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审第八天(1/2)
第二天一早,里沙子不是被闹钟叫醒的,而是被一直吵着要看电视的文香给叫醒了。离预定的起床时间还有三十分钟,里沙子小声要她再睡一会儿,文香却不听。还在睡觉的阳一郎呻吟了一声,翻身背对她们。里沙子只好起床,打开电视,放进dvd光碟,调好音量后回到卧室。好困,再睡一下就好。没想到文香又奔进卧室,这次吵着说兔子玩偶小姆不见了。
里沙子放弃补觉,起身叠好被子后走向洗手间。文香紧跟在后头,边碰里沙子的腿,边吵着要小姆,眼看就要哭出来了。尽管里沙子一直告诉她,小姆放在奶奶家了,但文香还是吵着要,还挥动双手拍打里沙子的腿和屁股。
里沙子做了好几次深呼吸,拼命压下了怒火。她按下咖啡机,把菠菜和用昨天剩下的卷心菜丝做的沙拉分盘,将吐司放进烤面包机,准备平底锅。
“妈妈!小姆!在哪里!妈妈讨厌!!最讨厌!”
里沙子心想:明明才两岁十个月,怎么能使出那么大的力气?
闹钟在响,是阳一郎的闹钟。她想文香应该像往常一样哭一下就停了。里沙子在平底锅上倒了一点油,打了个蛋,她却还在哭。因为火开着,不可能离开,里沙子皱着眉等待蛋煎熟,然后迅速摆好餐具。“妈妈!讨厌!!最讨厌!走开!”里沙子回头看着边哭喊边拍打自己的女儿,突然用力挡开了她的手。“啪”的一声,文香那张稚嫩的脸瞬间怔住了,刚才还只是假哭的她越哭声音越大,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仰头用力哭喊起来,豆大的泪珠不停地滚落。里沙子无视文香的哭闹,走向卧室。闹钟的声音吵得让人难以忍受。
里沙子按掉闹钟,摇醒还在睡的阳一郎。
“闹钟响了!再不起来就不管你了。”
“唔……”阳一郎发出小小的呻吟声,缓缓地翻了个身,里沙子心想他应该已经醒了,便走回厨房。文香还在哭,里沙子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但问题是,不好好管教不行,而且若不是逼不得已,自己也不想这么做。
里沙子不理会文香,继续擦拭餐桌,迅速准备早餐。已经去叫过一次了,但看来阳一郎还在赖床。无论是闹钟的声音,还是文香的哭声,这些经常听到的声音真是令人心烦。里沙子走进卧室,比刚才更用力地摇醒阳一郎,确认他总算起来后,自己才开始换衣服。
“小香在哭。”
阳一郎用刚睡醒的声音说着,起身将被褥折好。
“越哄她,哭得越大声,先别管她吧。”
里沙子尽量平心静气地说。换好衣服的她回头一瞧,没看见阳一郎,只瞥见折好的被褥就这样放着,忍不住叹了口气,把被褥顺手收进壁橱。匆忙靠着洗脸台化好妆后,里沙子下楼开信箱拿报纸。回到饭厅时,瞧见穿着睡衣的阳一郎正坐在电视机前抱着文香。他像是在哄小婴儿般,边轻拍文香的背,边悄声哼着电视上播放的儿歌。不再哭闹的文香将整张脸埋进阳一郎的肩头,还歪头瞅了里沙子一眼。
“来吃饭吧。”
里沙子勉强挤出笑容,将装着咖啡的马克杯放在桌上,坐了下来。阳一郎应该还没洗脸刷牙。他让文香坐好后,自己也坐下来喝咖啡。
是不是应该解释一下文香为什么会哭,为什么要放着她不管呢?里沙子想着想着,突然觉得很麻烦,于是不发一语地撕了一块吐司,塞进嘴里。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阳一郎摊开桌上的报纸,喃喃道,“但是任由她哭得那么大声,邻居也会担心的。”
“担心什么?”里沙子问完立马后悔起来,因为她知道答案。
“担心我们管教过度。”
哪会听到啊——里沙子虽然很想这么反驳,但还是决定把话吞回肚子里。要是这么反驳的话,不就相当于承认了吗?就像在说:“虽然我管教过度把孩子弄哭了,但邻居是不会听见的。”里沙子默默地将筷子插进蛋黄,黏稠的黄色液体流了出来。
前往浦和的路上,文香没像早上那样闹别扭。她像在反省似的,十分乖巧,还总用甜甜的声音向里沙子搭话。里沙子甚至怀疑她在有意讨好自己,可转念一想,她小小的年纪应该还不会耍这些花样。里沙子清楚自己应当给予回应,因此也像往常一样不断娇声地和她说话,“就是呀!”“小香觉得呢?”“是啊,也许是这样呢!”
但里沙子一想到她那涨红着脸拍打自己的模样、边哭边眯眼偷看自己时的模样,或是像个悲剧主角般向阳一郎撒娇,还露出嘲笑似的眼神看向自己的模样,就无法再和她互动下去了。虽然里沙子明白,文香并没有要当悲剧主角的意思,也不是在嘲笑自己,但她就是忍不住这么想。
里沙子完全无视了文香,而且为了不让其他乘客察觉她的意图,她决定装睡。虽然文香摇了她好几次,但被里沙子挥开后,那双小手就不再碰她了。她在哭吗?还是在闹别扭?里沙子边装睡边担心着,文香却出奇地安静。
总算抵达了浦和。文香乖乖地握住婆婆伸出来的手,走进了屋子里。里沙子微笑地看着她,心中难免因为罪恶感而觉得难受:我究竟对这么小的孩子做了什么?而且,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故意无视她了。
“小香,今天也要乖乖的哦!妈妈会赶快过来接你的。我们回家时去买小香喜欢吃的零食吧!”
里沙子不由得这么说道。见文香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里沙子只好挤出笑容。今天真的会买你喜欢吃的点心的,我们还要一起玩,我也不会再做出无视你这种幼稚的行为了。里沙子这么想着,思绪却被婆婆的一句话打散了。
“里沙子,事情结束后,去约个心理医生看一下吧。感觉你真的承受了不小的压力呢!对了,可以向法院或国家申请赔偿吗?虽说申请国家赔偿很奇怪,可是你承受这么大的压力,总要有些补偿吧……”
里沙子看着婆婆,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才干巴巴地吐出一个“不”字。婆婆看到里沙子微张着嘴,霎时怔住的模样,赶紧说:
“随时都可以带小香过来哦!你不用急,慢慢治疗。现在这方面的治疗很发达,况且这种事也没什么好羞耻的,对吧?”
婆婆似乎也不知道该怎么结束这段对话,只好重复她自己多半也不是很清楚的事:
“就快结束了。加油啊!之后的事再慢慢想就行了。我们都会当你的后盾的!要是不敢自己去医院,我陪你去,请爷爷照顾小香就行了,反正这几天下来他也习惯了。怎么样?所以不要太担心啦。来!小香,跟妈妈说再见。”
婆婆笑着举起文香的一只手。“再见!”文香挥着手,大声重复道。
“那就麻烦你们了。”里沙子总算能出声了。她朝文香挥手,转身离去。
前往公交站的途中想思考些什么,却不知道要从何想起。里沙子的脑中一片空白,完全想不出一个字。那片白色的银幕上,浮现出一只胖胖的婴儿手。手肘红红的,好像有被打过的痕迹。
水穗说她不记得自己打过孩子。丈夫发现时,她才惊觉有这样的事。她在说谎吗?还是压力太大,在意识朦胧的情况下动的手?倘若要问陪审员和旁听席的人,谁都会觉得一味推脱说“不记得”“听到后很惊讶”“怀疑是寿士做的”的水穗是个很自私任性的母亲吧。
“可是如果,如果,如果——”
“如果”这个词不停地从里沙子脑中涌出。
如果是这样呢:其实是寿士动的手,他却逼问妻子是不是她干的,体力和精神都已消耗殆尽的水穗被这么逼问,绝对会以为是自己下的手,毕竟她一直都很相信丈夫说的话。寿士也许就这么巧妙又不着痕迹地把责任推给了水穗。
昨天水穗说过的话在里沙子耳边逐一回响起来。它们互相重叠着,速度有快有慢。
“保健师会说那种话,该不会是因为你看起来像是会虐待孩子的母亲吧?”那个丈夫对妻子这么说道。
之后丈夫不顾水穗拒绝,坚持请自己的母亲过来帮忙照顾孩子。水穗心想:“莫非丈夫也怀疑我会对孩子施虐吗?”
那个丈夫还说女儿长大后,一定会讨厌和父母关系不睦的水穗。
水穗的朋友说他们夫妻俩争吵时,水穗并非只是默默地听,不回嘴。但她到底说了些什么来反驳呢?又要怎么回击,才能给对方造成同等的伤害呢?水穗说她不记得自己说过“薪水很低”“穷酸”之类的话。实际上,她会不会就是使用这些话进行回击的呢?不,要是察觉到受伤倒还好,至少知道要防御,但水穗恐怕根本没察觉到自己被伤害了,只是抱着不甘心、自讨没趣的心情随便回了几句嘴也说不定,用那种根本连攻击都算不上的幼稚话语。
公交车来了。里沙子上车后坐在驾驶座后方的位子上,额头贴着车窗。
记得谁说过,水穗把大家都说成了坏人。
大家听了水穗的话,只会觉得她夸张、装可怜、得了被害妄想症吧——都是别人的错,可怜的总是我。
也难怪大家会这么想。里沙子很想笑,为什么呢?因为要是相信水穗说的话,很多事情就说不通了。
丈夫担心疲于照顾孩子的妻子,所以请自己的母亲过来帮忙。水穗为何将这件事解读成婆婆是来监视她有没有虐待孩子呢?
丈夫发现孩子受虐后,周末主动帮忙带孩子,水穗又为何将这件事曲解成丈夫这么做是在批判她没有资格为人母亲呢?
应该没有男人会伤害孩子,还把罪行推到妻子头上吧?大家都是这么想的。因为没有这么做的理由,没有动机,也没有意义。
那些人——里沙子想起那些陪审员的脸——不,任何人——也想起公婆和南美的脸,还有坐在旁听席上,看向自己这边的人们的脸——他们不会理解的。就是会有这种人,只是为了伤害对方,就可以平心静气地做些毫无理由也毫无意义的事,他们根本就没想过要被别人所理解。
并非憎恨的对象,也不是什么敌人,但那些人就是忍不住想要伤害,伤害那个睡在自己身旁、比自己更弱小的人。这世上就是有这种人。
体内蹿起一股笑意。
是吗,原来是这样啊!
不是假装没发现,不是不去深思,也不是更情愿相信自己生活在毫无半点阴霾的幸福中。
自己只是还无法理解罢了。
水穗看见的景色、水穗怀中婴儿的手感,不时会牵引出萦绕在我脑中的、那不愿被想起的过往。我不是完美的母亲,有时甚至让孩子躺在地板上,无视她哭个不停,还想着“要是没生下她就好了”。我不可能成为好妈妈,因为我只知道那样的母亲,只知道那种怎么都无法沟通的母亲,所以我很绝望,觉得自己绝对无法成为好妈妈。
这几天,那些带有无尽悔恨的过往不断地在我脑海中浮现,我甚至觉得自己就快变成另一个水穗了。多么想将这种心情告诉别人啊,不是阳一郎和南美,若能向非常了解陪审员是怎么回事的人倾吐,该有多轻松啊!不是专业的心理咨询师也无所谓,能向六实倾吐就好。
知道有免费心理咨询服务时,真的松了一口气。
不过,这和去看心理医生并不一样,并不是婆婆说的那回事。里沙子现在才清楚地察觉到,会造成这种误解,并不是因为婆婆不了解,也不是因为阳一郎担心过度。
但就算告诉那些人,告诉那些有着强烈正义感的陪审员,他们肯定也会满腹疑惑吧。他们会说:“他不是一个很温柔的丈夫吗?就算妻子没开口,他还是想到了找自己的母亲帮忙带孩子。”“那个婆婆也是一个好人呀,说自己可以随时帮忙带孩子。”
“这样哪里奇怪了?她究竟有什么不满?”
大家肯定会不解地问。
我也一直没察觉。里沙子眺望窗外,国道旁有几家店,还有连绵不断的田地,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景色,却有一种初次造访的感觉。要是没参与这次审理,恐怕我也永远不会察觉吧,因为我也说不通。
幸好有免费的心理咨询。审判结束后,去看个心理医生吧。婆婆真的担心我吗?里沙子感受不到丝毫担心与关怀,只能感受到朦胧的恶意,而且因为太过朦胧,所以直到现在才发现那是恶意。
“你那时要是没辞职、继续工作的话,八成会变成酒鬼主妇吧。”
“要是真的很勉强的话,难道不能中途退出吗?”
“承认做不到别人能做到的事,也没什么好可耻的啊!”
“但你不是候补吗?”
“别冲着我发泄啊!”
声音依旧在耳边忽大忽小,但内容却从水穗的话变成了阳一郎的。里沙子的心情又激动起来,审理期间一直紧紧盖着的盖子,刚刚却在无意间被打开了。里沙子用力吐了一口气,感觉自己的呼吸有些颤抖。
阳一郎的那些话,实际不都是一个意思吗——“你不如别人。”
公交车抵达站前环岛,里沙子和一群乘客一起下车。车站前的一切都被刺眼的阳光照得发出白光,大楼轮廓和招牌上的文字都在一瞬间消失了。
拿出公交卡,“嘀”的一声通过检票口,走向上行站台——里沙子觉得自己很不可思议。明明如此不安,明明即便走进室内眼前还是蒙着一层白光,自己的一举一动却还能像往常一样自然。
水穗说丈夫婚后会不时地怒吼,还爆粗口。
可是我们并没有什么改变。里沙子回溯起自己的过往。
相识、相恋、考虑携手共度人生、结婚,这期间都没有什么改变。阳一郎并没有在哪一阶段突然变了个人。
“他第一次对我怒吼是在我们商量买新居的时候,”里沙子耳边响起水穗的声音,“明明是共同规划未来,他却说我是嫌弃现在住的地方。我从没看过他这个样子,真的很惊讶。”像被水穗的声音牵引出来似的,里沙子的记忆中浮现出一幕熟悉的画面。
没错,就是自己想将阳一郎介绍给女性朋友的那次。在那之前,自己也确实“从没看过他这个样子”。
一直让人觉得开朗、体贴,像蔚蓝晴空一样的阳一郎,竟然不顾旁人的眼光,在路上发疯,随即扬长而去。然而女性朋友们还在餐厅兴奋地等着里沙子带男朋友现身,里沙子只好绞尽脑汁地想了个借口,独自赴约。
后来,阳一郎平心静气地解释了生气的原因,里沙子也表示理解。比起完全不生气的恋人,比起爱生闷气的恋人,像阳一郎这样能清楚地将自己的想法告诉对方的人显然坦率多了。毕竟,要是换作自己被这样对待也会不高兴吧。虽说是阳一郎的朋友,但是边吃饭聊天,边被一排男人评头论足的感觉肯定不舒服。为什么自己没能换位思考呢?里沙子还做了自我反省。
为什么?为什么会那么想?那之后自己一个人去餐厅和朋友们解释时,手还在不停地发抖,为什么自己会忘了这一点,产生那种想法呢?那时自己无法如实传达阳一郎的话,只好谎称他临时有事,说什么他也觉得很可惜,没能见见大家。“是他导致我不得不撒谎的,我又为什么要反省?”
因为决定了,不是吗?因为觉得可以和这个人共度一生,因为觉得要是不和这个人结婚的话,或许自己这辈子都不会结婚吧。还有,因为听说他在德国工作的前女友是个女强人,所以想让自己相信,自己得到的男友是优秀的,而不是人家不要的,不是吗?里沙子觉得自己活像个在质问自己的律师。虽然想苦笑,但脸只是稍微抽动了一下。不想再像个律师似的质问自己了。
第二次又是什么时候?他后来还对我吼过吗?
不,阳一郎就只发过那么一次火。
他从没摔东西发泄过情绪;就算喝醉回来,也不会爆粗口;纵使态度较为强势,也不会语带威胁。水穗感受到的那种恐怖,里沙子并未感受过。
“我们确实吵过架,但我不会把理由什么的都记得那么清楚。任何夫妻都会起口角、冷战。”寿士曾这么说。
“但那是对等的吗?”在评议室这么提问时,自己想知道的是水穗与寿士的立场是否对等。然而就算问了,也没人能回答,毕竟就连亲眼看到他们对话的那位朋友也不知道。
不对,那时自己想知道的是,究竟什么是对等。要是立场不对等,吵架这种事就无法成立。自己真正想知道的是,那两个人真的是在“吵架”吗?里沙子直到现在才想清楚。
当两个人达成了结婚的共识,开始操办婚事时,意见相左的情形就会增加。毕竟一直以来两人都是各过各的,往后却要一起生活,争吵是必然的。当时的里沙子也这么认为。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都是为了一些小事在拌嘴,比如婚宴的客人名单、送给宾客的回礼、新居地点、搬家流程之类的。
的确不是吵架。
“送给宾客的回礼还是女孩子家来挑选比较好,那就交给你吧。”当时阳一郎是这么说的。于是里沙子回想了一下自己参加朋友婚礼时拿到过的回礼,思考哪些是还不错的,哪些是不怎么样的,然后就着预算挑选。阳一郎有事无法陪同时,里沙子就自己搞定一切。结果当里沙子说已经决定了选什么当回礼时,阳一郎先是惊讶地“咦”了一声,然后一脸困惑地说:“会有人想要这种东西吗?再怎么说也不能选这个吧?”
起初,里沙子还以为阳一郎在开玩笑。
“咦?你连这种事都不知道吗?我是男人,我都知道啊。现在还有人不知道这种事吗?”
以前两人在餐厅用餐,里沙子询问蔬菜名或烹调手法时,阳一郎总是这么回应。那时里沙子不觉得这样回应很奇怪,还心想朋友、恋人之间应该都会像这样半开玩笑似的互相嘲笑吧。搞不好恋人之间尤其会这样,因为觉得女友这种不知世事的地方特别可爱,所以忍不住想逗弄。“才没这回事呢!一般人哪知道啊!”接着女友会这么反驳,然后两人相视而笑。
里沙子记得自己那时确实笑了。“男人知道这种事才更奇怪呢。”她说完,和阳一郎相视而笑。
所以,从前自己就是这么认为的。“怎么这么说?好过分啊!”选礼物时,里沙子记得自己是这么笑着回应的。但那时阳一郎并没有笑,而且选了另一件东西作为婚礼的回礼。里沙子明明想回一句:“你不是说这件事交给我吗?”但当时又觉得自己的品位可能确实有点奇怪,所以顺从了阳一郎的决定。如果那时自己回嘴了,两人可能会吵上一架吧,但并没有“如果”。
之后又发生过好几次类似的事。
好比列出宾客名单这件事。“新娘邀请男宾客不是很怪吗?”阳一郎不安地说。但是当里沙子反驳说他列出的名单里也有女性友人时,阳一郎的语气显得更不安了:“你不知道男性邀请女性和女性邀请男性的意思不一样吗?这不是常识吗?”结果被他一说,里沙子也这么觉得了。
接连发生好几次这种情形后,里沙子开始觉得有种违和感。明明说交给自己,可自己做了决定后又被他批评,还被质疑缺乏常识。但那时里沙子下意识地将这种违和感视为麻烦,试着理解。毕竟自己要趁工作空当查这查那实在很麻烦,所以干脆相信阳一郎的决定准没错。
里沙子想起了自己的原生家庭,自己一点也不喜欢的父母和那个乡下小镇。父母都是那种爱面子、异常在意别人目光的人,但又说不上深谙社会常识。从青春期开始里沙子就和父母很疏离,总是把父母的话当成耳边风,就算想问什么事,也不会开口问,总觉得连父母也瞧不起自己。所以相比那些家世好、出身于幸福家庭、被正确灌输了社会常识的人,里沙子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每次这么想时,只觉得好羞耻,根本无法一笑置之。而且就连感觉羞耻一事,也觉得是种麻烦。所以全部交由别人决定好了,自己就不必感到羞耻了。
婚礼完成后,迁居新房,两人开始新婚生活,的确没了不少麻烦。好比要买什么新的生活用品、彼此要带哪些自己的东西过来、要去哪里添购餐桌、预算多少等,里沙子一律问过老公。阳一郎虽然嘴上说自己工作很忙,但还是亲自决定一切。
对于新婚生活,里沙子当然有很多期待与想象,比如想住什么样的房子、想摆设什么样的家具。无奈现实迫使他们只能租住屋龄颇久的公寓,摆上公公婆婆送的华而不实的大柜子后,房间显得更狭小了,结果里沙子连一盏灯都没办法自己挑选。不过对她来说,避免麻烦远比实现梦想来得重要。
从彼此原先住的地方搬来的家具和电器,新柜子,仅看预算买回来的窗帘,还有阳一郎挑选的、比起造型更看重实用性的家具等,里沙子环视布置完之后的“家”,发现自己完全想不起来当初对于新居的梦想与期待是什么了,只觉得眼前所见的是正确的。
正确的——里沙子在心里反刍这个词。
知道自己怀孕后,里沙子真的很不安,和阳一郎商量要不要辞职时,他并未反对,不,应该说非常赞成。
等孩子上了小学,经济形势可能也就好转了,到时候像里沙子这种有职场经验的女性肯定很好找工作——等一下,他说过这样的话吗?
不对,里沙子此刻清楚地想起,阳一郎没说过这种话。
“因为我爸妈就是这样,所以我觉得另一半应该待在家里才对,反正光靠我的薪水也能生活”。阳一郎笑容满面地说。那时,里沙子也觉得很安心,觉得自己的选择果然是正确的。
经济形势会好转的,到时候有职场经验的女性肯定很好找工作——阳一郎没有这么说,这是自己的想法。
“如果那时我说要继续工作,阳一郎会如何回应?”里沙子质疑起此前从未想过的事。那时,并不是自己的想法本身正确,而是它凑巧符合阳一郎的想法。如果自己当时说出的是另一种想法,只会被驳回吧。
不,应该也不至于吧?就算我说想休完产假就回去工作,他应该也不会反对的——是吗?里沙子越想越不明白。明明决定辞职的是自己,为何却有种只能如此选择的感觉呢?
辞职后,身怀六甲的里沙子明明进入了安定期,身体状况却很差。虽然不再孕吐,但总觉得很疲倦,稍微一动就头晕目眩。书上说这个时期母亲的压力会影响胎儿,所以里沙子心想,果然早点辞职是对的。问题是她的身体状况很不好,里沙子根本没心思体会不用工作后,一整天待在家里的新鲜感。
因此,对阳一郎晚归也不说一声的行为,里沙子才那么生气。因为要是晚归又不提前告知,晚上做的饭吃不完,第二天早上就得倒掉。“你不觉得自己很奇怪吗?”有时阳一郎会这么说。这么说也没错,因为的确没见过有哪个男人会在开会时还发信息告诉老婆自己今天要加班。“看来我又说了奇怪的话,大概是因为身体不适,晚上独自一个人觉得很不安吧。要是我身体没那么差的话,就不会提出那么愚蠢的要求了。”后来还怀疑阳一郎偷腥,看来那时自己真的不太对劲。要不是荷尔蒙分泌失衡,又怎么会做出偷看别人手机这种可耻的行为呢。里沙子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但是,里沙子现在总算明白了,阳一郎不是想说自己挑选的回礼很怪,也不是想强调没有男人会把加班和应酬主动向老婆报备,只是想说“你很奇怪”“你错了”这种话。不是想要我改掉奇怪的毛病,也不是想责备我做错了什么,阳一郎只是想将自卑感这东西种植在我心里——里沙子就像是在理解别人的事情。
然而也有越理解越不明白的事。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里沙子从没轻蔑过阳一郎,不仅如此,还觉得自己配不上他。因为比起自己的原生家庭,阳一郎的家庭正常多了。就算自己没这能耐,但要是和他在一起,一定能建立美满的家庭;要是和他在一起的话,一定能好好爱我们的孩子。里沙子自然而然地认为无论是生活常识还是知识教养,阳一郎都比自己优秀多了。里沙子明白看到钉子冒出来就想敲打的道理,但自己一点也不像是突出的钉子,甚至说是凹陷也不为过,那他为什么还要执拗地敲打个不停?
听水穗陈述时,里沙子想起了她那个给人印象不错的丈夫,还有陪审员们的脸。那些人永远无法理解,这世上就是有那种人,只是为了伤害对方,就可以平心静气地做些毫无理由也毫无意义的事。
里沙子本来也不明白,也无法理解。但她现在明白了,明白的确有这种令人无法理解的人,因为那人就在她身边。
里沙子想起来,当时将文香哭个不停、自己假装不理会一事告诉阳一郎时,他根本没在听。安排文香住在老家,让公公婆婆怀疑媳妇是不是虐待孩子,还说难道不能中途退出陪审员这差事——他其实一点也不担心文香,一点也不爱护文香,纯粹只是想攻击我罢了。所以那个周四晚上,阳一郎发现文香独自蹲在昏暗的路上时,他应该还有点高兴,不是吗?
这么一想,似乎也能理解他为何那么执拗地说我有酒精依存症了。他不是真的觉得我喝多了,只是想让我觉得自己要是不借助酒力,就连陪审员这个差事都做不好,只是想让我认为自己就是这种水平的人罢了。
里沙子在地铁上,抓着吊环。她发现坐在面前的女子抬头瞧了自己一眼,还“哼”的笑了一声。但里沙子现在就连在意别人的目光都嫌麻烦。里沙子冷冷地看着自己映在车窗上的脸,心想:“我哪里奇怪啊?”
里沙子努力回想审判开始之前的日常生活,却记不太起来了。我和阳一郎是怎么相处的?我在阳一郎面前,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没办法清楚地回想起来,毕竟自己从未有过这样的疑问,也没在意过这种事。
意思是,我们的关系还不错吗?因为我放弃思考,因为我从不表明自己的意见吗?但即便是现在,我也没有表达自己的意见呀。难不成他很不爽我当陪审员这件事?难道他不允许自己的妻子和社会有所接触?里沙子又笑了,无法止住笑意。这次坐在面前的女性并未抬头。
下周应该可以如愿回到以往的生活吧。里沙子下了电车,跟着人群出了检票口,迈上楼梯。因为审判结束后,我就会恢复成那个只能待在家里、缺乏常识的黄脸婆。
里沙子抬起头,瞧见地铁出口正散发着白光。走在前头的人们成了黑影,像被光吸进去了似的。
今后会怎么样呢?里沙子出神地想。虽然阳一郎对找幼儿园这件事没有表达过什么意见,但恐怕和挑选婚礼回礼那次一样吧。我找了觉得还不错的幼儿园,也参观过,上网查了评价。但如果我说我觉得这家不错,他会不会又站出来批评,让我的努力与心血全都白费呢?难不成将来找小学、报课外班、搬家、找房子也都会是如此吗?我会越来越麻痹自己,停止思考吗?
面对越来越强烈的光,里沙子眯起双眼。
水穗的打扮和昨天完全不一样,陆续就坐的陪审员们并未露出惊讶的表情。今天,她身穿白衬衫,搭配蓝色麻料裙子,似乎再撑一把太阳伞,就能出门购物了。对她这身穿着,里沙子也没有像昨天那样觉得难以理解。
庭审从陪审员与法官的补充讯问开始,接着出具了水穗的自白书。因为判断水穗是在没有心理压力与外力强制的情况下完成的自白,所以法庭决定同意采用这份自白书作为证据。自白书被当庭宣读,之后是检察官的陈述求刑,以及律师的辩护。
水穗与寿士结婚前,曾因物质需求与有妇之夫交往,足见她对名牌的崇尚。她也因此,会对这段无法满足她物质追求的婚姻深感不满。她在虚假的育儿日记中描绘了一个洋娃娃般完美的孩子,更证明了她对每天哭闹不停、还需要把屎把尿的孩子心怀埋怨。
这几天庭审中出现的新证据,主要就只有这两点,但已经足够了。里沙子觉得,水穗在人们心中的形象一定比第一天更像一个残酷无情的母亲了。水穗面无表情地听着。
“水穗总是将别人视为坏人,就连向她伸出援手的人也被视为加害者,而且每次问到不利于她的问题时,她都回答得很暧昧。水穗将一个宝贵的生命视为可以轻易舍弃的过时名牌包,迫使毫无抵抗能力的婴儿跌落水中,这一恶行令人发指,可以说罪无可赦。”每次检察官陈述时,里沙子都看到坐在前面的年长女性缓缓点头。旁听席上,有的年轻女子也皱起了眉头。
寿士的母亲希望处以重刑,但寿士则表示,自己虽然受到了很大的精神创伤,但没有离婚的打算。
里沙子听闻,差点惊呼出声,不由得伸手捂嘴。
没有离婚的打算——
检察官继续陈述:“水穗坦承自己犯下了罪行,也希望被处以合乎罪行的刑责。寿士表示虽然水穗做了不可原谅的事,但他愿意原谅她,也想继续守护真心反省的她。希望水穗偿还完自己的罪过后,两人能重新一起走下去。”
听到这番话的水穗依旧面无表情。检察官要求判处水穗有期徒刑十年。
辩护律师的最终辩护内容与第一天差不多,只是特别强调被告遭到了“心理虐待”。
大声怒斥、醉酒后的粗口,或是冷战无视,寿士这一系列行为无疑是一种无意识的心理虐待。从未经历过这种事的人,绝对无法了解这种不同于肢体暴力的要挟。
“心理虐待”,里沙子在心里反刍这个词。总觉得听到寿士不打算离婚后,这四个字给人的冲击变得越来越没有力度了。
没有离婚的打算,想继续守护妻子,希望两人还能一起走下去——陪审员们一定觉得寿士是个难能可贵的丈夫吧。也许他会口出恶言,也许他一生气就幼稚得不可理喻,但这是任何一个家庭都有可能发生的事。不过,对于杀害亲生孩子的妻子还能如此宽容,实属难得。
然而,里沙子听到寿士的这些话时,感受到的只有绝望。“这位被虐待到连孩子都失去了的妻子,就算坦然面对罪行,再次回到正常生活,也无法逃离那个丈夫吧。”里沙子想。
无论被关进监狱多久,亲手杀害孩子这件事还是会如影随形地纠缠着她吧。更可怕的是,她的丈夫会抓住这个把柄,巧妙地用各种言辞不断攻击她吧。犹如一把利刃架在脖子上。
里沙子看着水穗,仿佛瞧见了一位头发整齐漂亮、身穿新衣的女人。“我所看到的不是她,而是我自己。”——里沙子静静地发现并接受了这一点。自己想要袒护,想要为之辩护,希望陪审员能理解的那个人,是我自己。
水穗再次起身,进行最后的陈述。只见她挺直背脊,视线落在斜下方,开口说道:
“还有很多想和小凛一起做的事,但全都因为我而变得不可能了。我是个没用的母亲,每当孩子被别人说不太对劲时,就会自责是因为自己奇怪,才会害孩子也怪怪的。我连向丈夫问一句:‘这孩子才没有怪怪的,对不对?’的勇气都没有。反正他一定会说:‘还不都是因为你很奇怪。’”
明明没看小抄,水穗却能像朗读似的娓娓道出。面无表情的她有种在演戏的感觉,里沙子觉得这下恐怕又会招致陪审员们的反感吧。这些对水穗而言理所当然的行为,总是给人一种违和感,让人焦躁又困惑。这是为什么呢?里沙子看着眼前这个人,试着把她和自己剥离开,思考起来。自己此前从未见过她,将来也永远没机会见到了。在里沙子的脑海中,身穿水手服的水穗,还有穿着体育服的水穗浮现了出来,随后又消失了。
“我从没想过要是小凛不在就好了,只想着还有很多想和她一起做的事。但我却毁掉了这一切。我懦弱没用,道歉再多次也道歉不完,只能每天想起自己做的事,每天道歉。希望小凛能投胎到更坚强的母亲身边。”
虽然法官已经宣布暂时休息,但里沙子迟迟没能从位子上站起来。
法官向里沙子等人说明:用完午餐,休息时间结束后将进入评议阶段,希望大家针对这几天在法庭上听到的事情发表看法。任何主张都行,希望每个人都能直率地说出自己的看法。
不知是不是因为“评议”这个词听起来有些沉重,直到昨天还很闲散的午餐时间,如今却飘着些许紧张感,没有人开口,也没有想吃便当的欲望。
“明天要做什么?也是评议吗?”
年长的女性以轻松的口吻问道。与其说想知道答案,不如说她是为了缓和气氛。
“今天大家提出疑点,进行讨论。明天将就具体证据讨论被告是否蓄意杀人、行凶时是否有责任能力等,之后就针对刑责进行讨论,”女法官说道,“如果想知道证人和被告人的陈述内容,说一声就好,我们可以播放录音。”法官补充说明。
“那么后天……”
年长的女性喃喃道,没再继续说下去。里沙子觉得气氛变得更沉重了,其他人似乎也是同感,都垂着眼。
“总之,先吃饭吧。午休后进行评议。”法官说。
只见年轻男子起身离座,大家全都看向他。他一脸困惑地小声说:“那个……”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去外面吃,可以吗?可是已经订这个了。”
他指着便当。
“当然可以,请自便。一点开始进行评议。”
听到法官这么说,他点了一下头,走出房间。陪审员们目送他离去,纵使门已经关上,大家的视线还是没移开。
“难不成我要吃两个便当吗?”年长女性的声音让大家缓缓地拉回视线,“哎呀!开玩笑的啦!”她笑着说。但没有人跟着笑,她只好假咳一声,啜了口茶。
里沙子想象起年轻男子随后的行动。他应该会前往法院地下可自带食物用餐的休息区,吃着他常吃的食物,独自思考吧。也想象着他和上班族们一起坐在拉面店或大众食堂的模样。好羡慕啊,可是自己没勇气离席。里沙子掀起便当盖,掰开一次性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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