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审第一天(2/2)
两人将啤酒倒入玻璃杯,干杯后开始吃饭。
“可是你不是候补吗?候补的意思,不就是有缺才需要补?”
“是啊,但还是每天都得去……不过比正式的好,听上去更容易请假。”
“你又不懂什么法律,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吗?”
“听得懂啊。我听法官说,原本法庭上讲的都是专业术语,但自从采用陪审员制度后,就都改用浅显易懂的话说明了。”
里沙子突然噤口,开始犹豫。她一方面想和阳一郎聊聊这起案件,一方面又有些抵触。之前买的那本书里写了,陪审员可以和家人聊陪审的案子。今天在法院也有人问了相关的问题,法官表示只和亲友叙述案件本身是没问题的,只要不涉及法官和陪审员的评议内容,或是发表自己对于有罪无罪的看法、听取对方的意见就可以。
那为什么会抵触呢?里沙子自己也不明白。是因为自己都还没厘清思路吗?还是担心这个话题会让人心里不舒服呢?但她终究无法保持沉默。
“那个案子啊,是关于虐童的。”
里沙子说。
“咦,这些事,讲出来没关系吗?”
阳一郎一口饮尽啤酒,这么问。
“讲是没关系,不过你要是不想听,我就不说了。”
里沙子起身,又从冰箱拿了一罐啤酒,给阳一郎和自己的杯子里都倒上。她一面倒酒,一面思忖着要是老公说他不想听,自己要怎么回应。
“也不是不想听,只是还以为有保密义务之类的。”阳一郎说。
里沙子想了一下后,讲述起来:
“你还记得吗?这个案件去年还上过报纸呢。说是有个三十多岁的家庭主妇,把孩子扔进浴缸里淹死了。”
“咦?没印象啊,每天都有虐童新闻,昨天又有一起啊!好像是小孩被母亲的情人给打了什么的。”
餐桌上霎时一片寂静。
里沙子想要回忆起今天的事,内心深处却很排斥。起诉书上那些被逐一念出的字句仿佛全都崩解、消失,变得模糊了,唯独罪行、杀人等字眼牢牢地黏附在耳朵里。
“我真的不懂审判,可是检察官和律师,他们讲的完全不一样啊。”
结果里沙子只能模糊地想起一些事,也无法表达清楚,说出来的和脑子里想的完全不一样。这还是她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这是当然啦!检察官是主张被告有罪,律师是替被告辩护,所以立场完全相反,不是吗?这不是谁都知道的事吗?”
是啊,这是谁都知道的事。里沙子的视线落在面前的盘子上。重新热过的炸猪排和可乐饼的面衣变得软烂,看起来一点也不美味,为什么要买这种东西呢?
“这方说a,那方说b,到底是哪一方说谎呢?”明知阳一郎会对这种幼稚的疑惑很无语,里沙子却很想知道答案。
“这不就是你们接下来要查清楚的吗?”
阳一郎随口回应着,用筷子夹了一块可乐饼。
周围安静得只能听到阳一郎的咀嚼声。两人同时沉默,里沙子莫名地觉得气氛有些紧张。
“对不起。”里沙子道歉。
“怎么了?”
“其实你不想听这种事吧。”
“倒也不是不想聊这件案子,我明白你第一次碰到这种事,难免会有很多不安,所以没什么好道歉的。”
无论是检察官还是律师的陈述都让里沙子听得很痛苦,也时常恍神漏听。里沙子并不想看向水穗,可又没法不在意她。每当看向她时,她总是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地面。里沙子很想把这些琐碎的记忆全都和阳一郎分享,但还是没能说出口。
“吃饭吧。”
阳一郎起身,又添了一碗饭。里沙子看着自己的盘子,手握筷子,却没有夹起可乐饼或卷心菜丝。明明刚才觉得很饿,现在却没了胃口,只是吃着凉拌青菜,喝着已经变温的啤酒。
“老实说,我一想到明天还要去,就觉得心情沉重。”
“那就不用操心晚餐啦,要是我早点回来,我来做也行,或是去外面吃也行。”
“也对,谢啦!”
“你在家里待了这么久,就当这是个重返社会的机会,努力体会一下吧。”
“什么重返社会啊!”
里沙子笑了。不过想想也是,之所以觉得疲累,并非因为这是一起令人心情沉重的案子,而是因为自己一直待在家,能说话的对象只有文香和住在附近的母亲们。虽然和老同事们还有信息往来,但极少相约碰面。和社会如此脱节的自己突然去了法庭那种地方,心里难免会有负担。
“可以开电视吗?”
“啊,对了。小香还没洗澡呢!”
“是吗?那我先帮她洗。”
“她肯定会闹的。”
“没事没事。”
阳一郎将手上的遥控器放在茶几上,走向走廊。“小香,小香!和爸爸一起洗澡啦!”传来阳一郎装可爱的声音。
里沙子起身,将自己这份几乎没动过的餐盘端进厨房,想着可以当作明天的早餐。她低头看着手上的盘子。“明天要几点起床呢?今天又是几点起的?起床后,换衣服、化妆……明天要穿哪件衣服出门?”里沙子一边想,一边将盘里的菜肴倒进了厨余垃圾桶。
“啊!”
倒掉后,才想起原本这些剩菜要当作明天的早餐。
“我是如何看待安藤水穗这个女人的呢?”里沙子趁阳一郎陪文香睡觉,边泡澡边独自思索着。就算不愿想起来,脑中还是会浮现她那张没有化妆的脸。
水穗始终低着头,所以看不见她的表情。法官念完起诉书之后,问她有没有什么话要说,她悄声回答没有。或许是认识到了自己犯下的错,觉得不可能无罪脱身吧。还是因为……
泡在浴缸里的里沙子站起来,低头看着摇晃的水。膝盖以下还浸在水里,加入了沐浴剂的混浊的洗澡水泛起大波。
安藤水穗也是像这样在浴缸里放满了水吗?为了溺死孩子……她是专门为了溺死孩子而放的水呢,还是用了前一天用过的洗澡水呢?
明明这种事根本无关紧要,里沙子却无法停止思索。孩子是被扔进了干净的水里,还是前一天泡过的混浊洗澡水里呢?
里沙子感觉内心的恐惧被唤醒了,赶紧走出浴缸。分不清从额头淌下的是水滴还是汗;她将水温调低,冲了一下澡,离开了浴室。
瞧了一眼卧室,阳一郎和文香都睡着了。面对面地睡着的父女俩,连蜷缩的睡姿都很像,搁在两人中间的毛毯卷成一坨。
里沙子关掉浴室和厨房的灯,设定好六点的闹钟,帮文香重新盖好毛巾被后,躺在她旁边。一闭上眼,脑海中便浮现出今天看到的各种景象。不同年龄层的男男女女坐在旁听席上,自己还和其中一个人对上了视线;法官那一身黑袍;各位陪审员的衣着样式、眼镜、戒指等;还有安藤水穗那张脸。
睡不着,想着要不要开个空调,又怕习惯踢被子的文香会感冒。
不,睡不着不是因为闷热。
里沙子蹑手蹑脚地起身,走出卧室,经过昏暗的走廊走向厨房。因为窗外的光,室内没那么昏暗。里沙子没开灯,打开冰箱拿了一罐啤酒,倒入刚才的玻璃杯。
“要是不快点睡觉,明天开庭时搞不好会睡着。坐在那里打瞌睡的糗样,从旁听席可是能看得一清二楚。所以赶快喝个精光,早点入睡吧。”
里沙子站在昏暗的厨房里喝着啤酒,冰凉的感觉让她心情舒畅。
明明不想胡思乱想,结果一回神,里沙子又想起文香八个月大时的事,仿佛昨天才发生似的,其实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那时,常有不认识的人夸赞文香是个粉嫩可爱的小女孩。对了,那时一直还不会坐的她,突然学会坐了。里沙子想起,看到女儿像大人一般坐着时自己不由得笑了。那时的文香就像个跟屁虫,紧黏着里沙子。阳一郎不在时,里沙子连上洗手间都不敢关门,因为文香看不到她就会大哭。如此柔软、娇小,还不会走路,有着清澄双眼的生物——竟然将这样的孩子——不行,今天不能再多想了。
里沙子大口喝光剩下的啤酒。
(1) 日本铁路公司(japan railways)下属线路的简称。该公司前身是日本国有铁道,后转为民营,拥有日本规模最大的铁路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