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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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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吗啡。如果一次五支全打,她会平静地走。要是我就不会再等。最后八小时最难熬。”

“她没有希望了?”

“没有了。”

“特效药呢?”

“以后就算有,也来不及救全城的人。”

“你们就让民众在自己家里死去?”

他透过面罩打量我。

面罩上染了色。根本看不见他的眼睛。

“你要是企图离开,误闯了不该闯的路障,他们会杀了你。尤其是天黑以后。”

他说完便转身走开。

我看着他们重新爬上军用车、启动引擎,然后往下一条街驶去。

太阳已经落下地平线。街上逐渐转暗。

阿曼达说:“现在我们该走了。”

“再给我一点时间。”

“她会传染给你的。”

“我知道。”

“贾森……”

“那是我老婆。”

“不,那是你老婆的一个复本,万一你被她感染,就再也见不到真正的老婆了。”

我套上面罩,爬上阶梯来到大门前。

我接近时,丹妮拉抬起头来。

看着她已毁的面容,我心痛如绞。

她身上布满吐出来的血和黑色胆汁。

“他们不带我走?”她问道。

我摇摇头。

我想抱着她安慰她。想和她一起逃离。

“没关系。”她说,“你不必假装没事。我有心理准备了。”

“他们给了我这个。”我说着将自动注射器放下。

“这是什么?”

“让一切结束的方法。”

“我眼看着你死在我们床上,”她说,“也眼看着儿子死在他的床上。我再也不想回那栋房子去。我万万想不到,人生竟然会变成这样。”

“这不是你人生的全部,只是它的结束。你的人生很美好。”

蜡烛从她手里掉落到水泥地上熄灭了,烛芯冒出烟来。

我说:“只要我把这五支一次注射进你体内,就能结束这一切。你想这样吗?”

她点点头,脸颊上血泪斑斑。

我拔掉其中一支注射器的紫色头盖,末端贴住她的大腿,按下另一端的按钮。

当这支附有弹簧的针筒往丹妮拉体内注入一剂吗啡,她几乎连抖动一下都没有。

我将其他四支准备好,很快地连续注射。

几乎立刻见效。

她往后倒靠在铸铁栏杆上,随着药效发作,她的黑眼睛也失去神采。

“好些了吗?”我问道。

她勉强一笑,然后口齿越来越模糊地说:“我知道这只是我的幻想,不过你是我的天使。你回到我身边了。我好怕一个人在那个房子里死去。”

暮色更加深沉。几颗星出现在黑得诡异的芝加哥上空。

“我好……晕。”她说。

我想到无数个傍晚我们坐在这个门廊上,喝酒、说笑、和路过的邻居开玩笑,同时看着街头巷尾的路灯一盏盏亮起。

在那一刻,我的世界显得那么安全而完美。如今我明白了——我竟然把那舒适的一切都视为理所当然。那感觉太美好,但也有太多方法能让它瞬间粉碎。

丹妮拉说:“我想要你摸摸我,贾森。”

她的声音变得粗哑、脆弱,几乎像在说悄悄话。

她闭上眼睛。

每次的呼吸循环都会延长个一两秒。

直到呼吸完全停止。

我不想把她留在外面,却也知道不应该碰她。

我于是起身,走向大门,跨步入内。屋子寂静幽暗,死亡的感觉黏在我的皮肤上。

我经过被烛光照亮墙面的餐厅,穿过厨房,进入书房。硬木地板被我踩得吱嘎响——这是屋里唯一的声响。

来到楼梯口,我停下来往上凝视着黑暗的二楼,儿子就在那里,躺在他自己的床上腐烂。

我感觉到一股力量把我往上拉,犹如黑洞那无可抗拒的引力。

但我抗拒了。

我抓起披在沙发上的毛毯,拿到外面,包住丹妮拉的身体。

然后我关上我家的门,走下阶梯,离开那个可怕的地方。

我上了车,启动引擎。

转头看着阿曼达。

“谢谢你没有丢下我。”

“我应该走的。”

我开车离去。

城里有些地区有电。有些则一片漆黑。

我眼中不断涌出泪水。视线几乎模糊得无法开车。

阿曼达说:“贾森,这不是你的世界。那个人也不是你的妻子。你还是可以回家和他们团圆。”

理智上,我知道她说得没错,但情感上实在是撕心裂肺。

我生来就是为了爱与保护那个女人。

此时经过巴克镇。

远方市区里,有一整条街烈焰冲天,约有三十米高。

州际公路上又黑又空。

阿曼达探过身来,扯下我脸上的面罩。

我家里的死亡气味仍附着在我鼻子里。

甩不掉。

我不断想到丹妮拉,想到她的尸体躺在大门口的一条毛毯底下。

往市中心西侧行驶时,我往窗外瞥了一眼。

刚好星光够亮,映出了高楼剪影。

一大群黑森森的建筑,毫无生气。

阿曼达说:“贾森?”

“怎么样?”

“后面有一辆车跟着我们。”

我看了看后视镜。

车子没打灯,好像一个幽灵紧跟在后。

忽然间,刺眼的远光灯和红蓝警示灯同时亮起,将细碎光线抛洒入车内。

后面有个声音透过喇叭放送出来:“靠边停。”

顿时惊慌之情高涨。

我们完全没有自我防卫的东西。只有这辆烂车,而且任何车都能跑得比我们快。

我把脚抬离油门,看着时速表指针逆时针摆荡。

阿曼达说:“你要停车?”

“对。”

“为什么?”

我慢慢踩下刹车,速度放慢后,转上路肩停下车来。

“贾森,”阿曼达抓住我的手臂,“你在干什么?”

我从侧面后视镜看着一辆黑色suv跟着停在我们后面。

“引擎关掉,钥匙从窗口丢出来。”

“贾森!”

“你就相信我吧。”

“最后警告。关掉车子引擎,从窗口丢出钥匙。若企图逃跑,警方将动用致命强制力。”

后面大约一公里处,出现了更多车灯。

我打到停车挡,关掉车灯。然后将车窗摇下几厘米,手臂伸出去,假装将一串钥匙丢出去。

只见suv驾驶座的门开了,一个戴着防毒面具的男人下车,手枪已经拔出。

我猛地重新挂挡、开灯,将油门踩到底。

在隆隆引擎声中,我听到一声枪响。

挡风玻璃上多了个星状弹孔。

接着又一个。

这次嵌进卡带音响内。

我往后一看,发现suv还在六百米后面的路肩上。

时速表显示九十六,数字还在爬升中。

“离我们的出口还有多远?”阿曼达问道。

“两三公里。”

“很多人追来了。”

“我看见了。”

“贾森,万一被他们抓到……”

“我知道。”

现在车速已经堪堪超过一百四十五,引擎很勉强地在维持速度,转速指针也逐渐进入红色区域。

我们飞快冲过一块路标,上面显示我们的出口就在前方四百米处右侧。

以目前的速度,只需几秒钟就能到达。

来到出口时,车速一百二,我连忙紧急刹车。

我们俩都没系安全带。

惯性导致阿曼达往前撞上置物箱,我则撞上方向盘。

下了辅路后,我在停车标志处向左急转,轮胎吱嘎尖叫,胎皮都要烧起来了。阿曼达被甩撞到门上,我也差点被甩冲到她的位子上。

过高架桥时,我数了数,州际公路上闪着五组警示灯,最接近的那辆suv现在已快速开进出口匝道,后面紧跟着两辆悍马军用车。

我们飞驰过南芝加哥空荡的街道。

阿曼达往前倾身,注视着挡风玻璃外面。

“怎么了?”我问道。

她看着天空。

“上面有光。”

“像是直升机?”

“没错。”

我开着车呼啸而过空空的十字路口,经过关闭的电车站,然后离开贫民区,疾驶在废弃的仓库与铁路调车场之间。

在芝加哥的偏僻地区。

“他们越来越接近了。”阿曼达说。

一发子弹“锵”的一声打进车身。

很快地又连三发,声音像在打铁。

她说:“是机关枪。”

“趴到地板上。”

我可以听见此起彼伏的警笛声越来越近。

这辆老爷车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又来了两发子弹,贯穿了后窗和挡风玻璃。一发从阿曼达座椅中央射穿。

透过布满弹孔的玻璃,我看见湖就在正前方。

我说:“撑着点,就快到了。”

我向右急转上普拉斯基道,接着又连着三发子弹打在右后门上,我于是关掉车灯。

没开灯的前几秒,感觉就好像飞驰在彻底的黑暗中。

随后眼睛才开始适应。可以看见前面的道路、四周建筑物的幢幢黑影。

这里暗得就跟乡下一样。

我松开油门,但没有踩刹车。

回头一瞥,正好看见两辆suv来势汹汹地猛甩进普拉斯基道。

而前方,只看得出一对熟悉的烟囱耸入星空。

我们的时速已经不到三十公里,虽然那几辆suv快速逼近,但远灯应该还没照到我们。

看见围墙了。

我们的车速继续下降。

我驶越马路,车头直接撞上上锁的栅门,把门给撞开。

缓缓驶进停车场后,我一面小心绕过倾倒的灯柱,一面回头望向马路。

警笛声愈加响亮了。

三辆suv风驰电掣般直直冲过栅门,两辆车顶加装了机关枪的悍马车尾随在后。

我熄灭引擎。

重新安静下来后,我倾听着鸣笛声渐渐远去。

阿曼达从地板上爬起来,我则抓起后座的背包。

正前方的砖造建筑将我们的关门声反弹回来。

我们朝摇摇欲坠的建筑物与只剩“加哥电厂”几个字的标记走去。

有一架直升机从头上低空掠过,一道明晃晃的探照灯灯光扫过停车场。

这时我听见轰隆隆的引擎声。

一辆黑色suv急刹车、打滑,横越过普拉斯基道。

车灯刺得我们睁不开眼。

当我们跑向建筑物时,有个男人的声音透过喇叭命令我们停下来。

四下漆黑一片。

我扯开背包,很快地找出汽化灯。

灯光照亮了外间办公室。在黑暗中看这个地方,又让我想起和贾森2号共处的那个夜晚,当时他用枪抵着全身赤裸的我,带我走进这栋旧建筑在另一个世界的分身。

我们走出第一个房间,灯光穿透黑暗。

走下一条廊道。越走越快。

脚步重重踩在腐朽的地板上。

汗水从脸上滴下,刺痛我的眼睛。

急促的心跳让胸口怦怦作响。

我气喘如牛。

后面有几个声音在叫喊。

回过头,只见激光般的光线在黑暗中切割而过,还有点点绿光,我猜是夜视镜。

我听见无线电的嘈杂声、低语声,还有直升机螺旋翼的声响从墙壁渗透进来。

走廊上忽然一阵枪火连发,我们卧倒在地,直到射击停止。

踉跄爬起身后,我们更加紧脚步往前。

到了一个交叉口,我带路进入另一条廊道,虽然相当有把握是这条没错,但在黑暗中其实无法确定。

最后终于爬上了通往发电室开放式楼梯顶端的金属平台。

我们走下楼梯。

身后的追兵距离实在太近,我都可以清楚辨认出三个声音在最后那条通道内不停回响。

是两男一女。

我跨下最后一阶的同时,阿曼达紧跟在后,上方楼梯也被踩得哐啷哐啷响。

两个红点在我的去路上来回交叉。

我闪开后继续跑,直入正前方的黑暗中,我知道箱体一定在那里。

这时我们头上响起两记枪响,有两个穿着全副防毒装备的人跳下最后几层楼梯,朝我们飞奔而来。

箱体就在前方十五米处,门敞开着,随着我们逐渐靠近,照在金属表面的汽化灯灯光也微微扩散开来。

枪声。

我感觉有个东西咻地从右耳擦过,像只大黄蜂。

一颗子弹打中了门,迸出火花。

我的耳朵灼痛。

后面有个男人大嚷着:“你们没有地方可去了!”

阿曼达先进入箱体。

接着我才跨过门槛,转身,使劲用肩膀顶住门。

那些士兵就在六米外,近到可以听见他们防毒面具底下的喘息声。

他们开枪了,而我在这个噩梦般的世界,最后看见与听见的便是炫目的枪口火光与子弹打在金属箱体上叮叮咚咚的声音。

我们立刻打针,然后开始走下长廊。

过了一会儿,阿曼达想停,我却不想。

我需要继续移动。走了整整一小时。走完整个药效作用时间。

直到耳朵上的血流满全身。

直到长廊崩陷回单一箱体。

我抛下背包。

很冷。浑身汗渍。

阿曼达站在箱体中心,刚才跑过废弃电厂让她裙子变得脏兮兮的、多处撕裂,毛衣更是破烂。

当她把灯放到地上,我体内好像有什么释放了出来。

力气、紧张、愤怒、恐惧……

这一切瞬间随着扑簌掉落的眼泪与压抑不住的哭泣,一涌而出。

阿曼达关上了灯。

我身子一瘫,靠在冰冷墙边,她把我拉过去让我躺在她腿上。手指抚过我的头发。

剩余安瓿数:四十

我在漆黑中醒来时,侧躺在箱体地上,背靠着墙。阿曼达和我贴得很近,我们的身体融入彼此的曲线中,她的头则枕在我的臂弯。

我又饿又渴。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

耳朵不再流血了。

我们难以逃避无助的现实。

除了彼此,这个箱体是我们唯一拥有的不变事物。

是一片汪洋大海中一艘很小很小的船。

是我们的避风港。

我们的监狱。

我们的家。

我小心地与她脱离开来。

脱下帽子折成一团当作枕头,放到阿曼达头下。

她动了动,但没醒。

我摸索着来到门边,明知不该冒险解开封印,但就是忍不住想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何况箱体所引发的幽闭恐惧症也让我越来越难以承受封闭空间。

我转动手把,缓缓将门拉开。

第一个感觉:常绿树的气息。

一缕缕阳光从浓密的松林间斜照而下。

不远处,有一头鹿动也不动地站着,用那双黝黑、湿润的眼睛盯着箱体。

树林里安静得惊人。

铺满松针的地上有雾气悬浮。

我走得离箱体稍远些,坐在太阳能直射到的地上,早晨的阳光照在脸上感觉温暖而明亮。

一阵微风吹过树梢。

我闻到风中有柴烟味。

是户外的营火?是烟囱?

我纳闷:谁住在这里呢?这又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我听到脚步声。

回头一看,发现阿曼达正穿过树林朝我走来,心里不由得一阵愧疚——我差点害她死在那个世界。她会在这里不只是因为我,还因为她救了我,因为她做了一件勇敢又冒险的事。

她到我身边坐下,脸转向太阳。

“睡得怎么样?”她问道。

“不好。脖子扭到了,还挺严重的。你呢?”

“全身酸痛。”

她凑上前来,检视我的耳朵。

“伤得重吗?”我问道。

“还好,子弹只擦掉一部分耳垂。我会替你清理伤口。”

她递给我一瓶水,这是在那个未来的芝加哥重新装满的,我喝了大大一口,真希望永远喝不完。

“你还好吗?”她问道。

“我就是忍不住会想到她,想到她死在我们家门廊上。还有查理死在楼上的房间。我们完全迷失了。”

阿曼达说:“我知道很难,可是你应该要问,甚至我们俩都应该要问的问题是:你为什么把我们带到那个世界去?”

“我只是写了:我想回家。”

“没错,你是那么写的,但你跨过门的时候心里却有包袱。”

“什么意思?”

“难道这还不明显?”

“显然不够明显。”

“你最大的恐惧。”

“那种情绪不是每个人都会有的吗?”

“也许吧。但是和你的完完全全吻合,你自己恐怕没发现。”

“为什么说是和我的恐惧完完全全吻合?”

“不只是害怕失去家人,也怕疾病将他们夺走。就像你八岁时失去母亲那样。”

我转头看着阿曼达。

“你怎么知道?”

“你说呢?”

可不是,她是贾森2号的治疗师。

她说:“目睹母亲过世是他人生中最关键的大事。他一生未婚、没有孩子,全心全意投注在工作,绝大部分的原因都在于此。

这我相信。早先有些时候,我曾想过要逃离丹妮拉,不是因为我不够爱她,而是因为在某种程度上,我害怕失去她。当我发现她怀了查理,同样的恐惧又再次涌上心头。

“我为什么会想找出这样的世界?”

“为什么有些人的母亲控制欲很强,他们却还是娶了母亲的翻版?也有人一直没有父亲陪在身旁,却又嫁给父亲的翻版?就是为了试着修正过去的错误。想在长大以后弥补儿时所受的伤害。表面上听起来也许不怎么合理,但意识自有其运作模式。我倒是认为那个世界教会我们不少关于箱体的运作方法。”

我将水递回给她,说道:“四十。”

“四十什么?”

“剩下四十支安瓿。一半是你的,也就是说我们各有二十次机会可以把事情做对。你想怎么做?”

“我也不知道。目前我只知道我不会再回我的世界了。”

“那你希望我们待在一起,或是分道扬镳?”

“不知道你怎么想,但我认为我们还是需要彼此。我觉得也许我能帮你回家。”

我背靠着一棵松树干,笔记本搁在膝盖上,思绪如泉涌。

想想真是奇怪,竟然光靠文字、意志力与欲望,便能让想象的世界成真。

这是个令人苦恼的矛盾窘境——掌控权完全在我手上,但我却得先能掌控自己。

自己的情绪。

自己的内心风暴。

也就是驱动我的那些秘密引擎。

如果有无穷无尽的世界,我如何才能找到独一无二、专属于我的那一个?

我瞪着白纸看了一会儿,然后开始写下浮现在脑海中、属于我的芝加哥的每个细节。我用文字描绘我的人生。

邻居小孩一同走路上学时发出的声音,他们的话语声宛如溪水淌过岩石——尖细且滔滔不绝。

离我家三条街外有一栋建筑,那褪色白砖墙上的涂鸦画得实在太美,始终没有被粉刷掉。

我冥想着家里的琐碎物事。

楼梯的第四级老是会咿呀作响。

楼下浴室的水龙头会漏水。

每天一大早煮咖啡时,厨房里的气味。

总之就是我的世界所仰赖的一切极微小、看似无关紧要的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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