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近了老小姐和她的猫狗们(1/2)
老小姐史妲菠的床头上面,挂着一只老煤气灯座,灯座下方吊着一张卡片,上面写着“上帝近了”几个字。这种句子不太像是宗教经文。那卡片也没有画边框或印上什么花纹,它就是一张很平常的卡纸,大约有八英寸长,单调得就像写着“出口”或是“请勿吸烟”等等那种告示。它悬挂的位置正是床头,因此,躺在床上的史妲菠只要略微仰高头就能看到用方体大写的这几个字“上帝近了”。
事实上在这房间里,老小姐史妲菠所能看到的东西委实也不太多。也许透过磨损的窗帘她能看到外面的矮篱,但是主要她仍只能看到这间作为她多年小天地的卧房,这乱七八糟的小房间。
这个房间是在这座别墅的地面一层,而且是在屋子的前面。当我走过一度曾经是一座花园而今只剩下一片荒地的时候,我可以由窗子望见她房间里的几只小狗,正爬在她床上盯着我瞧着。我一伸手敲门,房里立刻暴起一片吠声。每一次的情形都是这样。我定期拜访这儿已经持续了一年多了,而情况永远没有改变。经过这么严厉的一阵叫声之后,照顾史妲菠的那位勃罗太太就会进去把那些小动物带到厨房里去,只剩下我的病人——狗或是猫,在房里。然后勃罗太太回来替我开了房门,我进去头一眼就瞧见史妲菠躺在床上,而上头吊着那张卡片。
史妲菠躺在床上已经好久了,大约再也没有机会让她起床来。但她绝不对我提起她自己的病痛,她所关心的只是她的狗与猫。
今天,我的病人是一只狗,是那老王子。我很替老王子担心,因为它患的是心脏病,是我所听见过的最麻烦的心脏瓣膜无力症。我进房的时候果然是它在房里等着我,像以往一样它看到我总显出很高兴的样子,它那像穗子似的长尾巴向我温和地摇着。看到了它的尾巴,我总会想起它必定有着爱尔兰塞特狗的血统,但是,当我抚摸它那夹杂着黑白毛的肥胖身躯而逐渐摸到它那高竖的法国狗耳朵时,我对它的血统看法又有了改变。老史妲菠往往叫它做“海因士先生”,而且,认为它可能由57种品种杂交而来,因而造成它的特别坚强的活力,否则它因心脏毛病早就该死去了。
“哈利先生!”勃罗太太说,“我所以打电话请你来,是我认为它应该让你看一看。”这位勃罗太太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寡妇,心境乐观,红光满面。这跟躺在床上的老史妲菠的虚弱脸孔,形成强烈的对比。勃罗太太接着说,“这一个礼拜以来它一直咳,今早走路还有些蹒蹒跚跚的,但是胃口还不坏。”
“它一定是很会吃的。”我又抚摸着它那圆鼓鼓的肚子,“看样子非用强制手段使它少吃些不可了。”
在床上的老史妲菠不禁笑了起来。那只老狗竟也张大嘴巴,跳动着眼睛,似乎要跟老主人一起大笑。
我蹲下来取听诊器按在它心脏部位听着。一般动物的心脏跳动总是“扑——通,扑——通”的,可是这老王子的却是“扑——苏,扑——苏”的。似乎所有循环系统的血液全都漏走了。除了这异常的“扑——苏”声以外,它的心跳速度也比以往快。我知道它是经常在吃强心剂的,但是这种药好像对它并没有多大作用。
我心情很阴郁,把听诊器移向它的胸部。像所有年纪大的狗一样,有了心脏衰弱的病状也必定常常有着支气管炎的存在。我也听惯了它肺部的各种反常杂音。在听诊的时候,它仍是岸然雄立着,尾巴轻轻地在摇动,每次我在替它诊察的时候,它总是以这种姿势作为对我的致敬。无疑的它是过着很自满的生活的。也侥幸它得的病并不是会疼痛的那一类。
我伸直了身子,摸摸它的头,它的反应是立刻就要把双爪攀在我胸前,但它的虚弱没有来得及让它这么做,即使是最轻的动作也都会使它的胸部迅速起伏,舌头伸出外面长长的。我给它注射了强心剂与吗啡盐酸,它很高兴地接受了我给它的治疗。
“我希望注射了之后,能帮它稳定心跳与呼吸,史妲菠!”我对女主人说,“等会儿你会发现它变得有点迟钝,那就是药力在发生作用。你仍然得经常给它吃口服的那种强心剂。我另外再开一些药治它的支气管炎。”我由皮包里取了一瓶事先调好的药。
狗病治完了以后,现在进入我访问的第二阶段了。这时候勃罗太太带进来一杯茶请我,也带回了起先关在厨房里的猫狗。那四只狗是宾、斯凯利、沙莉与古克,狗的后面紧跟着两只猫阿塞与苏西。于是乎那四只狗跟老王子做比赛似的叫得令人耳聋。而那两只猫却静静地跑到我身边来,以身子摩着我的裤脚。
就在这种情形之下,我跟老史妲菠一起一边喝茶,一边谈话:
“你今天怎么样呀?”
“喔,好多了。”她迅速回答着,而且像往常一样接下去岔开了话题。
她最喜欢谈的就是她这些猫狗,以及她在少女时代相处的一些人。对于她家人都还健在的那些日子,她也谈了不少。她很喜欢描述她三个兄弟的恶作剧,而今天她特地叫勃罗太太在抽屉底翻出来一张照片给我看。
在这张发黄了的老照片里,我看到她跟她的三兄弟都穿着旧时候的那种短裤,头戴小圆帽,大家手里都拿着敦区委员用的长长的笛子,那种顽皮、幽默的神态,多年来仍没有褪色。
“看起来,你们当年都是很漂亮的孩子啊!”我说。
“喔,全是少年浪子!”她解释着,仰起了头在笑。这一瞬间她的脸孔有点转红。这些古老的记忆使她变年轻了。
这使我记起在村里听到的一些事,那是关于她那一帆风顺的父亲以及她的家庭。好久以前,他们一家是个大家庭。后来她父亲生意失败,整个环境也就起了突变。她老父亲死了的时候,几乎是家徒四壁,有一个人对我这么说:“现在老史妲菠更是一个铜子也没有了。”
但我相信可能还有些“铜子”足够老史妲菠与那些猫狗过日子,而且还得付勃罗太太的工钱。但是要把花园整理起来,把屋子重新油漆过,或是把生活过得稍微奢侈一点——那是绝对无能为力了!
此刻,我坐在老史妲菠的卧室里,一边喝着茶,一边对着那床边的许多狗与床上的两只猫,我又引起了对自己责任心的担忧。惟一可以给这勇敢的老妇人生命里带来一线光明的是围绕在她四周的这群猫与狗。它们忠心耿耿的眼睛从不曾离开过老史妲菠的脸。但是,问题在于这些动物们都日见老迈了。史妲菠以前本来有一只真正金黄色的纽芬兰狗,却在几个月前死掉了。现在她要我照顾的这些狗,没有一只的年龄是在十岁以下的。固然它们目前都还活泼,但是都在逐渐显露老态了。老王子是心脏病;沙莉不断地喝水好像是开始了子宫里流脓;宾由于肾脏炎越来越瘦,我没办法给它换肾,我对于给它吃的药也没有信心,而宾的另一个特别毛病就是脚爪长得异常的快,使我不得不时常替它剪爪。至于那两只猫比较好一点,虽然苏西有点太瘦,而且我抚着它肚子的时候心里知道它已有了淋巴恶性肿瘤的预兆。阿塞在这些猫狗之中算是最健康的了,除了牙齿有齿石以外,一向没发生过什么毛病。史妲菠大约也想到了阿塞,所以,当我喝完了茶,她就叫我替阿塞瞧瞧。我由床单上把它抱过来,扳开了它的嘴巴。
“嗯,还是那个老问题。最好趁着现在我在这儿,顺便替它弄弄。”
阿塞是一只灰色的大雄猫。人们常说猫是一种有静癖而自私的动物,但阿塞却是推翻这种说法的活证据。阿塞嵌在宽阔猫面孔上的一对眼睛,是我所仅见的最美丽的猫眼,这一对眼睛是以纯然的仁慈与忍耐来静观这世界的。
我在替它刮齿石的时候,它喉咙里响应着咕噜咕噜声好像有一艘摩托船由遥远处驶过。不需要人抱住它,它自己会静静地坐着让我弄;只在我刮它一只臼齿的时候,不当心碰了它的牙肉,它才动了一下。有时它也会举起一只前脚好像在说:“喔,小心点,别弄痛我,朋友!”但举起前脚的时候并没有让利爪露出来。
大约在一个月之后,我再度拜访史妲菠。这一次是在一个傍晚6点钟左右,我接到勃罗太太的电话要我去做急诊,说是宾昏倒了。我即刻跳上车子。不到十分钟,我已穿过史妲菠屋前长满野草的花园,而瞧见窗内猫狗都在那儿迎接我了。我一敲门,立刻吠声震耳,宾却不在这狗群狂吠之中,而是侧卧在老史妲菠床边地上,一动也不动。
我在这一天的诊察日记上替它登记的是“d、o、a”三个字母,这是“医师到达时已死亡”的简写。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三个英文字母却包括了一切动物的生命终程。今后我不需再替宾剪脚爪了。宾的肾脏炎原是不至于这么突然死亡的,但它的尿蛋白最近已到了危险程度。
“它去得这么快,我相信它临终不会有什么痛苦的。”我对史妲菠说着,听见自己的声音是那么柔弱无力而且没有情感。
老史妲菠却能完全自我控制住不掉眼泪,只是呆呆地由床上垂望在地上的这个多年老伙伴。
我打算即刻把宾的尸体移出去,越快越好。所以我把它底下的一条毯子拉开,然后把它抱起。正要起步,老史妲菠却说:“等一等!”她挣扎着把身子侧转,呆眼望着宾,脸上仍是没有什么表情地伸手轻抚着宾的头,好一会之后,她才又平躺下去。我急忙把宾抱出她的卧室。
在后面厨房里我跟勃罗太太轻声讨论怎样处置宾的尸体。勃罗太太说:“让我到村里去喊福勒来把它埋掉。同时,如果你不忙的话,我希望在我出去的时间里你进房去跟她谈谈,我想这样会使她好过一些。”所以我又回到那卧室里,坐在老史妲菠床边。老史妲菠向窗外痴望了好久,才转回头来对我说:“哈利先生,下一个该轮到我了。”
“啊,什么?”
“我是说,宾已经去了,我知道下一个死亡的将是我了。”
“喔,别胡思乱想!你这会儿只是情绪低落一些而已。任何人遇到这种情形都难免会这样的。”我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不由得有些担心,因为她从来不曾对我做过这种暗示的。
“我可并不害怕。”她继续在说着,“我知道前头会有更美好的世界在等待我。对于这种憧憬我是从不曾有任何疑问的。”在我们之间展开一片沉默。她静卧着,两眼仰瞧那张垂挂下来的卡片。
好久之后,她又转头来瞧我:“我只害怕一件事,哈利先生!”一刹那间她的面容改变了,她的求生勇气也顿时消失了,眼睛呈现出一片恐怖之色,她紧紧抓住我的手,“恐惧的是我的猫与狗,哈利先生!我害怕我走了以后,我永远再也看不到它们了!我知道我死了以后我就会再看到我的父母兄弟,但是……但是我的猫狗……”
“既然能再看到你的亲人,为什么你会担心看不到你的猫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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