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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审第八天(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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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那个人想要的不是孩子,而是听话的宠物。”年长的女性在评议会上率先开口。

“虽然每个人的说辞不太一样,听得一头雾水,但我觉得只有被告人在说谎,或者说,那是一种执念。因为只有那个人和其他人说的不一样,是吧?其他人说的都一样,只有她不同。说什么丈夫大声怒吼、做出近乎暴力的行为,所以她怕得不敢说。这充其量就是借口。既然什么都不敢说,却还敢叫丈夫多赚点。”

年长的女性就像在边看电视连续剧边评论剧情一样。面对她这一长串话,法官既没阻止也没纠正,更没否定,只是静静地听着。四十多岁的男人和六实正在资料上记笔记。

“而且面对律师的问题,明明回答得很干脆,但是对于检察官的讯问,却总回答说不记得,这就怪了。肯定是因为律师的询问都是事先商量好的,但检察官的问题没办法事先知道吧?”年长女性说话的语气很肯定,一点都不像是问句。她不等法官回应就又说,“所以她才会说些让人觉得莫名其妙的话,不是吗?虽然她将周遭的人都视为坏人,但没有人对她存什么坏心眼啊!至于为什么要怀孕……是因为婆婆怀疑她的身体哪里有问题,所以她才赌气想生个孩子给婆婆看吧。”

“但她母亲也提醒过她生孩子的事,她本人也说考虑到了年龄问题。”

六实插了一句。

“但我觉得她不是真心想要孩子,只是赌气生给婆婆看罢了。结果发现照顾孩子既费神又花钱,孩子还一点也不可爱,最后说要是这孩子不在就好了。”

年长的女性语带不屑地吐出这些话后,总算闭了嘴。虽然她又想说些什么,但法官询问起三十多岁的男子的看法,她只好一脸不满地住嘴。

“我一直搞不懂那名被告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男子有些木讷地小声说,“她说丈夫会爆粗口、怒吼,但是,具体是什么程度,她没有具体陈述,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判断被告是个什么样的人,不是我们陪审员的工作吧?毕竟就连每天在公司碰面的同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都不是很清楚。”

里沙子抬起头,看着一向不太发言的那名男子。他和自己年纪相仿。里沙子反刍着他的话。不了解水穗是个什么样的人也无所谓,因为本身就不可能了解。的确,就连住在一起的另一半是个怎样的人,都很难了解。

“因为我不清楚照顾小孩的事,所以请教了认识的人。这次的案件让我明白原来养儿育女这件事,远比我想象中的辛苦,我觉得被告真的感受到了很大的压力。我明白那种感觉,人在情绪低落、做什么都不顺时,不管别人说什么,听起来都会觉得有恶意。”

里沙子听到他还向认识的人请教了照顾小孩的事,十分惊讶。自己一直觉得他对参与审理一事很消极,没想到他还主动去了解了一些事。

“就算保健师、家附近的母亲们对她真的有恶意,但她没有主动反驳什么,拒绝与对方往来,转而将郁闷发泄在孩子身上,无论我怎么贴近她的立场思考,还是无法理解。我也不认为她有精神方面的问题。虽然她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看见一座公园,也意识不到手上抱的是什么,但其实这种情形是很常见的。况且,案发当时被告还能清楚地对话,也记得丈夫不让她跟着上救护车,负责精神鉴定的医生说她的心理状况还不到患上精神疾病的程度,所以至少就我个人来说,实在没办法同情她。”

这番话让众人无法将目光从他的身上移开,只见他低着头,说了句:“我说完了。”

“你说这种情形很常见,但一般会在什么时候出现呢?具体又会有多严重呢?我无法理解。”六实问。

“就比如,脑子里不是经常会浮现从没见过的东西吗?我在拥挤的电车上或是做简报时,经历过这种事情。脑子里突然浮现出和当下毫无关系的情景,那些情景自己可能实际看到过,像是从山上俯瞰的风景,或是在游泳池的水下看到的景象之类的。我这样是不是很奇怪啊?”

他笑了一下。

“是被什么逼得走投无路的时候吗?”

“我觉得应该不是吧。”

“嗯,确实会有这种思绪乱飘的时候呢。”

“我也常有这种记忆断片的时候呢!可能是上了年纪吧。”

讨论内容越来越偏离主题,里沙子有些焦虑,法官却没有要求大家回归正题。

“如何?你也会那样吗?尤其孩子还小的时候。”

突然被点名的里沙子因为一时之间搞不清楚对方在问什么,有些慌张。原来对方是在问她是否也会将情绪发泄在孩子身上。该怎么回答好呢?虽然必须马上回答没有,但也不能谎称绝对没有。

“你也看到过不存在于眼前的情景吗?比如非常累的时候。”

六实改用假设的语气询问,及时救了一把不知如何回应的里沙子。

啊啊,原来是指这件事啊……这么说来,的确有过,而且有过好几次。就像昨天,明明不可能听见蝉鸣,却觉得蝉鸣声越来越迫近,眼前还出现了水穗见到的那座公园。孩子还小的时候?这个嘛,当然有啊。不管怎么哄,孩子还是哭个不停,无奈地望向窗外,却瞧见了好几个不可能存在于那里的东西。问我究竟瞧见了什么?对了,是樱花树。是被求婚的那天晚上,和老公两人停下脚步望着的那棵樱花树。那棵朦朦胧胧浮现在暗夜里的樱花树,在窗外出现过好几次。里沙子犹豫着要不要回答看到过,但自己现在说的话,会不会对那个人不利?不对,为什么要袒护她……里沙子心里有许多声音交杂着。

“虽然有,但我觉得和被告人的情形并不一样。因为我只是在发愣时瞧见的,而被害人则是当时被逼到了绝境,虽然不能断言是精神衰弱,但应该也很接近了吧。我觉得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当时的心理状态可能确实不正常。”

里沙子边说边问自己:“我是想袒护那个人吗?为什么?那个人又不是我。”

但是里沙子明白。自己能明白那个人的感受,所以就算自己想和她撇清关系,也会因为那份理解而不知不觉地再次贴近。

里沙子明白——丈夫要回家了。他难得主动说一声他要回家了,意思就是我的神经要绷紧一点。要是不绷紧一点,就会被说些难听的话。家里都打扫干净了吗?晚餐准备好了吗?这时孩子偏偏哭闹不停,不知道要从哪件事着手,于是陷入了恐慌。明知因为这种事而恐慌真的很奇怪,但一回神,会发现自己在做些无关要紧的事,比如拿着筷子站在柜子前。不知道要怎么安排家务的先后顺序:想着先帮孩子洗个澡,让她停止哭闹。之后就越来越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干什么了。

里沙子可以清楚地想象,那名完全不认识的女性,是如何因为旁人口中“微不足道”的小事而逐渐陷入了恐慌。里沙子环视陪审员,深吸一口气,开始说话。

“请容我说明一下我整理过的想法。那个人是否崇尚名牌、是不是个守财奴,就像刚才那位先生说的一样,我们无从得知。但我想就算一切都不如所愿,她还是很爱孩子。

“听了之前的陈述,被告对待丈夫的态度很客气,我想那种客气应该是恐惧,只要被吼过一次就会有所警戒。那个审讯时的影像也是,虽然警方并没有大吼,也没有威吓,但对男人相当敏感的被告还是会觉得紧张害怕,所以我觉得,她说接受审讯时很恐惧,并非说谎,也不是夸大其词。

“所以对被告人来说,与丈夫之间的关系会让她很紧张。虽然在旁人看来是再平常不过的对话,但我想肯定有一方会觉得被深深地伤害了。同样的话,由其他人在其他场合说出来的,也许还不会觉得那么受伤。但如果是在特定的场合,从特定的人嘴里说出来,就会产生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等等,我听不太懂,好比什么事呢?”年长女性插嘴。

“好比……”里沙子思索着如何解释,“听保健师说妻子有虐待孩子的嫌疑后,被告的丈夫就叫自己的母亲过来帮忙,我觉得这样做伤害到了当事人。毕竟有没有事先知会一声,给人的感受完全不一样。而且,这也导致之后每次被告想要沟通时,都反而会产生更大的误解。爆粗口当然也很可怕,但误解同样会让人深感恐惧,不是吗?”

这不就是我自己吗?这个疑问在里沙子心里犹如涟漪般扩散开来。她无视掉这声音,继续思索。当从小否定母亲的我身怀六甲,害怕自己也无法当个好妈妈时,阳一郎没和我沟通一声,就跟婆婆说我好像不太对劲。难道他都没想过,对我来说,他的一句“没这回事啦,你别乱想”,和婆婆带来的菜肴、婴儿服,哪个才是不可或缺的?不,这本来就不是什么体贴或想象力的问题,也不是因为他不够了解我。

如果他的目的是想伤害我,让我感到不安、失去自信,他的确没理由对我说任何安慰的话。

“我总觉得被告的丈夫和孩子的关系有种违和感,虽然被告的丈夫常强调自己如何帮忙照顾孩子,但实际上他好像并不怎么关心。他本应该去和医生或保健师好好确认一下孩子的发育情况,然后和妻子沟通,让她放心,可他却展现出一种对妻子过分的担心。这么做无疑会让被告深感不安,让她觉得是自己不正常,才导致孩子发育不好的。于是她也就不敢再和丈夫商量任何关于孩子的事了。”

里沙子看着大家的表情。包括法官在内,人们全都看向自己,露出不解的表情。我不可能表达清楚的,一定说了很奇怪的话,还是快闭嘴吧——里沙子拼命压抑这种心情。

“你是说……”年长女性凝视半空中,喃喃自语。

里沙子深吸一口气,说道:

“我觉得被告的丈夫可能心怀恶意,试图将被告人逼至绝境。”

“……什么意思?”女法官问。看到她的表情,里沙子一下就明白了,自己的想法根本没能传达出去。

“借由大声要挟、摔东西,在对方心里深植恐惧感,一再强调被告和一般人不一样,无法成为好妈妈,还故意让她看到自己与前女友往来的信息,促使被告人越来越不安——”

“故意让被告人看到?有说过这种话吗?”白发男士打断里沙子的话。

“没有,没有这样的证词。”年轻男法官说。

“不好意思,这只是我的想象。明明有很多方法可以不让别人偷看自己的手机内容,但被告还是看到了。所以我在想有没有可能是丈夫故意让妻子看到的,好让她不安。”

“不会吧?有人会这么做吗……”四十多岁的男人苦笑着说。

一片寂静,里沙子着急地想着如何解释才好。为什么大家无法理解我说的话?

“那句‘和一般人不一样’,记得被告人也说过……”六实想起什么似的皱着眉,“对了。她说过以丈夫的薪水,‘连一般人家都比不了’。”

“他们莫非经常用‘和一般人不一样’这种说法来互相攻击吗?果然那位太太不是省油的灯,也会回击呢!既然彼此憎恨,离婚不就得了。反正现在人们都是说离就离,不是吗?”

“是啊。至少让人觉得被告对丈夫是有恨意的。”

听到六实这么说,里沙子不由得开口:

“被告不是憎恨丈夫,而是负隅顽抗吧!一心希望丈夫别再要挟自己、别再轻蔑自己、别再夺走自己的自信了,所以才这样回击过去,不是吗?而且对那种会爆粗口的丈夫来说,那些话听起来根本不痛不痒。”

众人突然噤声,沉默扩散开来。“不行,我无法清楚地传达自己的意思。”里沙子对自己很失望。只见四十多岁的男人咳了一声,犹豫着要不要开口似的先环视了众人,然后说道:

“总之啊……接下来我要说的也是推测,而且是我的胡乱推测就是了。”他一脸困惑地搔头,“怎么说呢,她是不是因为精神上被丈夫穷追猛打,所以才报复性地做出了那种事?”众人看向他,“哎呀,所以啦,”他赶紧挥挥双手,“只是现在讨论的内容让我突然这么想而已。收到丈夫说要回来的信息,孩子又哭个不停。曾被丈夫奚落连哄孩子都不会的她,不想再被冷嘲热讽,于是决定干脆做件让丈夫伤透脑筋的事……还期待丈夫在慌忙救起孩子之余,能反省一下怎么会把妻子逼到这般地步……”

没有人开口。里沙子也默默地看着刚说完话的男人,感觉有只脚很多的虫子在自己体内爬来爬去。

“哎呀,不好意思,我喜欢看推理剧。”男人笑着说,却没有人笑。

“为了让丈夫伤透脑筋,所以把孩子扔进浴缸里?”年长女性蹙眉。

“总觉得被告好像很恨她的丈夫。”男人试图解释。

“我倒觉得是丈夫憎恨被告。母亲怀疑媳妇生不出孩子是因为身体有问题,他居然原原本本地把这句话告诉了被告。这一点就让我觉得,他对被告心怀恶意。”里沙子不由得脱口而出。

“嗯?我怎么听得一头雾水啊?”

“可是丈夫没有憎恨她的理由,不是吗?被告不但憎恨丈夫、婆婆,还憎恨自己的父母。”

“而且她丈夫说没有离婚的打算,是吧?真的很佩服他,居然如此宽宏大量。”

为什么不能理解我说的呢?里沙子双手交叉抚着自己的手臂,还是无法消除虫子在体内爬来爬去的感觉。为什么没有人想到,那个丈夫可能是想继续恶意迫害妻子呢?为什么无法理解我说的话?

他们不可能明白。刚才不就知道了吗?因为那不是水穗的事,而是我的事。

手机一事也是,那不就是我自己的事吗?偷看别人的手机,不觉得可耻吗?还被阳一郎这么说过。难道阳一郎是在等我偷看他的手机吗?故意这么设计我,好骂我可耻,伤害我,让我动摇、让我深感不安。但是他为何这么做?为何如此憎恨我?理由呢?

脑子又一团乱。够了,别再说了。里沙子强烈警告自己。要是再多说什么,肯定会被视为笨蛋,让大家觉得奇怪。明明只是个候补的,还敢大放厥词——

“还没请教您有何看法。”

法官判断里沙子已经说完后,转而询问白发男士。只见白发男士用右手搔了搔下巴,发出鼻音,半晌才开口。

“我觉得她是个十分歇斯底里的女人。原本以为婚后可以过着优雅的生活,没想到完全不是这回事。虽然试图拍拍男人屁股,鞭策他前进,好让自己的日子好过一点,但作用也很有限。孩子也比想象中更难带,照顾孩子这件事根本一点乐趣也没有。我想,被告人肯定梦想着自己能和电视剧里还有杂志上的那些母亲一样吧,和孩子一起穿着亲子服,露出灿烂的笑容。”

里沙子低头,听着白发男士沙哑的嗓音。

“但我不觉得她想杀了小孩,只是存着‘吵死了,可以给我安静一点吗’的心态吧。不过也不能说这种心态完全不含杀意。因为,孩子要是在水里安静下来了,不就等于死了吗?”

“所以,应该要弄清楚杀意具体指什么吧?”六实身子前倾,“‘现在要是放手的话,这孩子就会死,这下子我就轻松多了’,我也不觉得那个人会有这样的逻辑性思考。但是……刚才有人说她是因为受不了丈夫的奚落所以选择报复,从她的陈述来判断,似乎有这种可能……我总觉得她其实有点幼稚,不是那种深思熟虑型的人。当她知道丈夫和其他女人互发信息、相约碰面,顿时愤怒不已,加上孩子一整天哭闹不停,更让她心情焦虑了。她之所以那么做,除了无法再忍受丈夫的任何批评,也是希望丈夫能多关注自己,不是吗?”

“哪有母亲会为了报复丈夫而把孩子扔进水里的!”里沙子不由得大叫。

“当然,包括你在内,世界上大多数母亲都不会这么做的。”

虽然六实的语气依旧沉稳,里沙子却有种被赏了一巴掌的感觉,六实似乎是在指责自己总拿自身经历说事。六实的视线从里沙子身上移开,继续说:

“刚才有人说,觉得那个丈夫对孩子不够关心。我反而觉得,被告和孩子之间有种微妙的距离感。一般来说,如果发现自己的女儿不如其他孩子,妈妈都会急得想尽办法吧,而不是直接自我封闭。好比去医院问诊或是去专门的机构咨询。但她说,因为害怕被人指责,所以选择了封闭自我。问题是,她这么做只想到了自己,并没有想到孩子。我认为身为人母,只要事关孩子就要有不管别人怎么看的勇气,”六实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还是说,我对母亲这身份有着过度的幻想?你觉得呢?”她这么问里沙子。

里沙子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总觉得一旦开口,就又会说起自己的事情。“不管别人怎么看,我一直都是这么做的。”真是这样吗?挤不出奶水时,之所以没有马上换成配方奶,纯粹是为了文香着想吗?保健师不是还劝过自己吗?她说:“可宝宝要是长不大的话,不是很可怜吗?”但自己还是坚持完全用母乳哺育。

那么,那个人又如何呢?水穗会觉得和自己的孩子之间有距离感吗?会觉得自己其实不太为孩子着想吗?里沙子拼命想象水穗站在面前的模样,却怎么也想不出来。“是因为我将自己太过强烈地投射在她身上了吗?”里沙子想到这里,觉得有些后怕。肩负如此重要的任务,自己却心不在焉。

“也是啦。”里沙子附和了一句,没再多说什么。

绝不再多说什么。里沙子再次提醒自己。

六实看穿里沙子不想再说什么,于是看向众人,又开始表达自己的想法。白发男士插嘴说了几句,几个人持续讨论着。里沙子只是默默地听着,仿佛不带任何情绪,仿佛自己不在场似的听着。大家分别说出自己的看法后,法官宣布暂时休息,好几个人起身离席,走出房间。里沙子掏出手机,但没有打电话,也没有查收信息,只是一直盯着握在手上的手机,做了几个深呼吸。没事的,别紧张,她这么告诉自己。

休息时间结束后,法官表示,希望能听听大家对被告人有无责任能力的看法,并开始解释什么是责任能力。

里沙子试着将水穗与自己完全分离,想象她是个不认识、也没见过的陌生人,试着和大家一样客观地评断。无奈脑海里却浮现出昨天自己想象中的那个水穗,电脑屏幕的光映照出她的侧脸。里沙子凝视那张侧脸,赫然发现那张脸变成了自己。

果然自己没这个能耐担此重任,当初应该拒绝,或者中途退出才对。在这么重要的场合,竟然满脑子只想着自己的事。那个人应该被判处几年刑责,这种事我根本说不出口。里沙子好想逃离这里。年轻男法官刻意放慢语速,但这些话只是从她面前流逝,无法被收进心里。里沙子只能努力集中注意力,设法侧耳倾听。

医生出具的精神鉴定意见被采纳为了证据。虽然这份意见属实,却不见得能左右审判结果。虽然相关案例不多,但的确有的案件审判结果与精神鉴定医生的意见相左。最终还是由陪审员和法官来进行判断。里沙子努力地理解法官的话,随后抬起头。“说明结束后,又会问我的意见吧?”这么一想,情绪又开始有些激动。“刚才我那么拼命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却无人理解。对他们来说,我只是说了一大串不知所云的东西吧。之后不管我说什么,他们肯定也都无法理解,我也表达不清楚。况且关于责任能力什么的,我本来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负责精神鉴定的医生不是说了吗,她的状况还不到精神疾病的程度,所以是有责任能力的,不是吗?意识的清醒程度也会左右刑责的判定吗?”

“那么,夜晚将文香独自丢在街上的我,当时意识有多清醒呢?将文香推倒在地板上,自己喝起啤酒的时候呢?拿着筷子站在柜子前的时候,是不是意识不清醒呢?”一回神,里沙子发现自己又在想这些事了,感觉很心慌。为什么又把自己套入进去了呢?心跳得更快了,指尖变得冰冷。“冷静点!”里沙子提醒自己说,突然想到一件事:“我不是候补陪审员吗?有人缺席时,我需要替补上去,没人缺席的话,就不需要询问我的意见了。他们只是为了不把我冷落在一旁,姑且问问我的意见吧。那我根本不必这么认真思考啊!”里沙子的心情一下子变得轻松了许多。这时,里沙子才第一次清楚地感受到,自己和被告毫无关系,对方只是个陌生的女人。

那女人到底有没有责任能力,要问她,不是问我,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那女人和丈夫之间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是否有和我与阳一郎相似的地方——这种事根本无关紧要。一切交由正式陪审员与专业的法官判定就对了。

里沙子意识到这一点,总算放下了心中的大石头,顿时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

反正不管被问到什么,只要先回答“我也不太清楚”,再随便重复一句别人说过的话就行了。于是里沙子比刚才更为专注了。

收到丈夫说要回家的信息,一心想着得让孩子停止哭闹,这些情形的确很难说是精神状况有问题……那么,眼前浮现带孩子去散步的公园景象呢?这种情形也很常见吧。

就算自己不再思考,不再做任何决定,事情也会朝着正确的方向前进。可能是这种想法让里沙子放松了不少,不论她再怎么专注地倾听,议论的声音还是从她的耳旁一飘而过。

里沙子不由得往后靠在椅背上。这时她才意识到,此前自己的上半身一直前倾着。明明不需要这么努力的。她将全身的重量托付给椅背,肩膀放松,边听着大家热烈讨论,边思索晚餐要做些什么。总之,先看看今天有哪些打折的东西可以买,再来做点凉拌小菜吧。像是凉拌冬瓜、凉拌茄子之类的……啊,不对,不用准备晚餐,婆婆会准备好让我带回家……

“你觉得呢?”

里沙子瞧见众人看向自己,赶紧坐直。说到哪里了?哦,好像是在问,对育儿感到疲惫时,会不会觉得自己不太对劲。

“这是当然的啦!当然会累,有时候还会觉得自己快撑不下去了呢!我曾经累到忘了自己在熨衣服,就这样搁着不管呢!不过这和精神方面出了什么问题,根本是两回事,是吧?照顾孩子时难免会这样!尤其孩子还小的时候,更是累呢!”

年长女性出手相助似的,朝着里沙子说。一定是因为她能将自己完全置身事外,才能如此畅所欲言吧。里沙子思索起她的问题。不行,不能想太多,只要说出对方想听到的答案就行了。比起说些大家理解不了的话,被人用疑惑的目光打量,还是察言观色简单得多。里沙子这么告诉自己后,说道:

“嗯,有啊。尤其是睡眠不足的时候。我曾经把钱包放进冰箱,有时明明还不饿,却打开冰箱,拿起生热狗肠猛啃。我想每个母亲都有过这样的经历吧。有人说这是精神衰弱、精神压力太大。虽然仅限于特定的育儿阶段,但那段时间里,确实感觉每天都有行为失控的时候。”

里沙子瞥见年长的女性用力点头,心想:“这么说就对了。我清楚地说出了正确答案,没有说错话。”唯独六实一脸不解地看着里沙子,“我现在说的话,确实和刚才忘情的发言有所矛盾,刚才我说那女人应该是被丈夫逼至绝境,现在却说这不是什么精神上的压迫。不过,已经无所谓了。”

法官说接下来会整合所有人的意见,所以每个人没有明确的结论也没关系,还说照今天讨论的情形来看,倾向于判定被告人并非完全无责任能力。随后,宣布今天的审理结束。

里沙子正准备离开时,被女法官叫住了。

“您没事吧?”女法官温柔地问,里沙子却不由得心生戒备。不等里沙子反问,她又说:“您的孩子还很小,是吧?很担心这起案件会影响您的心情。”

“……嗯,还好。”里沙子试图嗅出这句话的含意,抬眼看着对方。

“明天会讨论量刑一事,到时会提到一些先前的判例,希望您别想太多。”

里沙子看着起身离开的人们。没有人注意到她们,大家都垂着眼,走出房间。为什么没对其他人说,只对我说呢?难道我看起来情绪不太稳定吗?

“那个……”里沙子忍不住开口,“我是不是说了什么奇怪的话?还是只有我看起来一副不太能理解的样子?”

女法官似乎一时没反应过来,“没这回事啦!”她旋即笑着答道,“后天就要判决了。和第一天说的一样,如果您希望坐在旁听席,我们会帮您安排。您也可以选择不出席,刚才另一位候补陪审员也说不会出席,所以就看您希望怎么安排了。”

“什么?!”

里沙子不由得惊呼。之前好像是说过,但自己可能漏听或忘记了。所以判决时,自己不用坐在陪审员的位子上吗——

“如果有不明白的地方,随时都可以跟我们说。”女法官说完后,行了个礼便离去了。房间里只剩下里沙子一个人。厚重的气息残留了下来,充斥在这个空荡荡的房间里。里沙子感觉要是一直站在这里,就会被回荡在房间中的争论声再次吞没。

自己无法参加判决……里沙子怔怔地想着,走出了房间。当然,也不能这么说,毕竟评议一事于判决之前就会进行,自己也会出席讨论。但判决那天,另一位候补陪审员不会出席。要是自己一个人坐在旁听席,又好像被排挤了似的,里沙子心想。而且,这种事实在无法向阳一郎开口。光是想一想就觉得自己很傻了,这种话自己肯定说不出口吧。

里沙子搭乘地铁,再转乘公交。车窗外,天空从一隅开始逐渐变成了暖色。里沙子看着这幅光景,感觉内心那个小洞越来越大,有种不知如何是好的无力感。从上个星期到今天,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如今不得不承认,自己看到的并不是某个发生了案件的家庭,而是自己的婚姻生活。

阳一郎从未对我施暴,也从不借摔东西发泄情绪,更不曾对我大声怒吼、语带要挟。我们一直都沟通得很好,里沙子一直这么认为。最初虽然感受到了违和感,但只要自己乖乖忍气吞声,也就过去了。

然而事实上,那个晴空般爽朗的阳一郎,一直在以看似平静、沉稳,顾及我心理感受的话不断地藐视我、伤害我,还是以我根本无法察觉的方法。关于这一点,里沙子如今已经很清楚了,但她依然不知道阳一郎的理由与目的。她只能想到“憎恨”这个理由,但为什么?是从何时开始憎恨的?里沙子完全无法想象。

虽然我不知道,但一定有个重大的理由让阳一郎如此憎恨我。既然如此,他为何还能和憎恨的对象同住一个屋檐下?难不成他已经准备跟我离婚了?里沙子想不出自己被阳一郎憎恨的理由,却想到了种种可能性:因为怀疑自己有酒精依存症、因为担心自己会虐待孩子、因为自己不肯拒绝担任候补陪审员,这些都足以让阳一郎干脆地提出分居或离婚,也很符合一向干脆利落、晴空般爽朗的阳一郎的作风。

里沙子抵达公公婆婆家时,文香正睡着,怎么摇也摇不醒。婆婆说硬是叫醒她,好像有点可怜,于是里沙子决定抱文香回去。一边抱着文香,一边还要提着装满菜肴的纸袋走路,里沙子觉得这根本形同上刑,但自己没有拒绝的理由,只好接受。虽然婆婆提出可以把里沙子送到车站,但里沙子不想再听到早上那些话,所以断然拒绝,快步离开了公公婆婆家。

转乘电车时,文香醒来过一次。她睡眼惺忪地东张西望后,又沉沉地睡了过去。现在睡成这样,恐怕夜里会睡不着吧。但硬是叫醒她,她又闹起别扭就更麻烦了。于是里沙子尽量轻轻地移动,避免吵醒文香。

电车抵达国分寺,车门还没全开便传来让里沙子震惊的怒吼声。四周张望,原来是冲进隔壁车厢的一名男子正在怒骂同行的女人,声音大到吸引了整车厢乘客的视线,男子却丝毫不为所动。

“闭嘴!少啰唆!不是叫你别多嘴吗?!笨蛋!”

看样子两人是夫妻。男子上身穿着t恤,搭配休闲裤,看上去接近五十岁。女人扎着马尾辫,模样很年轻。男子骂骂咧咧地走向里沙子所在的这节车厢。里沙子心跳得越来越快,“别过来,别过来!”里沙子在心里不断祈求。就在这时,男子用力推开车厢的门,走了进来。他一屁股坐在空位上,依旧骂个不停,吵醒了文香。

“不是叫你别多嘴吗?!笨蛋!你是白痴啊!嫌命长啊!那是老子的钱啊!”

里沙子吓得绷起身子,下意识地用力搂住女儿。被吵醒的文香小声地哭了起来。令人惊讶的是,那位妻子坐在男人旁边,没有大声还嘴,而是轻声细语地说:

“可是,不管怎么说,真的太贵了。不是吗?那种事——”

“少啰唆!你去死吧!又不是你的钱!”

每次女人一说什么,男子都会变得更加激动,吼声也更大。但女人却还是唯唯诺诺地回应。真是够了!里沙子忍住想对女人怒吼的冲动,安抚哭泣的文香。

两人无视被吓得哭出来的文香,也不理会车上乘客好奇的目光,依旧不断地争论着。明明男人的吼声越来越激动,仿佛空气都在震动似的,女人却还是不断地碎碎念。两人在武藏境下车后,里沙子总算松了一口气,甚至有点想哭。刚刚为了安抚文香,一直在轻拍她的肩膀。那只手此刻仍抖个不停。两人离开后,文香总算不哭了。里沙子缩回手,从包中找出一颗糖果塞进嘴里。

纵使心情还是无法平复,里沙子却在脑海中将刚才看到的光景重演了数次。面对如此激动的怒吼、斥骂,甚至在公开场合被人要求去死,那个女人却还是唯唯诺诺的。里沙子莫名地对她心生佩服。尽管声音微弱,女人那不改坚持的语气却让人觉得阴气沉沉的,看来就是这种语气让那男人如此激动吧。

里沙子想,如果自己被那样大声骂上一句,恐怕就再也不敢顶撞对方了,无论对方说什么都会默默顺从,绝不敢说出任何否定对方的话,因为搞不好还会被打、被踹,说自己害怕男人爆粗口,害怕被大声怒吼的水穗肯定也是这么想的。不过在“害怕”的程度上,自己和水穗一定不一样。当然,也会有丝毫不害怕的女人。什么“因为很怕丈夫”,所以不敢要求他晚归时发信息说一声,也不敢质问他是否偷腥,这些情形应该不适用于刚才那名女子吧。对于无视孩子吓到哭,无惧男人冲着自己怒吼的女人来说,喝得烂醉的寿士在屋子里大吼根本就不算什么。听到“心理虐待”这个词,她肯定也不会套在自己身上。

“但那是对等的吗?”里沙子想起自己曾这么问。那时,里沙子也在反思自己和阳一郎是否对等。但是,“对等”究竟是什么?一回神,里沙子才发现自己想得太过入神,快过站了。她赶紧抓起行李,冲出眼看就快关闭的车门,突然发现没带文香一起下车。猛然回头,车门关闭的一幕就像慢动作一样漫长。里沙子看到坐在车厢里的文香面无表情地回头看着自己。这时,慢动作突然加快,电车瞬间呼啸而去。慌张的里沙子扔下手上的纸袋,追着电车,口中不断冒出不成句的呻吟,视野一隅映着站台上人们惊讶让路的模样。文香,文香,文香!她那眼神仿佛知道自己会被丢下似的,仿佛早已接受了这个结局。文香直盯着自己看的模样,在里沙子脑海中不断浮现。自己到底在干什么?自己刚刚到底对孩子做了什么?

“您没事吧?”里沙子感觉身体被不停地摇晃,总算回过神来。原来是一名身穿制服的中年站务员正抓着自己的肩膀询问。电车早已看不见踪影,里沙子指着昏暗中往前延伸的铁轨,拼命解释:“我的孩子,我把孩子,才两岁的,还在车上!”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正抓着站务员,痛哭不已,“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当时在想事情,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当里沙子冲进荻洼车站的站务室时,正和女性工作人员说话的文香突然皱起脸,抱住了里沙子。她的小脸蛋拼命在里沙子的裙子上磨蹭,不断喊着“妈妈!妈妈!妈妈!”里沙子不由得蹲下来,紧紧抱住女儿,泪流满面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小香,对不起。”心情总算稍微平复,里沙子站起来时,看见站务员一脸无奈地看着她们母女俩。

“真的很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

里沙子深深行礼,抱着还在哭泣的文香,快步离开了站务室。

“小香,对不起!妈妈是笨蛋。你一定很害怕吧。对不起!可以原谅妈妈吗?”

无论是搭电车,还是等公交时,里沙子都会蹲下来看着文香,向她道歉。文香总算从大哭变成小声啜泣。只见她抽着鼻涕说:“小香好害怕哦!”里沙子又问:“可以原谅妈妈吗?”“嗯。”文香一脸乖巧地点了点头。

随着离家越来越近,里沙子的心跳开始变快,手掌冰冷,脑子也不听使唤了。今天的事绝对不能让阳一郎知道,不然他一定说我是嫌文香烦,故意把她一个人丢在车上不管;会说我是受不了文香闹别扭、不听话,所以气得把她留在车上。他一定会叫我马上去看心理医生,不能再拖到判决结束了,还会说一起去儿童福利中心好好咨询一下……说我没资格当文香的母亲,说要跟我离婚——不,他应该不会跟我离婚,他会说我们要一直在一起,一直在一起,然后不断奚落我是个将孩子丢在电车上的,彻底失格的母亲。

没事的。只要不说出来就行了。但要是文香说了呢?

不会吧?怎么可能?这孩子应该还没法说清被妈妈丢在电车上这种事。就算她说了类似的话,只要我假装听不懂她的意思,糊弄过去就行了。

下公交车时,油油的汗水流到太阳穴一带。里沙子紧紧握着文香软嫩的手,边走边觉得害怕,第一次那么害怕回家。

不,不是这样,是觉得自己很可怕。自己到底是怎么了?整个人坏掉了吗?还是被弄垮了呢?为什么会发生把文香独自留在电车上这种事?不,可怕的不是这件事本身,可怕的是被阳一郎知道后的后果。而且,比起文香的安危,自己更加关心怎么能瞒过阳一郎。这才是最可怕的,不是吗?

里沙子抬头望着矗立在眼前的公寓,已经无法像以往那样,无法像相信自己会在这里过着幸福生活时那样,看着这栋建筑物了。也无法像以前那样看待阳一郎了吧,里沙子有此预感。要是没被选上候补陪审员就好了,要是不被牵扯进案件审理,自己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吧。不,也说不定有一天,自己会觉得能成为候补陪审员是件好事。里沙子为了安定心绪,做了一个深呼吸。

帮文香洗澡,给她换上干净衣服,之后拿起搁在盥洗室的手机,查收信息。光是看到手机屏幕上出现阳一郎的名字,里沙子就觉得心脏提到了嗓子眼。该不会提到刚才的事吧?里沙子点开信息,看到“回去可能十一点多了”这行字时,安心地舒了一口气。

文香怎么样也不肯刷牙,拼尽全力抗拒。她整个人往后仰着,两腿扑腾个不停。以往里沙子面对这种情形时,一定会想尽办法让文香站好,帮她刷牙。但今天却不知为何不敢这么做,只好愣愣地俯视着胡闹的女儿。里沙子害怕如果文香总不肯站好,自己会对她做些什么,害怕自己会做出无法挽回的举动。文香边哭,边微微睁眼,确认里沙子还在后,她哭得更大声了。“啊,是这样啊。原来只要我在这里就不行啊。”于是里沙子离开了盥洗室。虽然没什么食欲,但还是准备吃晚餐。

里沙子坐在餐桌旁,打开罐装啤酒,夹着婆婆做的菜。今天不用再躲躲藏藏了,因为阳一郎要十一点多才会回来。里沙子直接拿起罐装啤酒大口喝着,一回神才察觉文香的哭声已经停了。里沙子起身走过去查看,发现文香躺在盥洗室的地上,半张着嘴睡着了。里沙子抱起睡着的文香,走向卧室。“小香,对不起!”里沙子将头埋进文香濡湿的头发说道。铺好被褥让文香躺下,里沙子躺在一旁,又说了一次:“小香,对不起!”文香睡着了,就不会向阳一郎告密了——里沙子发现自己产生了这种想法,不禁打了个冷战。“对不起,对不起,”里沙子反复说着,“对不起,我竟然是这种妈妈。”文香皱起眉头,嘟囔着“不要,不要”,还吮起拇指。里沙子帮她盖好毛巾被,坐着凝视熟睡的女儿。文香像翻白眼似的半睁着眼,视线和里沙子对着。本以为她又要哭了,没想到她却安心地闭上了眼。

里沙子突然想起一件事。有一次自己突然醒来,发现母亲也是像这样俯视着自己。自己那时比现在的文香大好几岁,记得是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吧。年幼的里沙子看见母亲注视自己,却一点也不觉得安心,只想着现在不能起来,然后赶紧闭上眼睛装睡。直到感觉母亲离开之前,都不敢睁开眼睛。

文香总有一天也会发现我这样看着她,然后装睡吧?里沙子站起来,走出卧室。年幼时,自己总像个跟屁虫似的跟在母亲身后,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和家人渐行渐远了呢?她想着回到饭厅,看了一眼时间,之后继续吃饭。阳一郎还要一个多小时才会回来。

里沙子吃完晚餐,洗好碗盘,抬头一瞧,赫然发现阳一郎站在面前,不由得惨叫了一声。

“干吗惨叫啊?”阳一郎笑着说。

“完全没发现你回来了,真的吓了一跳。”里沙子抬头看了一眼时钟,现在是十点半。

“你不是说十一点……”

“应该很少有人用惨叫声欢迎一家之主回来。”

虽然阳一郎笑得很开心,里沙子却不知道该不该一起笑。他这是在讽刺我吗?还是我的反应真的很可笑?面前笑着的阳一郎,真的是阳一郎吗?还是那个我设想中的,让我无法再以平常心看待的阳一郎?

“怎么了?”阳一郎一脸认真地看着里沙子。

“对不起,我是真的吓一跳。”里沙子道歉说。

“今天结束得比预想的要早,我先去洗澡啦!”阳一郎走向更衣间,里沙子赶紧关上一直开着的水龙头。

里沙子站在厨房,边泡茶,边望着洗完澡开始吃饭的阳一郎。阳一郎边划手机,边吃饭。泡好茶之后,里沙子才意识到自己不想喝热饮。沉默让气氛有点尴尬,却又不知道要聊些什么。里沙子本想问阳一郎是不是收到了工作消息,又觉得刻意这么问有点奇怪,搞不好还会被阳一郎质疑是在胡乱猜忌,想想还是什么也别说了。

以前自己都是怎么主动抛出话题的呢?里沙子完全想不起来了。

“等小香上了幼儿园——”总算挤出声音,里沙子松了一口气。阳一郎的视线还是没离开手机,只是“嗯”了一声,催促她继续说下去。

“要不然我也去上班吧。”里沙子试着以轻松的口吻说道,看阳一郎会如何回应。虽然知道阳一郎八成会说“我看你应该不行吧”,但里沙子想知道他会以什么样的语气说出这句话。

阳一郎放下手机说:“嗯,这样也很好啊!”里沙子很惊讶,居然没被否定。

“你觉得会有人雇用我吗?”里沙子又问。

“肯定会有的吧,你不是也工作过七八年吗?”

“是吗?我还以为自己不行呢。”里沙子说着,心生疑问。“我是不是真的因为这场审判变得不太对劲了?是我误会了阳一郎吗?是我受水穗的影响太深,连自己也患了被害妄想症吗?我真的不用去看心理医生吗?”里沙子回想起那种不安感,倒掉了一口也没喝的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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