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2)
去也不是,回也不是,桃子简直想要躺倒在地上赖着不起来。带着自我拔河的心境,还有浮上心头的自暴自弃,桃子坚持着向前走,不肯停下来。
日头已经很高了,此刻的桃子正带着惯性挪动步子。
对了,那时也是特别特别疼啊。
桃子听见一声仿佛小女孩闹别扭那样的撒娇声,一个梳着童花头的小女孩,站在桃子的左侧,就像是吊在桃子握着拐杖的左手上。小女孩抬头望着桃子,叽叽歪歪诉说:“俺疼,俺疼啊。”女孩说着,松开桃子的手,蹦跳着跑到桃子前面两三步的地方,回过头来朝桃子招手。
桃子伸出手,向前走。
桃子特别想将小女孩那整齐的刘海拨弄上去,和她脸贴着脸儿,像抱洋娃娃那样将小女孩紧紧搂在胸前,那黑黑的刘海一定散发着太阳的香味,那苹果一样的红脸蛋儿一定是凉凉的。等到桃子觉得自己刚能触摸到那小女孩时,她又已经跑到前面两三步之外,桃子继续往前追,小女孩仍是欢快地笑着朝桃子招手。
桃子眼前宜人的秋日田园风光和发出动听的潺潺之声的小河都渐渐模糊远去,代之以桃子故乡飘舞着小雪的初冬的景色。
桃子追着女孩往前走,女孩将桃子领到了一座房子跟前。
那是令桃子怀念得直落泪的故乡的家,有爸爸,有妈妈,有爷爷奶奶,有哥哥,还有出嫁之前的小姨们,那么多人一起住着的热闹的家啊,故乡的家。桃子心里急切,颤抖的手摸到了门框,拉开门,闻到了奶奶的大围裙里的味道,这味道就是故乡的家里的味道。抬脚往家里迈时,桃子发现自己的脚变小了,哦不,不只是脚,桃子发现自己的手也变成了胖乎乎滑溜溜的小手。桃子大吃一惊,赶紧奔向玄关旁的小房间,那里应该有妈妈的梳妆台。有!有梳妆台。桃子揭开挡住镜子的布帘,往镜子里头一看,自己变成了梳着童花头的五岁小女孩。桃子全身颤抖,将额前头发撩开,双手触摸面颊,“这弹性,这气息,是俺,是俺,是小时候的俺”,桃子心里乐开了花。
“俺的手脚好轻盈啊,俺就像是在梦里啊”,桃子心里狂喜,却也隐隐知道身体回到了儿时,心灵却还是老了的桃子。
“那也没啥,俺可想念俺自个儿了,所以俺回来看望自个儿”,桃子身心分离,被熟悉的腿疼感觉拉回了遥远的从前。
可不是嘛,桃子打生下来就是个左撇子,她爹没少操心,担心她用左手写字儿难看。奶奶也担心她这左撇子的习惯改不了。奶奶在家乡教姑娘们做和服。奶奶说:“这穿针引线的,用左手多难看,学做衣裳学织毛衣都不像样,人家师傅教你都不知咋教。”总之,就在桃子三四岁光景,她的左手被大人用手巾包起来了,父亲将她抱在膝上,教她用右手拿筷子。晚饭时桌上的烤鱼已被大人捣碎了,煮蔬菜也被切成一小口一小口的放在盘子里,桃子用完全使不上劲的右手无精打采地歪着小脑袋往嘴里送食吃,每吃一口,一旁的奶奶就夸她:“哎呀,这小娃娃多好看哪,哎呀,这小娃娃多聪明哪。”
桃子被夸了一句,就想再被夸一句,更重要的是,桃子想让奶奶高兴。于是桃子无论拿筷子还是拿铅笔都换成了右手,虽然总觉得使不上劲。
奶奶老夸桃子聪明,夸她好看,她听着心里可高兴了。她听着奶奶的话,一直相信自己是个聪明又好看的女娃娃,从来没怀疑过。
后来桃子上小学了。与她同桌的小姑娘叫妙子,梳着小辫子,长得可好看了。妙子聪明又伶俐,坐在前面的同学的橡皮掉了,妙子灵巧地一弯腰就捡起来给人家。老师发卷子往后传,妙子听见后头在嘀咕,立即就跟老师说:“老师,这儿缺几张卷子。”然后妙子就去老师那儿领了发给后头的同学。
每当这时候,桃子都呆呆地看着。
上体育课了。老师让大家为运动会做准备,列队操练往前走。老师喊着“向右转”,只有桃子不知道哪边是“右”,因为她以为自己的“右边”和大家的“右边”不一样。桃子心里着急,搞不清该往哪边转,于是她把心一横,转过身去,却和旁边的同学面对面了。老师又喊“向前走”,桃子那组比别的组都慢。这样的事儿经过几回以后,桃子才知道自己又笨又呆,她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僵硬,恨不得缩成小小的一团儿。老师也犯愁了。放学前开班会,老师让大家举起右手来,只有桃子又犯了迷糊,搞不清举哪边儿的手。她听见后头同学在笑。旁边的妙子小声对她说:“拿筷子的手。”听见这话,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让桃子最来气的就是这话不是别人说的,偏偏是妙子说的,这让桃子感到又羞又恼。在像妙子这样真正聪明可爱的小姑娘面前,她不知道该咋办了,奶奶说她聪明可爱来着,现在她闹不清自个儿到底是啥样的孩子了。
想到这里,桃子扑哧一声乐了起来。回忆起孩提时代的辛酸史,还能觉得好笑,桃子可真是活了老长的岁月了。
那之后不久,故乡就迎来小雪飞舞的初冬。
桃子有个年龄相近的小姨,她总是称这个小姨为“姐姐”。桃子平时穿惯了小姨的旧衣裳,有天穿了条崭新的红色灯芯绒裤子,桃子心里乐开了花。不知为什么那天家里没有其他的大人在,只有桃子和小姨两个人守着家。外头天气冷,没法出去玩。
“姐啊,咱们玩藏猫猫吧,咱们玩藏猫猫好不?”桃子求小姨。小姨拗不过,就和桃子在屋子里玩起了捉迷藏。幽暗的储藏室、米柜子和碗柜之间的缝隙、排列着大咸菜缸的角落、防雨窗套边儿……在一栋古旧的老宅子里,有那么多幽暗的地方。桃子最后躲在了烧着蜂窝煤的暖桌里头,不知怎么就昏睡过去了。等小姨将她拖出来的时候,她啥都不清楚了,迷迷糊糊的,就记得看见自己的裤子着火了。小姨用手给她拍着,把火给拍灭了。这时候桃子的脑子才有点儿清楚了,她感觉脚脖子那儿已经疼得不行了。桃子哭着喊疼,小姨看她可怜,就去拿了个装了酱油的小碟子,因为听说酱油治烫伤,她就在桃子的脚脖子上抹酱油,就跟往饭团子上抹酱油似的,疼得桃子跳起来鬼哭狼嚎,正是这时候,爷爷回来了,赶紧将桃子领到家附近的诊疗所去了。
烧伤的是右脚,好事儿,从此以后自己就不对左右犯迷糊了。脑子一想到“右边”,右脚那块光溜溜发光的四方形伤痕就凉飕飕的,好像在跟自己说“这边儿这边儿”,桃子那时候简直觉得脚也有心呢。
现在那伤痕还在,虽然已经变浅了很多。桃子觉得那个四方形伤痕就像一扇窗户,从那里能看见好多事情。
那天,桃子坐在一个大箱子似的雪橇上被带去诊疗所。雪橇上有铃铛,雪橇一动它就响。桃子闻到了药膏的气味。纱布上油纸的气味和家里油纸伞的气味一样。桃子喜欢雨滴打在油纸伞上发出的清脆的声响。她记得那天用手拍打着裤子帮自己灭火的小姨、因为被医生教训而蔫蔫的自己,还有只穿了一天的新裤子。她还记得去诊疗所的路上有一片松林,去诊疗所时因为又疼又怕,自己的小身体紧张地僵硬着,回来路上觉得安心了,便一路东张西望,还蛮快乐。那雪地上散落着松树叶子,雪橇压过去,能闻到好闻的松树的清香。雪橇的铃铛声在去和回的路上听起来完全不一样。那所有的一切啊,都是那样亲切温暖。
此刻疼痛着的右腿啊,也有过温暖的记忆啊。
桃子朝自己点了点头,脚步也轻盈了几分。
突然,桃子觉得腰部有一片柔软的温暖,是谁在轻轻推着自己的后背?
桃子回头,看见一个年轻的女人站在那儿。
年轻女人面色潮红,好像在看着桃子,又好像什么也没看见。
年轻的女人说,周造他握住了俺的,哦不,握住了她的右脚,用力握住了她的右脚。
女人的话断断续续的,看起来气喘吁吁的,完全是在自言自语。
周造第一次约我,就是去了山里,去郊游。周造喜欢山,是真喜欢,俺也,哦不,我也喜欢山。我们带着便当去,特别好吃特别好吃的便当,就在打开便当盒正要吃的时候。
桃子凝神注视年轻的女人。
脚,旱蚂蟥,沾上了,尖叫了声“哎呀”,然后,周造吓了一跳,抓开旱蚂蟥,脚,伤口,血涌出来,就抓住脚,紧紧地握住脚。
桃子笑了,她的笑声和年轻女人的声音合在一起,桃子感到身体有如电流通过。
啊,曾经有过那样的时候呢。桃子充满怀念地望着脸颊绯红的年轻女人。那是天地间只需要自己和周造存在,其他什么都不需要的时期,那绯红的脸颊是陶醉在幸福中的女人的脸颊。
那是只看得见愿意看见的事物的女人。
做梦也没有想到一切都有结束的一天。
那是无知得令人摇头的女人。
然而桃子还是想深深疼爱那个女人。
突然,浓烈的红色映入了桃子的眼帘,是一大片怒放的彼岸花。几百株彼岸花盛放着,红得像在燃烧。终于走到这儿了啊,桃子看着花海,大口喘着气。
小河上架着很漂亮、很像样的铁桥,在小河对面,她登上石阶,那上面有一座小型神社,虽然那座神社又小又简陋,但是备受当地人爱护。彼岸花就在神社和石阶两旁盛开着。在神社举办祭祀活动的夜晚,这一带还会点上灯笼,在夜空下,灯笼照耀着彼岸花,那浓郁的红色与花茎鲜艳的黄绿色相映,那是一番无比美丽的景象。那是周造喜欢的风景,桃子曾经陪着周造带着照相机来过好多次。此刻,带着深切的怀念,桃子停下了脚步。
周造将这里的美景拍下很多张照片,有一次桃子问他要来相机,拍下了一张站在彼岸花那端的周造。照片冲洗出来,那张照片被拍得尤其美好,俊美得令人眼前一亮、心头一颤。照片里的周造笑眯眯地看着桃子。
周造的眼睛里是桃子,桃子觉得周造的眼睛里只有自己。有一瞬间,就那么一瞬间,她想到这张照片可以做周造的遗像,这念头一出来就被她打压下去了,这么可怕的念头,闪一下都让人瘆得慌,就算只是一瞬间她也不能原谅自个儿。
她怎么会有那种念头呢?万一……是不是……自己到底是咋想的?十年以后,这成为现实。从那以后,在桃子内心的角落就有一个低着脑袋不肯抬起来的女人。
现在,桃子默默地朝那个女人伸出手去,把她拉起来一块儿走。桃子和她们只能这样,一起,不停地向前走。
日头当空照,地面上有短短的影子。要是在以前,到这个钟点儿桃子应该已经在往回走的路上了。此时的桃子在路边打开水壶,喝口茶,歇口气,又继续往前走。桃子觉得自己的腿已经跟木棍似的毫无知觉,连带着对疼痛也不当回事儿了。桃子进入自暴自弃、“爱谁谁”的状态,反而气定神闲起来。
左侧又加入一个女人同行,桃子将脸侧过去偷偷打量这个女人。
这是一个中年女人,她目不斜视朝前走着。她的侧脸看上去很寂寞。那是一张领悟到活着即悲哀的脸,如果离别是人生的必然,那么活着本身就是件悲伤的事儿啊。
可是真的只是这样吗?桃子感觉女人喉咙那里仿佛藏着滚烫的郁结。
女人有话要说,却似乎并不是要对桃子说,倒像是要对周围的很多人诉说。
女人看了看周围,开始一字一顿地说话。
“有时候,人会特别沮丧,就好像心碎了一样,而且别人怎么安慰都没用。此身不知怎么安顿,此心总是忧愁难解,甚至想要放弃一切。其实那也没啥,俺已做好思想准备,俺现在正沉浸在无限的让人瑟瑟发抖的寂寞之中。
“外面的天空澄明无际,一片秋高气爽,只有俺把自个儿关在家里,久久地坐在他的遗像前面。俺的眼泪流啊流啊怎么也流不完,连俺自个儿都嫌弃自个儿了,干脆就躺倒在那儿,伸开手脚,连眼睛都不想再睁开,因为一睁开眼,就又要面对现实。榻榻米贴着俺的脸和手背,凉飕飕的,俺就那样,牢牢闭着眼睛啥也不看,就那样一小口一小口浅浅地呼吸着,气若游丝。
“那天俺感到自己呼吸的动静那样小,肩膀、胸腔甚至膈都纹丝不动,全身心进入一片静寂,就好像连自己也要消失了。俺觉得这样也不错,就这样让自己消失也不错。就在那一刻,俺突然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是真的听见了!那声音来自俺的身体内部,但俺发誓,那不是俺的声音,也不是俺之前听到过的任何人的声音,‘溶化吧,溶化进去’,俺听见低低的沉稳的女人的声音。那声音虽然是温和的,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有着让人不得不听从的气场。俺心中信服,继续浅浅地呼吸着,就想去往那个声音所指引的地方。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真的是不可思议啊。渐渐地,俺感到俺的手脚和周围融为一体了,一直到脚尖,仿佛与周围的边界都变得模糊了。俺身体的表面变得无限纤薄,与周围没了界限,俺被松绑了,又或者说俺被溶化了。俺飘散到了空气中,屋子里充满了俺和俺的悲伤。俺既是整体,又只是部分,俺已解脱,俺在浮游,俺内心感受到无法言说的安稳和宁静,同时也留有一丝冷静在凝神观察,对眼前初次遇见的情形无比惊奇。
“俺多么想多一刻停留在那神秘的体验里,俺想牢牢记住那情形发生的顺序和经过,俺以为可以好好记住以便随时回味,可就在那时,俺的眼睛睁开了,那一瞬间,光芒照进了眼里。真美啊!越过纸窗的阳光闪闪发亮,美得令人目眩,俺好像是头一回发现阳光如此美妙。
“阳光普照,将纸窗长长的窗棂投影在榻榻米上,一直延伸到俺身旁。在如洪水一样汹涌照射的阳光中,俺情绪高昂,‘自由,啊,自由,俺想干啥就干啥’,这种情绪来自内在,由内而外满溢。外界的情况毫无改变,也无从改变,那封闭绝望的心境却忽然变得明亮而开放,这简直让人难以置信。你们可知道俺有多么惊讶?‘溶化吧,溶化进去’,俺该怎样理解那时候的声音?”
热情演说的女人说到这里停下了片刻,随之又静静地说:“是真的在,是真的存在。”
女人环顾四周,见大家没有什么反应,又接着往下说:“周造死了,周造死掉了。在俺最悲伤难耐的时候,在俺觉得呼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时候,有一种存在从心里鼓舞了俺。在俺处于人生最低谷的时候,那个存在从俺的身体内部发声,鼓励俺自由地活下去。那时候,俺发现了,发现了一个内心喜悦的自己。是,俺为周造的死而喜悦,那也是俺的一面。那一刻俺明白了,那是俺一直隐藏在内心深处的一面,在极特殊的时刻它浮现出来。人的心是多么不可思议啊。
“爱啊恋的,这些字眼对俺来说都有点儿不贴切,俺不想用这样的词儿。周造是迷住了俺的男人,俺被周造迷住了。即使这样,对于周造死去,俺也有一丝欢喜。俺想一个人活活看,俺想照着自个儿的心愿活活看,俺想用自己的力量去活活看。这就是俺,就是作为一个人的俺。俺带着深重的业力,但即使这样俺也不怪罪自个儿,俺不能怪罪自个儿,因为周造和俺是连为一体的,现在也还是连为一体的,为了让俺一个人活着,周造死了,这是仁慈,是周造的仁慈,是从彼岸透过来的光线那样巨大的仁慈。这就是俺为了接受周造的死去而寻找到的意义。”
桃子默默地听女人说话,听完,她打了个哈欠,挠了挠脑袋。
桃子想对那个女人说:“虽说打定主意不浪费周造给的自由,也确是这么想着而活过来的,可有时还是觉得这份自由太重了,如影随形的唯有寂寞。”
桃子转念一想还是打住了,没有说出口。有的感受只能随着时间积累而得,桃子深知那才是最尊贵的感受。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桃子左前方出现了一个弯着腰走路的女人。这个女人长得很像桃子。“一个人挺好,一个人就好,一个人完满。”这个女人就像在念咒一样自言自语着往前走。她看上去顽固又执着。要承认那就是自己今后的姿态,需要一些勇气,桃子想了想,还是笑着跟着她走。
这条田间的小路终于走到了尽头。
从这里开始,就是桃子这番远征最后的难关了。桃子要走很长很长的山路,山路两旁杉树茂盛,山路上头就是墓地。
走到这儿,桃子觉得双腿已经到了极限,腿疼难耐,疼个不止。“俺累了,俺累坏了,俺好像一步都走不了了。喏,俺不往上爬,俺往左转弯,在左边那条平坦的大道上走个15分钟,就有一个公交站呢。”
桃子心里浮现着脆弱的念头,想要逃跑的念头,可她又感到莫名的振奋:“怎么回事?俺心里咋这么敞亮呢?这敞亮将俺想逃跑的念头一脚蹬开,而且依然在心里滚滚燃烧着喜悦。”桃子觉得讶异,微微侧头感受这份不可思议的心境。
“俺该爬上去,俺得爬上去,俺必须爬上去。”桃子被轻盈跳跃的心推动着,迈出了沉重的一步。拖着疼痛的腿接着两步、三步。“哎呀,俺的心现在到底是咋了,是进入了持续走路带来的情绪高峰?对,一定是那种跑步跑爽了的感觉,啊,不对,俺觉得不是那么简单。”
桃子自知对世间万物包括对自身充满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探究欲,她一面嫌弃着这样的自己,一面允许自己继续向内探索。要是这么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就爬到山顶上了该多好啊,这么理想的事儿当然不会发生,腿上那顽固的疼痛想忘也忘不了。桃子无奈地继续往上,两步、三步,三步、五步,一点点儿往坡上走。
“哎呀,因为俺活着,所以才觉得疼呢。虽说这腿疼够俺受的,可俺有种凌驾于疼痛之上的安心感,真的!怎么说呢,因为有一天俺会死啊。年轻的时候,俺从来没想过死这事儿,觉得‘死’不吉利,特别不愿意触碰它,俺总是背过脸儿去,好像这事跟俺无关。
“俺是从那时候懂得了,死,不遥远,不是远得跟在另一个世界似的,而是就在俺的附近屏息等着。可这回,就算知道死离俺很近,俺也一点儿都不怕了。为啥?因为那是俺老头在的地方,为啥?因为他等着俺呢。俺现在反倒像是被‘死’魅惑着,无论是怎样的病痛和苦难,只要遇到它,就全都安息了。死不可怕,死是解脱。还有比这更让人安心的吗?因为安心,所以俺朝前走。俺现在无所畏惧。腿疼算啥?根本不是事儿。”
桃子听着心里不断涌出的句子,并参与着对话,她笑了,笑着又迈出了一步。
有很多很多桃子在。
有很多很多桃子往前迈。
桃子拥着桃子的肩,桃子拉着桃子的手,桃子推着桃子的背,前呼后拥,一路欢声笑语。
缓缓爬上山坡,桃子的目的地——丈夫的墓地就在那里。
到了丈夫的墓前,桃子并不合掌膜拜,而是站在墓的一旁,和那墓一起眺望它平素所看到的天空。各种各样的梳着童花头的桃子坐在墓碑上悠闲地晃动着双脚。
往远处眺望能看见海,像镜面一样平静的大海,再往前是天空,海天一色,是清清的蓝。
桃子突然想起了她的饭盒,她打开饭盒,开始吃饭团子,一边想着一会儿怎么回家。唉,今天还是乘公交车吧,周造也一定不会说她没毅力啊、不肯坚持啊之类的。这样想着,桃子看了一眼旁边,眼角扫到了红色,回头一看,是一株还结着小红果子的王瓜,利用和旁边的坟墓之间那一点儿地方伸展了藤蔓过来,那枝叶上挂着一颗已经干巴的王瓜,红色的王瓜果实在风中摇曳,而且,还红得那样鲜艳。哎呀,在这地方,它怎么长的?桃子笑了,桃子笑着笑着突然明白了。
啊!桃子明白了。明白了自己之所以那样笑个没完,明白了自己之所以感到一阵阵笑意涌上来的原因。
“俺不是一个等待命运判决的人。俺对热烈的红色有共鸣,俺还能战斗!俺还有未来,还有从今往后,涌上的笑意就是涌上的动力,俺还没完蛋呢。”桃子这么想着,又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