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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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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狄迪耶遇见你这里的一个朋友,他跟我讲了这里的事。”“那你来这里做什么?”“来帮你。”

“帮我什么?”我质问道,因为担心她的安危而恼火。

“熬称……你在这里做什么,我就帮你做什么。帮助别人,你不就是在做这样的事?” “你得离开,不能待在这里。太危险了,到处都有人挂掉,我不知道情况会变得多糟。”“我不走。”她平静地说,一脸坚决地盯着我。那双绿色大眼睛在发火,不让步,眼前的她展露前所未有的美。

“我担心你,我要待在你旁边。你要我做什么?”“愚蠢!”我叹口气,抚弄头发,很泄气。“太扯了。”

“听好,”她说,开心的笑容叫我一惊,“你以为这场大拯救就只需要你一个人?现在,平心静气告诉我,你要我做什么?”我的确需要帮手,不只需要人帮我照顾病人,还需要人抚平我喉咙、胸坎里,涌现的疑惑、恐俱和羞愧。我们为何如此推崇勇气,原因在于我们发觉为别人勇敢地接受挑战,比光为自己勇敢接受挑战容易些,而这也是勇气叫人啼笑皆非的地方。而我爱她。事实上,我口头上要她离开以策安全时,狂热的心却和眼睛暗地连手,要她留下。“好,有很多事要做,但一定要小心。一有迹象……显示你情况不妙,立刻拦出租车去我朋友哈米德那里,他是医生,就这么说定?”她伸出修长的手握住我的手,那一握,有力而自信。

“就这么说定。”她说,“我们从哪里开始?”我们先巡视了贫民窟一圈,探望病患,发送补液。这时已有一百多人出现霍乱症状,其中一半病情严重。每个病人,我只看几分钟,但全部看完仍花了我们两小时。我们马不停蹄,用消毒过的杯子喝汤或甜茶,没吃其他东西。隔天傍晚,我们才坐下来好好吃一餐,累瘫了,但为了填饱肚子,我们吃了热拉饼和蔬菜。然后,精神恢复了一些,我们出发,再次巡视最严重的病患。

那是一件很脏臭的工作……holera (霍乱)一词来自希腊语的kholera ,意为腹泻。霍乱导致的腹泻,带有独特的恶臭,让人永远无法习惯的臭味。每次走进小屋探视病人,我们都猛压下呕意,但有时还是禁不住会吐出来。一旦吐过一次,呕意更加强烈。卡拉亲切和善,特别是对待小孩子。她带给病患家人信心,始终保持幽默感,尽管有那恶臭,还得在阴暗潮湿的陋屋里,弯下身子提取东西、清洗东西、安慰病患,尽管得面对疾病和垂死病患,尽管疫情似乎愈来愈严重,我们也可能染病、死亡。在不眠不休忙了四十个小时后,每次我把饥渴的眼神转向她,她仍是面带微笑。我爱她,即使她懒惰、懦弱、处境悲惨或脾气不好,我仍会爱她。但是她却勇敢、慈悲而宽厚。她工作卖力,人缘好。不知为什么,经过这面对恐惧、苦难、死亡的几十个小时,我找到新方式和新理由,更深爱这个我已全心爱着的女人。

第二天晚上凌晨三点,我坚持要她睡一下,我们两个都睡,以免累垮。我们开始走回家,走过一条条漆黑冷清的小巷。不见月亮,黑色天幕上繁星点点,星光耀眼。来到一处异常宽阔的地方,三条小巷交会处,我停下来,举起手示意卡拉别出声。某处传来微微刮擦,像是塔夫绸的寒率作响声,或玻璃纸捏成一团的沙沙作响声。一片漆黑,我看不出声响来自何处,但我知道很近,且愈来愈近。

我伸手到身后抓住卡拉,将她拉紧贴住我背后,左瞧右瞧,想抢在发声物到前先行动。然后,它们来了,是老鼠。

“别动!”我以粗哑的嗓音低声说,拉着她尽可能紧贴我背。“完全不要动!只要不动,它们会以为你是家具的一部分。你一动,它们就会咬你!”老鼠跑过来,数百只,然后数千只,嘎吱乱叫的黑色浪潮,从巷子里滚滚流出,扫过我们的腿,像河里涡旋的潮水。它们身形硕大,比猫还大、还胖,钻乎乎的,排成两、三列,成群奔过小巷。它们扫过我们的腿部,先是到我们脚跺高,然后到小腿高,最后到膝盖高。他们踩在别的老鼠背上往前跑,猛力拍打、撞击我们的腿。经过我们之后,它们窜入夜色,朝有钱人家大厦的污水管奔去。它们每晚如此迁徙,从附近的市集,穿过贫民窟,前往有钱人的大厦。会咬人的老鼠,为数达数千只。一波波黑潮似乎流了有十分钟之久,虽然事实上不可能这么久。最后,不见老鼠踪影。小巷里的垃圾、碎屑给清得一乾二净,四周一片死寂。

“那……是什么……鬼东西?”她问,嘴巴张得大大的。

“那些鬼东西,每天晚上大概这时候会经过这里。没有人在意,因为它们让这地方常保干净,而且它们不怕人,只要你待在小屋里或睡在屋外地上就没事。但你如果挡到它们,又惊慌,它们就会爬满你全身,把你啃得跟小巷一样干净。”“我真该称赞你,林,”她说,口气平稳,但睁得大大的眼睛仍满是恐惧,“你很懂得把握机会扮演英雄救美。”

我们带着疲惫、逃过一劫的宽慰心情,无精打采,彼此紧贴着,摇摇晃晃走回诊所小屋。我在泥地上铺上一张毯子,两人躺下,枕着用其他毯子叠起的临时枕头。我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一阵稀微的雨水,落在上方的帆布遮棚上。某处有人在睡梦中凄厉喊叫,那紧张、毫无意义的声音,从连番睡梦中一再袭来,最后惊动在贫民窟边缘游荡的一群野狗,引得它们嚎叫回应。我们累过了头,一时睡不着,疲倦的肉体紧贴在一块,阵阵欲念兴奋地被激发。于是,我们反而清醒地躺着,卡拉跟我讲起她的故事,件件叫人心痛。

她生于瑞士的巴塞尔,没有兄弟姊妹。她妈妈是瑞士裔意大利人,爸爸是瑞典人。爸妈两人都是艺术家,爸爸是画家,妈妈是花腔女高音。在卡拉·萨兰恩的记忆中,童年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时期。富创造力的年轻爸妈人缘很好,在那个多民族城市里,诗人、音乐家、演员、艺术家,都喜欢到他们家聚会。卡拉在生活中自然而然学会四种语言,每种都说得很流禾lj ,她还花了许多时间,跟妈妈学她最喜爱的咏叹调。在爸爸的画室里,她看爸爸用他钟爱的各种色彩和形状,在空白画布上幻化出不可思议的画面。

有一天,伊夏·萨兰恩在德国办个人画展后,未如期回来。快到午夜时,当地警方告诉安娜和卡拉,他碰上雪暴,车子冲出马路,身亡。这桩不幸,毁掉安娜的美丽容颜和美妙嗓音,不到一年,也夺走她的生命。她服过量安眠药自杀而亡,卡拉成为孤零零的一个人。

卡拉的舅舅住在美国旧金山,已有家庭,但她从没见过他。后来,这个孤苦无依的女孩,和陌生的舅舅一起站在母亲墓前,然后跟着他到美国生活,当时只有十岁。马里欧·帕切利身材壮硕,性格宽厚,待卡拉亲切和善且由衷尊敬。他欢迎她加入他的家庭,对她和自己的小孩一视同仁。他常告诉她,他爱她,希望她会慢慢爱他,把她深藏在心底对死去双亲的爱,拨出一部分给他。

但上天不给那份爱滋长的时间。她来到美国的三年后,卡拉舅舅马里欧又死于登山意外。卡拉的生活落入马里欧的遗嫣潘妮洛普的掌控。潘妮洛普眼红卡拉的美貌,和她咄咄逼人、叫人害怕的聪明,她自己的三个小孩都没有这两样特质。卡拉愈是表现得比她小孩出色,她愈是恨卡拉。狄迪耶跟我说过,人们因出于错误的理由而恨别人时,那种卑鄙是无所不用其极的恶毒或残忍。潘妮洛普不给卡拉生活所需,悠意处罚她,不断骂她、贬低她,除了没有把卡拉丢到街头,什么虐待的事都做过。卡拉不得不每晚放学后到当地餐厅打工,周末当保姆,赚钱满足生活需求。某个炎热的夏日夜晚,她在某户人家家里看顾婴儿时,男主人独自一人先回来,比预定时间早很多。他去参加宴会,喝了酒,回来时还在喝。那是她喜欢的男人,她曾偶尔不知不觉幻想的英俊男人。在那个闷热的夏夜,他走进房间,站在她附近。尽管他一嘴酒臭,双眼呆滞,但他的注意让她受宠若惊。他碰了她的肩膀,她微笑。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她脸上的微笑消失了。

只有卡拉说那是强暴。那男人说是卡拉引诱他,而卡拉的舅妈站在他那边。这个来自瑞士的十五岁孤女离开舅妈家,从此没再和她联络。她搬到洛杉矶,在那里找到工作,与另一名女孩合租一间公寓,开始自力更生。但被强暴之后,卡拉丧失了爱的信赖感。她仍保有其他种类的爱:友爱、怜悯、性爱,但相信或信赖另一人永不变心的那种爱,浪漫的男女之爱,已不复见。

她拼命工作,存钱,上夜校。她憧憬上大学,哪间大学都可以,并研读英国、德国文学。但她年轻的生命有太多的破碎,有太多她挚爱的人死去。她无法学完任何课程,无法在任何工作久待。她漂泊,开始阅读带给她希望或力量的任何东西,自我学习。“然后呢?”“然后,”她缓缓地说,“有一天,我发现自己坐在飞机上,飞往新加坡。我遇见一个印度商人,我的生命……就此……永远改观。”

她叹了口气。我不知道那是表示绝望,还是纯粹因为疲惫。

“很高兴你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

她皱起眉头,口气尖锐。

“关于……你的过往。”我答。

她放松下来。

“别提了。”她说,允许自己浅浅微笑。

“不,我是说真的。我很高兴、很感激,你这么信赖我……谈起你自己?” “我也是说真的,”她坚持,仍带微笑,“另吹耳提起,一句话者叼;准跟任何人提。仔冯?” “行。”

我们沉默了好一会儿。附近传来婴儿哭声,我能听到母亲在哄小孩,哄他的话语既温柔又带点恼火。

“你为什么饱在利奥波德酒吧?”“什么意思?”她问,一脸困意。

“不知道,只是好奇。”

她闭着嘴大笑,用鼻子吸气。头枕在我手臂.t 。漆黑中,她的脸曲线柔美,她的眼闪亮如黑珍珠。

“我是说狄迪耶、莫德纳和乌拉,甚至莉蒂和维克兰,我觉得,他们和那地方都很合。但你不是。你在那里格格不入。”

“我想……他们跟我合得来,尽管我跟他们合不来。”她叹口气。

“说说阿曼,”我问,“阿曼和克莉丝汀。”

她以良久的沉默回应这问题,叫我以为她已睡着。然后她开口,轻声、平稳、平和,犹如在法庭上作证般。

“阿曼是朋友。有段时间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可以说就像是我无缘拥有的哥哥。他来自阿富汗,在那里作战受伤,来孟买疗养。从某方面来说,我和他都是如此。他伤得太重,未能完全复原。总而言之,我想我们相互照顾,成为非常亲密的朋友。他是喀布尔大学理工科毕业,英语讲得很溜。我们常讨论书本、哲学、音乐、艺术和食物。他是个很不简单、性情温和的人。”

“然后他出了事。”我鼓励她说下去。

“对!”她答,低声笑,“他遇见克莉丝汀,那就是他出事的原因。她在周夫人底下工作,意大利女孩,很黑,很漂亮。有天晚上,她和乌拉一起来利奥波德,我甚至介绍他们互相认识。两个女孩都在‘皇宫’工作。”

“乌拉在‘皇宫’工作?”

“乌拉曾是周夫人旗下最受欢迎的红牌女郎之一,后来她离开‘皇宫’。毛里齐欧在德国领事馆里有个熟人,那时他正在搞一笔买卖,需要那个德国人配合,他想贿赂那个德国人,打通关节,正巧发现那个德国人迷恋乌拉。靠着那位领事馆官员的强力游说,还有毛里齐欧所有的存款,毛里齐欧赎出乌拉,让她脱离‘皇宫’。毛里齐欧要乌拉对那个领事馆官员大施媚功,直到他完成了……毛里齐欧希望那官员做的事,然后毛里齐欧就把那人甩了。我听说那个家伙后来失魂落魄,朝自己的头开了一枪。那时候,毛里齐欧还要求乌拉卖淫还债。”

“你知道吗,我一直对毛里齐欧很没有好感。”

“那的确是够卑鄙的,但至少她摆脱了周夫人和‘皇宫’。在这方面,我不得不给毛里齐欧应有的赞许,他证明这是办得到的事。在那之前,没有人能安然脱身,想逃出来的人,脸都被泼了硫酸。乌拉脱离周夫人掌控时,克莉丝汀也想跟着离开。放乌拉走,周夫人是迫不得已,但让克莉丝汀也走,她是绝对不肯。阿曼疯狂爱上克莉丝汀,有天深夜,他前往‘皇宫’,跟周夫人谈这事。本来说好,我要跟他一起去。我跟周夫人平常就有生意往来,我带生意人去那里,花不少钱,这事你是知道的,我想她会听得进我的话。但后来我接到电话,没办法去。我有工作··,一那是,很重要的会面,我无法拒绝。阿曼单枪匹马去‘皇宫’。隔天,他和克莉丝汀两人被人发现,陈尸在距‘皇宫’几个街区外的一辆车子里。警方说··… 他们两人服毒,就像罗密欧和朱丽叶那样。”“你认为那是周夫人干的,你很自责,是不是?”“差不多是。”

“那一天,我们把莉萨带离那里时,周夫人隔着金属栅栏讲话,就是在讲这件事?那就是你当时哭得那么伤心的原因?”“如果你非得知道的话,”她轻柔娓娓道来,但声音完全没有惯有的悦耳和感情,“她告诉我,杀了他们之前,她对他们做了什么。她告诉我,她如何玩弄他们之后,才让他们死。”

我紧咬牙关,聆听气息在鼻子里呼吸的声音,最后,我们两人呼吸的节奏完全一致。“那你呢?”她终于问起,眼睛闭得更慢,张开次数更不频繁。“我的故事说完了,你什么时候跟我谈谈你的故事?”我让寂静的雨声哄她闭上眼睛,最后一次闭上眼睛时,她睡着了。我知道,她的故事,我们还没谈完,只谈了一部分。我知道,她在概述自己一生时所省略的精彩细节,至少和她提及的大事件一样重要。有人说恶魔存在于细节里,而我清楚知道有哪些恶魔躲藏、隐伏在我人生故事的细节里。她已给了我一大批全新的宝藏,在那疲惫至极、喃喃低语的一小时里,我更了解她,比过去几个月加总起来的了解还多。恋人得靠这类洞见和信心找到方向,那是指引我们航渡欲海的光亮星星。在那些星星当中,最明亮的是心碎与忧愁。你所能带给爱人的最珍贵礼物,就是你的愁苦。因此,我将她向我告白的每件伤心事,一一钉在天空中。

夜里,吉滕德拉正为死去的妻子哭泣。普拉巴克用自己的红围巾,擦掉普瓦蒂脸上不断冒出的冷汗。我跟卡拉躺在毯子上,身体被倦意和沉睡绑在一块,四周环绕着疾病与希望、死亡与反抗。我轻轻吻了卡拉沉睡中弯曲的手指,那么柔软、温顺,我发誓会永远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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