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1/2)
从亮晃晃的外头进来,小屋里似乎又冷又暗。阳光从各处狭窄的缝隙里强烈地照射进来,在榻榻米上投下一个个小光斑。木头的潮味还跟以前一样重。
过了一两秒钟我的眼睛才适应过来。一位老妇人坐在榻榻米上,万里子坐在她面前。老妇人转过来看我时很小心地摆头,像是怕伤着脖子。她的脸瘦瘦的,而且粉笔般苍白,开始时令我有点不安。她看上去七十岁上下,虽说她脆弱的脖子和肩膀可能是因为上了年纪,也可能是因为身体不好。她穿着一般在葬礼上才穿的暗黑色和服,眼睛有点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你好,”她终于开口说道。
我微微欠了欠身,也说了句“您好”。我们尴尬地对视了一两秒钟。
“你是邻居?”老妇人问。她说话是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吐出来。
“是的,”我说,“一个朋友。”
她又看了我一会儿,然后问:“你知道主人上哪儿去了吗?她把孩子一个人扔下了。”
小女孩换了位置,和陌生人并排坐着。听到老妇人问的问题,万里子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不,我不知道,”我说。
“真奇怪,”妇人说。“孩子好像也不知道。她会去哪儿了呢?我不能待很久。”
我们又对视了一会儿。
“您从远处来的吗?”我问。
“相当远。请原谅我的服装。我刚参加了一个葬礼。”
“我知道了。”我又鞠了一躬。
“伤感的场合,”老妇人说道,出神地慢慢点起头来。“我父亲以前的一个同事。家父身体虚弱,不能出门,让我代为致意。是个伤感的场合。”她环顾了一下小屋的内部,摆头时同样是很小心。“你不知道她去哪儿了?”她又问了一遍。
“是的,很遗憾我不清楚。”
“我不能等太久。家父会担心的。”
“有没有什么话我可以代为转达?”我问。
老妇人没有马上回答。过了一会儿,她说:“也许你可以告诉她我来找过她,向她问好。我是她的亲戚。我叫川田安子。”
“安子女士?”我努力掩饰我的惊讶。“您是安子女士,佐知子的表姐?”
老妇人鞠了一躬,鞠躬时肩膀微微颤抖。“请告诉她我来找过她,向她问好。你不知道她去哪儿了?”
我再次否认知道任何消息。妇人又一次出神地点起头来。
“如今的长崎大不一样了,”她说。“今天下午我都认不出来了。”
“是,”我说。“我想是变了很多。可是您不住在长崎吗?”
“我们已经在长崎住了好多年了。正如你说的,长崎变了很多。出现了很多新楼,还有新的街道。我上一次到城里来一定是在春天的时候。可即便在这段时间里也盖起了新楼。我肯定春天的时候是没有那些楼的。事实上,我想那次我也是来参加一个葬礼。没错,山下先生的丧礼。不知为何,春天的葬礼似乎更加伤感。你说你是邻居?很高兴认识你。”她的脸抖动了一下,我看见她在微笑;她的眼睛眯得细细的,嘴角向下弯,而不是向上。站在玄关我觉得不舒服,但又不敢走到榻榻米上去。
“很高兴见到您,”我说。“佐知子常提起您。”
“她提起我?”妇人似乎回味了一下这句话。“我们在等着她搬来和我们住。跟家父和我。也许她跟你说了。”
“是的,她说过。”
“我们三个星期前就开始等。可她一直没来。”
“三个星期前?这个嘛,我想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我知道她一直在准备搬家。”
老妇人再次环顾了一下小屋。“真遗憾她不在家,”她说。“不过如果你是她的邻居,那我很高兴认识你。”她再次鞠了一躬,然后一直盯着我看。“也许你能替我传个话给她,”她说。
“啊,当然可以。”
妇人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我们发生了小小的争执,她和我。也许她告诉过你。只不过是个小误会,没什么。结果第二天我惊讶地发现她已经收拾好东西,离开了。我确实很惊讶。我无意冒犯她。家父说是我的错。”她停顿了一下。“我无意冒犯她,”她重复道。
我从没想到过佐知子的伯父和表姐不知道她有个美国朋友。我再次鞠了一躬,不知道回答什么。
“我承认她走了以后我很想她,”老妇人接着说。“我也想念万里子。我很喜欢她们的陪伴,我不应该发脾气、说了那些话。”她再次停下,脸转向万里子,再转回来。“家父虽然方式不同,但也想念她们。你瞧,他听得出来。他能听到房子里安静了好多。一天早上我发现他醒着,他对我说房子安静得让他想到坟墓。就像个坟墓,他说。她们搬回去对家父大有好处。也许佐知子愿意为了家父而搬回去。”
“我一定把您的感受传达给佐知子,”我说。
“也是为了她自己,”老妇人说。“毕竟一个女人不能没有一个男人来引导她。否则只会带来不良后果。家父虽然有病在身,但没有生命危险。她现在该回来了,不为别的也该为了她自己。”老妇人开始解开放在身旁的方巾。“事实上,我把它们带来了,”她说。“没什么,只是我自己织的几件开襟毛衣。不过是好羊毛。我本打算她们回去以后给她们,但我今天带来了。起初我织了一件要给万里子,后来我想也给她母亲织一件好了。”她举起一件毛衣,然后看看小女孩。她笑的时候嘴角再次向下弯。
“真漂亮,”我说。“您一定花了很多时间。”
“是好羊毛,”妇人重复道。她把毛衣重新包起来,然后把方巾小心地系好。“现在我得回去了。家父要担心了。”
老妇人站起来,走下榻榻米。我帮她穿好木屐。万里子也来到榻榻米边,老妇人轻轻地碰了碰孩子的头顶。
她说:“万里子,要记住把我对你说的话告诉你妈妈。还有,你不用担心你的小猫。房子里有足够的地方给它们住。”
“我们很快就会回去,”万里子说。“我会告诉妈妈的。”
妇人又笑了笑。然后她转向我,鞠了一躬。“很高兴认识你。我不能再久留了。你瞧,家父身体不好。”
“哦,是你啊,悦子,”佐知子说。那天晚上我又回到她的小屋。然后她笑了一声,说:“别那么吃惊的样子。你早知道我不会永远住在这里,不是吗?”
衣服、毯子和无数其他的东西堆得榻榻米上到处都是。我做了恰当的回答,然后找了个不碍事的地方坐下。我注意到身旁的地板上有两件看起来很漂亮的和服,我从没见佐知子穿过。我还看见了——地板中央,一个硬纸盒里——她那套精美的浅白色陶瓷茶具。
佐知子已经把中间的几扇拉门都打开了,让最后的日光照进屋来;然而,昏暗还是在迅速地袭来,从走廊射进来的余晖基本上照不到万里子坐着的那个远远的角落。她静静地看着她妈妈。旁边,两只小猫在嬉戏打闹;小女孩怀里抱着另外一只。
“我想万里子告诉你了,”我对佐知子说。“早些时候有人来找你。你表姐来过这里。”
“是。万里子告诉我了。”佐知子继续收拾她的箱子。
“你明天早上离开?”
“对,”她有点不耐烦地说。然后她叹了一口气,抬头看我。“对,悦子,我们明天早上离开。”她叠了件什么放进箱子的角落里。
“你的行李这么多,”我终于说道。“要怎么全都搬走呢?”
佐知子没有马上回答。过了一会儿,她一边收拾,一边说:“你是知道的,悦子。我们有车。”
我不说话了。佐知子深深地叹了口气,从房间那头朝我坐的地方看了一眼。
“对,我们要离开长崎了,悦子。我向你保证,我本打算全都收拾好了以后就去道别。我不会不跟你道谢就离开的,你对我那么好。对了,至于借的钱,我会通过邮局还给你。这点请不用担心。”她又开始收拾。
“你们要搬去哪里?”我问。
“神户。现在所有的事情都定下来了,不会再改变了。”
“神户?”
“对,悦子,神户。然后从那里去美国。弗兰克已经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了。你不替我高兴吗?”她很快扬了扬嘴角,又转开了。
我还是盯着她。万里子也一直看着她。她怀里的小猫挣扎着想去和榻榻米上的小猫一起玩,可是小女孩紧紧地抱住它。她身边,屋子的角上,我看见了她在抓阄摊上赢的那只装菜的盒子;看来万里子已经把盒子改造成了小猫们的家。
“对了,悦子,那边那堆”——佐知子指了指——“那些东西我带不走了。我没想到东西这么多。那里有些质量还不错。你要的话就请拿去用吧。我当然没有冒犯的意思。仅仅是因为有些东西质量挺好。”
“可是你伯父怎么办?”我说。“还有你的表姐?”
“我伯父?”她耸耸肩。“很谢谢他请我去他家住。可是恐怕现在我另有打算。你不知道,悦子,离开这个地方我是多么如释重负。我相信我再也不会见到这种破地方了。”她又朝我看了一眼,笑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向你保证,悦子,你想错了。这次他不会再让我失望了。明天一大早他就会开车过来。你不替我高兴吗?”佐知子看了看满地的行李,叹了口气。然后她跨过一堆衣服,在装茶具的盒子边跪下,开始往里面装一卷卷的羊毛。
“你决定了吗?”万里子突然问。
“现在没时间谈这个,万里子,”她妈妈说。“我这会儿很忙。”
“可是你说过我可以留着它们。你不记得了吗?”
佐知子轻轻摇了摇纸箱;瓷器仍然嘎嘎作响。她看了看周围,找到一块布,把它撕成碎布条。
“你说过我可以留着它们,”万里子重复道。
“万里子,请你稍微考虑一下眼前的情况。我们怎么可能带上那些畜牲呢?”
“可是你说过我可以留着它们。”
佐知子叹了口气,有一会儿像是在想事情。她低头看看茶具,手里捏着碎布条。
“你说过的,妈妈,”万里子说。“你不记得了吗?你说过我可以留着的。”
佐知子抬头看看她女儿,然后又看看那些小猫。“如今情况不同了,”她疲惫地说。这时,一股怒气划过她的脸,她一把扔掉那些布条。“万里子,你老想着那些畜牲干吗?我们怎么可能带上它们?不行,我们只能把它们留在这里。”
“可是你说过我可以留着它们。”
佐知子看了她女儿一会儿。“你就不能考虑一下其他事情吗?”她说,声音变得很低。“你难道还小,看不出除了这些肮脏的小东西以外,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你得懂事一点了。你不能总是对这些东西恋恋不舍。这些只是……只是动物,你看不出来吗?你不明白这个吗,孩子?你不明白吗?”
万里子也瞪着她妈妈。
“你喜欢的话,万里子,”我插进去说,“我可以时不时地来喂它们。它们最后都会找到家的。不用担心。”
小女孩转向我说:“妈妈说过我可以留着小猫。”
“别再孩子气了,”佐知子说。“你只是在故意捣乱,跟平时一样。这些肮脏的小畜牲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她站起来,走向万里子的角落。榻榻米上的小猫急忙后退;佐知子低头看看它们,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她相当镇定地把蔬菜盒子侧翻过来——这样,铁丝网的滑板就朝上了——弯下腰,把小猫一只只地扔进盒子里。然后她转向她女儿;万里子紧紧抱住剩下的一只小猫。
“把它给我,”佐知子说。
万里子抱着小猫不放。佐知子走上前去,伸出一只手。小女孩转过来看我。
“这只是小胖,”她说。“你想不想看看它,悦子阿姨?这只是小胖。”
“把那东西给我,万里子,”佐知子说。“你不明白吗,那只是一只动物。你怎么就不明白呢,万里子?你真的还小吗?那不是你的小宝宝,只是一只动物,就像老鼠啊、蛇啊。现在把它给我。”
万里子抬头瞪着她妈妈,然后慢慢地把小猫放下。小猫落在了她面前的榻榻米上,挣扎着被佐知子抓了起来。佐知子把它也扔进了蔬菜盒子里,然后“啪”地关上铁丝网。
“待在这里,”她对女儿说,然后拎起盒子。她经过我身边时,对我说:“真是太傻了,它们只是几只动物,有什么大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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