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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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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说话声了。没有脚步声了。没有影子。没有引擎声。

夜晚再度显得正常而真实。

我已经知道接下来要往哪去。

芝加哥慈恩医院与我家整整隔了十条街,我在凌晨四点零五分,一跛一跛地走进急诊室的强光中。

我讨厌医院。

我在医院里眼睁睁看着母亲去世。

査理一出生的前几周也在新生儿加护病房度过。

候诊室里几乎没人。除了我之外,只有一个夜班工人和苦着脸的一家三口,工人抱着绑了绷带的手臂,绷带上血迹斑斑,而那一家子的父亲则抱着哭得满脸通红的小婴儿。

在服务台处理文件的女护士抬起头来,此时此刻她双眼还能如此炯炯有神,倒是出乎意料。

她透过亚克力隔板问道:“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我还没想到该说什么,甚至不知道该从何解释自己的需求。

见我没有立刻回答,她说:“你出了车祸吗?”

“不是。”

“你脸上全是伤。”

“我不太对劲。”我说。

“什么意思?”

“我想我需要找人谈谈。”

“你无家可归吗?”

“不是。”

“你家人呢?”

“不知道。”

她上下打量我——进行迅速而专业的评估。

“你叫什么名字呢,先生?”

“贾森。”

“等一下。”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消失在转角处。

三十秒后,服务台旁边的门发出嗡嗡声,解锁打开。

护士微笑着说:“跟我来。”

她带我来到一间病房。

“医生马上就来。”

等她出去,门关上后,我坐到诊察台上,在炫目的光线下闭上双眼。我这辈子从来没这么累过。

我下巴点了一下,随即挺直身子。

差点坐着就睡着了。

门开了。

一个胖胖的年轻医生拿着板夹走进来,身后跟着另一名护士——染了一头金发,身穿蓝色手术衣,一脸凌晨四点的倦容,就好像背着千斤重担。

“是贾森吗?”医生问道,但既没有伸出手,也没有试图掩饰值大夜班的冷漠态度。

我点点头。

“姓什么?”

我迟疑着,不知该不该说出全名,但话说回来,也许这只是脑瘤作祟,或是我脑袋里出了问题。

“德森。”

我告知拼法,他便照着草草写下来,那应该是个人基本资料表吧。

“我是主治医师鲁道夫。你今晚为什么挂急诊?”

“我觉得我精神出了问题。可能是长瘤或什么的。”

“为什么这么说?”

“事情变得很奇怪。”

“好,能不能请你说得详细一点?”

“我……好吧,这些话听起来很疯狂。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自己也明白。”

他从板夹往上瞄了一眼。

“我家不是我家。”

“我不懂。”

“就是我说的这样。我家不是我家。我的家人不见了。里面的东西都……高级得多。全部都重新装潢过,而且……”

“但还是你的住址?”

“对。”

“所以你是说里面变得不一样,但外面还是一样?”他的口气像在跟小孩说话。

“对。”

“贾森,你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你衣服上的泥巴呢?”

“有人在追我。”

我不该告诉他的,只可惜我太累了,无力过滤思绪。我听起来一定百分之百像个疯子。

“追你?”

“是的。”

“谁在追你?”

“不知道。”

“那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追你吗?”

“因为……事情很复杂。”

他评估、狐疑的眼神隐藏得远比服务台的护士细腻且训练有方。我差点就没看出来。

“你今晚有没有吃药或喝酒?”他问道。

“早一点的时候喝了些葡萄酒,后来又喝了威士忌,但已经是几个小时前了。”

“抱歉,我再问一次——值班值太久了——你为什么认为自己的精神有问题?”

“因为过去这八小时,我的人生根本说不通。一切感觉都很真实,但又不可能是真的。”

“你最近头部有没有受伤?”

“没有。不过,我的后脑好像被人打过,摸起来很痛。”

“是谁打你?”

“我也不确定。现在我几乎什么都不确定。”

“好。你用过药吗?不管是现在或过去。”

“我一年会抽几次大麻。但最近没有。”

医生转向护士说:“要叫芭芭拉来抽血。”

他把板夹往桌上一扔,从工作服口袋里掏出一支小手电筒。

“可以让我检查一下吗?”

“可以。”

鲁道夫的脸凑上前来,近在咫尺,可以闻到他气息中有混浊的咖啡味,也可以看到他刮胡子时在下巴留下的新伤口。他把光线直接照入我右眼,有那么片刻,我的视野中心只剩一个亮点,暂时将世界其他事物都消融了。

“贾森,你有没有伤害自己的念头?”

“我没有自杀倾向。”

光线射入我的左眼。

“你以前有没有因为精神疾病住院的记录?”

“没有。”

他用柔细、冰凉的手轻轻拉起我的手腕,测量脉搏。

“你从事哪一行?”他问道。

“我在雷克蒙大学教书。”

“结婚了吗?”

“结婚了。”我下意识地摸摸手上的结婚戒指。

不见了。

天哪。

护士动手卷起我左手的袖子。

“你妻子叫什么名字?”医生问道。

“丹妮拉。”

“你们处得好吗?”

“好。”

“你不觉得她会想知道你在哪里吗?我认为我们应该打电话给她。

“我打过了。”

“什么时候?”

“一小时前,在我家。是另一个人接的。说打错了。”

“说不定你按错号码了。”

“我知道我老婆的电话号码。”

护士问道:“打针没问题吧,德森先生?”

“没问题。”

她替我消毒内侧手臂时说:“鲁道夫医师,你看。”她摸摸那里的一处针孔,是几个小时前莱顿替我抽血时留下的。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他问。

“我不知道。”我想最好还是别提我刚刚才逃离实验室。

“你不记得有人拿针戳你的手臂?”

“不记得。”

鲁道夫对护士点了点头,她警告我说:“会有点刺痛。”

他问道:“你手机带在身上吗?”

“手机不知道跑哪去了。”

他抓起板夹。“再跟我说一次你妻子的名字,还有电话号码。我们会试着替你联络她。”

我说了丹妮拉的名字,并一口气念出她的手机和我们家的电话号码,而我的血也在同一时间注入塑胶试管内。

“你会替我做头部扫描吗?”我问道,“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当然会。”

他们给我安排到八楼一间单人房。

我在浴室将脸洗净,踢掉鞋子,便爬上床去。

强烈睡意袭来,但我大脑里的科学家却不肯关机。我无法停止思考。

针对一个个假设进行组织、拆解。努力地以逻辑思考贯穿所有发生的事情。

此刻的我无法知道哪些是真,哪些是假。我甚至没有把握自己结过婚。

不对,等一下。

我举起左手,端详无名指。

戒指没了,可是手指底端留有一道浅浅凹痕,证明确实有戒指存在。本来是有的,它留下痕迹了。这表示被人拿走了。

我抚摸着凹痕,对于它代表的意义感到既恐惧又安慰——这是我的现实世界的最后遗迹。

我在想……

当我的婚姻这最后的证物也消失不见,会怎么样?

当我再无依靠,会怎么样?

芝加哥的天空一步步趋近黎明,漫天紫云透着绝望,我这才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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