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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拿走吧 1967-197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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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密欧与朗德罗

宿舍是一栋红砖建筑,砖块紧密相连,接缝整齐。房子结构简单,方方正正,正门开在中间。当朗德罗推开暗淡的钢制大门时,内部气压发生变化,空气振动,发出粗哑的共鸣。一声低叹,米尔伯特·古德·罗德的鬼魂在叹息。浅色的油毡地板磨得发亮。傍晚的余晖照亮了中间的走廊,走廊一边是低年级男生,另一边是高年级男生,两边都是隔开的宽大宿舍区,像兵营一样。每间两张双层床,四个男生。盥洗室和浴室在走廊的中间;两侧是舍监的办公室,一面是玻璃墙,似乎时刻盯着孩子们。洗衣房在地下室,成排的洗衣机和烘干机突突响个不停。

低年级男生的一翼有个女舍监,圆滚滚的身材,雀斑脸,剪着茶壶盖短发,白发浓密发亮。她向朗德罗说明了处罚制度,他的名字已经写进她办公桌上装订成册的表格里。如果他不洗漱,如果他尿床,如果他睡过头,如果他熄灯后喧哗,或者跟老师顶嘴,或者溜出学校,尤其是从学校逃跑,都会被记过。瑞尔奇克太太解释说,如果犯错太多,他就没有课间休息,也不能去镇上。要是他逃跑,那更糟,她告诉他。那样他的权利可能被剥夺。朗德罗早就听人说过,他们强迫男生穿绿色的耻辱衫,剃光他们的头发,强迫他们擦洗外面的走道。但大巴上有个男孩跟他说不会这样,另一所学校以前这么干过,可现在不这样了。瑞尔奇克太太还在说个不停:“逃跑很危险,两年前一个女生就是这么死的。”被大家称为“茶壶盖”的瑞尔奇克太太说,那个女生是被人扔进下水道的。“外面有坏人,所以千万别跑。”她说。她的声音不刻薄,也不和蔼,平平淡淡。她拍拍朗德罗的肩膀,说她看得出,朗德罗是个乖孩子,肯定不会逃跑的。

每次她说到“逃跑”这两个字,朗德罗就觉得她好像是在说“逃犯”,这个词让他的心悬在半空。

他拿着装有衣服和被褥的包裹,一个男舍监站在宿舍里,给男孩们示范怎么铺床叠被。他是个印第安人,模样像个大叔,但长着一双小眼睛,一张麻子脸,不苟言笑。男舍监把他铺好的铺盖撤走,要求所有男生照样整理好自己的床铺,有事就从宿舍里喊他。住同一间宿舍的男生开始动手把床单和毯子理好铺平。

只有一个脸色苍白、弯腰弓背的男生没有照做。他坐在床边,低声咒骂:“去你的,匹茨。”他把铺盖踢到地上,拼命踩了几脚。那么,这人就是罗密欧了。他四五岁在保留地的路边流浪时被人发现,而发现他的地方恰好是朗德罗从小长大的地方。没人知道他父母是谁,但他显然是个印第安人。他被人烧伤过,打伤过,挨过饿,人人都以为他脑子不好使。可一把他送进寄宿学校,人们才发现他是个再聪明不过的孩子。他对人恶声恶气,假装是个厉害角色,而实际上虚张声势。他深深地眷恋着皮斯太太,在皮斯太太的课上很用功,希望引起皮斯太太的注意,把他带回家,收养他。那是他的目标,了不起的目标,但不是不可能,是吧?毕竟,他不再是一个尿床的小屁孩了。

罗密欧睡觉不再尿床,因为他根本不再喝水。一天中他只有早上和中午各喝一杯水。他口渴吗?老天,当然渴。但在忍受着极度干渴的一个月里他不再尿床,很值得。过了午饭时间,他滴水不沾,哪怕他跑得头晕目眩,哪怕他嘴唇干裂,满嘴臭气熏天,只要不尿床就值得。

他听到其他床铺的男生在说话。

“你不能睡上铺,罗密欧,尿会滴下来。”

但朗德罗看着罗密欧,露出真诚友好的微笑,嘴里说:“不会,他看上去很靠谱,我睡他下铺。”

朗德罗把铺盖放在下铺的床上。

一阵强烈的情感涌上罗密欧心头:他先是惊讶,转而喜悦,最后欣喜若狂,如果他知道该怎么形容的话。从没男孩为他挺身而出,从没人冲他笑,从没人跟他像哥们儿一样。他没有亲兄弟,没有堂兄弟,没有家人,只有一个关系说不清的姨妈养过他。这一刻的印象如此强烈,让他接连几天念念不忘。情况也越来越好,朗德罗从没动摇过。因为朗德罗说他可靠,罗密欧真的变得可靠起来。朗德罗的懒散随意和瘦高个儿特有的自信让他一下子显得很酷,而他的一举一动好像在表示跟他在一起的罗密欧向来也很酷。因为朗德罗,罗密欧站得更加挺直,身板更强壮,饭吃得更多,个头也长高了。他开始改成下午喝水,一直没再尿床。朗德罗是个射箭好手,每次都能命中靶心。罗密欧会心算。他俩渐渐出名,成为其他男生崇拜的对象。那年皮斯太太多次把他俩领回家,她小女儿名叫艾玛琳,似乎对他俩同样崇拜。朗德罗对艾玛琳视若无睹,可罗密欧却对她很好。罗密欧跟她坐在地板上,陪她玩积木、洋娃娃、动物,要是艾玛琳把最喜欢的绘本塞到他手里,他就给她讲绘本故事。皮斯太太笑着感谢他,说那本书已经讲了无数次,罗密欧不在乎。小女孩聚精会神地听他念的每一个字。他们渐渐长大,罗密欧对小女孩的爱慕也与日俱增,可女孩已把他忘在脑后了。

皮斯太太家有个后院,院里一棵高高的树上垂着一根打结的绳子,两个男孩轮流抓住末端的绳结,他们互相帮忙旋紧绳子,然后荡出去,任凭绳子转着大圈松开来,一直玩到想吐。等胃里不难受了,他们就吃肉汤、烤面包和玉米圆面包。皮斯太太让他们读《哈迪男孩》 [1] ,这是她专门从图书馆给他们借的,有时要求他俩大声朗读。罗密欧的阅读比朗德罗强,但他掩饰得很好。他听着朗德罗吃力地朗读,朗读时整个身体歪斜,好像读每个句子都是在爬陡坡。秋去冬来春又到,这对好朋友很知足。他们是最要好的朋友,接连两个夏天形影不离。但到了第三年,朗德罗开始说起自己的父母,他们从没到学校来看过他。秋天,他提到他们,冬天提到他们。到了来年春天,他开始说要去找到他们。

“那是逃跑。”罗密欧说。

“我知道。”朗德罗回答。

就说那个女孩吧?她是爬到校车下面,挂在车底盘上从学校逃走的。等校车开到保留地,她从车底溜出来,跑回了家。她爸爸妈妈把她留在家里了,因为她会钻空子乱跑。他们害怕,要是把她送回学校,还不知道她会干出什么事来。

熄灯后,男孩子们在双层床上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咕咕,低声说个不停。

“我不知道,”朗德罗说,“你可能会掉下来,被车拖着走。”

“被车碾得跟大笨狼怀尔 [2] 一样扁。”

“犯不着。”沙罗·圣克莱尔说。

“你个头太大了,最好小个子。”

“我行。”朗德罗说。这是他胃口增加、个头长高之前的事。

“我也行。”罗密欧说。

“不可能。”

“能行。”

“那我们得早点行动,校车一周后回来,别人不会带我们走的。”朗德罗说。

“这儿的夏天还不算差。”罗密欧说。他的心跳得越来越快,要是他回到“家”却没人要怎么办?可要是这儿也没有朗德罗了,那生活简直无法想象。罗密欧清楚,他的命是怎么捡回来的;虽然记不得,但他知道,自己胳膊内侧的伤疤说明他遭受过难以形容的折磨。他不想离开学校,不想吊在校车底盘上逃走。

“想想看,朗德罗。夏天我们去湖边游泳什么的?对吧?很开心啊。”

“他们老盯着你看。”

“那倒是。”罗密欧说。

“你知道,”朗德罗说,“我讨厌他们盯着我。”

就连罗密欧也知道匹茨看朗德罗不顺眼,会动手打他,所以他说的不仅仅是盯着他看。

“明天操场见。”罗密欧看着朗德罗说道。

“你觉得怎么样?”

朗德罗点点头。

罗密欧看出他眼睛深处的迟钝,这浑浑噩噩的人啊!唉,罗密欧不愿言语刻薄,但多年后特拉维斯神父打量面前垂头丧气的朗德罗时,说的话跟他一字不差。罗密欧只知道,当朗德罗眼里的光亮熄灭时,意味着他灵魂已经沉睡,什么危险的事都干得出。这让朗德罗看上去冷静至极,而罗密欧觉得毛骨悚然。

周末,他们跟“茶壶盖”混得很好;她派他俩把一张破旧的踏脚凳送到木工课教室。校车正好停在那边,他们放下踏脚凳,悄悄溜到偏僻的角落里,然后爬到一辆校车旁边,滚到车底下。他们马上判断出可以挂在车底盘什么地方。

“也许能行,”朗德罗说,“要是你真疯了,也许能撑几分钟,一连几小时肯定不行。”

“不过,要是你知道掉下来会没命,也许能撑更久。”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罗密欧说。

“难道你不信那个女孩真的逃走了?”朗德罗问。

但朗德罗紧锣密鼓地策划,看样子这事是非干不可了。他一个劲儿想啊,说啊,说他们怎么用皮带或绳子把自己捆在车上,说他们可能会时冷时热,说他们无论如何都需要外套。

这一天终于来了。罗密欧和朗德罗慢吞吞地混进回家的队伍,磨磨蹭蹭,排在最后。“茶壶盖”站在打开的车门旁,看着手里的名单。每个排队的学生都拿着一包衣服,罗密欧和朗德罗也带着包裹。挨到最后一刻,他俩躲起来,从车尾悄悄地绕过去,滚到汽车的阴影里,然后钻进汽车底盘下。底盘中央有根一英尺宽的大梁,他们可以吊在上面,大梁两侧有两个油底壳帮他们保持平衡。他俩把包裹放进油底壳,肚皮贴着大梁,双脚向上抬,脚踝绕在铁杠上,面对面,紧握住大梁。

时间好像过去了千万年,校车猛然发动,颠簸着驶过小镇的街道。两个孩子感觉到变速器的咬合、变速和动力传输。当他们开上公路时,校车前后一晃,然后猛地用力,平稳地提到高速挡。

在发动机的一片轰鸣声中,他俩仰着头,视线模糊,耳朵震得生疼。大大小小的石子不时迸射到他俩身上,像被大号铅弹击中一样疼。柏油路的裂缝吓得他俩从骨子里犯怵。肾上腺素飙升,梦魇似的恐惧折磨着他们。两个孩子肚皮贴着车杠,抬起双脚绕在大梁上,面对面,牢牢地钉在栖身处,吓得不敢动弹。

疼痛逐渐侵入罗密欧的耳道,但他清楚地知道,如果伸手去捂耳朵肯定会掉下去送命。疼痛越来越强烈,接着脑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轻轻炸开,噪声减弱了。两个孩子忍住不看身下的公路,可平滑刺眼的道路一片模糊,没有尽头,唯一能看的只有彼此的眼睛。

朗德罗闭上眼睛,黑暗袭来,令他眩晕,他不得不睁开眼看着罗密欧,可罗密欧不喜欢人家看他,从不跟别人对视,除非老师用手固定住他的脑袋逼他那样做。朗德罗的家人之间不会互相盯着看,他们的朋友也不会这么做,这一点让白人老师抓狂。以前,印第安人很少直视别人。就算现在,这么做也让人难堪,显得不坦诚,而且咄咄逼人。但校车下面没别处可看,只能盯着彼此的眼睛。即使当两个孩子年老时回忆起整个过程,这种被迫的对视也许是其中最难受的一幕。

罗密欧的鼠棕色短发贴在头上,瞳孔因为恐惧显得浑浊不清。朗德罗帅气的脸被风压得扁平,一头浓密的头发被吹到脑后。他的眼睛像猫眼似地眯成一条狭长的缝,但他看得清罗密欧风车似的虹膜上那淡棕色的斑点。是的,他能看清。他看了一英里又一英里,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无数分钟累积成一小时,漫长的一小时。他开始琢磨,罗密欧的眼睛大概是他在世上看到的最后一道风景吧,因为他俩的力气开始流失,抓不住大梁了。胳膊、双肩、腹部、大腿、小腿,虽然扣得很紧,但渐渐开始松弛无力,好像噪声正把他俩从栖身之处震下来。要不是他俩强壮,身体灵活,肌肉结实,能爬旗杆,翻栅栏,可以一只手臂抓着树枝吊在树上荡来荡去翻过栅栏,他俩早就没命了。要不是校车就在那时减速,开进休息站停下,他俩就没命了。

他俩疼得说不了话。朗德罗好不容易吐出几个字,但两个人却发现耳朵听不到声音,眼睁睁地看着对方的嘴巴一张一合。

当肌肉恢复供血时,他们大叫着从大梁上滑下来,从车底往外看,他们看到“茶壶盖”那粗壮的奶油色大腿和司机的灰色长裤,还有其他孩子纤细的脚踝和移动的双脚。他俩趴在停车场的柏油路面上,等所有人去完洗手间回到车上。车门关上,司机发动校车,这时他俩马上从车下滚出来,躲到一个大垃圾箱后面。校车一开走,他俩就一瘸一拐地走进休息站外茂密的蓝叶云杉林。足足半小时,他俩疼得嘴里咬着小木棍,在树下不停地打滚。疼痛慢慢减轻,刚喘过气来,他俩就觉得又饥又渴,这才想起包裹还塞在校车底盘里,尤其心疼他们一点点攒起来藏在衣服里的面包。

休息站里一个人影也没有,所以他俩离开灌木丛走了进去。他俩靠近水龙头喝过水,又撒了尿,想看看洗手间里有没有地方可以过夜,但里面无处可藏。罗密欧在垃圾里翻来翻去,找到一小块糖,上面的巧克力刚开始融化。他俩走出洗手间,注意到有辆车从公路上开下来。他俩从洗手间后面悄悄溜回灌木丛,重重地倒在树底下。小汽车里下来一家四口,白人,手里拿着两个棕色纸袋,两个孩子把纸袋放在野餐桌上,然后一家四口走进了洗手间。

他们一消失,朗德罗就扑上去拿纸袋。罗密欧跑去看车里有没有别的食物,发现车钥匙还插在点火开关上。他冲朗德罗打了个手势,朗德罗轻快地走过来,滑进驾驶座,转动钥匙,发动汽车,好像他这一辈子都在干这种勾当。

罗密欧和朗德罗离开公路,开到一条县公路上,大路很快变成了石子路,朗德罗一直向前开。他们吃掉三明治和魔鬼蛋,只剩下两个苹果,收好柠檬水瓶子、帽子和夹克,把车停到灌木丛间的小路上,又快步回到他们走过的火车轨道附近。他们开始踩着枕木向西走。天黑时分,他们找到一处防风林,穿上夹克,拿帽子当枕头。两个人把苹果吃了,柠檬水喝了三分之一。夜里驶过三趟火车,速度太快,他们没跳上去。早上他们继续往西走。

“有件事我没搞懂,”罗密欧说,“而且希望永远不懂。”

“唔。”朗德罗回应道。

“‘茶壶盖’的发型是怎么理成那样的,是用跟她脑袋一样大的碗扣在上面理出来的,还是怎么弄的呢?”

“她的头发是一天之内从棕色变成白色的。”朗德罗说。

“她的头发浓密发亮,真是难得。”

罗密欧不相信一日白头的故事,但他还是问朗德罗怎么回事。

“我听人说,她从餐厅后面出去,看到了在学校郊游时淹死的米尔伯特·古德·罗德。罗德还是他淹死时的模样,当时罗德质问她,为什么看到他沉到水里却没赶紧救他,水都没不过她的小腹。人人都说,她是被寄生了 [3] ”。

“吓呆了。”罗密欧小声纠正。

“她尖叫,喊来了杰林斯奇先生,杰林斯奇先生跳进水里。艾敏也跳进水里,淌水过去,所有水性好的孩子都跳进水里,其余的大人也纷纷跳了进去。可直到后来他们才找到罗德,他们都说是水蝮蛇搞的鬼。”

罗密欧什么也没说,但他有时对朗德罗感到奇怪。有些孩子听路易斯安那州来的老师说过水蝮蛇有致命的剧毒。有个孩子瞎编,说那是条由水凝成的蝮蛇,会缠在你的脚上,把你往水下拉。罗密欧知道,那是一条普通的蛇,而米尔伯特是因为不会游泳才淹死的。朗德罗确实很冷静,但说什么寄生生物?水蝮蛇?这些口误让罗密欧觉得难受。不只难受,而且让他伤脑筋。

“火车不可能无缘无故地一直跑下去,永远不停啊,”罗密欧抱怨着,“附近一定有个火车停靠的大谷仓。”

他们发现好几英里外有个农场。地平线上看得到方方正正的绿色树篱,周围是毫无遮挡的平坦土地。太阳低低地挂在天边,他们的柠檬水快喝光了,小心地你看我,我看你。但朗德罗还是把最后一口留给罗密欧,不情愿地说,喝掉吧,转头看向别处。除了吃铁轨旁高高的野草那多汁的嫩茎,他们几小时没吃过东西了。

“也许我们天黑时能走到那儿。”罗密欧说。

“那儿肯定有看门狗。”朗德罗回答。

但他们还是去了。

他们躲在由常绿植物和老丁香树组成的一排高大的防护林后面,注视着那栋房子。那房子有两层,漆成白色,一楼四周的木头装饰着扇形边,四根朴实无华的立柱撑起庄重简朴的前廊。后面的房间里亮着灯。纱门咯吱作响,开了一条缝,又啪的一声自动关上。一条黑色老狗的口鼻处的毛因为年老已发白,动作僵硬,蹒跚着走进院子,它后面跟着一个高瘦的老太太。她身穿泛白的裙子和松垮垮的黑色男式毛衣,脚穿羊皮拖鞋。两个孩子注意到老太太穿着羊皮拖鞋,因为她当时正好从修剪好的草坪边缘走过,经过他们身边。那条狗落在后面,停在他俩面前,鼻子嗅着,眼睛蒙着一层白翳,浑浊不清。

“佩奇乖宝,到这儿来。”老太太喊。

那条狗在他们面前又逗留了一会儿,似乎觉得他们不会伤人,机械地迈着步子,艰难地朝主人走去。老太太和狗继续绕着院子散步,他们转了十圈,一次比一次走得慢,所以在头晕目眩的朗德罗看来,老太太和狗好像在捕捉树叶间漏下的斜阳,带在身上保存,与一波又一波的黑暗搏斗。终于,天黑透了,老太太和狗几乎看不到了。他们每次经过时,那条狗都会停下来打量两个孩子,然后再追上老太太。最后一圈时,两个孩子听到老太太和狗拖着脚步走到他们跟前。这次,那条狗停下不走了,老太太黑色的身影赫然立在他们面前。

“你们饿了吧?”她问,“我准备了晚饭。”

他们没敢接话。

她走开了。过了一会儿,两个孩子窸窸窣窣地从草丛里钻出来,跟着她来到门前。老太太走进门,他们站在门口没动。

“进来吧。”她喊道,她的声音很特别,带着一丝犹豫,好像不相信真的看到了两个孩子。

他们走进厨房,看到灯光下的老太太,吓得不禁后退。她让人一见难忘:身材瘦长,高得出奇,被太阳晒得厉害,脸上好像合上的折扇似的,布满竖纹,一团浓密的白发像座小山头似地斜立在额前,两侧的头发用发夹固定在耳后,耳朵就露了出来,薄饼似的耳朵下垂,好像烤了一辈子,又薄又脆。她老得不成人样,死气沉沉。可怕的是,她那泛着奶白色的蓝色瞳仁变浅,跟眼白融为一色,像刚从坟墓里钻出来的死人一样庄严肃穆。这老太太不只是长相奇特,她家厨房里还有部电话。她是多久之前给警长打的电话呢?两个孩子紧张不安,吓得拔腿就要跑。

“嗨,你们穿着新衣服啊!”老太太忽然微笑着说,她微笑时露出牙齿,说话声音温和,好像跟他们认识似的。

两个孩子低头看看自己身上又脏又旧的衣服。

她转身去看那开着门的冰箱,把包着锡纸的盘子碟子拿出来,转身递给走上前的两个孩子。

“放到烤箱里去。”她说。

朗德罗打开干净的烤瓷烤箱,他和罗密欧把盘子一个个放进烤盘,烤箱里还是冷冰冰的。朗德罗仔细看了看烤箱上的旋钮,转动旋钮,让烤箱开始工作。旋钮上的最高温度是华氏五百度,他选择了华氏四百二十五度。

“好了,”老太太搓着双手说,“还有什么吃的呢?”

她打开橱柜,拿出一盒苏打饼干和一罐沙丁鱼罐头,放在餐桌上。桌上早已放着一个盛有冰茶的大水壶,冰凉的外壁上凝结着水珠。

“拿几个玻璃杯。”

她朝碗碟沥干架挥挥手,坐在椅子上。那条狗从角落的织毯上站起来,走过来,在她脚边躺下。两个孩子大口喝茶时,她拉起沙丁鱼罐头的拉环,往里一压,然后往上推到一半的位置。

“餐叉呢?”她冲水槽左边的抽屉点点头,朗德罗把餐叉拿到餐桌上,罗密欧找对了橱柜,从里面拿来三个边缘画有长裙贵妇和高帽绅士的黄色大盘子。老太太从罐头盒里叉起一片沙丁鱼,压碎,涂到饼干上。她朝两个孩子点点头,示意他们照着做。刚开始,食物卡在嗓子眼,吞不下去,可他俩的手好像不由自主地去抓饼干,一块接一块。他们把所有的沙丁鱼都填进肚子,只留了一块给老太太。她一直在微笑地注视着他们,露出没有光泽的碎牙。

“你们吃吧,我吃够了。”她说。两个孩子把最后一块平分了。

“我先生不在了,”她告诉他俩,“因为心脏问题走的。我的心脏很好,不过就算它罢工,我也不在乎。你的爸爸妈妈好吗?”她问朗德罗。“他们挖好地窖了吗?”

朗德罗看着罗密欧,眉毛往上一挑。

“他们挖地窖?”罗密欧问。

老太太点点头。

“对,你们冬天的食物就是这么保存的,我们教他们的。冬天对印第安人很残酷。我先生说,他们一个接一个都快死绝了。每天都有人死去。所以见到你们我很高兴,很高兴你们一路撑到这儿。你们的家人是印第安人中的好人。我先生总说,他们讲义气时,就是你最好的朋友。坏印第安人会偷光你的东西,印第安人喝醉酒就变坏。你俩一向都是乖孩子,好孩子。”

电话响了,把他们三个吓了一跳。老太太舔舔嘴唇,站起身接电话。那是部黑色的挂壁式电话,拨号盘的数字都磨得看不清了。她紧握着听筒,放到她的大耳朵边。

“我很好。”她说。她盯着方方正正的电话,好像打电话的人躲在电话里。

“还没吃饭。”她说,脸上犹豫不决,似乎对方问的问题很刁钻。“是的,烤箱的火关了,”她顺从地回答,“我会把它拿出来的。好,好。我饿了。”

她脸上掠过一丝狡黠,转过身朝两个孩子眨了眨眼。“比哪一次都饿。”

“好的,晚安。”

她挂了电话,发出一声嗯哼。各种食物加热后的味道渐渐充满厨房,但她没觉察。她又在餐桌旁坐下来,皱着眉头看着空中。

“要把食物拿出来吗?”罗密欧问。

老太太的嘴巴无声地嚅动了一下,接着她惊醒过来。

“孩子们,把饭菜拿出来好吗?我们开吃了。”

土豆泥,肉汁,奶油玉米,奶油菠菜,青豆胡萝卜鸡肉饼,用玉米味调料烤了,味道倒不错。两个孩子把一块汤汁浓稠的猪排分着吃了。玉米面包、软软的黄油胡萝卜、奶酪通心粉、鲜肉通心粉、金枪鱼通心粉、一块厚厚的蘑菇烤牛排,还有更多的肉汁,统统吃光了。有些东西吃起来味道奇特,但热乎乎的,口感还不错。厨房台面上有个圆鼓鼓的苹果派,盖着餐巾,渗出了黏稠的甜苹果汁,还没切开。

老太太放松下来,靠在椅子上,惊奇地注视着两个孩子吃啊吃啊吃个不停。

“你们真是好胃口,一向都这么能吃。”她自言自语。

他们把东西吃光,向后靠在椅背上,撑得犯困。这时她说:“我们只要把盘子和餐叉洗一下就行。”塞尔说把这些浸在水里,反正他还要重洗。“那么,我说,孩子们,你们得回去找你们的家人了。你们可以把剩下的东西,把这些都带走,你们的兄弟姐妹说不定喜欢呢。我不需要这些。你们的妈妈总是忙着给一大家子做饭。那么,你们是要走了吧?”

“我俩……我俩不能回家,”罗密欧说,“我们今晚能留在这儿吗?跟您一起住?”

老太太看看这个孩子,又看看那个。

“你们以前从没这么干过。”

“天有点黑。”朗德罗鼓起勇气说。

老太太笑出了声。“你们的爸爸说印第安人夜里也能看见东西,不过也许你们还没学会,当然可以。帮我一个忙,上楼到那个有绿色床罩的大房间去睡吧,尽管把床弄乱点儿,早上起来不用整理。我喜欢夜里在这儿开着收音机听音乐,我喜欢在沙发上听着音乐打盹。这个沙发很舒服,可塞尔老是检查我有没有到床上睡,说我背疼。不听他的。去吧,去吧!”她笑嘻嘻地发出嘘声,把他俩赶到楼上。

“这下够塞尔跑一阵了。”她说。她打开收音机,转动旋钮,找到类似华尔兹的舒缓音乐。她关上灯,在沙发垫上躺下。

两个孩子一路劳顿,吃饱喝足后一觉睡到早晨,听到楼下的说话声才醒来,是一个年轻男子刺耳又暴躁的声音。他脚上厚重的鞋子踢踏作响,他们听到他的脚步四处走动,说话声越来越小,但一直没停。老太太的声音不高,带着安抚的意味,跟她昨天晚上接电话时的语气一样。他们听不清老太太在说什么。

他们听到年轻男子一会儿进厨房,一会儿从厨房出来,同样的话翻来覆去说个不停。“你一个人吃不了那么多!我过来清理你冰箱里的存货,你吃不了那么多!”

年轻人一定是翻检过垃圾了。

“你没把吃的扔在垃圾桶里,除非你扔到树林里了。”

老太太回答了一句。

“好,好!你不会那么干!妈妈,你又在沙发上过夜了?哎,是不是?是不是啊?我跟你说过别在这儿睡,是吧?你想背疼得动不了,逼我拖你去看脊椎指压治疗师吗?我很忙。你别装作没听到,别转过头不理我。”

她肯定承认在沙发上睡了一宿,因为那个年轻人——她的儿子——数落她数落得更凶了,两个孩子听得目瞪口呆。虽然他俩听过大人吵架,但老太太的儿子对着她连讽带刺,完全颠覆了母子间的辈分和礼数。

“那好,”儿子语气尖酸刻薄,“好,那我还得感谢你这么坦白。好,那我也不用上楼整理房间了。”

这说明老太太记得他俩在卧室里。

她又说了几句,最后肯定让儿子相信了。

“也许我记错了,我想的比实际的多。唔。那我把这一袋食物都留给你,别一下子全吃光了,嗯?这是你这个星期的食物,冰箱里原来还有剩下的。嗨,可这个苹果派。妈妈,别跟我撒谎了!千万千万别再跟我撒谎了!你做得了这一堆乱七八糟的派,可你从来吃不了那么多!”

他们听到她提高嗓门说道:“是我亲手把苹果从我自己的树上摘下来的!是我自己炖好,冰冻好的,难道我做个苹果派都不行吗?”

然后是儿子的质疑:“苹果派怎么只剩下两块!到底怎么回事?你有客人?”

老太太肯定是编了个老狗吃苹果派的故事,因为她儿子接着说:“它吐了?吐在房子里了?”

塞尔迈着沉重的步子四处查看,寻找狗的呕吐物。不过,黑狗显然老得爬不动楼梯了,因为塞尔没有上楼看。他很快就离开了,他是开着一辆闪亮的大型白色皮卡走的。两个孩子从窗台上探出头,偷偷往外看,注视着老太太的儿子驶过整片农场,留下一片尘土。

他们来到楼下。老太太站在窗边,注视着儿子消失的地方。她转过身,孩子们明白她脸上挂着愤怒和屈辱:她不得不对好心的儿子感恩戴德,因为他掌握着她的命运。她儿子指着她的鼻子说那样做都是为了她好。他俩说不清那种感觉,但有生之年那对他俩的影响不可小觑。他们了解老太太,就像她觉得认识他俩一样。他们三个人站在客厅里,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老太太好像有点撑不住了,她颤抖着把一只手放在胸口。

“很高兴看到你们两个孩子。”她说,突然泪水盈眶。她大笑,很开心。他们俩看得出她很害怕,害怕儿子发现她跟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你们又饿了吧?”她咧着嘴一笑,露出了牙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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