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后记(2/2)
影片把“捐献”实在地呈现在你面前时,让捐献者鱼肉在案一般倒在手术台上任人宰割的时候,那种残酷的视觉冲击让观众不得不逼问:“他们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不逃跑,逃离这种悲惨的宿命?”因此影片增加了一个手腕打卡的设施,为克隆人管控机制做了相应的设定。
石黑先生并不是科幻作家,他不去解释“培育克隆人用于器官移植,首先要解决抗拒现象,抹除一切攻击性气质”。但读书的时候你还是会发现,凯西是一个出色的护理员,汤米很为自己是一个不错的捐献者感到自豪,即便是最不服输的露丝,也尽职尽责地完成了捐献者的宿命,虽然曾梦想在干净明亮的办公室里工作,到头来也只是承认自己年少无知,犯傻而已。他们不质疑被剥夺的人生,不反抗生来的宿命。
作者曾在采访中表示:“从我的世界观来看,我认为人们无论承受怎样的痛苦,无论遭遇怎样的悲惨经历,无论如何不自由,都会在命运的夹缝中求生,接受命运给予的一切。人们不懈奋斗,努力在如此狭小的生存空间内寻找梦想和希望。这类人始终比那些破坏体制、实施叛乱的人更令我感兴趣。”
这种东方式——或者说英国式——的隐忍和“认命”,也在石黑一雄作品里贯穿始终,反复讲述。而当我们跟着凯西的步伐走过三十一岁的年纪,也会觉得够了,一生已经够长。当你跟随凯西站在田野里,面对着缀满垃圾塑料袋的铁丝网,想象着人生中失去的一切都随着海水冲刷上来,涌过来。无论三十岁也罢,八十岁也罢,人生注定要经历的那些失落,一盒磁带或是一辈子的挚爱,终究一样会像这样一去不回,又在记忆中辗转翻滚,直到生命终结。
石黑一雄一九五四年出生于日本长崎,父亲是位研究海洋的学者。一雄五岁的时候,因为父亲受邀到萨里郡的英国国家海洋学研究院工作的机缘,全家搬到了英国。他在英国读书、长大,读大学之前还去美国和加拿大度过了一个“间隔年”,他曾有志于从事音乐行业,曾将自己录制的样带寄往唱片公司,后来他也曾认真写过几首爵士乐歌曲,多半是为美国女歌手史黛西·肯特所作。不知本书的点题歌曲《莫失莫忘》是不是来自作者本人实际的音乐创作。
石黑从肯特郡大学读完英文和哲学专业本科,当他决定从事文学创作之后,又去东英吉利大学继续读创意写作。这所大学地处诺福克郡(英格兰失落的一角)的诺威奇市,虽然校史较短,尚不足六十年,却出了许多重要学者。在石黑一雄获得诺奖之前,该校创意写作专业最著名的毕业生当属布克奖得主伊恩·麦克尤恩。
石黑一雄直到一九八九年才重新回到日本。他说自己的日文水平犹如五岁孩童,而倘或一直在日本长大的话,他多半不会成为作家:
“我能成为作家,和我是一个来自日本的‘逃亡者’有着密切的关系。另一个原因是,我一般通过日本人父母的双眼观察英国,这导致我在长大的过程中与周围的社会之间始终隔着一定距离。一些我所有朋友都单纯地从是非曲直的角度考虑的事情,我会认为那是英国社会里存在的负面的、怪异的风俗习惯。这是隔着一段距离看待英国造成的,也成为了我当上作家的推动力。”
这种隔膜感常常是出色作家的有力武器,而石黑一雄这部小说的厉害之处在于,细密的笔触背后,现实的人类社会只是阴影一般的存在,而作者凭空构建出来的克隆人族群,却血肉真切,一动牵情。农舍里读书的凯西被清风拂动头发,她跟汤米依偎在一起,叹息那些错过的时光;躺在手术台上痛苦等待终结,却牵挂着伙伴的露丝;这长夜驱车、取小路经过人世的一生,这样短暂而微不足道的存在,一盒磁带的得失……亲爱的读者,希望我能把阅读中深刻的震动感传达给你,分享给你。
译者
二〇一八年四月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