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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煤炭广场和总务行员(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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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些被人抓着把柄,心里有鬼的家伙。副行长级别的带头人,说白了就是在竞争中落马,没能爬上支行长位子的家伙。另外四个检查员,等于是连融资课长的位置都坐不住的庸才。他们应该不乏实务经验,但充其量只是一帮够不上一流员工的巡回马戏班子罢了。

关于支行的授信判断,有心挑刺的话怎么样都能找出毛病来。身为融资课长,半泽自负生平所为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想找碴儿也只管放马过来。但是,真正的麻烦在于事前准备。银行的内部检查涉及方方面面,最劳心费力的是检查之前的全方位准备工作,迎接临店检查当然也不例外。

半泽知道,检查前的每一天至少要加班到深夜了,这一点他早有觉悟,但是只怕被查资料里有不能给外人看的东西,这可得事先做好隐蔽工作。诸如此类的问题文件,都会塞到纸箱里,一股脑儿藏在融资课长自家——这就是所谓的“疏散通道”。

银行这种地方是要做好面子工程的。不管怎么说,拼了命也要检查中取得良好的分数,而要做到这一点,就得把日常融资内容中有问题的部分藏好了。但是,如果检查到的项目都毫无问题,那么这个检查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于是检查和被检查的双方就只能永远原地打转做着毫无进展的事了。

“为什么人事部会指使融资部临店检查啊?”

渡真利故作一本正经地说:“根据面谈结果,我们认为大阪西支行的融资工作技能有问题,因此认为贵部有临店调查的必要——这样一封冠冕堂皇的信函从人事部长手里发到融资部长面前。你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吗?”

虽是戏谑的语气,但渡真利以别有深意的认真表情对半泽说:“简单来说就是鸡蛋里挑骨头。依我看,那个小木曾在上次面谈时被你伤了面子,跟你结下梁子了。”

“跟我有仇就直接找我来啊。没出息的浑蛋。”半泽狠狠地吐出一口气,但毕竟也无可奈何。

“这就是那些浑蛋的手段了,他们会有计划地落井下石。我可告诉你了,他们都是些真小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啊。”

“渡真利,你能不能帮我多少留意一下啊?”

“说什么傻话。”渡真利眼睛瞪圆,“什么多少,我可是一直全心全意帮你注意那边的动向啊。这还用你说嘛。不过,最关键的还是债权回收,你那边怎么样了?小木曾也好定冈也好,那些小角色随他们折腾去吧,但是,如果真发生五亿日元的实际损失,不管怎么说你的立足之地就不牢靠了。这你明白吧。”

两人意犹未尽,又到第二家店继续喝酒。渡真利和半泽的酒量都不差。渡真利甚至还在“本人特长”一栏中写上了“饮酒”这一项。

这时候两人的话题从不良债权转到了同期入行者的近况。

上一次跟渡真利一块喝酒的时候,还有苅田和近藤。但是今天特意没有邀请他们,因为渡真利说有那两人在有些话就不方便说了。

“在晋升次长的竞争里拔得头筹啊,事务部的门胁那家伙。”

“是去读ba吧。”

“东京大学,uc(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

渡真利脸上显出了一些厌弃的表情。不光是东京中央银行,任何一家大型银行都有海外留学制度。在竞争激烈的行内选拔中获胜,经过两三年的留学ba课程,是出人头地的最佳道路。在美国或英国取得管理学硕士学位,如果在美国留学还可以在美洲总部“锻炼”个三到五年之后再回国——这是这种精英人士的固定模式。

渡真利在这一场鱼跃龙门的争夺战中落败了。有志于从事项目融资的行员多半都有ba背景,而渡真利进入银行多年却始终不能实现他的目标,不得不说是那次选拔考试失利的结果。

“门胁啊,他老爹不是白水银行的董事嘛,只要他想去,没有去不了的吧。”

在银行里如果想爬上董事的位置,这也是必备条件之一。

一流大学毕业、出身世家,有ba学位,这些条件门胁都具备了。

另外,如果想在董事级别的竞赛中胜出而最终当上董事长,这一阶段最重要的是领导能力,能够统辖行内错综复杂的人脉关系,各种条件当然也更难达到。不过对东京中央银行的前身产业中央银行来说,“颜值”也是非常重要的因素之一。

董事长的外表必须与“产业中央绅士”相仿,都是花白头发、富有魅力的中年型男。在历代的董事长候选人中,只是比较简历的话每个人都不分伯仲,看不出个所以然,但以外形为标准反而容易选出合适的人选。不过,在东京第一银行和产业中央银行合并时颠覆这一先例的,正是当时的董事长高桥太介。高桥这个人,怎么看也就是一个普通中年大叔,要不是东京第一银行的关系,他在产业中央银行里是绝对坐不上董事长宝座的。

后来才有传闻,说是当时产业中央银行内部最希望就任下任董事长的人是岸本真治。但这个岸本戴着黑框眼镜,镜片比啤酒瓶底儿还厚,而且还秃顶,脸长得跟大海龟似的。就这副尊容如果不去整容的话,当董事长完全没希望。产业中央银行为此纠结了很久,最后在合并后的初代董事长人选上做出让步,让丑男高桥成为“外表不怎么样也能当董事长”的先例,这样下一次让岸本当董事长就显得没那么突兀了。在岸本之后,现任东京中央银行董事长是五木孝光,出身产业中央银行,长得是仪表堂堂,又担任过全日本银行协会的会长,历经多次不良债权处置的大风大浪。这些听起来像无稽之谈,却是真事儿。

“门胁那小子的阴险性格完全摆在脸上了,简直是最糟糕的外表。不过既然已经有了先例,登上董事长的位置也不是痴人说梦啊。”

渡真利的话很损,半泽一边笑一边点头同意。

“不过另一方面,马上又要出外派名单了。”

在三十多岁时对外派遣,仍然是银行的在籍员工,回归的可能性极高。但如果四十多岁还被派出去,那就是一去不回的单程车票,相当于被银行除名,再也回不来了。

说到这个,渡真利的表情也忧郁起来,“近藤那小子,怕是危险了。”他说。

“喂喂。”半泽拦住了话头,但他心里也有同感。这一点渡真利也明白。

“唉,差不多也都到了人生道路的转折点了。近藤也好,苅田也好,还有你我也是如此。”

渡真利说的没错。

“你那个不良债权就像赌硬币一样。背面是通向外调的单程车票,出现正面才有可能留在一线继续斗争。”

渡真利的话听着让人不快,但的确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渡真利说的?为什么?”

这天晚上,小花一直没睡,等着迟迟不归的半泽。因为半泽提前告诉小花说要和渡真利一起喝酒的。而小花依旧对这次的事情气愤不已、耿耿于怀。

“人事部那个叫小木曾的浑蛋,对上次听证会的事怀恨在心,所以弄出临店检查这么一出戏。如果我回收债权失败,只怕要被外调了。”

一听到外调,小花神情立刻变了,气得脸色铁青。

“难道渡真利就不肯帮你的忙吗?”

“人家帮了呀。给我提供了那么多信息,已经是帮大忙了。”

被小花瞪着,半泽心浮气躁,随口说了句“给我泡杯茶吧”,小花一动不动——半泽是a型血,小花是典型b型血。

“调出去的话,还能回银行吗?”

“这个嘛,应该不可能了吧。”

“可是,以前那个柿泽不就回来了?”

柿泽是过去和半泽共事过的一个优秀的同事,本来在证券业务总部工作,后来被派去新设的证券子公司,工作两年后高升,荣归旧部。

“他调出去的时候本来就是有条件的,跟这次可不是一码事。”

“薪水会变吗?外调出去是不是就不能涨工资了?家里可不是只有房贷,以后隆博的教育也要花不少钱呢。还有老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病倒了,那可就更麻烦了。这些该怎么办呢?”

“那你说我能怎么办啊!”半泽烦躁起来,“我就知道你只会说要花多少钱什么的。就算被派遣,工资可能减少还可能增加呢。再说了,现在是操心这些事的时候吗?现在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回收债权,等这事不成功你再唠叨也不迟吧。”

“你说得倒轻巧。可是,你那些事情的结果可是要影响到我们的生活啊,难道还是我想多了?没有吧。这可是大事。”

“废话,本来就是大事。”半泽心里窝火,狠狠地扔下几句,“所以啊,你还不如早点祈祷我工作顺利才更有用呢。要不然,你自己事业有成也行啊。”

“我可是为了你才搬家换工作到这里的。当初找工作,也是费了老大的力气,现在你怎么说这话?泡什么茶,自己泡去。”

小花说完,转身去了隆博的卧室。

6

“事出突然,听说下周三就要到支行临店检查了,还是早做准备的好。”

与渡真利会面后又过了一周,江岛把这个消息传达给半泽。他的表情格外严肃,自然是因为临店检查的结果,也会直接关系到上级对他这个管理岗位人员的考核评价。

“你知道吧,即使没有检查,我们支行因为西大阪钢铁那件事已经在总行那边很受关注了。如果临店检查的结果再不好,可没什么好果子吃。这样对你来说也很为难啊。这次,绝对要获得良好的评价。从现在开始还剩五天了,拼命吧。”

临店的目标到底还是半泽。对深知底细的半泽来说,看到江岛这个局外人张皇失措的样子,反而觉得很滑稽。

江岛瞪起三角眼装腔作势:

“你身为融资课长,这个节骨眼儿上不努力可不行。看你的了,要是给支行长和我丢脸的话,这责任可要你来承担。”

也不看看眼下是推卸责任的时候吗,半泽心想。不过,在江岛这种头脑空空的武斗派面前,说什么也是无用,还不如闭嘴。

大部分银行的情况都是相似的,对东京中央银行来说,从中小企业融资情况着眼,能揪出来的问题也就那些。

正确地判断业绩,提供适度的融资,还有取得与融资规模相适应的担保,不过如此而已。

为了把这些顺理成章的东西固定下来,金融厅对银行业界下达了各种各样的指南,另外还有银行自身的规则,所以制作相关文件都是必需的义务。

临店检查的目的就在于确认是否准确地完成了上述动作。虽然半泽自信没有问题,但在有近千家交易对象的大阪西支行,从现在开始把每一家的资料都逐一确认一遍是不可能的。

五天的准备期间转眼就过去了,东京融资部临店检查小组的五名成员,在检查日当天的上午九点来到大阪西支行。

由副支行长和融资课老员工组成的临店小组成员,平均年龄五十上下。除了这五个人,还有另外一个曾有一面之交的人,让半泽不由得皱起眉头——

人事部次长小木曾。

“呀,连次长您都亲自来了。”

浅野看到他连忙打招呼,小木曾像政治家一样举起右手,嘴里说着“多多关照”,视线却直直地落在半泽身上。除了带队的一个人以外,临店小组的其他人都被请到了会议室。浅野热情洋溢,引着带队的加纳真治和小木曾去了支行长办公室,随手关上了门。

半泽不知道他们会说些什么。不过他心里清楚,一个结局不利于他的故事已经拉开了序幕。

很快,临店小组列出一张当日检查对象的清单,交给半泽。

由于人员和时间有限,当然不可能全部检查,只能抽样。按说抽样应该是随机、不受干预的,但半泽一看清单就发现,单子上基本都是以业绩不好的企业为主。对方的用意显而易见。

第一天的检查对象共一百家。一个一个报出名称,负责的行员就按照清单取出资料,放在纸箱里用小车推到会议室。这是上午九点左右的事情,接下来直到下午四点,临店小组投入检查工作,最后召开当天的研讨会,流程基本都是如此。

这种研讨会上时常出现激烈冲突的场面,毕竟从各方的立场来说,临店的检查员一般都怀有对支行后辈们指手画脚的欲望。而支行职员最近几年,从事融资业务的职员更年轻、人数也更少了,相比之下也比较容易出错。这在大阪西支行也不例外,而身为融资课长的半泽,最终要为手下所有业务经办人员背负责任,他的立场最艰难。此次检查的始作俑者小木曾到场的目的,只怕就是想在研讨会上,亲眼见到以半泽为首的融资课遭受集中炮火袭击。除此以外,不知他还有什么目的。或许这家伙的复仇心理足够强。

“你到底有多大本事,马上就见分晓。”小木曾在支行长室待了三十分钟左右,出来之后直奔向半泽,“西大阪钢铁那件事,我已经领教过你的伶牙俐齿了。不过,对你的其他评价可就不是这么简单的事儿了,半泽课长。”

小木曾一边说着,在三七分的稀疏头发遮掩之下,头皮都兴奋得发红了。

“我听说,好像是人事部促成融资部来现场临店检查的,您对敝行还真是煞费苦心啊。”

“你这小子还真是,口头上从不吃亏啊。”

小木曾哼了一声,就朝临店小组所在的三层会议室方向去了。

这天下午四点三十分,开始了第一场研讨会。

会议室的长桌恰好摆成缺边口字形状,临店小组的五个人占据一边,对面则是半泽和融资课的员工。浅野、江岛还有小木曾三人像裁判员一样,坐在顶头的中央位置。

临店检查的各位检查员按顺序一个一个发表检查意见,以一问一答的形式与经办人逐个进行探讨询问。

抽到的赤字企业比较多,这多少让半泽有点儿担心,但一开始进行得还算顺利。但是,当姓灰田的检查员开口说话时,气氛就往不祥的方向转变了。

这个人年过五十,看上去就是个相当固执的人。

“林本工业的业务负责人是谁?”

从第一个问话的检查员开始,直到灰田一张嘴,尖锐的语气立刻造成现场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这与检查员的性格有关,与此同时应对质疑的方式也要随机应变。半泽在融资课混了这么多年,临店检查也经历多次,而他每次最留心的就是与检查员本人的脾气是否相投。

当然,他见过不少脾性不容的家伙。

灰田显然也是其中之一。

“是我。”

经验尚浅的中西举手应答了。从中西惴惴不安的举止上就能看出接下来谈话的走向,半泽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你说说,这家企业是怎样一家企业?”

“怎样的企业”这种问题让人无从回答。半泽大概能猜测灰田想问的是什么,但问题本身太含糊了。不出意料,被点名的中西只会战战兢兢地解释:“那个,这家公司在支行附近,是一家经营历史很久的钢铁批发商……”

“谁问你这些!”灰田大喝一声拦住话头。一双狡猾的眼睛,用像要喷出火似的目光怒瞪着中西。明明是他语焉不详提问模糊,得到的答案稍有偏差就摆出生气的姿态。这男人要么是别有所图,要么就是纯粹白痴。不管怎么说,以半泽的地位并不能反驳他——“还不是你的问题不清楚”。

“这家企业首先应当关注的是赤字企业吧。”

“啊……”

“啊什么啊,你到底清楚不清楚?真是的。”

灰田的脸颊颤抖,视线紧接着转向半泽:“对这家企业,课长有什么指示吗?”

资料里明明写清楚了,还故意问出来。就像成心向当选知事的候选人提问公约内容的找碴儿议员一样。

“维持现状。”半泽说。

“这说得过去吗?”灰田惨白的脸“唰”的一下变得通红。

他的架势好像在责骂融资课全员,在沉默的的气氛中,灰田加大了火力:“还有,这家企业的业绩预测情况怎么样,经办人?”

“啊,这个嘛就是……”中西头脑中一片空白。

半泽代他回答:“一直在削减人员,前期由于大量支付累计的退职金资金导致出现了赤字,不过当期经营情况正在好转。”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证据呢?”灰田问。

资料里不是有试算表吗?中西抬起头似乎想说点儿什么,又闭上了嘴。做得对,什么都不用说就好了。跟这种人解释得越多,根本是引火烧身。

“试算表应该就在资料文件夹里。”半泽替中西接下去。

“没有!”

简单粗暴的论断。果然没有啊,只能赶紧说对不起了——半泽想不出还有什么可说的。

“不过,我们经常与这家公司的社长会面,每次都现场确认当期业绩情况。”

半泽的话又引起灰田的反击:“那为什么没有会谈记录?”

“这个嘛,确实没做成会谈记录,不过……”

半泽认为,林本工业的赤字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风险,所以才交给中西经办。如果真是必须注意的高风险客户,他当然也会提高警惕多加留意。但是,只有手下这几个人,还要顾全所有业务,不可能把每项记录都做得完美无缺。有魄力判断并把主要精力投入在关键的业务上,才是融资课的责任所在。

但是,这些道理跟死心眼的检查员说不清楚。

“你身为课长就只有这种水平吗?”灰田斥责道。

半泽虽想说话,最终还是没有反驳。小木曾嘴角浮现出笑容,满足地旁观这一场闹剧。想必,他心里一定在幸灾乐祸。

以灰田开头的这一场争议为契机,接下来都成了检查员的单方面指责。都是由一些琐碎的形式主义问题引起的指摘,但却很难反驳说自身毫无错漏。指摘理想和现实的差距,斥责一线业务经办,责任都推在半泽和垣内培养员工失当方面,甚至到后来说出“水平这么差的支行简直前所未见”的话,就这样,研讨会足足开了两小时才凄惨收尾。

临店检查的第一天结束了。把融资课全员从上到下狠狠收拾了一通之后,临店小组的五个人意气风发地撤出了支行。

半泽刚出来便立刻被浅野叫住大骂:“你到底是怎么准备的?”

浅野身后,支行长室的房门并没有关上,小木曾在里面心满意足地抽着烟,一副作壁上观看好戏的样子。

“我是希望能够充分准备的,但今天指出的这些事项还无暇顾及。”

“顾不上就不做了吗?”

浅野暴怒,接下来的三十分钟里当着融资课和其他业务课的员工的面,口水飞溅地把半泽骂了个狗血淋头,根本连插嘴解释的机会也不给,半泽只能忍受着训斥。

“课长,有件事我觉得不对劲。”

浅野和小木曾一起离开支行以后,垣内小声对半泽说。那两个人想必是到什么地方举杯庆祝去了吧。刚才的研讨会上,受到检查员攻击的不仅是半泽,还有垣内。内心不忿的垣内继续说,“我是说林本工业的试算表。”

“不是没有吗?”

“有的,那份试算表。确实是有的。”

垣内的话出乎意料。

“你什么意思?”

“这个,中西拿到了试算表,应该已经放进文件夹了。是这样,那天课长您不在,是我代行盖了章,我记得确实见过试算表。——喂,中西。”

垣内叫了一声,坐在末席的中西站起来。

“林本的试算表,你确实拿来了吧。”

垣内一说,中西点点头。

“真的?”

“是啊。明明已经拿到的材料,他们却说资料里没有,难道是掉在什么地方了?”

说到这儿垣内又起一念:

“不光是林本,刚才他们说的那些,还有一些也是应该有却找不到的资料呢。”

垣内小声说的话,引来全体课员站起来,围住半泽的桌子:

“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垣内的话引来大家心中疑惑。

7

次日,临店检查小组上午八点四十分左右到达支行。跟昨天一样,小木曾一露脸,浅野立刻满脸堆笑,口里打着招呼“今天也要请各位多多关照了”,然后把他们迎进支行长办公室。

紧接着,临店检查小组拿出了检查对象清单。全体课员赶紧行动起来,把清单上列出的贷款客户相关的信用报告和档案堆到纸箱里,像昨天一样运到会议室。今天总务课的行员小室喜好送来一辆小推车,也帮忙搬运。

总务课行员的主要工作就是专门负责支行内的各项杂务。到银行的at机附近看看,常常会见到戴着袖章指导操作的银行员工,他们通常都是总务课员。大阪西支行共有四名总务课员,小室是其中之一。平常总是干劲十足,昵称“阿喜”。

“阿喜,麻烦你了。”

身着制服的小室,像往常一样沉默寡言,只是笑了笑。少说话多干活,这是阿喜的座右铭。大部分银行职员则恰恰相反。

“请多关照了。”半泽向带队的加纳打着招呼。

“再怎么关照也别指望我们会放水啊”——对方回了一句充满敌意的话,他的脸只朝着打开的报纸,连看都没看半泽一眼。其他的检查员也都各自磨磨蹭蹭地消磨着正式开始检查前的时间,阿喜来来回回搬了多少次箱子,根本没人将目光停留在他身上。对高高在上的检查官来说,总务行员的存在比空气还稀薄,完全没有关注的必要。

“昨天折腾到很晚嘛。”这时一个检查员向半泽说道。

“嗯,是啊。”半泽不卑不亢地应着。

实际上,他们完成全部工作都已经深夜两点了。所有人都是打车回家的。

“你可别以为装可怜、装辛苦就能蒙混过关啊。”

灰田一副没事找事的样子斜眼瞄着半泽,他的意图不言而喻。半泽随口说着“是啊是啊”简单地应付了一句,就以要开晨会为由下楼回融资课去了。就这样,临店检查的第二天开始了。

临店检查的评价结果分为从a到e的五个档次。昨天的检查结果已经听江岛说了,是d。至少要c才合格,d是不合格。如果三天里都是这样,就要再次接受检查,问题就更大了。

那正是小木曾一心期待的。明摆着就是想通过这场检查闹剧将西大阪钢铁发生坏账的这盆脏水,一股脑儿全都泼在半泽的身上。

这天,研讨会从下午四点开始,还在昨天那个会议室中举行。

以昨天的研讨会为基础,关于大阪西支行存在着巨大问题这一点上检查员已经达成一致意见,因此今天的会议一开始就剑拔弩张,针锋相对。

负责业务的支行员工太年轻。而那些检查员虽然要么是因为性格上的问题,或者缺乏统筹领导能力,最终在出人头地的道路上都摔个跟头,但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是在融资的工作岗位上工作多年的人。要说经验,入行五年左右的融资课员们完全不是这些老油条的对手。

充满恶意的场面一再出现。

例如“对业绩判断太幼稚了”,对方如此断言的场面反复出现。但要说到底怎么判断才对,这一问题却总被暧昧含混地忽视过去。

半泽看不下去了,多次说明数据都是从交易对手提供的试算表和业绩预测中模拟测算出来的,对方却说根本没有验证的记录。如果有记录,就会说“你们的观察太幼稚”,左一句右一句。总而言之,不管怎么解释,对方就是要得出“这家支行不合格”这一结论,意图十分明显。

今天轮到三个人中的灰田提问了:

“高石铁钢的负责人是谁?”

横沟举起手。

灰田瞪着眼睛横了他一眼,“根本就不行啊你!”——一上来就是训斥。

“这家企业去年是赤字吧。根据前几天你提出的报告,今年会扭亏为盈。真的能盈利吗?”

“当然。”横沟答道。他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一脸倔强的表情。灰田显然很不满意他的反应,鼻子里哼了一声——非制服你小子不可,他脸上的表情摆明了心机。果不其然,针对横沟的集中轰炸开火了。

“哪里写了会盈利?你一个人说是就是吗?”

灰田出手了。

“不,我们听取了对方的业绩预测,并且对重整情况举行了听证讨论。”

“啥?”

对方竟然敢反驳,灰田眯起眼睛,“在哪儿呢,你说的记录?”——他把手里的档案拍在桌子上,“根本没有!”

横沟的脸色变了。

“不可能。因为那家公司的融资金额很大,我已经按课长的吩咐取得了全面的资料。”

“你撒谎!”灰田气焰嚣张,“昨天开始你们支行的负责人就来这一套。根本没好好确认,什么没关系没问题,全是独断专行。”

几个检查员都点头同意,视线从横沟身上转移到半泽那边。

“到底怎么回事,融资课长?”

“针对高石铁钢的资料,包括重整情况在内,业绩情况都进行了内部听证讨论,确实应该有相关记录在案。”半泽答道。

“支行长,你见过吗?”灰田问。

“我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啊。”浅野立刻回道,说完也瞪着半泽。

“不可能。”半泽说。

“那怎么回事,课长?”江岛生气地问。

但是被揣着明白装糊涂的灰田的一句“别胡闹了!”给盖住了。

“你们支行啊,融资方面从以前开始就存在诸多问题,现在竟然无中生有。”

“因为半泽课长对授信判断很有信心嘛。”一直在等着好时机的小木曾终于开口了。

几个检查员都失声笑起来。

“然后呢?”带队的加纳说道。

“自信倒没什么,但你这分明是过度自信。”灰田一副看傻瓜的样子,抬起下巴趾高气扬地说。

“不,那份记录确实应该在档案里。”半泽冷静地回答。

“你说在哪啊?”灰田被激怒了,把卷宗一把扔过来,划过半泽身边,砸到了他旁边的垣内胸口上。

“课长,请看。”

垣内目光炯炯,露出成败在此一举的气势。半泽接过档案,从容地一页一页翻看。根本不可能有——灰田一直瞪着他。小木曾则是一副料定你已经走投无路了的表情。屏着呼吸期待半泽脸上出现焦急的神色。他们的小算盘一目了然。

半泽一直翻到最后一页,抬起头来说:“档案里确实没有呢。”

“太不像话了!”灰田跳起来,正要一拳砸在桌子上。但是,他的动作被半泽接下来的话阻止了。

“今天早上还在呢。”

“什么?”

“我是说我这里的材料清单里有记载的。”半泽一边说,一边把手边的材料清单拿给灰田看。每份档案中都有什么资料,都在这份他们昨晚加班加点制作的登记清单里。虽然忙到深夜两点,但总算派上了用场。

“别胡闹了,半泽课长。”笨拙的副行长心虚地打着岔。

半泽无视他继续说:“看样子从昨天到今天就丢了不少资料呢,我看你们几位才应该检讨一下如何管理档案吧。”他的语气严厉起来。

火上浇油。

“你的意思是,难道是我们弄丢的吗!”灰田头发倒竖,狂叫着,“这根本就没有啊!”

“支行长,你这融资课长问题很严重啊!”带队的加纳终于忍不住插嘴了。

小木曾无声地笑了,一副会心的笑容。

“难道你竟敢指责我们弄丢了关键资料?”加纳一副忍无可忍的样子,“太过分了!我还是头一次遭到这种侮辱,小木曾次长!”

“我有同感。”小木曾一脸阴险,“还是老老实实承认自己的错误吧,半泽。”

“如果是我们弄丢或者疏漏了,当然会坦白承认错误。我早有这个思想准备。但是,这次的事可不是这样。”

“别胡搅蛮缠了,半泽。老实交代吧。”小木曾还是颇为从容的样子,威胁似的说道。

“你说的话,我原样奉回,小木曾次长。”

“什么!”

小木曾的脸色变了。

“横沟。”半泽叫着部下,“麻烦请阿喜来一下。”

“好。”

横沟跑到会议室一角的电话旁边,用内线给二层的总务行员室打了电话。很快,阿喜大大方方地走进会议室。

“我是总务课行员小室。”

他自我介绍完,半泽问:“午饭期间,有人进入会议室吗?”

“是的,就是那位。”他抬手指的正是小木曾。

“其实你亲眼见过他们的行动吧,阿喜。你在哪看到的?”

“窗户那边。”小室指着会议室的窗户,“按您的吩咐,我一边擦窗户一边盯着他们。”

“实际上,我们的档案里有资料丢失了。阿喜,你知道那些资料在哪吗?”

“我不知道那位先生是想找什么,不过他从档案里拿了些东西放进自己的公文包里了呢。”

“谢谢。你回去吧。”

会议室的空气冻结了。

灰田恼火至极,眼光犹豫不决地投向小木曾。现在小木曾已经脸色发青,嘴唇颤抖了。

“让我看看您的公文包吧。”

小木曾下意识地伸手去拿自己脚边的包。

“失礼了。”

垣内站起来,劈手夺过公文包,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取出来。报纸、文库小说——看来这家伙喜欢推理小说呢,手机、香烟,还有——垣内抓住一沓文件,高高举起,狠狠地摔在已经呆若木鸡的小木曾面前。

8

“终于躲过了一劫啊。”

针对小木曾的不当行为,人事部专门送来了由人事部长亲笔署名的道歉函。由于小木曾私藏重要文件、恶意妨害临店检查中的正当评价等行为,现场检查只进行到第二天就中止了,第一天的评价结论也被取消了。

“小木曾这家伙已经完蛋了,目前在闭门反省中。现在还在讨论对他的处理,不过人事部长杉田可不是一星半点的生气,少说也是外派,弄不好就得把他劝退了。”电话那边的渡真利窃笑着说。

“那是理所当然。”半泽说,“关于这件事,那边的调查怎么样了?”

临店检查本身就是依据小木曾的指示进行的,这马上也成了问题所在。即使是东京中央银行,多少也还是保留着那么一点点正义感。已经有人开始怀疑此次检查是出于对半泽的个人恩怨。

“灰田那家伙够烦的吧。他已经承认这次只是部内调查。其他的人也赶紧做证,说是小木曾在检查前就多方暗示你行为不正。不管怎么说,这事可以不用再烦心了,但对你来说那一件才是要紧事。”

——他说的当然是对西大阪钢铁的不良债权一事。

“跟那事没关系吧。这次部内调查他们也知道自己有错,还不打算放过我吗?”

“才没有呢。你要知道,这件事情可是双刃剑啊,半泽。”

渡真利突然压低了声音,“董事会那边已经开始关注西大阪钢铁的不良债权了。虽然小木曾的行为过分了,但也有董事会成员提出疑问,质疑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要认识到,这样一来包围网就更严密了。债权回收的情况有进展没有啊?”

“怎么可能有进展!”半泽狠狠地说,“别说回收债权了,都是临店检查害的,根本没法干正事儿!”

“你以为这理由会有人听吗?”

“银行这种地方,真是蛮不讲理!”半泽一声叹息。

“你现在才知道啊。那我再教你一件,银行这种地方,就是一个不讲情面没血没泪的冷酷地方啊。你可要好好记住了啊。”

“就你话多,挂了吧。”

半泽挂了电话。

这小子。半泽抱着手臂哼了一声,这时中西前来报告有客人来访。

临店检查这件事告一段落,融资课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虽然不可能因此受什么表彰,但不知为何竟然所有人都打起精神来了,整个部门显得干劲十足,还真是不可思议的事儿。

一名六十岁左右的男子站在柜台前,僵硬地低着头。哎呀,这是谁来着?半泽歪了一下头,转瞬想起来了。这头花白的头发和赤红的脸庞——是竹下金属的社长。

“前几天麻烦您了,这边请。”

半泽把竹下带到接待室,对方立刻直入主题:“上次您说的事情我一直很在意。”——显然说的是西大阪钢铁。

“后来,我特意重新算了一下我们公司对西大阪钢铁的销售总额。”

竹下把一个大纸袋放在沙发旁边,一边说一边从里面取出一大摞文件,都是公司的会计资料,然后又取出一张手写的清单给半泽看。

“我把跟西大阪钢铁之间的买卖会计凭证都带来了。我想知道到底是谁弄错了。能请您帮忙核对一下吗?”

有意思了。半泽手头有从来生那里得到的三年的财务资料。每个决算期间西大阪钢铁和竹下金属双方记录的买卖金额到底有多大的差异,这只要简单比较就能核对出来。

“三年前差了一亿日元左右,两年前也是。不过到了去年就达到两亿了。”

这么一算,这些金额都被西大阪钢铁夸大计入了支付成本。实际上,这些钱并没有支付给竹下的公司,而是消失不见了——至于钱去哪儿了,十有八九就是东田个人腰包里。

“单纯以这几个决算期对照计算,就有四个亿,这个金额就足以回收竹下先生您的债权了。而且,这样的财务造假操作肯定不只对您一家做过,很可能还有别家公司。”

“那小子一定是把这些钱都藏起来了。你说,藏到哪去了呢?”

竹下一边说,一边点了根烟,低沉的声音带着些凶狠。等他再抬起头来直视半泽,目光里充满了怒火:“我饶不了他!”

半泽对着他这句跟烟圈一起吐出来的话点了点头。按这套在进货价上注水做假账的方式推算,西大阪钢铁的往来款项上根本就不缺钱。更何况另一方面,东田又通过虚增利润套取了银行贷款。

钱本身是无罪的。但是,获取钱的方式就不一定是无罪的了。比如这种通过调高进货价格的方式从银行骗取运营资金贷款。

也就是说,半泽收不回来的这五亿坏账,成了东田隐形的私有财产。

“我见过帮他理财的律师,说是不知道有什么隐形财产。你说他是不是转移到外国的什么地方去了?”

“至少其中有一部分是这样的。”

半泽把夏威夷房产一事告诉了他。

“可恶的浑蛋!”竹下咒骂着,“还是说,我活该上当受骗啊?”

“不,是骗人的人不对,社长。这还用说吗?”

“看来你小子倒跟我挺对路。”竹下嘴上还叼着烟头,认真打量着半泽,“我决定了。一定要把他的财产找出来,拿回我的钱。要不咱们一起干吧?”

半泽笑了:“当然,我也正有此意呢,社长老大。”

竹下用力地握住半泽从桌子那边伸过来的手,一边掐灭烟头一边说:“就这么定了!不过有个事拜托您啦——别再说一口蹩脚的关西话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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