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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煤炭广场和总务行员(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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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延伸到大阪港的土地一片荒凉。半泽开车飞驰在简单铺装过的路面上,沙尘飞起,留下清晰的车辙轨迹。进入这一区域的不是运输公司的卡车就是洽谈生意的商务车,绝不会有人跑到这里来游玩。当然,半泽驾驶的轻型轿车也不例外。

道路两边都是焦炭矿场。盛夏直射的阳光暴晒着白色的引擎盖,空调已经开到几乎能耗光汽油的最大挡,却也只能吹出温热的风。潮湿的汗渗了出来。透过前挡风玻璃,能看到一座座绵延不绝、黑漆漆的焦炭堆成的小山包,再往里才有几座缩在一角的低矮建筑物,看不清是工厂还是仓库。除此以外,还有几台远远看去小得像玩具一样的黄色涂装重型机械。

半泽视线中终于出现了一座竖起的火柴盒似的二层小楼。

这里是西大阪钢铁公司财务课长波野吉弘自家经营的公司。这一片焦炭矿场,还有这家公司,应该都是波野公司拥有的资产。公司名称和地址,都是从大阪商工调查的来生那里打听到的。

半泽经过一晚上的思考,决定造访波野。要想查明东田的秘密,只能从与东田交往密切的财务课长波野身上入手。

高挂空中的太阳火辣辣地烤着大地,空气中尘土飞扬。半泽继续往前开,办公楼渐渐显出清晰的轮廓。半泽踩下刹车,降低车速,以趴在方向盘上的姿势,透过前挡风玻璃观察那座楼的情况。

这座办公小楼至少建成三十年以上了,给人以深深植根于这片荒凉土地的感觉。钢筋打底的四壁布满尘土,跟大部分旧公寓一样,外部有楼梯可以直通二层。

根本没什么停车场。半泽看见有四辆国产车车头冲着建筑物并排停放着,也并排着停了车,拉上手刹。

这是一次没有预约的突然造访。

也不知到底能不能见到波野。

如果事先打了电话的话,十有八九会被拒绝,所以只能硬闯。但波野到底在不在这里也不能确定。虽说他在这里工作,但也不一定是经常出勤的职工。当然,就算能找到波野,也不能保证从他那里获得什么有价值的消息。

半泽走上吱嘎作响的楼梯,站在玻璃门前往里看。从门外就能看到,封闭的办公室里有好几名员工。大概因为听到了汽车的声音知道有客人来访,一名女职员正好抬头往外看,与半泽视线相对。那个女子看上去年过五十,身着浅蓝色的制服。半泽推开门。

波野果然在。

他的桌子在办公室一角,抬头看见贸然闯入的半泽,一脸愕然。还没等半泽说什么,波野已经站了起来,獐头鼠目的脸上眉头深锁,刻出纵横皱纹。

“喂,你干什么?已经跟我没关系了!”

波野歇斯底里地大嚷大叫,跑到隔开访客区和办公区的柜台边,把手里的文件一股脑扔在上面。

办公室更深处坐着一个男人,似乎是波野的哥哥、公司的社长,长相跟波野多少有些相似之处。他保持手握圆珠笔的姿势,投出疑惑的目光关注着这边事态的发展。跟身穿印着公司名称的灰色制服的波野不一样,这位社长是短袖衬衫加领带的打扮。

“打扰贵公司的工作了,十分抱歉。”

半泽决定先礼后兵,心想也不知是哪个家伙把西大阪钢铁的决算报告出卖给商工调查的调查员来生的,只是他现在还不想亮出底牌。“我有些事情想问问您,请给我一点时间。”

“快滚!”

波野唾沫横飞,脸颊都在发抖。半泽冷眼观察他的态度,眼见对方像过敏似的反应激烈,于是决定稍稍拿出一点气势来震慑他。

“那是不可能的。我又不是来责备和追究您的责任的,只是有些关于东田社长的事情想问问。”

“你怎么能突然跑过来问这问那!你听谁说我在这里的?”

“自然是从了解波野先生的人那里听到的,我这不是已经来了吗?”

半泽跟来生有约在先,不会说出来生的名字。波野一脸不耐烦,但并没有继续追问。

“你这样我很为难。我已经不是西大阪钢铁公司的职员了。他们还欠我工资呢,我也是受害者呀!你就不能放过我吗?!”

那位社长模样的男人从里面走了出来,一脸凶恶的表情:

“你不要再纠缠了。快滚出去!我们跟银行没关系。”

“我没打算纠缠你。”

半泽冷静地答道,波野的哥哥绕过柜台,想抓住半泽的手腕把他推出去。这也是预料之中的情况,半泽知道,再这样继续下去的话真要变成争吵了。

“你再不走我就叫警察了!”

跟性格软弱的弟弟相比,大哥似乎气场强大得多。

“你听好了,波野先生。”

波野自己躲在柜台里面偷瞄着,半泽冲着他发话了,“如果你不肯协助我,那就只好等着警察来找你质询取证了。你看着办吧。”

“你有完没完?”

哥哥一挺腰板,一副要打架的样子。

“想叫警察就只管叫吧。”半泽压低声音说,目光灼灼地盯着柜台里的波野,“西大阪钢铁一案,东京中央银行已经打算报案了。对我们来说,你也是东田社长的共犯。如果不在这里把话说清楚,将来指不定要惹出多大的麻烦呢。怎么样,你真的想明白了吗?”

“共犯”这个词,刺激到了波野。

“什么报案!别胡说八道!”

“等、等一下,大哥。”

哥哥那边恨不得就要出手了,波野却在背后制止了他。哥哥愤愤地转过头去瞪着他:

“搞什么,臭小子!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不,不是啦。如、如果有什么误会,找警察来不是添麻烦吗?如果说说情况就能解释清楚的话,不是更好吗?唉,毕竟我怎么说,也算是那家公司的财务吧。”

看到弟弟的态度转变,哥哥还是一脸不忿的表情,但是抓在半泽胸襟上的手还是松开了。当然,他并不服气,攥着拳头随手一挥。于是,半泽跟在波野身后,走进门口一侧的接待室。

“你想问什么?”

在沙发上落座后,波野隔着茶几与半泽对视着,但他的态度显得惊慌失措。

“我无法跟东田社长取得联系,您知道他在哪里吗?”

“社长啊,发生空头支付的那天早上,我跟他打了个照面,后来就……那天上午他打电话来过,说已经逾期不能还款了,让所有员工先回自己家等候指示,就这样。”

半泽知道西大阪钢铁的员工差不多就是那个时候被遣散的,波野的话与实情相符。

“你就想问这个吗?那,问完了就……”

“不,还有一件事。”

半泽打开笔记本,取出夹在里面的一张对折的复印件,打开给波野看。那正是以亚细亚度假开发公司为收款人的五千万日元汇款单的复印件。

“落款日期是四月二十日。对一个靠财务作假来隐瞒赤字情况的公司经营者来说,这可是大手笔的开销。”

波野凝视着那张复印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您知道这件事吧。”

半泽的声音透露着他的怒火,但他还是用了委婉的说法,没有直接逼问他“你肯定知道吧”。毕竟,对方是个胆小懦弱的男人,如果波野真的知情,用这种方式询问更能让他心理动摇而吐露实情。

“不,我不知道。”

——结果,波野只是摇了摇头。

“那不可能吧。”

半泽死死地盯着波野的眼睛,看得出来他内心的挣扎和慌乱,但其实半泽也无从判断这是真话还是假话。

“虽然汇款人写的是东田社长,但处理这些事务的,应该是您本人吧?”

“不,不是的啊,不是我。”

半泽继续逼视着他。波野目光闪烁,似乎在实话实说和撒谎抵赖的边缘纠结徘徊。

“这件事我,我真的没碰过。您说的那些,我头一次听说……”

“波野先生。”半泽的语气有些不耐烦了,“请说实话吧。您是财务课长,即使是社长个人的事情,让我相信这么大金额的交易您毫不知情,这实在说不过去吧。”

“真的!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啊,我真的不知道!”

半泽不耐烦地哼了一声:“您在警察面前也能这么说吗,波野先生?在法庭上宣誓也能坚持说不知情吗?如果您的谎言暴露了,可要追究您做伪证的罪名啊。”

“都说了,我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波野面红耳赤地辩解着。

“不过,财务造假的事情您是知道的吧?”

“那个,那个是……”

波野说漏了嘴,目光回避着半泽。最后,他的目光从桌沿往下落,盯着地板游移不定。

“那些财务造假,是你们早有预谋、一贯使用的手段吧。”

半泽指的是对支付给竹下金属的货款造假的事情。被指出这件事后,波野的脸色青白,口不择言。

“那是社长干的,跟我没关系。”

“您作为财务课长,一味说没关系可解释不通啊,波野先生。我又不是小孩子。”半泽话带嘲讽。

“这怎么……”波野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这个男人真是没出息透顶,丢人现眼。半泽看着他的样子皱起了眉头,自己竟然为了这么个男人,特地开车跑到大阪市的郊外,真是气死人了。即使指出财务作假的情况,他也坚持不合作到底,翻来覆去地就想耍小聪明、靠谎言遮掩过去。半泽回想这个过程,一股不可遏止的怒火在心中里熊熊燃起。

接下来半泽要说出的话,仿佛是一把用“怨念”打磨过的、闪烁着黑色光泽、孕育着刻薄和狠毒的利刃。自然,他的遣词用字也变了。

“东田把钱都藏起来了吧?在哪儿?哪家银行、哪家支行?知道的话就赶紧说出来,波野。你还想平平安安地说话,也就趁这会儿了。要不要老实交代就看你自己,弄不好就送你到监狱里去坐牢。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波野颤抖着抬起头,感觉瞬间从盛夏来到了严冬。他像一条被看不见的怪力拧成一团的毛巾,上半身哆嗦不已、扭来扭去,头发也倒竖起来。

“不,我不知道——”

半泽不说话,又瞪他一眼。

波野已经带着哭腔了:“真的。我说的是真的!”

“你撒谎!”

又被呵斥了一声,波野脸色铁青,惊恐地瞪圆了眼睛。

“请你相信我吧,半泽课长!求求你了!真的。你放过我吧。”

说着,波野便从沙发上滑下来,“咕咚”一下,跪倒在快被磨平了的地毯上。

“你这是干什么呢,吉弘!”

看样子,那位哥哥一直在门外偷窥事态的发展,这时候终于忍不住冲了进来,恶狠狠地瞪着半泽——

“你快滚!”

半泽瞥了一眼波野正对着自己的头顶和那层稀薄的头发,看着他默默地站了起来。

“你要是想起了什么,请立刻联系我。这是你减轻罪责的唯一办法了。”

呜咽声更大了。

刚刚上升到巅峰的愤怒渐渐平复了下来。此刻,焦炭矿场那一片墨黑的“风景”在半泽心中铺陈开来。半泽回到停在办公楼前的车上。被强烈的阳光照了一下午,车里的热气像就快爆炸了般蒸腾着,扑面而来,他脱下外套扔在副驾驶座位上,转身坐在烟味浓厚的驾驶座位上发动了引擎。车子“砰”的一声发动了,半泽突然觉得,自己跟那些肮脏的高利贷放债人也没多少差别。

“不,我就是肮脏的放债人。”

带着这样的自我认知,他又一次驶过那片焦炭矿场。

2

“您是在考虑投资海外别墅吗?”

半泽随手取了一张房屋介绍手册,立刻有店员凑上来搭话。对方是个四十岁左右、气质高雅的女子。

“您有特别中意的地区或者国家吗?”

半泽装作在思考的样子,“这个嘛……澳大利亚的凯恩斯好像不错吧。如果只考虑气候的话,马来西亚也还可以,毕竟那里气候宜人嘛。”

“您选的都是好地方啊,经常去那边旅游吗?”

女性店员露出富有魅力的笑容,微微歪着头侧耳倾听。

“马来西亚?前几年我倒是常往那边跑。不过因为工作关系,去中国的时候更多些,但去的都是南方。那边实在太热了,我可受不了。”

“是因公出差呀。”

半泽敷衍地应答着,又随手抽出一本小册子,是泰国的高级住宅,价格换算成日元的话差不多一千八百万日元。

这里是位于御堂街的亚细亚度假开发公司的直营店铺。从波野那边离开后半泽回了趟支行,简单收拾了一下堆积的未处理文件,立刻又出来了。他昨天晚上通过网络搜索到这家公司的所在地,决定如果在波野那里找不到什么线索的话,就到这边来查探一下。

“到那边坐下来喝杯咖啡慢慢聊怎么样?我帮您多拿些介绍手册来,您可以慢慢挑选。”

店面并不宽敞,但有一个角落专门放置了接待客人用的桌椅。大概因为是工作日的下午,店里只有半泽一个访客。

半泽接受了她的邀请,摆出悠然的姿态坐到椅子上。很快,女店员端来了用塑料杯盛着的咖啡,还抱来了一大摞手册。

“不好意思,方便的话能请您帮忙填一下这份表格吗?如果您有意了解我们公司产品以外的其他房产,我也可以帮您查找。在下姓河口。”

她递出的名片上写着“首席置业顾问”的头衔。调查问卷上,也清晰地印着公司名和董事长名字。

“请问您是从什么地方知道我们公司的呢?”

这个问题倒把半泽问住了。

“这个啊,其实是一位跟我关系很好的客户公司的社长向我推荐的,我就想来了解一下。”

“是这样啊。”河口的笑容亲切温柔。

“您知道西大阪钢铁的东田社长吧?”

河口的脸上笑意更深,“是啊,我认识东田社长。”

“我听说东田社长也通过你们置买了房产。那什么来着,好像就是凯恩斯吧?”

河口微微一笑,“不,是夏威夷的茂伊岛。”

“啊,是吗?他选的地方可真不错啊。”与其说是装出来的演技,半泽倒有一半是真心的感叹,“那可是个好地方啊。置身于大自然的怀抱之中,真是太幸福了。是贵公司开发的度假公寓吗?”

“正是我们公司开发的。不过不是公寓,东田社长投资的是独栋别墅哦。”

位于海外、价值高达五千万的不动产,只怕就是这个了。如果是澳大利亚,就算带游泳池的别墅估计也只要这一半的价钱就能买到手。从价格估计,只有夏威夷才有这样高价的房产。

“嗯,他的确说过价格五千万左右。还有其他类似的房产吗?我也有兴趣,有地图吗?”半泽又微笑着补了一句,“不过,可不要在东田社长的隔壁哟。”

河口爽朗地笑了,说了声“请稍候”离开了座位,很快又回来。她手上拿了几份茂伊岛的展示图。

河口一手拿着带有图片的手册,详细介绍房产的情况,同时在地图上标出每处房产的所在地。半泽强撑着听了足足五所别墅的介绍,终于觉得时机差不多了,假装不经意地随口问道:“那么东田社长的别墅在什么位置啊?”

“就在这一带呢。”河口指着沿海的高地区域说,“东田社长说过,要是有了别墅,他就住在那儿不回来了呢。”

“当然,那里的确是值得作为永久住所来考虑的高级房产呢。”

——可惜让那么个浑蛋住上了。半泽深深点头,心想非把那个浑蛋的高级别墅给没收拿去拍卖了不可。

“是夏威夷的别墅,还是茂伊岛上的独栋呢。”

垣内嘟起嘴,做了个吹口哨的动作。

“已经溜到那里藏起来了吗?”

“听说内部装修还没完工。所以,至少这所房子现在他还没住进去。”

半泽把手册的复印件拿给垣内看。面朝大海的乳白色度假别墅,真是越看越来气。

“不管怎么说,那个浑蛋偷偷把钱藏起来已经是确凿无疑的事了。即使不能把五千万全收回来,至少也能回收大部分吧。”

垣内的脸上没有一丝喜悦:“光别墅就花了这么多钱,东田很可能还秘密藏有其他更多的资产。”

“没错。虽然还要进一步调查才能找到确切的证据,但这毕竟是有所进展了。漫无目的地去找一些不知道是否存在的东西,是件很痛苦的事情啊。”

“怎么办,课长?要向上面报告吗?”

垣内话里有话。

现在还没有摸清这里面的真实情况。如果在这个阶段向浅野报告的话,说不定会引来额外的麻烦。何况这个突破对打算把全部责任都推给半泽的浅野来说,就是意料之外的事情。如果这次真有希望回收坏账的话,一定要尽最大可能地通过自己来完成,绝对不能把重要的信息泄露给浅野那个王八蛋!

“我们先自己行动,观察一下情况再说吧。暂时对上面保密。让他们知道了,指不定又会说出什么来。”

“我有同感。”垣内说。

“真正的敌人可能就在背后。”他又加上了一句注脚。

3

“这是我们的证件,支行长在吗?”

第二天早上。

十来个身着土气西装的男人现身在支行二楼融资课的办公区,他们绕过柜台径直往里走,一边走一边向垣内出示身份证件。

带头的男人四十来岁,是个一脸不屑、神情傲慢的小个子男人。跟在他身后的那群人亦步亦趋,虽然年纪、体型各有不同,但脸上的表情都一模一样,一副公事公办的扑克脸,给人感觉像是来银行投诉的消费者抗议集团。

垣内回头看了看支行长的工位,趴在半泽耳边悄悄耳语几句。

是国税局的人。这不禁让人咂舌,看来又少不得一场麻烦了。

“欢迎欢迎。”

浅野好像正在支行长室打电话,看到这阵势连忙从屋里跑出来迎接。

“现场检查。拜托了啊,支行长。”

说完,那个装模作样的男人就已经摆起了架势。这男人的身份很可能是统括官。税务部门的现场检查,有时能一口气投入几十甚至上百的人力。这些人分成几个小组,奔赴各自负责的搜查点。与此同时,除了银行以外,被搜查的客户公司和职员等个人住宅应该也分别有好几个小组到场。每个小组中率队的就是所谓的统括官,也就是团队的中层管理者。

“好,好的。请请。喂,半泽,你带几位到三楼的会议室去。”

半泽刚打开前面的门,对方根本没瞧他一眼,只管一个一个跟着往里走。半泽带他们到会议室后,小个子的统括官叫道:“哎,你,别走。”那人的年纪跟半泽差不多,最多也就是大个一两岁。

“我们要调取文件资料,你记着点儿。”

那男人说话的口气毫不客气。

“您要的是存款相关的资料吗?”

“对。”

半泽从电话旁边拿起便条纸做记录,那个男人一口气不停歇地报出各式各样的档案名称:

“普通存款的图章发票,账户开头从45—49的全要。去年一整年的汇款申请书。平成十二年(2000年)五月到七月的定期存款的支付发票……”

资料之多,转眼间半泽已经记满了好几张便条纸。虽然让银行提交那么多资料,他们实际想调查的却只是其中某一家公司或某一个人。绝对不让人发现他们调查的到底是哪家公司或哪个人,这就是国税部门的风格。

“还有……”那人还在继续,“弄个复印机来。”

“啊?要复印吗?”半泽下意识地反问。

“听不见吗?你耳朵还真不灵光呢。我说,我要复印机、复印机。银行员工应该知道什么是复印机吧?”

无聊的调侃在一群调查员中引起一阵哄笑声。

银行总是要接待各种各样的人,但要比态度恶劣程度的话,连市井流氓都比不上国税局。市井流氓大不了也就是在柜台前头嚷嚷几声,胡搅蛮缠一会儿,而这些家伙却可以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利用手中的权力作威作福。接待的人哪怕表现出一丝不满,对方就甩出一句惯用的威胁话语——“怎么着,想关门吗?”这就是所谓的“精英意识”和扭曲的“选民思想”作用下,无耻无能的家伙掌权得势之后的典型表现。电视剧里的那种“窗际太郎 ”,现实生活里是不存在的。

“快去拿。我们可忙着呢。”那人傲慢地说,话音刚落就转过身去背对着半泽。

半泽找了几个年轻人帮忙一起搬运复印机,又把便条纸交给营业课长,让他协助准备文件资料。这时候副支行长江岛姗姗来迟,谄媚地问:“请问各位中午想吃点儿什么?”

一般情况下,国税的人宣布撤离之前,他们都会在银行驻守,吃饭当然也在银行吃。他们只要不说什么时候回去,银行方面就要毕恭毕敬地奉上高级膳食,承担全部费用,不然他们回到国税局一定会添油加醋地打小报告。他们就是看准了银行的人有再多怨气也不敢说什么。

一群浑蛋——半泽无声地骂道,心中鄙视着他们。这时候四个年轻人吃力地从楼下搬来了复印机。

“喂,放在这边。”这次说话的不是统括官,而是另外一个男人,“这边这边,小心点儿啊,你们银行职员怎么都这么没劲儿。”

又是一片笑声。

一个正在搬复印机的年轻人不干了:“你们这话是什么意思?!”

是融资课的横沟雅也。

“横沟——!”半泽慌忙制止。

横沟狠狠地瞪着那个检查员。他曾经是私立大学橄榄球部的队员,身材高大的横沟气哼哼地俯视着那个说风凉话的检查员。

“怎么着!你一个银行职员还有什么敢抱怨的吗?想关门吗?”

果不其然,那个检查员马上抛出了那句标准恐吓语。

“住口,横沟。抱歉抱歉,我会好好批评他的。”

不仅那些检查员,连江岛也狠狠地瞪着半泽。半泽赶紧道歉,一边说着“过来过来”,一边拉着部下的胳膊勉强把他拽出会议室。

“什么玩意儿啊,那些浑蛋。以为自己是谁啊。”

“别跟那些家伙一般见识。”

“可是,课长。那些浑蛋不是公务员吗?靠我们的税金吃饭,怎么还是那种态度?”

“国税局不就是这样嘛!好了好了,再生气也绝对不能跟他们发生冲突,知道吗?”

“是。”横沟老大不情愿地点点头。

然而,银行职员和国税局的检查员还是摩擦不断。

先是图章发票,然后是营业课的业务专用会议室也被霸占了,副课长与对方交涉无果。接下来,也不知道他们哪根筋不对,为了找资料,跑到一楼的营业窗口,对女职员大声呵斥,迫使她们中断接待客户去找什么发票,态度蛮横至极。这导致了国税局的人被客户当成了银行员工,惹得客户生气,被训斥了一顿。目睹这一过程的银行员工心里头觉得解气了不少。

接下来,那些检查员不断说着“那个给我拿过来,还有缺这个那个的”,各种给人添麻烦的无理要求接二连三,一直闹到中午,弄得大家根本无法安心工作。

江岛回到自己座位后,半泽无意中听到他打电话点了十人份的高级鳗鱼饭——当然,钱是银行出的。不过,这次听到江岛打电话的似乎不止半泽一个人。

“喂,横沟、中西,饭要是送到了,你们俩就送到会议室去。”

江岛下了命令,两人只好默默站起来。这时候刚好十二点。

“真是的,好大的架子。”垣内手里一边转着圆珠笔一边愤愤地说,“课长,您先去吃饭吧,待会儿还不知要碰到什么麻烦事呢。”

“你说的是。”

半泽把“就餐中”的告示牌摆在桌上,准备去吃饭。他刚走到三楼楼梯的中间,就听到强忍着的笑声,是从总务行员室传来的。这里白天一般都没人,现在却有几个人影躲在那里。

“干吗呢,你们几个家伙?”

听到半泽的声音,凑在一起的三个人吓了一跳,赶紧转过身来——是横沟、中西,以及业务课的课员柏田和人。这几个人所在的空间里充斥着一股馊臭的气味——气味的来源就是柏田。三十多岁还是独身的柏田,以从不洗澡而闻名。不知道多久没洗过的衬衫皱巴巴的,前襟上一片黄色,同样皱巴巴的西装上散落着好多头皮屑。头发乱蓬蓬地泛着油腻,还冒着一脸痘痘。这位仁兄,可是曾经被客户投诉“太脏了!强烈要求换人”的主儿。他经常被江岛警告,但依旧我行我素,丝毫不改。

半泽一看,桌子上摆着十份鳗鱼饭。

不过,鳗鱼都被取出来放在单独的盘子里。

柏田挠着乱糟糟的头发,转过脸看着半泽。

“啊,那个,我们就是想帮他们把保鲜膜揭掉。”横沟一边把饭菜藏起来,一边说。

这些臭小子打的什么主意半泽心知肚明。这真是让人笑也不是,怒也不是。

“你们啊,可别给人家鳗鱼店惹事儿啊!”

半泽与横沟、中西对视一眼,偷笑了一下,便转身走上三楼食堂。午饭是担担面,但是刚才的一幕总是浮现在眼前,弄得半泽食欲全无。

下午,国税局的人照旧稳坐泰山。他们从检查现场跑来叫半泽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

“把融资的资料拿来。今年一月到六月,除了贴现票据以外,所有实际放款的融资客户,无论法人还是个人全都要。”

“这数量可相当多啊。”

“那又怎么着,用不着你操心,快去拿。”

融资课全员分工一起动手,把全部将近八十册的融资档案翻出来,用小车推着送进去了。

“他们到底是想调查什么呀?”垣内从三层的楼梯上一边往下走一边问。

“谁知道。在他们眼里,我们铁定是一知道消息就会毁灭证据的人哪!”

“越来越没下限,得寸进尺!”

“谁说不是呢。”

国税局的现场检查可不是应付一天就能完事儿的。调查开始之日的大张旗鼓,名义上只是保全证据资料,接下来还有以几个人为单位的搜查组,能一口气查上好几天,甚至好几个月,是一场持久战。跟平常的税务调查相比,他们下的功夫相当大,一般都是为了查证大额偷漏税案件才用这种搜查方式,堪比警察搜查犯罪嫌疑人。

好不容易,江岛的内线电话响起来,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

“好了好了,他们查完了。全员到楼上会议室去收拾资料。”

所有还在加班的男性员工都挪着沉重的步子爬上三楼。而国税局的人排成整齐的队列像一群黑鸭子般慢慢悠悠地晃出来——可能是心理原因吧,每个人的表情都是无精打采的。

“这也太过分了吧!”

会议室里文件资料散乱得到处都是,一片狼藉,郁闷的残局收尾工作一直持续到深夜零点。

西大阪钢铁相关的文件,恰恰也在提交的资料之中。

五亿日元的新融资是在二月份放款的,正好符合统括官提出的条件。半泽没有把收回来的资料交给业务负责人中西,而是放在了自己桌上。现在这家公司的债权回收工作已经是由半泽负责了,是课长亲自负责的要事。

但是,半泽随手翻开文件扫了一眼——坏了!他不禁意识到一个严重问题——

那份夏威夷房产的资料本来也夹在档案里……

那上面有半泽亲笔记下来的详细地址,现在回到手的文件却变成了复印件。

半泽叫来垣内。

“总不会是不小心把原件当复印件拿走了吧?难道说,那帮人是……”

“国税局调查的对象就是西大阪钢铁和东田。”半泽断定。

“头皮屑饭好吃吗?不知好歹的混账。”横沟恶声恶气地咒骂起来。

4

次日,半泽联系了大阪商工调查的来生。

下午,来生出现在支行二层柜台,半泽带他去了上次接待他的隔间,单刀直入地说:“我想知道西大阪钢铁和新日本特殊钢之间的关系。”

“说到关系……到底指哪方面呢?”

来生直勾勾地盯着半泽。对这个人来说,信息就是商品。要不要就这样全盘奉上?他脸上明显流露出犹豫的神情。

“我是听波野课长说的,因为预计新日本特殊钢有增加订单的需求,东田才会在五年前设立新工厂,只是最终期待落空了,才导致业绩恶化。这是真的假的?”

“以前西大阪钢铁跟新日本特殊钢关系密切,这的确不假。我认为五年前开设新工厂是有这一层原因在里面的。至于后来的经过和发展嘛,我觉得波野先生说的没错。”

“那么五年前到现在这期间,西大阪钢铁和新日本特殊钢之间的订单往来又是个什么情况呢?一开始为什么会错误判断形势呢?我想知道原因。”

“因为那时新日本特殊钢本身也不是个很景气的公司啊。”

看样子,来生终于决定说出他所掌握的情况,“五年前,正是那家公司的社长交接的时期嘛。我这也是从西大阪钢铁的同行那里打听来的,听说,东田社长和新日本特殊钢的前任社长是发小,业务上的往来也是以个人关系为背景的。实际上,直到五年前前任社长还在任时,西大阪钢铁的销售额一直保持高速增长。不过,在那期间新日本特殊钢自身的业绩反倒一落千丈,前任社长背上了业绩恶化的责任,被换掉了,那家公司也开始彻底重整。”

“简单来说,作为重整的环节之一,就是清理了原有的交易对象,是吧?”

“正是如此。”来生点点头。

“东田难道不知道前任社长要被更换的消息吗?”

“因为那边闹‘政变’了呀。”

“哦!”半泽惊讶地叹道。

“突然提出解聘提案,然后就把前社长革职了。”

“对东田来说,也是意料之外的突然打击吧?”

“没错。前任社长被赶出了新日本特殊钢创始人的行列,从那以后那家公司股东的控制力量就越来越弱了。”

“所以说在接下来的五年期间,他们就减少了与西大阪钢铁的交易量。如此一来就没办法挽回了吧?”

“那边公司认为,西大阪钢铁只是拿了个接单的好差事然后进行分销,还各种讨价还价,所以导致了公司经营恶化。虽说这是新社长的经营方针,不过据说真正的意思嘛,就是要把跟前任社长往来密切的关系户西大阪钢铁作为障碍给扫除了。”

如果来生说的情况属实,那么早在五年前,西大阪钢铁的业绩恶化就已经是不可避免的了。

不景气的风暴早已席卷钢铁业界,寻找替代新日本特殊钢的交易对象绝非容易的事。就算知道自己不久就要穷途末路了,那些通常所谓的不成规模的日本中小企业和公司,也会由于借贷过多最后只剩下债务缠身。而这时候,东田打的是什么算盘呢?

“也就是说,东田五年前就预计到公司早晚要倒闭的前景了?”

这天晚上,半泽把从来生那里打听到的情况悄悄告诉了垣内。

“估计这五年来,东田一直以虚假财报的手法欺瞒银行诈取资金。另一方面,应该是通过经营成本注水的方式转移资金。还有,为了迎接人生第二春,连夏威夷的房产都安排好了。”

“这么说,这可是……”

半泽迎着垣内意味深长的目光,点了点头:“没错,是‘蓄意破产’。”

5

“做得够绝的啊,简直太过分了。”

渡真利叹了口气,一副受够了的样子。

“那么混账的面谈难道还要让我忍了吗?”

半泽咬牙切齿,一口气灌下一大口啤酒。两人此刻对坐在梅田站地下街的居酒屋里。

关于西大阪钢铁的信用事故,融资部举行了听证质询会。据渡真利说当时的情景已经成了融资部里的热门话题。

倒也是意料中的事。

“定冈那小子气得半死。他这回可是把你恨到骨子里。虽然你成了他的眼中钉,只是怎么拔掉你,他暂时还无从下手。更糟糕的是人事部的小木曾次长,他可是很有来头的啊。”

“那又怎么样?”半泽愤怒地说道,“明明川原也是当事人,却对他不闻不问,偏偏对我揪着不放,这已经无礼至极了。而且,这次听证会显然是要把过错推到支行头上,根本是以谢罪为前提的!”

“你别那么大火气。融资部也不过那么回事,没什么大不了。这你又不是不知道。不过,小木曾次长那个人,看样子是一定要跟你过不去了。听说他向融资部提议,要对大阪西支行开展紧急的临店检查呢。”

“什么?”

所谓临店检查,是指融资部亲临支行,对贷款情况进行全面检查,为期三天,目的是检查是否实施了正确恰当的授信判断,每天检查完毕都要在现场行员之间开展研讨会。

检查小组一般是五个人左右。带队的人职务级别相当于支行中的副行长,其他四人相当于课长的级别,不过按照银行的老规矩,一般被指派当检查员的,向来都是在支行待不下去了,马上就要被派遣出去的银行职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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