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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分 利斯本纳街(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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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微笑了。「听起来好奇怪,不是吗?」他问,「『更瞭解你。』我们认识到现在这麽久了。」

在这些对话中,我总有一个感觉,也许没有一个正确的答案,但其实有一个不正确的答案。他听了就再也不会说出任何事情了,所以我一直设法推测不正确的答案可能是什麽,然后绝对不要说出来。

「没错,」我说,「但我一直想要更瞭解你,想知道有关你的事。」

他很快看了我一眼,目光又转回去看房子。「唔,」他说,「也许我会试试看。也许我会写下来。」

「这样很好。」我说,「看你什麽时候准备好。」

「可能要花一阵子。」他说。

「没关係,」我说,「花多少时间都无所谓。」写很久是好事,我心想:这表示他得花好几年搞清楚自己要说什麽。儘管这几年对他而言很困难、很折磨,但至少他还会活著。这是我当时所想的:我宁可要他活著受苦,也不希望他死掉。

但到头来,他根本没花多少时间。那是二月,大约就是我们介入、把他强制送去住院的一年后。如果他的体重可以保持到五月,我们就会停止监控他,他也可以决定不再去娄曼医生那裡,虽然安迪和我都觉得他应该继续去看娄曼医生。不过之后就不能由我们做主了。那个星期天,我们待在纽约市区。在格林街上完烹饪课之后(做了芦笋和洋蓟的法式蔬菜冻),我们出门散步。

那天很冷,但是没颳风。我们沿著格林街往南,直到那条路变成教堂街,又继续往南走,走过翠贝卡区,走过华尔街,几乎要走到曼哈顿岛的最南端,停下来看著微微起伏的灰色河水。然后我们回头往北走,沿著同样一条路:三一街接教堂街,教堂街接格林街。他一整天都很安静,平静而沉默,我聊著我当义工那个职业介绍所的一个中年人,比他大一岁左右,是名医生,正在申请就读美国的医学院。

「真是了不起,」他说,「要重新开始很困难。」

「没错,」我说,「但是你也重新开始了,裘德。你也很了不起。」他看了我一眼,然后别开目光。「我是认真的。」我说。我想起他自杀未遂出院后大约一年,他跟我们去了特鲁罗。那天我们也出去散步。「我要你告诉我三件事,是你觉得做得比任何人都好的事。」我们坐在沙滩上,我这样对他说。他发出一个厌倦的吐气声:两颊鼓满气、再一口吹出来。

「现在不要,哈罗德,」他说。

「别这样嘛,」我说,「说出三件你做得比任何人都好的事,然后我就不烦你了。」但他想了又想,什麽都想不出来。看他不吭声,我也开始著急。「那就讲三件你做得不错的事。」我修改一下,「或是你对自己满意的三件事。」修改到这个时候,我几乎在乞求了。「任何事情,」我告诉他,「什麽都行。」

「我长得高,」他终于说,「总之算高吧。」

「长得高是好事。」我说,虽然我希望是别的,有关性格的。不过我决定接受这个回答。就连这个,他都花了那麽多时间才想出来。「还有两个。」但他再也想不出来了。我看得出他懊恼又难为情,最后我终于算了。

这会儿,当我们走过翠贝卡区时,他漫不经心地提起,事务所裡问他是否愿意接任主席。

「老天,」我说,「太棒了,裘德。老天。恭喜啊。」

他点了一下头。「但我不会接。」他说。我大吃一惊。在他为那个他妈的罗森·普理查德律师事务所付出这麽多,花了那麽多个小时、那麽多年之后,他居然不接任主席?他看著我。「我以为你会很高兴的。」他说,我摇摇头。

「不,」我告诉他,「我知道你从这份工作中得到多少满足感。我不希望你觉得我不认同你、不以你为荣。」他什麽都没说。「你为什麽不接呢?」我问他,「你会做得很好的,你天生是这块料。」

他皱了一下脸(我不确定为什麽),然后别开头。「不了。」他说,「我不认为我会接。据我所知,找上我的这个决定其实也有些争议。何况……」他说到一半停下来。不知怎的,我们已经停下来了,好像讲话和走路这两个活动不能并存,我们就在这冷天中站了一会儿。「何况,」他继续说,「我想我再过一年就会辞职了。」他看著我,彷彿在等我的反应,然后他抬头看著天空,「我想或许我会去旅行。」他说,但他的声音空洞、毫无喜悦,好像他要被徵召、派驻到一个他不太想去的遥远地方。「我可以离开。」他说,几乎是自言自语,「有好多地方我该去看看。」

我不知道要说什麽,只是一直瞪著他。「我可以跟你去。」我低声说,他回过神来看著我。

「没错。」他说,一副宣告的口吻让我安心了,「没错,你可以跟我一起去。或者你们两个可以跟我约在某些地方会合。」

我们又往前走。「我不想太耽误你当世界旅人的第二人生。」我说,「但是我真的觉得,你应该再考虑一下罗森·普理查德提议的职位。或许做个几年,然后搭私人喷射机到西班牙的巴利阿里群岛、莫桑比克,或任何你想去的地方。」我知道如果他接受了主席职位,就不会自杀了;他太有责任感了,不可能留下没完成的摊子给别人收拾。「好吗?」我鼓励他。

他笑了,那种熟悉、开朗、美丽的微笑。「好吧,哈罗德,」他说,「我保证我会再考虑。」

我们离家只剩几个街区了,我才发现我们刚好走到利斯本纳街。「啊老天。」我说,想充分利用他的好心情,让我们两个都保持高昂的情绪,「来到我所有噩梦的基地了:全世界最丑的公寓。」他大笑起来,我们右转离开教堂街,沿著利斯本纳街走了半个街区,直到站在你们以前那栋公寓大楼前。有好一会儿,我一直大声抱怨著这个地方,讲个不停,说这裡有多恐怖,为了效果夸张又渲染,好听他大笑抗议。「我老担心会发生火灾,把你们那户烧光光,害得你们两个被烧死。」我说,「我还梦到自己接到急救人员的电话,说他们发现你们两个被一堆老鼠咬死。」

「没有那麽糟糕啦,哈罗德,」他微笑,「其实呢,这个地方有我非常珍爱的回忆。」他的心情又转变了,我们站在那裡,瞪著那栋大楼,想到你,想到他,还从这一刻往前推、直到我认识他的那一刻。当时他那麽年轻,年轻得不得了,只是我众多学生之一,超级聪明,脑子灵光,但也就如此而已。我绝对想像不到他有一天会变得对我这麽重要。

然后他也想让我开心一点,我们都在为对方表演。他说:「我跟你说过那回我们从屋顶跳下来,跳到卧室外头的防火梯上吗?」

「什麽?」我问,真的吓到了,「没有,你没说过。要是说过的话,我想我会记得的。」

儘管我从没想到他会变得对我这麽重要,但我知道他会怎麽离开我:就算我一再希望、一再恳求、一再暗示,还有威胁和异想天开,但我就是知道。五个月后,六月十二日(不是什麽特殊的週年纪念日,就只是一个不重要的日子),他离开了。我的电话响起,时间不是晚得离谱,事后回想起来也看不出任何预兆,但当时我知道,我就是知道。电话另一头是杰比,他呼吸不稳,非常急促,而他还没开口,我就知道了。他死于53岁,离满53岁还不到两个月。他把空气注射到动脉裡,让自己中风。虽然安迪跟我说他应该死得非常快,没有痛苦,但我后来上网查,发现安迪没跟我说实话:那表示他用一根针头粗得像蜂鸟喙的注射针,朝自己扎了至少两次,而且会痛苦不堪。

最后我终于去了他那间公寓,裡头很整洁,他的书房裡堆著一箱箱东西,冰箱被清空了,他的遗嘱和留下的信件叠放在餐厅的桌上,像是婚礼的座位卡。理查德、杰比、安迪,你和他所有的老朋友都陆续赶来。我们走来走去,彼此招呼、交谈,震惊却又不是那麽震惊,只惊讶我们居然会这麽惊讶、这麽难过、这麽挫败,尤其是这麽无助。我们漏掉了什麽吗?我们可以做什麽改变这个结果吗?他的葬礼来了好多人,有他的朋友、你的朋友和这些朋友的父母及家人,有他的法学院同学,有他的客户,有那个非营利艺术团体的员工和赞助人,有那个慈善厨房的委员会成员,有一大堆罗森·普理查德律师事务所过去跟现任员工。梅瑞迪丝也带著几乎完全糊涂的吕西安过来(残酷的是,他还活到现在,不过已经住进康乃狄克州的一家老人院),还有我们的朋友,以及我没想到的一些人,像基特、埃米尔、菲丽帕和罗宾。葬礼过后,安迪过来找我,哭著坦承,他觉得事情真正不对劲,是从他告诉他自己准备退休开始的,说都是他的错。我之前根本不知道安迪打算退休,他从来没跟我说过,但我安慰他,说不是他的错,完全不是,说他一直对他很好,而我一直信任他。

「至少威廉不在了,」我们彼此安慰,「至少威廉不会看到这个。」

当然——如果你还在的话,他不也还会活著?

我没办法说我没想到他会死,但我可以说,当时有太多我没想到的事情,一点都没想到。我没想到安迪会在三年后死于心脏病发,也没想到过了两年,理查德会死于脑肿瘤。你们都那麽年轻就死了:你、马尔科姆、他。伊利亚是60岁中风过世;西提任也是60岁,死于肺炎。到最后只剩下杰比,加里森的房子留给了他,现在我们还常见面——在加里森、纽约市区或剑桥市。杰比现在有一个认真交往的男朋友,是个很好的人,叫托马斯,是苏富比拍卖公司的日本中世纪美术专家,我们非常喜欢他;我知道你和他也会非常喜欢他的。我当然为自己、为我们夫妻难过,但我最常为杰比感到难过。他失去了你们三个,只剩他自己面对老年的开始,他当然有新朋友,但大多数成年前认识的朋友都没了。至少我是在他22岁认识他的;或许中间有时疏远,但那些疏远的年代,我们都不去算了。

现在杰比61岁,我84岁了。而他已经过世六年,你也过世九年了。杰比最近的一次个展名叫「裘德,孤单」,裡头有十五件画作,只画了他,描绘杰比想像中、你死后那段时间的一些时刻:在那近三年裡,他设法在没有你的世界撑下去。我试过了,但我实在没办法看那些作品;我试了又试,但就是没办法。

还有其他事情是我原先没想到的。他当初猜得没错,我们搬到纽约完全是为了他,所以处理完他的遗产后(理查德是他的遗嘱执行人,我也帮了忙),我们就搬回剑桥市的家,离我们的老友近一点。之前我做了太多整理和分类的工作——我和理查德、杰比、安迪一起处理了他所有的私人文件(并不多)和衣服(看著他的西装越来越窄,真是让人心碎),还有你的衣服;我们一起看过你在灯笼屋的档案,花了很多天,因为我们总是停下来哭或大喊或传阅一张我们没人看过的照片。等我们回到剑桥市的家,整理东西成了一种本能。有个星期六,我坐下来清理书柜,这个计划一开始充满野心,但很快我就失去了兴趣。此时我发现了一个信封,塞在两本书之间,上头是他的笔迹,写著我们夫妻各自的名字。我打开我的信封,心跳加速,然后看到我的名字——亲爱的哈罗德。阅读他二十几年前在收养那天写的短笺,我哭了,其实是啜泣。然后我把那张光碟放进电脑裡,听著他的声音。光是听到那麽美的声音,我无论如何就会哭了,但我主要是因为听到他的声音而哭。后来朱丽娅回家看到我,也读了她的那张短笺,我们又哭了一次。

又过了几个星期,我才打开他放在格林街公寓餐桌上留给我们夫妻的那封信。之前我实在没办法鼓起勇气;其实现在我也不确定自己受得了。但我还是打开来读。那封信有八页,是打字机打印的,那是一份告解:有关卢克修士,有关特雷勒医生,还有曾经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我们花了好几天才看完。虽然他写得很简略,但同时也漫长得彷彿永无止境,我们不时得放下来离开,然后彼此打气——准备好了吗?坐下来再看一点。

「对不起,」他写道,「请原谅我。我从来无意欺瞒你们。」

关于那封信,我至今还是不知道要说些什麽,还是无法去想。所有关于他是什麽样的人、为什麽,现在都有了答案,而那些答案只会折磨人罢了。他死时孤单得远超过我所能想像的;他死时还觉得该向我道歉,这是最糟糕的;儘管你、我、我们所有爱他的人多年来这麽努力,他死时依然固执地相信他小时候被教导的、关于他的一切,这一点让我觉得自己的人生还是失败了,在最重要的事情上失败了。此时是我最经常找你讲话的时候,我会在深夜下楼,站在《威廉听裘德说故事》面前,这幅画现在挂在我们餐桌旁的牆上。「威廉,」我问你,「你的感觉跟我一样吗?你认为他跟我在一起快乐吗?」他有资格得到快乐的。我们没有一个人能保证,但他实在有资格得到快乐。可是你只是微笑,不是对著我,而是掠过我,从不回答。此时,我真希望自己相信死后会有某种生活,相信在另一个宇宙裡,或许是个小小的红色星球,那裡的人没有双腿,只有尾巴,大家都像海豹一样在大气中划著水,那裡的空气就能提供我们所需的养分,含有无数蛋白质和糖的分子,我们只要张开嘴巴吸入,就可以健康地生存下去,或许你们两个就在那裡团聚,在那裡漂浮著。也或许他离我更近:或许他是最近开始坐在我邻居房子外头的那隻灰猫,我一朝它伸手,它就发出满足的呼噜声。或许他是我另一个邻居最近新养的那隻幼犬,在牵绳的一端拉扯著;或许他是我几个月前看到、跑过广场的那个学步小孩,他父母气呼呼地追在后头,他则兴奋地尖叫;或许他是我早以为枯死的那丛杜鹃裡忽然绽放出来的那朵花;或许他是那朵云、那道海浪、那场大雨、那阵薄雾。重要的不光是他死了,也不光是他的死法,而是他至死仍然相信的。于是我设法对我见到的万事万物心怀善意,而在我看到的每件事物中,我都看见了他。

但回到当时,我们站在利斯本纳街那天,有太多事情我还不明白。当时,我们只是站在那裡,抬头看著那栋红砖楼房,我假装我从来不必替他担心,他也让我假装,包括他可能做出的种种危险行径,他可能让我心碎的种种方式,那些都过去了,都成了故事的材料;过去的时光虽然可怕,但眼前的岁月并不可怕。

「你们从屋顶跳下来?」我又问了一次。「你们到底为什麽要做这种事?」

「这是个很棒的故事,」他说,甚至朝我咧嘴笑了,「我会告诉你的。」

「说吧。」我说。

然后,他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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