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金融厅审查对策(1/2)
1
房间里没有开灯。
时间是下午五点多,窗帘被拉开了,夕阳透过玻璃窗照进室内,投下令人眩晕的阴影。
窗户的正前方摆着一张巨大的办公桌,一个男人坐在办公桌后面的座椅上,他在逆光中注视着进入房间的半泽。
“我是东京中央银行的半泽。”
男人没有回应。他慢慢地从座位上站起,示意半泽坐到沙发上。秘书端着茶水走进房间,顺便打开了灯。此时,半泽才看清男人的样子——他身材瘦削,眼神严肃而犀利。正是伊势岛饭店的社长,汤浅威。
“在半泽次长眼中,敝公司是什么样子的?”
汤浅的声音低沉、富有磁性。他与半泽只相差两岁,年纪并不算大,但或许是身居高位的缘故,言语行动中透着一股威严。
“一头缺乏攻击力的巨象。”半泽答道。
“要想打破目前的僵局,需要一些特别的办法。汤浅社长,您想出来了吗?”
汤浅闭上眼睛,沉默了许久。半泽的提问虽然唐突,却直言不讳地指出了要害。虽说如此,汤浅要是因此发火也并不奇怪。但此时,他还在一言不发地思考着。
“就算想出了办法,恢复业绩也需要一段时间,银行会支持我们吗?”
“会,只是不知道您会不会信任我们。”
半泽没有丝毫犹豫。汤浅一动不动地审视着半泽的双眼,想窥探出他内心真实的想法。对待这个男人,说场面话恐怕是行不通的,只有真心话才能打动他。
半泽打破了这种平静,说:“不好意思,有件事忘了。”然后,拿出了自己的名片。
汤浅接过名片放在茶几上,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一言不发地往自己的办公桌走去。他打开抽屉,拿出了一张名片。
半泽以为那是汤浅自己的名片,正要伸手去接,突然愣住了。
因为,那竟然是半泽自己的名片。头衔是总行营业四部调查员,是半泽在以前的部门时使用的名片,距离现在大概有十年的时间。
半泽惊讶地看着汤浅。
汤浅对他说:“私下请求中野渡董事长,让半泽次长负责伊势岛饭店的人,是我。”
“这张名片,是在什么地方……”
“我曾经在大东京饭店的企划部工作过,是那个时候拿到的。我们以前见过。”
半泽抬起头,他的视线从名片转移到了汤浅身上。那时的半泽负责过好几家客户,大东京饭店是其中的一家。
“说到大东京饭店的企划部,莫非是那个时候……”
“没错。”
汤浅郑重地答道:“我从学校毕业之后,就在那里实习了。”
大东京饭店,是一家比伊势岛饭店更注重传统的老字号。但是,他们由于过分看重传统,反而招揽不到多少客人,饭店的业绩因此恶化。主力银行减少了相应的资金支持,饭店的资金运转逐渐出现困难。
最终,管理层内部掀起了一场革命,创始人被驱逐,跟随创始人打下江山的元老级员工组成了新的领导团队,打算重振饭店业绩,但……
“那时,以主力银行为首的各家银行纷纷采取袖手旁观的态度,只有几乎没什么业务往来的产业中央银行积极地给予支援,拯救饭店于水火之中。那时的客户经理,为了落实贷款,努力地在银行内部斡旋,后来,甚至出席了我们的经营企划大会,为我们出谋划策,帮了不少忙。我迄今为止见过各种各样的银行职员,却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那个人就是你,这张名片,是企划大会时你给我的。”
“原来如此。”
这么一说,汤浅的脸好像是在哪里见过。
“感谢当时对我们的帮助。”
汤浅说着对半泽鞠了一躬。
“大东京饭店的经营者是有问题的,但是,新任的经营者们了解问题所在,也知道怎样解决问题,剩下的只是具体的执行层面的问题,所以我才会帮他们。”半泽淡淡地说道。
“你很有预见性。”汤浅答道,“父亲曾对我说,银行是一个只看得见过去的地方。事实上,大东京饭店深陷困境时,我也切身体会到了这一点。但是,只有你不一样。领导层的革新会带来怎样的变化,大东京饭店将来会变成怎样,只有你正确地预见了所有结果。所以,即使其他银行抽身离开,你也愿意留下来,坚定果敢地帮助我们。”
“您言重了,其实没有那么夸张。硬要说的话,可能是身为银行从业者的嗅觉吧。”
“即便如此,我也觉得没有哪个银行职员拥有这种嗅觉。”
“不是这样的,社长。”半泽表情严肃地纠正道,“那时,应该有人预见到了大东京饭店的重生,但是,他们没有施加帮助,为什么?因为万一事情进展得不顺利,责任就会随之产生,而承担责任是最可怕的。”
“但是,你给了我们贷款,这是为什么?”
“因为我相信大东京饭店一定会振作起来,或者说,我决定拼尽全力也要让它振作起来。毕竟,那个时候还年轻嘛。”
“原来如此。”
汤浅的脸上浮现出笑意,那是一种很难从神情冷酷的人脸上看到的笑容,更像是身体已经长大,但内心依旧是孩童的人才会展现的笑容。
随后,他快速地收回笑意,把铺在办公桌上的资料拿了过来,交给半泽。
“一直以来,我们过于看重高级老字号饭店这块招牌,因此,极有可能步大东京饭店的后尘。四月份开始,我和事业开发部一起推敲出了一份方案,就是你手上这份,你觉得怎么样?”
半泽把资料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有些惊讶。
“空房率下降了呢。”
这就意味着,顾客数量增加了。
四月份以来的空房率不到三月份的一半,到了五月份更是接近满房的状态。
“这个月的情况跟五月份差不多,我们只是把目标客户的范围扩大了,就产生了这么明显的差距——我们把范围扩大到了亚洲。”
“亚洲?”
“特别是中国。一直以来,我们的客户主要来自日本国内的富裕阶层和欧美国家的上流阶层的顾客,所以,我们尝试调整策略。现在在中国,存在着许多富有程度远超日本高收入群体的大富豪。我们初步和一家总部位于上海的大型旅游中介公司签订了合同,效果非常明显,每位顾客的单价虽然有所降低,但空房几乎被填满了。与此同时,我们计划在中国扩大知名度,支出广告费用。接下来还将配置互联网,开发可以直接在网上预订房间的系统,配套推出会员服务。除此之外,还将采取增加接送机服务、与东京市内出名的餐厅展开合作、提供国内观光优惠福利等一系列措施。最后,我们计划做一些努力,使中国发行的信用卡也能用于日本国内结算。”
“这个计划说穿了,是伊势岛饭店的门第意识和陈旧传统的解放。”半泽评价道。
“正是如此。”
与此同时,这也意味着汤浅威将彻底推翻前代社长、现在退居会长的汤浅高堂推行的不顾及企业利润、游戏人间式的经营方式。
“三年,我当社长已经三年了。”
汤浅重重地靠在椅背上,眼睛凝视着远方。“每天都是一场恶战。想要打破父亲创立的旧体制,与父亲旧部下之间的纠葛,我身处两者的夹缝中,无时无刻不在思考什么是我自己的经营方式。是大东京饭店的经营危机给了我提示。正当我苦恼不已时,突然想起实习时期发生的事,我不想伊势岛饭店变成那样。说到底,饭店本就是迎来送往的生意,哪有挑剔客人的道理?将客人分成三六九等的做法根本算不上真正的待客之道。我想到这些,就冒出了刚才那些念头。”
“或许,这套方案是能够成功的。”半泽抬起头,视线离开了列满详细成果的资料,“it系统的开发什么时候完成?”
“计划年内完成,并正式投入使用。我叫你来,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些。还有——”
汤浅说完,调整好站姿,极其恭敬地鞠了一躬,“我想为没有及时通报投资亏损的事道歉,真的非常抱歉。”
“请不要试图用投资来提高收益了。”
“虽然有些难以启齿,但我本人,从来没有那么想过。”
汤浅咬紧嘴唇,说出了心里话。
“也就是说,这是羽根专务擅自……”
“我知道羽根的意图,他一方面想追究我在主营业务下滑方面的责任,一方面又想财务部趁此机会立下大功。附和他的董事会成员也不少。”
汤浅在公司内部的处境将变得十分艰难。
“我认为应该给羽根处分。”
“我当然会这么做。但是在那之前,还得铲除公司内部的羽根势力,只处罚他一个人的话,可能后患无穷。我的想法,是在今年年终决算之后的股东大会上提出罢免羽根的请求。在那之前,我想把精力集中在夯实业绩上。”
因此,汤浅的经营计划能否实现成了问题的关键。
“流动资金 也是必需的。如果我们被金融厅‘分类’的话,在资金筹措方面可能会陷入困境。”
“不,我不会让这种情况发生的。”半泽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审查,我会想办法,一定能找出解决问题的方法。”
2
六月最后一个星期六,在渡真利的安排下,半泽见到了白水银行审查部的板东洋史。
为了照顾因金融厅审查无暇脱身的半泽和渡真利,见面时间特意选在休息日。约定的时间是下午六点,板东则提前到达了餐厅,等待二人的到来。虽说是初次见面,但半泽觉得,这个男人身上有种特殊的气质,莫名地让人感到亲切。
“不好意思,休息日还劳烦你跑一趟。”
因为板东也在大型商业银行的授信部门工作,论资历,和半泽等人同属一辈,所以没多久,大家就兴致勃勃地聊开了。泡沫经济期,就职于十三家都市银行的银行职员中,四十岁以后还能留在升职轨道上的人少之又少。从这层意义上来说,板东也是生存战的幸存者。
一旦进入银行工作,每个人都会坐上一辆在看不见的轨道上滑行的过山车。
最初车子行驶缓慢,渐渐地,周围的环境变得险恶起来,最后不得不横渡湍急的流水,在悬崖峭壁之间飞驰。这段漫长的旅程,沿途崎岖坎坷,布满了一道又一道的暗礁险滩、高山沟壑。
入行后大约第四年,第一道急转弯出现了。从弯道坠落的人们在下一次加薪日时,会发现自己的基本工资与别人有了差距,在课长代理的竞争上也丧失了优先权。
二十岁左右的年轻职员里,已经可以看出谁有升迁的潜力,谁最终碌碌无为。四十岁之后,预言变成现实,当初乘坐过山车的同伴最终四散各处,命运大不相同。
泡沫经济时期,银行前所未有地录用了大批员工。这一时期入行的年轻人不得不面对如此残酷的竞争。毋宁说,正是因为银行的大量录用,甄选机制才变得比以往更加严格。现在还紧紧地握着过山车扶手的人只有最初的几分之一;并且,依旧坐在过山车上的人和早已下车的人之间,无论在经济层面上还是心理层面上,都产生了无法填补的鸿沟。
“实际上,今天约你出来是有原因的。”
一阵闲谈过后,渡真利开口了。
桌上的酒已经从啤酒换成了红薯烧酒 ,板东的脸颊在酒精的作用下微微泛红,他接话道:“是那家伊势岛的事吧?”
“你怎么知道?”渡真利瞪大了双眼。
板东笑了,他用食指一下一下敲打着半泽的名片。
“东京中央银行营业二部,谁不知道这是新近负责伊势岛饭店的部门。顺便告诉你们,伊势岛饭店内部对贵部的负面评价相当多——不过比不上我们多。”
半泽忍不住笑了。
“谁评价的?羽根专务那边的人吧。”
“这点就任凭你想象了。但是你们还算好的;至于我,他们简直把我当成了仇人。”
白水银行指出了伊势岛饭店投资失败的事实,叫停了计划发放的贷款。虽然不至于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但对伊势岛饭店的资金运转而言,这种行为无疑是雪上加霜。
“虽说如此,为什么要从法人部换到营业总部呢?”
板东抓住了敏感的部分。
半泽不能透露福斯特有意注资的事,只好搪塞道:“大概因为我们最清闲,所以才塞过来的吧。”
板东似乎没有相信这种说法,“我记得,东京中央银行的营业二部好像主要负责同资本系的企业,大概和这个有关吧。”
这个男人洞察力很强。
“这位慧眼如炬的板东先生,有件事想请教一下。虽然说出来有点丢脸,但我们银行的法人部确实没能看出那笔亏损。为什么您一眼就看穿了呢,能否指点一二?”
板东沉默良久,才说出答案。
“是内部检举。”
听到这个回答之后,半泽和渡真利不由得面面相觑。
“有人直接向白水银行举报吗?”半泽问。
“很不可思议?”板东反问。
“把身为主力银行的我们抛在一边,这一点我无法接受。”渡真利说。
“还有,检举究竟是怎么回事?”
“某人向我们提供了一条情报,情报的内容就是伊势岛饭店因为投资失败产生了巨额赤字。”
“什么时候的事?”半泽问。
“大约三个月以前。”
半泽再次与渡真利面面相觑。
那时东京中央银行尚未向伊势岛饭店发放两百亿日元的贷款。但是,伊势岛饭店没有向银行报告投资失败的消息。
“太过分了,居然为了贷款故意隐瞒。”渡真利愤怒地说。
“但是,为什么又要向第二合作银行的白水银行举报呢?这有点不合情理吧。会不会有什么原因?”
“说是信不过东京中央银行。”板东低声笑道。
“这也太狠了吧,我们哪里得罪他了?”渡真利的脸上写满了不快,“你知道举报人是谁吗?还是说,这个人是跟你特别要好的会计部职员?”
板东似乎在思考怎样回答这个问题才比较妥当。
“就算你们知道是谁,对银行而言,也没什么意义吧。”
“或许吧。”半泽说。
“但是,我想知道检举的内容是什么,为什么不向我们银行举报。我觉得,伊势岛饭店和我们银行的矛盾点就凝聚在这些问题里面。”
“原来如此。”
板东盯着玻璃杯的边缘看了一会儿,抬起头,“伊势岛饭店有一家零售业的子公司,叫作伊势岛贩卖,你们可以去那里找一个叫户越的人。”
“户越?是子公司的职员吗?”
“那个人经手过那笔投资资金,最后却成了替罪羊,被踢到子公司。事情的真相究竟如何,你们可以直接问他本人。”
面对神情惊讶的半泽,板东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3
伊势岛贩卖,位于新宿站南出口附近的一栋多租户大厦。
半泽与小野寺在前台登记完毕后,被带到了一间会客室。会计科的办公室也在同一楼层。
约定的见面时间是上午十点。
两人进入会客室后不久,门外响起了敲门声。一个气色不佳,看上去有些病态的男人走了进来。
“让两位久等了,我是公司的会计森下。”
森下低下已经谢顶的脑袋,向他们做了自我介绍。此时,门外再次响起敲门声,又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是伊势岛饭店的原田。
“早上好。哎呀哎呀,什么风把二位吹来了呀。”
原田的脸上堆满讨好的笑容,他从背后绕过森下的椅子,径直坐在了半泽的面前,“不介意我旁听吧?”
“百忙之中,真是辛苦您了呢。”半泽的语气中夹杂着轻微的讥讽。
“哪里哪里,我才应该道谢呢,又给你们增加工作量了。”原田不甘示弱地回敬。
随后,他又补充道:“对了对了,前些日子的贷款没能返还贵行,实在是抱歉。还有,趁我还没忘,有个建议还是得提一下。你们能不能不要擅自和我们的关联公司接触,事先打声招呼不是基本的礼节吗?”
原田的眼中散发着敌意。
“明白您的意思了,但是这次的谈话,您不方便在场。”
半泽用毫不留情的语气回击多管闲事的原田。
“子公司的资料不是已经交给你们了吗?”
原田的语气变得粗鲁起来。
“我们只是想看看这是一家什么样的公司,也想确认一下主要子公司的经营范围。这种情况不方便您在场,森下课长也会因为顾忌您而无法畅所欲言吧。”
“我在或不在,森下说的话都是一样的,对吧。”
被母公司部长瞪着的森下,用有气无力的声音答道:“是的。”
半泽陆续问了森下几个问题,对方回答得很官方,半泽一边敷衍地点着头,一边寻找机会,以达成自己真正的目的。
时间差不多过去了一个小时,原田被没完没了的谈话弄得心烦气躁,他忍不住插话,“再聊下去也是浪费时间。如果你们需要的话,我可以把文件的复印件拿过来,你们带回去自己研究怎么样?”
“不必了。最后一个问题,能不能把公司组织架构图和员工名单给我们看一看?”
“为什么要看那些东西?”原田警惕地问道。
“因为我们需要掌握基本的组织架构。伊势岛饭店正处于是否会被金融厅分类的关键时期,因此,了解到的信息越多越好。希望您配合。”
原田的脸上浮现出怀疑的神情,他思考了一会儿,对森下说:“去把资料拿过来。”
伊势岛贩卖的员工大约有两百名。名单不是按照五十音 的顺序,而是按照部门的顺序排列的,因此,要找出特定的某个人,需要花不少时间。
但是,这份名单中,姓户越的只有一个人。
户越茂则,职位是总务课长。
“由于个人信息保护法的缘故,我们不能提供员工名单的复印件。”原田说。
半泽回答:“没关系。”之后,他随意找了个理由中止谈话,和小野寺回银行去了。回到银行后不久,小野寺把一份打印资料交给半泽,资料上记录着户越的银行交易信息。
“他开了好几种存款账户,但只有活期账户里有余额,其他账户都是零。他最近好像取消了定期存款。”
信不过东京中央银行——
从板东那里听到的话突然在半泽脑中划过。户越勉强保留活期存款,也是由于公司指定工资账户必须开在东京中央银行的缘故。
“他在哪家支行开的账户?”
“新宿支行。”
半泽拿起办公桌上的电话,按下了新宿支行的号码。
4
银行柜台窗口前坐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斑白的头发剪得像手工艺人一样短,一丝不苟地贴在头皮上。他穿着一件蓝色衬衫,看起来有些神经质。
“不好意思,您是户越先生吗?”
半泽出现在负责接待的女性银行职员身后,向男人搭话。男人用询问的目光仰视半泽。“能耽误您一点时间吗?”
“只是销一个活期账户而已,为什么需要那么长时间?”男人用嘶哑的声音问道。
半泽从手里的名片夹中抽出一张名片,递了过去。
“是有关伊势岛饭店的事。”
“事到如今,说什么蠢话呢?”户越厌恶地说道。
“我从白水银行的板东先生那里,听说了您的事。”
户越混浊的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虚无的空气,目光中除了漫无目的的焦躁之外,什么情绪也没有。
关于户越,半泽只知道他曾经就职于伊势岛饭店的会计部。十五年前,户越开设活期存款账户时,填写的就是这个地址。现在,户越正是为了给这段为期十五年的银行交易画上休止符,才来到这里。
应该有什么理由,促使户越做出这个决定。
“请您跟我们谈一谈,拜托了。”
户越“啧”的一声咂了咂舌头,随后,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半泽。
“拜托您了。”半泽再次向户越鞠躬。
“真拿你没办法。”
户越站起身,小野寺趁机将他带往会客室。
“话说在前面啊,我的午休时间只到下午一点。”
户越说完这句之后,便整以暇地等着半泽接下来的话。
“您能不能告诉我们,伊势岛饭店投资失败的详细经过?”
户越没有回答,他点燃了香烟,沉默着吞云吐雾,眯起的双眼在烟雾中打量半泽。
“问这个问题等于在别人伤口上撒盐。”
“或许吧。但是,我无论如何都想知道答案。现在伊势岛饭店的所有业务由我负责。”
户越重新瞥了一眼半泽的名片。
“营业二部吗?营业二部的人会为了向我问话特意追来这里啊。”
“只要能获得重要信息,天涯海角我都会去。”
半泽用锐利的目光看着户越。
“能不能把对白水银行说过的话,原原本本跟我们说一遍?”
户越冷笑一声,晃了晃肩膀。他一口气把香烟吸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被他摁进了烟灰缸。
“已经过去的事说再多也没有意义,仅此而已。”
半泽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小野寺紧紧地盯着户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么说,伊势岛饭店出现了亏损,造成这么多麻烦,也统统没有意义了吗?”
户越重新点燃了一根香烟,他用混杂着愤怒与不信任的目光瞪着半泽,“我奉命管理总额五百亿日元的投资资金,是去年一月份的事。原本提议用投资赚钱的是羽根专务,不知道他是野心终于藏不住了,打算趁主营业务下滑的时机让财务部出风头,还是听信了证券公司销售的花言巧语。总之,我被安排的工作,是经常性地向他汇报投资情况。事先说明一下,我从来没有负责过股票的买卖,这种事也不符合我的性格。然而,某一时刻突然就出现了数十亿日元的亏损,为了填补这些亏损,我们尝试了保证金交易 。这都是羽根专务的命令。结果,我们运气太差,损失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最后竟然亏空了一百二十亿日元。”
“即便如此,您也必须承担责任吗?”
户越向半泽投去酸楚的眼神,却又马上把眼神移向别处。
“总要有人承担责任的。如果有人要怪我没能阻止投资,我也没法反驳什么。”
“实际上挪用资金的是羽根专务吧?”
“这就是集体,我既然默认并服从了它,就不能说我是完全没有错的。”
与被追究责任并被外调至子公司的户越相比,羽根和原田只不过被扣除了百分之二十的工资。客观来看,这样的处分无异于把所有的责任推到了户越一个人身上。
“在那帮家伙看来,我可能挺碍眼的,是个不肯加入羽根派系,脑袋不知变通的小会计。我想你也知道,羽根专务并不是那种会因为我的劝说而放弃投资的人。想要阻止他,只能依赖主力银行——当时我对此深信不疑。现在想想,我就是个笨蛋。”户越愤怒地说道。
他的性格虽然执拗,但并不是一个坏人。小野寺用锐利的目光看了半泽一眼。是的,户越话里的意思,是说他曾经向东京中央银行汇报过投资失败的事。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户越告知的对象——一定是当时与伊势岛还有业务往来的京桥支行。
“您是什么时候把这件事告诉我们的呢?”半泽问。
“去年十二月,我跟京桥支行一个叫古里的客户经理说过这件事,古里后续怎么处理的我不知道。在那之后,我被撤职。亏损的事暴露出来以后,他们就把我调到了子公司。”
沉重且压抑的沉默覆盖了整个房间,只剩下墙角桌子上的时钟还在发出秒针走动的声音。秒针走过的十来秒里,半泽一直凝视着户越倔强的脸庞。
某种意义上来说,户越是受害者。
他是被伊势岛饭店这一集体,不,无论出于什么样的理由,也是被东京中央银行背叛过的受害者。
“十二月的时候,亏损至少有一百亿日元。之后虽然又亏损了,但是,他们也只是撤了我的职,并没有向银行报告这一消息。不仅如此,提供的有价证券明细也是投资之前的数据。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做到这个份儿上吗?”
要想从银行获得贷款,就不能让公司账面出现赤字。
“那不就相当于诈骗了吗?明明早就变成赤字了,这完全是恶意欺诈啊。”小野寺说道。
或许如此,但是,他们本有机会阻止这份恶意被隐瞒。
“谁下令隐瞒的?”半泽问。
他想知道,伊势岛饭店是否全员参与了此事。
“是羽根。我想,社长被告知这件事,是在我被撤职的时候。在那之前,羽根一直拼了命地要抢社长的风头。某种意义上,这也可以说是伊势岛饭店结构上的问题。”
户越看穿了伊势岛饭店的本质。
“这次金融厅审查,伊势岛饭店将变成审查的重点。”
听到半泽的话,户越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你的预测是什么?”
“汤浅社长新制订的经营计划正在逐渐产生效果。但是,光凭这个是无法填补巨额亏损的。无论业绩改善到什么程度,还是不足以通过审查。因此,我们需要采取一些措施来弥补投资损失。”
“一些措施啊。”
倔强的会计为了与半泽对视,把脸转了过去,“我已经不是伊势岛饭店的人了。这个问题,你还是去问羽根或者原田吧。”
“已经问过那两个人了。”
小野寺说:“因为他们也想不出好办法,所以才问您。”
然而——
“如果他们也没有办法——”户越固执地盯着前方虚无的空气,“就更轮不到我来插嘴了。”
与户越的谈话到此结束,半泽和小野寺将他送出支行门口。
直到户越的身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小野寺才激愤地说道:“次长,京桥支行早就掌握了伊势岛饭店亏损的消息,然而,那帮家伙却知情不报,若无其事地把客户移交给法人部。真是让人难以置信!”
“关于这件事,我们应该好好问一问,”半泽依旧注视着户越消失的方向,“那位叫古里的客户经理。”
5
“我说,我也是很忙的,你们适可而止吧。如果还有问题想问,就去问法人部的时枝调查员吧。”电话的另一边,古里气势汹汹地说道。
“伊势岛饭店投资失败那件事,还有些地方没弄清楚。”
“事到如今,还管那些做什么?”古里愤然说道。
“该弄清楚的地方还是要弄清楚的。方便的话,想和您当面谈谈。”
“我得提醒你,半泽次长。你的上一任不是我,是时枝调查员。为什么非要找我呢?”
“我认为,您是最了解伊势岛饭店的人。”
那边传来令人不快的咂舌声。
“事关审查,还请您配合。”
“什么时候?”
“三十分钟之后。”
半泽无视那边疯狂的叫喊声,淡定地放下电话。然后,和小野寺一起离开了总行的办公大楼。
“真是的,你们也别太过分了。”
京桥支行用来会客的包厢内,古里满脸不耐烦地瞪着半泽。然而……
“伊势岛饭店原来的会计课长户越先生,您认识吗?”
半泽这一句话,让古里的眼神瞬间黯淡下来。
“户越?认识啊。那又怎么了?”
古里戒备地观察着半泽的态度。
“刚才,我去见他了。”
古里没有回应。
“因为我想了解亏损产生的原因。”
“真不知道你想说什么。”古里表现出置身事外的样子。
“你早就知道亏损的事了,对吧。”半泽的语气陡然一变,直截了当地问道。
“你这话太没有礼貌了,我要是知道了还能什么都不说吗?”
“户越先生说他告诉过你。”
“我没听过!”古里的脸涨得通红,他把头扭向一边,“那只是降职后,对伊势岛饭店心怀怨恨的男人的胡言乱语罢了!你要是不信,就去问羽根专务或者原田部长好了!”
“听我说,古里。”
半泽用平静的口吻对情绪激动的课长代理说:“想坦白的话只能趁现在,之后找到证据,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哼,别以为你是总部的次长我就会怕你。旧s的人别太得意了,当初不就是你们说京桥支行配不上伊势岛饭店这样的大客户,才把它从我们手里抢走的吗?事已至此,与其胡乱怀疑别人,不如花点时间想想怎么应付审查,毕竟那才是你应该做的。我这么说可是为你好。”
古里说完这通话,毫不犹豫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6
“您说的话我明白了,但是,事情可能有点棘手。”
贝濑说完,面露难色地看着摆在面前的决算资料。他是一个皮肤黝黑、五官端正的男人,根据事先从渡真利那里获取的情报,他曾在海外支行工作多年,如今虽然坐上了支行长的位子,实际上却是个有名无实的“傀儡”。
因为渡真利嘴上不饶人,所以他的话只能听一半信一半。但即便如此,精致文雅、丝毫不接地气的贝濑,还是让近藤觉得无从下手。他感觉自己仿佛在和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打交道。
贝濑的旁边坐着客户经理古里,古里手中举着一张a4纸,表情一如既往地阴狠。
这天上午十点,近藤和社长田宫一起来到东京中央银行京桥支行。之后的一个小时,近藤都在讲述账目造假的来龙去脉和田宫电机目前的经营状况。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发难的是古里,“近藤部长,你是什么时候调到田宫电机的?明明发生了这么严重的造假事件,你还能在这儿不慌不忙地要求银行贷款,我不能理解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事已至此,我也无法辩解什么,您说的话我都接受。但是,我们会在下次决算时修正造假的部分,让账目恢复原状。今后也会尽力避免类似的事。所以,能否请两位酌情地处理这件事呢?”
贝濑把看过的决算报告放在茶几上,一言不发地向沙发靠背倒去。他眼角皱纹的深度正在诉说他本人为难的程度。
“这件事,只能汇报给总行,请求他们的判断了。”
最终,贝濑说出这么一句话。他没有表示自己会为此争取什么。简而言之,他是在“逃避”。
“另外,重要的是今后。今后还会继续出现赤字吗?”
“这是中期事业计划书。”
近藤说着把一份文件推到茶几上。昨天晚上,部长、课长以及更高层的干部聚在一起头脑风暴,几乎通宵加班才完成了这份计划书。近藤对计划书的内容很有自信。
“今年收支平衡,明年达到黑字,是吗?”
贝濑草草浏览了一遍,语气中流露出并不十分相信上面的预测。支行长把事业计划书交给客户经理古里,立刻传来了造作的叹息声。
“你的预测太缺乏依据了,每次都是这样。我早就跟你说过这样是行不通的。与其说这是田宫社长的责任,不如说是你近藤部长的责任。”古里断言,“你要是稍微有点逻辑,写出任谁看了都挑不出毛病的计划书,不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吗?现在这份东西,甚至看不出你们对未来的构想。”
你这是睁着眼睛说瞎话,近藤很想这样反驳,却还是忍住了。
“既没有市场调研,也没有证据表明销售额的增加和成本的削减会按照计划实行。有的只是前定和谐式 的数字。不过,如果田宫社长说这个数字可行,我倒还相信一些。”
古里像往常一样,一再说出偏向田宫的言论。
“总之,你们的诉求是这样的,对吧?”贝濑在一旁默默听着,此时突然睁开双眼,“为了隐瞒赤字,贵公司五年来一直在伪造账目。但是田宫社长决定努力改善业绩,促使业绩在未来三年达成黑字。因此,你们希望银行手下留情,不要中断与贵公司的业务往来。是这个意思吧?”
“希望支行长助我们一臂之力。”
近藤向贝濑鞠了一躬,后者却表现出躲闪的态度。
“这件事也不是我能决定的。总之,我会先向总行汇报。负责此事的是融资部,他们怎么处理我就不知道了。但愿会手下留情吧。”
与京桥支行行长的谈话在一种无法释然的气氛中结束了。
那天下班后,野田瞥见近藤的身影闪过楼梯口,他立刻从座位上站起,向窗外张望。不一会儿,手臂上搭着上衣外套的近藤就出现在了一楼入口处。野田一直等到近藤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才回到办公桌,启动了会计核算的电脑系统。
目标画面出现在电脑显示屏上,他按下打印键。打印机随即印出他需要的资料。
随后,他打开办公桌最上层的抽屉,拿出了一把崭新的钥匙。
制作这把钥匙费了不少功夫。因为近藤现在亲自保管包括备用钥匙在内的所有办公桌钥匙。真不愧是银行职员,警惕性比一般人强太多。但是,近藤的行动也并非全无破绽。白天的时候,那些钥匙一直就放在办公桌正数第一个抽屉里。
上午,近藤和田宫一起去银行的时候,野田趁机打开近藤的抽屉,完成了制作备用钥匙这道工序。
“真是的,害我吃了不少苦头,混账银行职员!”
野田骂骂咧咧地打开近藤的办公桌,从最下层的抽屉里拽出暗账。以前这些账簿都由野田保管,事情败露之后统统被近藤没收,锁在了自己的抽屉里。
野田要做的事情很简单,抽出那页要命的资料,换上打印好的新资料。前期准备虽然花了不少时间,替换那页纸却在一瞬间完成了。
他把账簿放回原来的地方,把抽出的资料放进办公层角落的碎纸机里。
听着纸张被粉碎的声音,野田满足地叹了一口气。随后,他回到自己的办公桌,拿起电话。
“社长,已经搞定了。”
“辛苦你了。”
短短的一段对话,却让野田的心中涌起无法抑制的成就感。到头来,拯救这家公司的不是近藤,而是社长和自己。
野田关好电脑,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办公桌,离开了公司。此时,距离近藤离开办公室只过去了十五分钟。
“别得意得太早。”
喃喃自语的野田很快被包裹在六月湿重的空气里。他松了松领带,快步走下通往地铁站的台阶。
7
“田宫电机的事,京桥支行已经上报给了融资部。”渡真利说道。
“性质相当恶劣,跟诈骗没什么两样。要我说,干脆让他们把迄今为止所有的贷款都还回来算了。”
周末的白天,半泽三人聚在了一起。地方定在渡真利常去的新宿的荞麦面馆。虽说是荞麦面馆,实际上和小酒馆无异,常常有人点了天妇罗和板山葵 做下酒菜,从白天就开始在店里喝酒。
“对不住,给你添麻烦了,你估计这事会怎么处理?”近藤小心翼翼地问。
“许多人认为应该看在接收外调人员的分儿上从轻发落。我也是这么想的,如果不是因为你被调到那里,那种不像话的公司还搭理它做什么。另一方面,也有人主张严肃处理。最糟糕的是,京桥支行行长给出了否定性意见,说并不反对中断业务往来。”
“真的吗?”
半泽想起贝濑那副社会精英式的冷漠表情,不由得停下筷子,“那个浑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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