要是添在自己身上的,都算是自身的一部分,不然,可就寂寞了。

“秋天啊,秋天来了啊!”桃子呼一口气,自己也没料到她会喊出这么一嗓子。

“我的人生可有结下什么果实?”随着刚才那句感叹秋天的自语,桃子如打开了闸门,自言自语,一句又一句抛洒向竹林。

“没有,什么都没有,这人生空空荡荡,老公死了,跟孩子们也疏远了,我何曾想过会有这样寂寞的秋天啊?”

桃子对自己的提问回答得干脆,不禁从腹腔涌出一股笑意,她笑得很大声,有点像是对自己的哄笑,而且一发不可收,她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好笑的,可就是止不住。桃子拍着肚皮,嘴角流着口水,笑得不亦乐乎。桃子一面难以抑制这大笑的冲动,一面却惊愕于不知自己到底在笑什么。

笑够了,笑累了,桃子一屁股坐在了竹林落叶上,顺势就那么一动不动坐了一会儿。

人活得久了,总会有各种各样笑的时刻。桃子知道有时候人笑与幸福有关,同时桃子也早就知道有一种像今天这样无法控制的笑,桃子更知道这种笑多是在绝望之后。然而桃子觉得今天的情形有所不同。今天桃子直面的并非绝望,当然更不是喜悦,一定要找个贴切些的说法,那么应该说是一种淡淡守候时光流逝的笑。那里面到底包含着怎样的意味?桃子并不知晓。桃子对刨根问底的自个儿有点无可奈何,但也感到自己寻找到了新的疑问入口。

如果对自身有疑问,就能够更向内深入——桃子以一种祈祷般的心情坚信,对自身的好奇能够抚慰余生的无聊,仅剩下守候时光逝去的余生的无聊。

桃子慢慢站起来,一边拍着屁股上粘的叶子,一边继续向前走。

日子确实是无聊,可又有什么办法呢?俺老了不是?老了可不就是无聊无趣了?那俺这人生最闪闪发光的时候又是啥时候呢?

孩提时代?与周造初相识的时候?每天忙忙叨叨带着两个幼小的娃娃的时候?想着这些,桃子忍不住笑意盈盈。那些时候都是好时候,都充满温暖而令桃子亲切怀念。对桃子来说,那就是些可以用得上“珠玉”二字的时光。哦不,桃子转念又对自己轻轻摇头,她想,最闪闪发光的应该还不是那些时候。

那些时光虽说充满了幸福和满足,但细想想,活到现在,真正闪闪发光的,却是那几年——心灵受到重击和震荡,将桃子整个人从根本上改变了的,周造去世后的那几年。原本平淡、平坦的桃子的人生中,最难过、最悲伤的那几年,最让她记忆深刻,却也最是浓墨重彩。

距离永远地失去周造已隔了很长的时间。桃子目光平静,对自己点了点头。

那是世间常态的悲伤,那是人们无论如何都无可逃遁的死别带来的悲伤。桃子已经懂得她的悲伤不是世上绝无仅有的,而是处在人世间与亲人死别的大悲伤之中的。即使是这样,当时的痛楚依旧鲜明地在心底,而且桃子瞬间就能将它取出来反刍。

非常不可思议的是,桃子在反刍那份痛楚时,总是感到自己年轻了十岁甚至二十岁。痛并年轻着,因为感受那时的痛而感觉时光倒流了,想想真是讽刺。痛归痛,桃子还是愿意感受那短暂的年轻的感觉。反正也没有旁人,且窥视一下当时那年轻妻子的心境吧。桃子吐了下舌头,看了看周围,也许是心理作用,她觉得自己背挺直了,迈出去的步子也大了。

丈夫刚去世那会儿,比起茫然四顾再也找不到周造的身影,桃子更难忍受的是再也听不到周造的声音。桃子到底是难以接受周造已死的事实,她将注意力集中在耳朵上,寻找周造的声音,直等得感觉耳朵里头都发热了。

明明身心交瘁,躺下去却无法入睡。一夜无眠迎来凌晨,告诉自己又要开始没有周造的一天了。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桃子躺下后依然是双目圆睁,虽然什么也看不见,就像是在盯住虚空,桃子觉得人生从此就是一片虚无。就是那时候,那么突然地,桃子听见了周造的声音:“累了吧,俺会陪着你到早上呢,快睡吧。”

桃子惊呆了,想要对周造说话,周造的声音却只是催她睡觉。

“周造,你在这儿吗?真的在这儿吗?”桃子对着黑夜说话。

桃子觉得好开心,她感受到一种温柔的重量,身体软绵绵的,就像要融化掉一样,神志却还清醒着。她不敢动,怕自己一动,周造就消失了。她也不想睡,怕自己一睡,周造就跑掉了。然而很快她就进入了梦乡。

自那以后,桃子就能“听”到周造的声音了。每次“听”到,桃子都疯狂地巡视四周,并且惊愕不已。

听到周造的声音,这是桃子最大的愿望,然而一旦真的“听”见,桃子又觉得难以置信。

那时桃子想要探个究竟,想寻找“听”得到周造声音的缘由。如今的桃子会笑话自己当年那份愚蠢固执。桃子那时候拼命想,在她所居住的世界之中,一定有一个像针眼那么小的洞,这个小洞可以通往周造所在的世界。周造的声音就是从那个洞里传来的。

桃子想,周造在!一定有一个周造所在的世界。桃子不停地告诉自己:现在虽然是分开了,但以后一定会相见,所以要咬牙忍耐啊。

然后,桃子为自己的改变而大吃一惊。

丈夫死了以后,桃子有了一份恳切,恳切希望那个肉眼所不能见的世界切实存在;有了一份欲望,那就是进入那个世界去与周造相会。而在这之前,桃子在现实世界里忙忙叨叨,从未想过这些问题。虽然从未想过,但是坚持认为那都是毫无科学依据的迷信思想,像自己这样于“二战”后接受了教育的人,绝对要蔑视那些鼓吹旧时代封建迷信的人。然而就在丈夫死后,桃子改变了,桃子感到自己迄今为止积累的知识是那样浅薄,原来自己什么都不懂。“原来我什么都不懂”,那时的桃子多少次叹息着重复这句话。

不懂得世上有这样仿佛要撕碎身体的悲伤,可是在那之前却时常使用“悲伤”这个词,而且还想当然地以为懂得它的含义。自以为懂得,那种依靠大脑的思考而得到的懂得,轻薄得就好像一张纸一样。自己所以为懂得的,都是依靠头脑思维而掌握的如此浅薄的“懂得”吗?这个念头让桃子从内心到身体都惊得颤抖起来。

那时,桃子意识到无法再相信自己了,她知道有一个自己所不了解的世界,她要去看看,桃子想,我要去看看,我将独自前行。

那一份恳切将桃子彻底改变了。是丈夫为她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也许旁人听了会笑话吧,可是那之后的桃子,内心充满了声音。桃子能听见各种各样的声音,只要桃子愿意,哦不,有时候桃子在根本未曾预料的时刻,也能听见那许多声音。桃子不仅能听到丈夫的声音,还能听到不知是谁的声音,如今,说话对象已经不限于活着的人了。树木也好,芳草也好,天上流动的云彩也好,桃子都能“听”得见它们,而且还能跟它们对话。这一切支撑着桃子忍受孤独。这一切是桃子所拥抱的秘密,简直是她幸福的疯狂。桃子越来越深切地感受到,悲伤是一种感动,是感动的极致,有一种喜悦是因为这份悲伤而产生的,因为慈悲,所以喜悦。

如今,桃子即使听见丈夫的声音,也不再如当初那样四下里探望寻找,因为她已然明了,那些声音来自自己的内心。那么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通道,莫非也在自己身体里面吗?每当想到这里,桃子就在嗓子眼儿深处发出无声的会心一笑。怎么都行啊,咋都行啊,俺啥也不怕,俺不再犯迷糊,这世道的规矩由俺自个儿定。

自从丈夫去世,原本支撑桃子生活的条条框框突然都变得无所谓了,诸如“应该这样”“必须那样”,那些现实社会的常识,那些为人处世的规矩,都是因为有丈夫在才有意义,因为有一个需要维持的世界才需要那些约定俗成。

孩子养大了,丈夫也送走了,桃子的“任务”已经完成,她成了一个没有用的人了。伴随着丈夫离世,桃子与这个世界的连接仿佛也被斩断了。桃子深感自己已毫无用处,自己的存在变得可有可无,既然如此,那从桃子这边来说,她可以不管不顾从前遵循的规定规矩,一切遵照自创的规则来。俺只听俺自个儿的,无论咋想,俺都不愿再做从前的自个儿。

这些话,桃子从来没和人说过,所以应该是谁也没发现过,然而桃子从那时起就这么打定主意了,去他的人世间啊,世间常识啊,桃子只想卷起裤腿一溜小跑躲得远远儿的。

眼下视野豁然开朗,每次走到这儿,桃子都为之一振。竹林到此为止,从这里开始是陡峭的石梯延伸向下。这一片石梯处于丘陵最北端,常年不见阳光,阴凉潮湿,石头上覆盖着青苔。桃子深爱苔藓的深绿,也喜爱那柔软的触觉,因此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伸手触摸它们。

如果不走这陡峭的石梯,还有旁的平坦之路可走,但桃子为了邂逅这一片深绿而选择这条路。桃子小心地沿着湿滑的石梯一级一级向下走,不可思议的是,每往下走一级,桃子的心就随着下沉一级。当桃子习惯了石梯的湿滑,又想起刚才想到的“挽起裤腿”(译者注:原意是日本男人为了行动方便而将和服下摆掖在腰带里)。桃子觉得自己想起这么个老词儿特别搞笑,这样的词儿,已经没人用了吧,或者说也没几个人知道这种老古董词儿。就连语言都会随着时光流逝而过时成为死语,这世上本就没有一成不变的事物。

桃子又想起了周造的死。在心里的某个角落,桃子一直怀着未能早些察觉丈夫生病的自责,还有自己独个儿慢悠悠活着的内疚,桃子带着这份自责和内疚活着。随着一年又一年的岁月,这种感觉竟也越来越浅淡。这可真是件无奈的事儿。世上就是有这样的人力所不能及的事情。伴随着桃子独自生活而流逝的光阴,恰好使她越来越懂得许多事情都非人力所能改变。自责和内疚都该过去了,自己也该原谅自己了。如果说还有什么值得懊悔的……想到这里,也许因为是只剩一级台阶了,桃子一时疏忽,脚下一滑,右脚的脚踝骨撞到石梯尖锐的边角,一阵剧痛袭击了桃子,令她疼得钻心,喘不过气来。就这么忍了一阵,桃子才从紧闭的嘴唇边儿上幽幽吐出一口气。哎呀,这回糟了,这可咋整?桃子心下后悔。是继续往前走,还是往后退?桃子回头看看,刚刚费劲迈下来的石梯,显得特别高,特别陡,像一道屏障挡在眼前;而往前走也不轻松,还剩下三分之二的路程,她没有走完的信心。最近桃子精神头好,差点忘了,前阵子起就发作的右腿疼痛,那疼痛此刻像被点燃了似的,桃子只觉得又热又麻。往回走吧,桃子又不乐意,似乎有什么情绪阻挠着她往回走,而且它还特别强烈,桃子觉得特别特别来气。

“因为腿疼,就想打退堂鼓了吧?”

“想说老了就别逞能了是吧?”

桃子感觉要是半途折回去,就跟自己总是以各种借口随波逐流的人生一样,她这回不想这么干。“你老是这样,顺坡下驴,老给自个儿找借口,你得走,你得去,你得往前走。”桃子对自己说。

桃子从附近找了根长短粗细合适的木棍,以木棍做拐杖,撑着身体站起来,拖着步子往前走。还好从这里起就都是平坦的路了,沿着刚刚下来的丘陵,有一条小河潺潺流动,发出悦耳的声响。沿着河边,是长着柔软小草的田间小路,道路的另一面是农田,堆着刚刚收割的谷堆。桃子想,就在这路上慢慢走,走着走着腿也该好受点儿了吧。

然而疼痛却不肯退去,桃子疼得停下来好几次,每次停下,她都回头望望,又朝自己摇头,然后再向前看。桃子的额头渗出了汗珠,拄着拐杖依然向前走。眼前的路就好像要通往无限遥远的远方那样延伸着。

拖着病腿,桃子陷入了沉思。

谁来救我?谁来救我?

这没完没了的疼痛有什么意义吗?

桃子是个动辄就要寻找意义的人。桃子需要意义。有时候她甚至会自己创造一个“意义”。当遭遇悲苦难忍的厄运时,桃子就需要从苦难中发现意义,并因发现了意义而让自己接纳苦难,告诉自己这份苦难之于自己是有必要的,这样,她才能接受和承受痛苦,才能给痛不欲生的时刻以肯定。这是自丈夫去世起,就与桃子如影随形的护身符,这种做法也像是与桃子紧密相连、合为一体的处世哲学。

只要有意义,就能够忍受。

桃子边走边想着,脑子里闪过对自己的质疑:只不过是走这么小半天儿路,至于搞得这么深沉而意义远大吗?我到底是怎么想的,怎么会想到非要一路步行到墓地?

桃子在心里自问自答,自个儿将自个儿逼到墙角审问。问着、想着,桃子自己也烦了。“唉,我可真是个麻烦的人啊。”桃子想。

每当往内心深处探索,桃子总是会立即产生一种难耐的感受。那就是问自己:“你可曾拼尽全力,发挥出自己所有的力量?”虽然桃子发自真心地愿意挑战和搏击,但从小到大,桃子被教会的都是顺从、随和、与周围协调等品质,简单说来,她一直都为怎样做自己才能被爱而绞尽脑汁,她始终未能培育出战斗、锤炼、坚忍不拔的力量,桃子为此一直心怀懊恼。可是究竟为何自己会变成这样?像这样提问对桃子来说就好像自己每天要搅拌米糠腌菜,已经问了很多次。活到如今七十有五,桃子终于明白了。答案单纯又明快,单纯往好处说是直率,明快往坏处说是傻呆。

桃子这个人,是一个需要比一般人多一倍的关爱的人,是一个向人间乞求很多很多爱的人。虽说桃子得到了家庭的爱和温暖,但依然需要很多的爱。与此同时,她也有很多给人带去幸福快乐的愿望。因此,她对于别人的要求总是特别敏感。对于旁人的要求,桃子可以创造一个自己去迎合和回应。

大家希望桃子是怎样的人呢?应该是柔顺的,随和的,任何时候都愿意满足别人要求的人。不知从何时起,桃子就成长为满足别人的期待而活的人。从结果来说,桃子成了“好人”框架里安分守己的人,不敢越过框架半分。她乖巧无棱角,不拒绝别人的要求,也没有个性强烈的自我。

桃子花了很多时间才发现这一点。很多时间是多长呢?那是桃子活到现在的岁月。哎呀,桃子觉得事到如今也唯有这么叹息一声而已。

此刻,只是从家里出发去给丈夫扫墓,只是这么一次出行,桃子也感觉到内心那股不愿半途折回的劲儿,那个定了目标就要全力完成的愿望,一面这么想,一面又仿佛听到另一个声音在嘲笑自己:“晚了,太晚了,都这时候了你还矫情个啥”——桃子的日常生活就是像这样处于自己和自己的拔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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