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后记(1/2)
相信亲爱的读者看到这篇译后记的时候,已经读完了这本小说。这样我们可以不必担心剧透的麻烦,贴心贴肉地谈谈作品带给彼此的感受。
故事在凯西的回忆中一点点展开。石黑笔下辽阔的英格兰一片青绿,长路漫漫,主人公隔着十几年的光阴回望黑尔舍姆,仿佛为叙述加了一层柔光或者雾气。这种蕴藉冲淡的调子让我们自诩同是东方血统的中国读者感到亲切。他对于黑尔舍姆这样一所封闭式寄宿学校的描述、学生对于集体生活的感受,我们也会感到非常熟悉。他从容地描写学生群体和校园生态,每个人的成长和个性发展:露丝的霸道和自以为是,凯西的自省和汤米不合时宜的坏脾气……看起来一切都像田园牧歌一样,美好恬淡,健康而普通。
作者在二〇〇六年这本小说甫一问世不久,曾在接受日本《文学界》杂志采访中表示,他想让笔下的黑尔舍姆成为一个气泡一样的封闭、安全而小心翼翼的培育环境,“我想让这个世界成为人类的孩童时代的隐喻”。
他花那么多笔墨去描写那些日常的校园生活,孩子对导师的迷恋和信赖,拍卖会的骚动,学生之间有点疑似霸凌行为的矛盾冲突。这些描述因为来自孩子的视角,一方面显得普通、日常,另一方面又很受局限,因为一切信息都是经过严格过滤之后,经过成年管理者的授权才能透露进来。作者在《文学界》的采访中说,他希望呈现的是我们的童年时代所共有的体会:对于基本生活空间之外的大世界,我们只是听到一些言语的呈现,对于其实际的意义,其实并没有真正的理解。
而这部小说的真正意图,也并不在于揭露“为高度发达的医疗需要提供人体器官的克隆人群体的悲惨命运”,这一超现实的黑暗背景和恐怖现实像怪兽一样被掩埋在讲述中,偶尔雾气消散,才会显露一二。初次阅读的过程中,这种随着孩童的认知渐渐揭露的现实设置,成为了一种揪心的悬念,但这种悬疑气氛并不是作者所特意制造的,他所更在意的是随着孩子的成长,世界的真相一点点展开的这个过程,而这也是我们所有人长大的过程中都曾亲身经历过,足以感同身受的。
小说中汤米所画的那些怪异的动物,那些他想象中的神奇生物,有着金属或者橡胶质感的超现实外形,他为它们精心绘制各种细节,想象它们如何取物、进食、自我防御。汤米讲述自己创作的时候,我不禁想这里暴露了作家本人的创作思路。他就像汤米画他的动物一样,在构思和创作《莫失莫忘》这个充满真实情感、人物血肉丰盈、气息俨然的超现实世界。
二〇一七年石黑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用他本人的话说,这几乎是“荒诞”的至高荣誉为他带来了更多好奇的读者。我们这些悄悄喜欢、追随他多年的老读者,习惯了他慢节奏的写作,题材跨度之大,以及无论写什么,都力透纸背的“丧”气。《莫失莫忘》这本小说问世于二〇〇五年,二〇〇七年我第一次读到,阅读的美感和痛感一样强烈,久久萦绕。近十年之后,当译文社的编辑冯涛先生提出让我来重译这本小说的时候,最先袭上心头的记忆是作品中无可慰藉的苦痛,苦到我曾想推掉这差事。幸亏编辑先生坚持认为我是合适的译者人选,于是我才有幸逐字逐句地细读,并且通过自己的译笔跟读者分享这部落笔细碎,却具有强大情感冲击力的小说作品。
曾经我以为这种深刻的悲哀和宿命之感是因为石黑的东方背景——我曾肤浅地以为,中国与日本这些儒家为主导的文化中,有这样一种逆势思潮时不时会卷上来,认为一切都是徒劳,就像西藏僧侣们做的沙画:所有精心的设计,终生的经营,最终风过无踪,了无痕迹。
作家用以对抗这种徒劳、宿命和消亡的,是看似微弱渺小而不可靠的普通人的记忆和讲述。无论是最近新作《被掩埋的巨人》中在记忆的迷雾中艰难跋涉的那对远古时代的老夫妇,《莫失莫忘》中刚成年就会被当成器官收割的克隆人族群,以及《长日将尽》中巨族豪宅的老管家,都是人群中的异类,时代的弃儿。与千禧一代天生特权的认知正相反,他笔下的人物,都身处边缘,地位卑微。《莫失莫忘》最为极端,你甚至无法确定这些人物算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人类,更谈不上天赋人权。然而克隆人也罢,像小说中夫人所称的“可怜的小东西”也罢,凯西、汤米和露丝长久纠缠的情感之深厚和真切,却写满了人之为人、文明之所以延续的核心意义。
二〇一〇年,《莫失莫忘》被美国导演马克·罗曼尼克拍成电影,要在九十分钟内全方位呈现一个十几万字的故事,就要有许多删减,而视觉的讲述跟文字自然会有不同取舍。小说中我印象非常深刻的一段,影片的处理方式让我感觉有些潦草和失望。这也是小说中我认为的高潮部分,即凯西和汤米带着画作,按照露丝留下的地址,去找夫人申请延期捐献——甚至不是免于捐献,他们反复计划,斗胆谋求的无非是真爱的两人能有两三年的时间共处,专心相爱而已。
小说中透过凯西的视角,我们看到这座海滨住宅幽暗神秘,人们仿佛话里有话,每个动作都意义指向不明。这就是凯西和汤米认识中的人类生活:神秘莫测,难以理解。当艾米丽小姐坐着轮椅从阴影中出来的时候,读者不禁期望她会有更多的情感流露。她为之奋斗终生的黑尔舍姆事业已经告终,但这两个孩子是她事业的成果,他们的成就值得她自豪。然而她一心都放在要卖掉的柜子上,甚至基本的待客礼仪都欠奉,终究“我们”和“他们”的壁垒如此森严,毕竟她要从轮椅上站起来、恢复健康,多半还要指望从“他们”身上收获的器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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