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2/2)
剩余安瓿数:十六
过去这个星期所进入的每个芝加哥,树木越来越像骷髅,掉落的树叶被雨水黏在路面上。我坐在我那间褐石屋对街的长椅上,在冷冽的晨寒中抱身瑟缩,身上穿的外套是昨天在二手店用另一个世界的十二美元现金买的,闻起来有老先生的衣橱的味道——樟脑丸和酸痛软膏。
在旅馆的时候,我留下阿曼达专心去写她的笔记。
我骗她说我要出去走走,让脑袋清醒一下,顺便买杯咖啡喝。
但其实我跑来看另一个自己跨出前门,快步走下阶梯,前往高架电车站,到了车站我会搭紫线到雷克蒙校园所在的埃文斯顿。这时的我戴着隔音耳机,很可能在听网络广播——也许是某场科学演说,或是一段“美国生活”节目。
从《论坛报》头版来看,今天是十月三十日,距离我被人用枪挟持赶出我的世界那一晚,就快一个月了。
感觉却好像已经在箱体里游荡数年。
到目前为止,不知道已经联结过多少个芝加哥。
全都开始混淆在一起。
这一个算是最接近的,但仍然不是我的那个。查理就读于一所特许学校,丹妮拉则自己在家里接平面设计的工作。
坐在这里我才想通,我一直把查理的出生和我决定与丹妮拉共度人生的选择,视为一个开端,而我们俩的人生轨迹就是从这里开始偏离功成名就之路。
但这么想其实太过简化。
没错,贾森2号抛弃了丹妮拉与查理,因而有所突破。但也有上百万个贾森抛弃了他们,却也没发明出箱体。
有些世界里,我离开了丹妮拉,却仍旧一事无成。
也有些世界,我离开了,我们俩都获得相当程度的成功,但也不算扬名天下。
相反的,在有些世界我留下了,我们生了查理,接着发展出各种不甚完美的人生历程。或许我们的关系恶化。
或许我决定结束婚姻。也或许是丹妮拉决定的。
又或许我们在一个没有爱又破碎的状态中痛苦挣扎,为了儿子勉强支撑着。
如果在所有的贾森·德森当中,我代表了家庭美满的巅峰,贾森2号代表的就是事业与发明创造的极致。我们是同一个人的两个极端,也因此贾森2号会从数不尽的可能性里面挑出我的人生,并非巧合。
虽然他在事业上百分之百成功,但是当个十足爱家的男人之于他,就像他的人生之于我一样陌生。
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事实。我的身份不只是一个硬币的两面。
而是多面向的。
当初没有走哪条路而产生的刺痛愤恨,也许可以放下了,因为没有走的路并不只是我的现状的反面,而是无数的分支系统,象征着我和贾森2号这两个极端之间,各种人生的排列。
我从口袋掏出预付卡手机,这花了我五十美元,足够支付我和阿曼达一天的餐费,或是在廉价汽车旅馆再住上一晚。
我用戴着露指手套的手,将一张从芝加哥大都会电话簿d开头部分撕下的黄页纸压平,然后拨打圈出的号码。
一个几乎像家的地方,会给人一种可怕的孤独感。
从我坐的地方可以看见二楼房间,那应该是丹妮拉用来当作工作室的地方。百叶窗被拉起,她背对着我坐,面向一台巨大的电脑屏幕。
我看见她拿起一个无线电话机,眼睛瞪着上面的显示屏。
不认识的号码。
拜托接电话。
她把电话放回机座。
我的声音说道:“这里是德森家。现在无法接听电话,但如果你……”
我在哔声前挂断了。
再打一次。
这回,电话响不到两声她就接起来说:“喂?”
一时间,我什么也没说。
因为发不出声来。
“喂?”
“嗨。”
“贾森?”
“是我。”
“你用什么电话打的?”
我知道她劈头就会问这个。
我说:“我手机没电了,所以跟电车上一个女人借的电话。”
“没什么事吧?”
“你今天早上过得怎么样?”我问道。
“很好啊。我们才刚见过面,傻瓜。”
“我知道。”
她坐在书桌前的旋转椅上转来转去,说道:“所以你就这么想跟我说话?还跟陌生人借电话?”
“的确是这样。”
“真让人感动。”
我就这样坐着,沉浸在她的声音里。
“丹妮拉。”
“什么事?”
“我真的很想你。”
“怎么了,贾森?”
“没什么。”
“你听起来怪怪的。跟我说嘛。”
“我刚刚走路到电车站的时候,忽然有一种感觉。”
“什么感觉?”
“我把太多跟你相处的时刻都视为理所当然。我一出门上班,就开始想我的这一天,想我今天要上的课,总之想很多事情,可是忽然间……上车的时候我好像猛然清醒过来,想到自己有多爱你,想到你对我有多重要,因为我们永远不会知道……”
“不会知道什么?”
“什么时候会失去这一切。总之,我试着要打给你,可是电话没电了。”
有好长一段时间,电话另一头只有沉默。
“丹妮拉。”
“我在。我对你也是一样,你知道的,对吧?”
我闭上双眼,压抑着激动情绪。
心里想着:我现在就可以过马路,进到屋内,告诉你一切。
亲爱的,我很迷惘。
丹妮拉离开椅子,走到窗边。她穿了一件乳白色长毛衣,底下穿着瑜伽裤。她的头发挽得高高的,手里端着一只马克杯,我猜是在附近商店买的茶。
她一手抱着因为怀孕而变得浑圆的肚子。
查理要当哥哥了。
我笑中带泪,很好奇他怎么想。
这是我的查理错过的一个经验。
“贾森,你真的没事吗?”
“真的。”
“是这样的,我得赶个东西给客户,所以……”
“你得工作了。”
“是的。”
我不想让她走,我需要继续听她的声音。
“贾森?”
“什么?”
“我非常爱你。”
“我也爱你。你绝对想象不到。”
“今天晚上见。”
不,你要见的是我一个非常幸运的分身,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幸福。
她挂断了电话。回到桌前。
我把手机放回口袋,身子打战,思绪朝着晦暗的幻象狂奔乱窜。
我看见我搭去上班的列车出轨。
我的尸体血肉模糊,难以辨识。
又或者始终未被找到。
我看见自己踏入了这个人生。
这不完全是我的人生,但也许已经足够接近。
傍晚时分,我仍坐在埃利诺街边的长椅上,面对那栋不属于我的褐石建筑,看着下班、放学后回家的邻居。
每天回家时有人在家等着,那是多么神奇的事。
能被人爱、被人期待。
我原以为我珍惜每一刻,但坐在这寒风中,我才知道自己把一切都视为理所当然。怎么可能不呢?在一切事物翻天覆地之前,我们并不知道自己拥有些什么,也不知道这一切是多么不稳固却又完美地拼凑在一起。
天黑了。
街上住户的灯亮了。
贾森回家了。
我的状况很糟。
一整天没吃东西。从早上起就没碰一滴水。
阿曼达想必急疯了,不知道我跑哪去了,但我就是走不开。我的人生——至少是一个相似到令人震惊的版本——正在对街展开。
打开旅馆房门时,早已过了午夜。
里面灯还亮着,电视开得很大声。
阿曼达爬下床来,身上穿着t恤和睡裤。
我反手轻轻将门带上。说道:“对不起。”
“你这王八蛋。”
“我今天过得很糟。”
“你今天过得很糟。”
“阿曼达……”
她朝我冲过来,两手用尽力气推了我一把,我砰的一声背撞到门上。
她说:“我以为你丢下我了。后来又以为你出了什么事。我没法联络你,就开始打电话到各家医院,把你的外貌特征告诉他们。”
“我绝不会不辞而别的。”
“这我怎么知道?你吓死我了!”
“对不起,阿曼达。”
“你上哪儿去了?”
她把我压在门上,我动弹不得。
“我一整天都坐在我家对街的长椅上。”
“一整天?为什么?”
“不知道。”
“那不是你家,贾森。他们不是你的家人。”
“我知道。”
“真的吗?”
“我还跟着丹妮拉和贾森去约会。”
“什么叫作你跟着他们?”
“他们上餐厅吃饭,我站在外面。”
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忽然感到羞愧。
我从阿曼达身边挤过去,进到房间,在自己的床尾坐下。
她走过来,站在我跟前。
我说:“后来他们去看电影,我跟着他们进电影院,坐在他们后面。”
“噢,贾森。”
“我还做了另一件愚蠢的事。”
“什么事?”
“我用我们的一些钱去买了手机。”
“你要手机干吗?”
“这样就可以打电话给丹妮拉,假装是她的贾森。”
我提防着阿曼达会再次失控,不料她却走向我,搂住我的脖子,亲亲我的头顶。
“站起来。”她说。
“为什么?”
“照我说的做。”
我于是起身。
她拉开我夹克的拉链,帮我轻轻褪下衣袖。接着推我往后坐到床上,然后蹲跪下来。解开我的靴带。
使劲脱下靴子后扔到墙角。
我说:“我想我是第一次明白,你认识的贾森怎么会对我做出这种事。我现在脑子里冒出一堆乱七八糟的想法。”
“这种事不是我们原有的心智能处理的。看到自己妻子这么多不同样貌——连我都无法想象。”
“他想必跟踪了我几个星期。去上班。和丹妮拉约会的夜晚。他很可能就坐在同一张长椅上,看着我们晚上在家里走动,用他自己的印象来想象我。你知道我今晚差点做了什么事吗?”
“什么?”她似乎不敢听。
“我猜想他们很可能还是把备用钥匙放在老地方。我提早离开电影院,打算找到钥匙,溜进屋里。我想躲进衣橱,看看他们的生活。看着他们睡觉。很病态,我知道。我还知道你的贾森八成也进过我家很多次,最后才终于壮起胆子偷走我的人生。”
“可是你没这么做。”
“没有。”
“因为你是个正派的人。”
“我现在不觉得自己有多正派。”
我往后倒在床上瞪着天花板,这个旅馆房间尽管有许许多多无关紧要的变动,如今却成了我们离开箱体后的家。
阿曼达爬上床,躺在我身边。
“这样不行,贾森。”
“什么意思?”
“我们只是在原地打转。”
“我不这样认为。你看看一开始的情形。还记得我们进入的第一个世界吗?四周的建筑物全都倒塌了。”
“我已经数不清我们去过多少个芝加哥了。”
“我们越来越接近我的……”
“我们并没有越来越接近,贾森。你要找的世界根本是无边无际的沙滩上的一粒沙。”
“不是这样。”
“你目睹了妻子被杀、死于可怕的疾病,你看到她不认得你、嫁给其他男人、嫁给你的各个分身。在你精神崩溃之前,还能承受多少?以你现在的心理状态,离崩溃也不远了。”
“这和我能不能承受无关。我是为了找到我的丹妮拉。”
“是吗?你在长椅上坐了一整天,就为了这个?寻找你的妻子?你看着我。现在剩下十六只安瓿,已经快要没机会了。”
我的头怦怦地抽痛。
晕眩。
“贾森。”我现在感觉到她的手在摸我的脸,“你知道精神失常的定义吗?”
“是什么?”
“就是一再重复做同样的事,却期望有不同的结果。”
“下一次……”
“怎样?下一次我们会找到你家?怎么找?今晚你要再写满另一本笔记吗?就算写了,会有什么不同吗?”她把手放到我胸前,“你的心渐渐变得疯狂,你必须冷静下来。”
她翻过身,关掉两张床中间床头柜的灯。
然后在我身边躺下,不过她的触摸丝毫不带性欲。
熄灯之后,我头痛好些了。
房间里唯一的光源就是窗外招牌的蓝色霓虹灯,因为已经够晚了,许久才有一辆车从底下街道驶过。
睡意渐渐袭来。谢天谢地。
我闭上眼睛,想着堆叠在床头柜上的那五本笔记。几乎每一页都填满了我越来越狂热而潦草的笔迹。我总觉得只要写得够多,只要写得够精确,就能捕捉到我的世界够完整的意象,我也就可以回家了。
但这样的事没有发生。
阿曼达没说错。
我是在无边无际的沙滩上寻找一粒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