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2/2)
万里子站了起来,像是要跟着她妈妈。佐知子在玄关那里回过头来说:“照我说的做。待在这里。”
有一会儿,万里子站在榻榻米的边上不动,看着她妈妈消失在门口。
“在这里等你妈妈,万里子,”我对她说。
小女孩转过来看了我一眼,然后就跑出去了。
起先,我没有动。一两分钟以后,我站起来、穿上木屐。在门口,我看见佐知子到河边去了,蔬菜盒子放在她脚边;她似乎没有注意到她女儿站在她身后几码的地方,就在陡坡上面。我离开小屋,朝万里子站着的地方走去。
“我们回到屋里去吧,万里子,”我轻声说。
小女孩仍旧看着她妈妈,面无表情。在我们下方,佐知子在河边小心翼翼地蹲下,把盒子拉近了一点。
“我们进去吧,万里子,”我又说了一遍,可小女孩还是没有理我。我离开她,走下泥泞的斜坡,朝佐知子蹲着的地方走去。夕阳透过树枝照在对岸,河边的芦苇在我们周围的泥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虽然佐知子找了块有草的地方蹲下,但那里也都是泥。
“我们不能放了它们吗?”我静静地说。“谁知道呢。也许有人要它们。”
佐知子低头看着铁丝网里的小猫。她“啪”地把盒子打开,取出一只小猫,然后又把盒子关上。她双手抓住小猫,看了一会儿,然后抬头看了我一眼,说:“这只是一只动物,悦子。就只是一只动物。”
她把小猫放进水里、按住。她保持这个姿势,眼睛盯着水里,双手都在水下。她穿着一件日常的夏季和服,两只袖子的袖口都碰到了水。
突然佐知子第一次转过头去看了一眼她女儿,手依旧放在水里。我本能地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一刹那间,我们俩都回头看着万里子。小女孩站在斜坡顶上,依旧面无表情地看着。看见她母亲的脸转向她,她微微地把头转开;然后一动不动,双手背在身后。
佐知子把手从水里拿出来,看着仍旧抓在手里的小猫。她把小猫拿得近一点,水流下她的手腕和手臂。
“还活着,”她疲倦地说。然后她转向我说:“看看这水,悦子。太脏了。”她厌恶地把湿漉漉的小猫扔回盒子里,关上盖子。“这些小东西在顽抗,”她嘟囔道,举起手腕,给我看上面的抓痕。不知怎么的,佐知子的头发也湿了;一滴水,然后又一滴从垂到她脸上的一小撮头发上流下来。
佐知子换了个姿势,把蔬菜盒子推向河边;盒子滑了下来,掉进水里。佐知子伸出手去抓住盒子,不让它漂走。河水几乎没到了铁丝网的半腰。她仍旧抓着盒子不放,最后双手把盒子一推。盒子漂进水里,冒着泡泡,沉得更下去了。佐知子站了起来,我们俩一起注视着盒子。盒子漂着,然后一股水流冲来,盒子加速往下游漂去。
这时什么东西从我眼前闪过,我猛地转头。万里子跑下河边,跑到几码远处的一块突进水里的浅滩上。她站在那里看着漂流的盒子,脸上依旧没有表情。盒子被芦苇缠住,松开了又继续前进。万里子又跑了起来。她沿着河岸跑了一段,然后又停下来,看着盒子。这时,盒子只剩一个小角露在水面上了。
“这水真脏,”佐知子说。她甩了甩手上的水,把和服两边的袖口一一拧干,然后掸掉膝盖上的泥。“我们进去吧,悦子。这里的虫子越来越让人受不了了。”
“我们不去找万里子吗?天很快就黑了。”
佐知子转过去叫她女儿的名字。万里子已经跑到五十码开外了,眼睛仍然看着河水,似乎没有听见在叫她。佐知子耸耸肩,说:“她一会儿会回来的。现在我得趁天没黑赶紧把东西收拾完。”说完爬上斜坡,朝小屋走去。
佐知子点亮灯笼,挂在一处低木梁上。“别担心,悦子,”她说。“她很快就会回来了。”她走过一地板的各种各样的东西,跟刚才一样在敞开的拉门前坐下。身后,夕阳已经褪去,天色昏暗。
佐知子接着收拾东西。我在房间的另一头坐下,看着她。
“你现在怎么打算的?”我问。“到了神户以后要干什么?”
“全都安排好了,悦子,”她回答说,没有抬头。“不用担心。弗兰克都安排好了。”
“可为什么是神户?”
“他有朋友在那里。在美军基地。他得到了一份货船上的工作,他很快就能回美国了。然后他会寄给我们所需的钱,我们就去美国找他。他都安排好了。”
“你是说,他要先你们离开日本?”
佐知子笑了一声。“人要有耐心,悦子。一旦他到了美国,他就能找到工作、寄钱来。这是目前最可行的方案。毕竟他回到美国后找工作会容易得多。我不介意多等一些时间。”
“我知道了。”
“他都安排好了,悦子。他在神户给我们找好了住的地方,他还安排好到时我们坐的船可以比一般价格低将近一半。”说到这里,她叹了口气。“你不知道离开这个地方我有多高兴。”
佐知子又继续收拾东西。屋外微弱的光线照在她的半张脸上,而她的手和袖子都在灯笼的亮光里。感觉很奇怪。
“你在神户要等很久吗?”我问。
她耸耸肩。“我做好了耐心等待的准备,悦子。人要有耐心。”
光线很暗,我看不清楚她在叠什么;但似乎不好叠,她叠好又打开重新叠,反复了好几次。
“不管怎样,悦子,”她接着说,“他若不是确确实实真心的,干吗要给自己找这个麻烦呢?他干吗要特意为我做这些呢?悦子,有时候你好像很怀疑。你应该为我高兴才是。事情总算开始好转了。”
“是,当然了。我很为你高兴。”
“可说真的,悦子,他特意为我做了这些而你还怀疑他,这是不公平的。相当不公平。”
“是。”
“而且万里子在美国也会过得更好。美国更适合女孩子成长。在那里,她可以做各种各样的事。她可以成为女商人。她可以进大学学画画,然后成为一个艺术家。所有这些事情在美国要容易得多,悦子。日本不适合女孩子成长。在这里她能有什么指望呢?”
我没有回答。佐知子抬头看了我一眼,轻轻笑了笑。
“笑一笑,悦子,”她说。“事情最后会变好的。”
“是,我相信会的。”
“当然会了。”
“是。”
佐知子又继续收拾了一分钟左右,她的手突然停下来,从房间那头朝我看过来。脸上像我刚才描述的那样一半阴、一半亮。
“我想你一定认为我是个傻瓜,”她静静地说。“是不是,悦子?”
我也看着她,有点吃惊。
“我知道我们可能永远见不到美国,”她说。“也知道即使见到了,有多少困难等着我们。你以为我没想过这些吗?”
我没有回答,我们就这么对视着。
“可是那又怎么样?”佐知子说。“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为什么不应该去神户呢?毕竟,悦子,我会损失什么呢?我伯父的房子里没有什么可以给我的。只有一些空房间,没别的了。我可以找一间坐着,然后慢慢变老。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只有空房间,没别的了。你是知道的,悦子。”
“可万里子呢,”我说。“万里子怎么办?”
“万里子?她会应付得过来的。她得应付过来。”佐知子还是透过昏暗的灯光看着我,半张脸在阴影里。她接着说:“你以为我认为自己是个好母亲?”
我没有回答。突然,佐知子笑了起来。
“我们干吗这样子说话?”她说道,双手又忙活了起来。“一切都会好的,我向你保证。到了美国以后我会给你写信。也许,悦子,也许有一天你还能来看我们。带着你的孩子。”
“是,没错。”
“也许那个时候你已经孩子成群了。”
“是,”我不自然地笑了笑。“谁知道呢。”
佐知子叹了口气,举起双手。“要收拾的东西真多啊,”她咕哝道。“有些东西只好不带了。”
我坐在那里,看着她。几分钟以后,我终于开口说道:
“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去找万里子。天很黑了。”
“你只会让自己受累,悦子。我快收拾完了,到时她要是还没回来,我们一起出去找她。”
“没关系。我去找找她。天已经全黑了。”
佐知子抬头看了一眼,耸耸肩,说:“你最好把灯笼带上,河边很滑。”
我站起来,把灯笼从木梁上拿下来,朝门口走去。阴影随着我的脚步掠过小屋。离开时,我回头看了一眼佐知子。我只看见她的剪影,坐在敞开的拉门前,身后的天空已经全黑了。
我沿着河边走,蚊虫跟着我的灯笼。偶尔有虫子飞进灯笼里出不来,我只好停下来,拿稳灯笼,等虫子找到出来的路。
不久那座小木桥就出现在了我面前。走过木桥时,我在桥上停了一会儿,看着夜晚的天空。我记得在桥上时,一股异样的宁静向我袭来。我倚在栏杆上站了几分钟,听着脚下河水的声音。当我终于转身时,我看见了自己的影子,被灯光投在桥的木板条上。
“你在这里做什么?”我问。小女孩就在我面前,蜷缩在另一边的栏杆底下。我走上前去,好更清楚地看见灯笼底下的她。她看着她的手掌,不发一语。
“你是怎么了?”我说。“你为什么这样子坐在这里?”
灯笼周围聚集了不少虫子。我把灯笼拿到面前,放低,灯光把孩子的脸照得更亮了。过了好久,她才开口说道:“我不想走。明天我不想走。”
我叹了口气。“你会喜欢的。每个人对新事物总是有点害怕。可你会喜欢那里的。”
“我不想走。我不喜欢他。他像头猪。”
“你不能这么说话,”我生气地说。我们对视了一会儿,然后她又低头看着她的手。
“你不能这么说话。”我说,语气变缓和了。“他很喜欢你,他会像个新爸爸。一切都会变好的,我向你保证。”
孩子不做声。我又叹了口气。
“不管怎样,”我接着说,“你要是不喜欢那里,我们随时可以回来。”
这一次,她抬起头来,怀疑地看着我。
“是,我保证,”我说。“你要是不喜欢那里,我们就马上回来。可我们得试试看,看看我们喜不喜欢那里。我相信我们会喜欢的。”
小女孩紧紧地盯着我。“你拿着那个做什么?”她问。
“这个?照亮脚下的路而已,就这样。”
“你拿着它做什么?”
“我说了。照亮脚下的路而已。你是怎么了?”我笑了一声。“你干吗这样看着我?我不会伤害你的。”
她一面盯着我,一面慢慢地站起来。
“你是怎么了?”我又问了一遍。
孩子跑了起来,在木板上发出“咚咚咚”的声音。跑到桥头时,她停了下来,怀疑地看着我。我对她笑了笑,拿起灯笼。孩子又跑了起来。
半轮月亮出现在水里,我静静地待在桥上看了几分钟。有一次,我想我在昏暗中看见万里子沿着河岸朝小屋的方向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