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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拿走吧 1967-197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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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远处那片地很好。我们的地从魔鬼湖算起,土质适合种庄稼。草地上的斜坡不陡,地势平坦,随便翻翻就能种东西。十五英尺以下就有地下水,我们挖了口井,水很纯净。我先生是1912年直接从你们的爸爸妈妈手里买的这片地,那时他们该交土地税了,可手里没钱。那年,所有的白人农民用低价把印第安人手里的地全买走了。你们都搬到你们的祖父那儿去了,可是那儿的农场很贫瘠。你们也许记得,你们的妈妈那时候都很漂亮,编着印第安发辫,她不知道怎么来到我家,讨要一点食物,就像你们俩一样,我总会给她点东西,旧外套、裙子、毯子、用来缝被子的旧衣物,连针线我也送给她。我爱你们的族人。他们打到什么猎物也会给我送点来。他们死得那么突然,一下子消失了,灾难接二连三,他们都病倒了。”

“孩子,你们俩要去哪儿呢?”她挺直身体,眯着眼睛,吃力而专注地看着他俩。“你们要去哪儿呢?”

两个孩子顿了顿,吸了口气,她焦急地盯着他俩。

“我们去寄宿学校。”他们说。

“哦,是啊,”她说,“你们当然得上学,是托顿堡寄宿学校吧。他们能让你们吃饱吗?”

托顿堡寄宿学校很多年前已经关闭了。

虽然再多他们也吃得下,但学校的食物够填饱肚子,这是罗密欧喜欢学校的一个原因。不,食物不是朗德罗逃离学校的原因;他逃走,更多是因为那儿陌生的规矩让他窒息,因为深爱朗德罗的祖父母可能已离开人世,还因为朗德罗不愿改变自己,这一点他也在老太太脸上看到了。朗德罗想起,每当他做出印第安人特有的举动时,“茶壶盖”总会微笑,好像在说“我就知道你会这样”。朗德罗对事情的另一面也深有同感,比如老太太的儿子如何对待她,老太太对选择哪种现实有多无奈。

“您给我们吃得很好。”朗德罗说。

老太太望着他俩,严肃的面孔满是皱纹,双眼就像死人的眼睛。

“你们想要什么吗?拿走吧。”她挥着手四处乱指,“趁他还没动手,不论什么全拿走吧。他想把这儿卖了,把土地、房子和养活我们的一切都卖了。你们两个孩子一向这么乖巧,这么安静,见人就低头躲开,就像你们现在这样。”她先后对罗密欧和朗德罗说:“你们拿走,全都拿走吧。”

几罐水、钱、几包食物。罗密欧和朗德罗步行回到铁轨附近,继续往西走。四十年来,铁路一直在运送一英里长的装满液压油的铁罐车厢,而这些车厢不会中途停车,除非爆炸,或者到达港口。不过,在两个孩子逃跑的途中,偶尔有运货的火车到小镇谷仓来拉装有谷物的车厢。他俩沿铁轨走着,经过成百上千亩刚抽穗的小麦和玉米地时才意识到,初夏时节货车不会到谷仓来装货。

他们在一棵看上去挺顺眼的棉白杨树旁停下脚步,坐在地上,往肚子里塞满煮鸡蛋、三明治、奶酪和腌菜。老太太还从藏着成卷纸币的袜子里拿钱送给他俩。她还想把她丈夫的手表、镶着白色宝石的戒指、用黄色宝石做的手镯和她提到的古董钟送给他俩。朗德罗本来想收下,但罗密欧礼貌地谢绝了。

“伙计,你刚才脑子没毛病吧?”他们吃东西时,罗密欧对朗德罗说,“要是警察查到我们带着那个老太太的东西,肯定会把我们送进大牢。”

朗德罗耸耸肩:“我们把钱数一数吧。”

纸币卷最外面是十元的纸币,里面是二十元的,还有几张百元大钞,这让他俩吃了一惊。

“哦,不,不,不,”罗密欧说,“我打赌,塞尔知道这些钱。他肯定会让警察追我们的。”

朗德罗看呆了,他数了好几遍。一千多美元哪。

两个孩子小心翼翼地把钱分成两份。他们抠起鞋子的内垫,把面值二十和一百的大钞放在里面。两人分别留了七十美元在外面,放在口袋里,然后继续走啊走,压平了鞋底塞着的钱。他们一直走到一个小镇。小镇规模不小,有个本杰明·富兰克林廉价商店。他们走进店里,女店员一直跟着他们转来转去;他们已经习惯了。这个举动对朗德罗没有影响,但罗密欧拿出一张十元的纸币冲她傲慢地挥了挥。朗德罗买了黑色欧亚甘草棒 [4] ,罗密欧则买了红车轮糖果。他们付过钱,沿着人行道一直走到小镇尽头,又折回来,朗德罗拿着甘草棒假装吸烟。到了小镇的西面,他们经过一家小咖啡馆,上面有“大巴”的标记。朗德罗不敢去买车票。另外,他俩还在争论去哪儿好。回家吧?不回家。

“我们该去明尼阿波利斯找份工作。”朗德罗说,因为他听别人这么说过。

罗密欧瞪着朗德罗。

“没人会雇我们,”他说,“我们这个年纪本该上学。要是给警察看到,还会把我们抓起来。”

朗德罗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是怎么混到现在的?他搞不懂。但朗德罗喋喋不休,翻来覆去地讲明尼阿波利斯和工作的事,逼得罗密欧不得不同意。他们买了车票,票价高得离谱,这让罗密欧百分之百肯定他们做的这一切简直愚蠢到家。他们登上大巴时,罗密欧问道:“我们到底要干什么?先前为了不上大巴差点把命丢了。”

可大巴轰鸣着离开车站,这下他们必须待在车上了。至少座位很舒服,还能向后倾斜。他们的肚子也是饱饱的。他俩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睡得昏天黑地。途中休息吃午饭时,他俩醒过来,买了汤,一口气喝了个精光。朗德罗看罗密欧没几口就把汤灌进肚里,心想,罗密欧真像黄鼠狼,楔形长脸,两只眼紧靠在一起,还有那贪婪的下巴颏儿。这念头已在他脑子里转了不知多少遍。

北达科他州一望无垠,接着是绵延起伏的明尼苏达州农场。他们安静下来,美丽的土地和整洁的砖石建筑的小镇把他们迷住了。接着,朗德罗在空荡荡的公路上看到了她。他拽着罗密欧,拉着他凑到车窗边。一个女人从应急车道朝他们走过来,朗德罗远远就看到了她,那时她还是个小点,但有点熟悉。等她走得近了,他意识到,那人是“茶壶盖”,一头白色短发也同样醒目。他们弯下腰,等大巴从她身边疾驶而过。朗德罗爬到车后部,想看看她有没有认出他俩。他头上顶着车后座的坐垫,踉踉跄跄,撞到两个大人。“茶壶盖”在远处,可她在奔跑。朗德罗认为,她肯定是在追他俩。他知道她跑不快,他亲眼见“茶壶盖”追过一个叫阿尔坦的男生。虽然她跑得慢,可跑得很稳,而且从来不停。阿尔坦围着她绕着圈子跑,可最后还是被她逮住了。因为她比阿尔坦的耐力好,决不放弃,决不退缩。

他和罗密欧坐回原位时,他浑身都在颤抖。当朗德罗把刚才的一幕告诉罗密欧时,罗密欧将手放在朗德罗的胳膊上,说那不是“茶壶盖”。

“长得像‘茶壶盖’的白种女人有很多很多,难道你没注意到?”

朗德罗平静下来,但他还是控制不住那个奇怪的念头:“茶壶盖”是一个幽灵、一种力量,或者一种自然元素,是寄宿学校释放出来追捕他们的,永不停歇。

汽车把他们带到了明尼阿波利斯。

他们上车时,司机问他俩谁在明尼阿波利斯接他们,他俩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爸爸妈妈?还是亲戚?”他问。他俩点点头,松了口气。眼下,他俩正要从司机身边走过,却被他拦住了。

“在这儿等一会儿。”他说,“我陪你们去找家里人吧。好吗,孩子们?”

他俩再次点点头。当司机走下踏板去开行李厢的门时,他俩悄悄地溜下大巴,进入车站。他俩混进一群人里,随着人群打量着另一群人;那群人被一根绳子拦在走道一边。两个孩子弯腰从绳子底下钻过去,冲过玻璃门,接着来到外面的大街上。

噪声从四面八方涌来,催着他俩一路向前走。罗密欧仔细观察金属标示牌,沿着第一大道往前走,他俩一辈子只见过几次红绿灯。现在到处都是。他俩模仿其他人,在公共饮水处喝了水,看看橱窗里的东西或饭店外面镶着边框的菜单。他俩一路走着,似乎很清楚要去哪儿。在街角的一家小店里,他俩买了汽水和奶油爆米花。冷不防地,他们来到城市中心大道的尽头,那儿耸立着一栋玫红色的砖头建筑,上面挂的牌子上写着伯曼巴克斯金大厦。铺着碎石的停车场,链条围栏,斑驳的墙壁。停车场另一侧是一丛杂草、灌木和纤细的树木。

他俩走进草丛,一条斜路通向低处一条宽阔的河流,他俩沿着河岸,走到支撑大桥的混凝土桥墩处。在那儿的灌木丛里,他俩看到有人露宿后留下的痕迹:几块浮木围着熄灭的灰烬摆成一圈,还有熏黑的石头和塞在木板下面的毯子、两个凹陷的大纸箱和装着空瓶空罐的袋子,污迹斑斑的地垫铺在平整的地面上。他俩喝了橘子味的苏打水,吃了爆米花,又把瓶子放到空瓶堆里,把硬纸板箱撕成碎片往河里扔,然后注视着纸片打着旋儿向东漂流。天渐渐黑了。

“我们上去吧。”朗德罗说。

他俩仰起头,打量着上面的铁架子,水泥桩饱受侵蚀,里面的钢筋已锈迹斑斑,突出部分挺长,足够做把手和脚踏。朗德罗从木板底下抽出一条毯子搭在肩上,往上爬,毯子散发着腐臭和小便的味道。罗密欧也抖开一条,但那股强烈的刺激性气味让他喘不过气来,所以他扔下没拿。混凝土排桩顶部的空间容得下他俩,但顶部一侧垂直向下延伸到河边。架起木栈桥和铁轨的铁梁与他俩的脑袋之间有四英尺的距离。火车会从他俩一侧经过,声音很响,但那时他们已领教过校车发动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火车经过时,他俩同时醒来,不安地扭动身体。随后,他俩一时睡不着,就竖起耳朵倾听。没有车辆的噪声,没有城市的喧嚣,一切都归于沉寂。四周悄无声息,他俩听见河水不停地翻滚,奔到一处急滩、大坝或者瀑布。他俩再次沉沉入睡。黎明前的一刻,晨曦刚刚露头,罗密欧听到下面有人说话。他小心翼翼地用指头戳戳朗德罗,因为朗德罗睡醒时会翻身滚动。他俩从睡觉的小窝边上探出头,想听清下面的人在说什么。

“大满贯。”一个男人说。

“还真是。”

“八块钱,伙计。九块。”

“这酒看上去不错,不错。”

“哼,可不像你嘴里灌的臭气。”一个女人说。

“像红湖印第安人的神药。”

“像奥吉布瓦臭鼬油膏。”那女人又说。

“你喜欢得要命。”

“我不喜欢,可说不定打个滚,滚得全身都是油膏。”

“哦哦哦哦,冷静,女人。”

下面的人开始放声大笑,笑个不停,喘着粗气,直到喘不过气来。肯定是那个女人不知道干了什么事。接下来的一周,他俩搞清楚了:只有黎明前这特别的一小时,他们能听清宿营的人说话。城市还在沉睡,空中一片沉闷。水汽蒸发形成薄雾,把下面的声音送到他俩耳边。其他时候只听到忽高忽低的交谈声,还夹杂着肆无忌惮的大笑。还有一次,有一阵尖叫和大喊,听起来好像是一场斗殴,最终无果而终。因为那群人一直是五个,有时六个,他们把毯子或者箱子当床,睡在上面,藏在草丛里。大多是印第安人。

罗密欧和朗德罗的习惯恰好与营地里那群邋里邋遢的人相反。天大亮后一小时,那群流浪汉还睡得人事不知,他俩就爬了下去,从篝火旁沉睡的人身边绕过去,有时顺手拿点食物,偷走装面包的袋子。还有一次,他俩偷了一罐已经打开的烘豆子。他俩沿着河边狭窄的小道,一直走到另一个营地附近,可能是他俩所在的营地的死对头,也许那次争斗就是因为这个营地。两个孩子在靠近这个营地之前就拐到河岸上,他俩从河岸走到大街上,扶着低矮的栏杆走过那座快要拆除的老桥。桥的另一侧是个居民区,有人送牛奶到这儿,他俩时不时能顺手拿走一瓶。商店开门时,他俩就买一条面包和一磅香肠,到公园里、小巷或破旧教堂能晒到太阳的台阶上把面包和香肠分成两份,吃得一干二净。这种早餐他俩永远吃不腻。

附近有三家电影院,走路就能到。每天下午他俩都要看一场电影,散场后把没吃完的爆米花收集到一块儿,储存在座位旁边,留着看下一场电影时吃。有时,电影特别好看,他俩就藏在出口处的帘子后面,等夜场上映。他俩看过《大脚兽》《猫儿历险记》《失陷猩球》《国际机场》《议院阴影》《大力神在纽约》《擒贼擒王》《铁血战士》(看了六场,深受触动)、《小巨人》(看了八场,深受触动)和《蓝衣士兵》(深受触动,但被要求中途离场。这部电影儿童不宜,因为其中有个镜头是一个女人面对一个印第安人的断肢失声痛哭,那不堪入目的场景让他俩挥之不去)。

因为他俩心痒得非要看这部电影不可,就溜进《蓝衣士兵》的放映现场。他们等着看那个出现残臂的镜头时,一个迟到的女人走进来,在他们前几排的一个位子坐下,她浅色的头发蓬松地绕着脑袋一圈。他俩一下瘫坐在椅子上,从前排座椅后背的缝隙偷偷朝前看。她突然转过身,牙齿在黑暗中闪闪放光。她的茶壶盖脑袋发出淡淡的光,向上升起,似乎与身体脱离了。她的手举高。他俩猜她要从座位上朝他俩爬过来。但另一个人走过来,坐在她身旁,她转回身面对着屏幕,她没看到两个孩子,他俩一路爬出放映室。罗密欧的裤子尿湿了一点,而朗德罗情况更糟,想要吐。

“看到了吧。”朗德罗说。

“我知道,”罗密欧说,“不过,你还是打起精神来。那个人看上去像‘茶壶盖’,但绝对不可能是她本人,兄弟,绝对不可能。”

可他俩还是很茫然,无精打采地一路溜达,回到河边,不小心走进了营地,恰好闯到那群常住户中间。他俩偷这群人的东西,躲他们躲了快两个星期了,这下还是没躲开。

一个男人夹住朗德罗的脑袋,这男人浑身气味难闻,朗德罗真吐了,所以那个男人把他放开了。

一个长着乱蓬蓬的长头发的女人抓住罗密欧的脚踝,把他拉倒在地。

一个戴着太阳镜的男人发话了。

“坐。”他说道。

他拿靠在肩上的白色长竹竿敲敲地面,指了指熄灭的火堆四周被踩踏过的草地。

有人踢了朗德罗一脚,他瘫坐在地。

罗密欧挣脱那个女人,也坐下来。

“谜案破了,”太阳眼镜说,他放声笑起来。“你们两个兔崽子不懂行吧?不知道不该来偷祖师爷的东西吧?我们可都是神偷,瞎了眼都能手到擒来?懂不懂,瞎了眼都行!”

其他人也放声大笑,笑起来就像已经听过这笑话。两个孩子从没见过拿着白色竹竿的瞎子,所以没听懂这个笑话。

“现在招吧,”太阳眼镜命令道,“说,你们是来干吗的?”

“我们是来看亲戚的。”罗密欧说道。

这话让那个臭气熏天的家伙觉得超级搞笑。他大声笑时,两个孩子看到他嘴巴里有一前一后两套牙齿,他满嘴牙齿,好像很难张嘴说话。他小心翼翼地合上嘴巴。虽然又紧张又害怕,朗德罗忍不住盯着他的嘴巴,期待他什么时候再张开嘴。

“你们是偷偷溜出来的吧?”太阳眼镜一语道破。

“是的。”朗德罗承认。

“你们到这儿有段时间了。我们知道东西丢了,可我们还以为是那一伙白人流浪汉干的。你们是从寄宿学校跑出来的?”

“是的。”

太阳眼镜点点头,然后摘下眼镜,揉揉像蓝色牵牛花一般的蓝眼睛,然后又戴上眼镜。他身上其他部位都像印第安人,所以那双眼睛令人惊异,特别漂亮。他瘦得像根竹竿,是个蓝眼睛印第安人,有一副功夫好汉的小胡子。

“好,酷毙了!”他说道。

“你们住下吧。”那个臭气熏天的镶牙男人说道,刚才就是他把朗德罗夹住的。他用野草点着火,然后加入小树枝,接着放上大树枝,火立刻熊熊燃烧,发出令人惬意的噼啪声。他把一圈石头推过去围住火堆,然后放上木块,不厌其烦地调整木头的位置。这时,那个头发乱蓬蓬的女人用一把短柄螺丝刀,费力地撬一听摩尔牌十号牛肉罐头。她使劲往罐头盖上捅,一遍又一遍,打算把捅的小孔连起来,再把罐头盖撬开。等那个女人把罐头撬开一半,两个孩子给太阳镜讲完他们的经历,柴火已烧成灰烬。另一个女人怀里抱着两个袋子,悄无声息地走进营地。她个头矮小,像只鸟,一副苦相,脸上长满了痤疮。还有个孔武有力的印第安人,身穿沾满油渍的牛仔服,一直一言不发,脸好像是被人揍扁的。

这个男人突然开口说话了,声音像锉刀刮过一样粗哑难听,他亮出一把寒光闪闪的长刃猎刀。

“是你们两个小浑蛋偷了我的毛毯?”

罗密欧和朗德罗一下坐到地上,他俩吓了一跳,像牵线木偶似地瘫在那里。朗德罗抽抽搭搭,而罗密欧则无助地轻轻发出烦人的声音。

那个男人用刀修着手指甲说:“非把他俩宰了不可。”

其他人都笑出声来,但没有恶意。

“闭嘴吧,你这家伙,”那个头发蓬乱的女人说,“他俩还是孩子。他们睡在那儿。”她朝上面的铁路桥努努嘴。“那儿不安全,”她唠叨着,“应该有人照看才行。”

那个脸像被踩扁的壮汉收起猎刀。“小兔崽子,对不起,吓坏了吧?”他问道,“明天我给你们弄个结实的纸箱,你俩睡这儿。”

那个头发乱蓬蓬的女人一直在用树枝搅拌炖牛肉,这会儿把树枝扔进草丛,从衬衫里取出几个小家伙什儿,把牛肉浓汤舀到几个放过派还留着硬屑的旧锡盘里,递给两个孩子。

“吃完马上把勺子还给我,听到没?”

两个孩子点点头,埋头吃起来,眼泪滴进牛肉汤里。

那天晚上他们爬上去,到桥桩那儿睡觉。也许是因为牛肉汤,也许是因为那个人的蓝眼睛,或者电影里的断臂,朗德罗夜里拼命踢打号叫,半夜里惊醒了罗密欧。朗德罗从桥桩上往下滚时人还没醒,罗密欧一把抓住他的两只胳膊,朗德罗这才突然醒过来。天上挂着一轮月亮,他们凝视着彼此的眼睛,就像当初藏在校车底盘下一样。

“我抓着你呢。”罗密欧说。

朗德罗发出一声绝望的大叫。

“绝对不用怕。”罗密欧说着,身体又向桥柱边缘滑下去一点。

他觉得内心平静而强大,充满爱的力量,那一刻将留在他的记忆深处,那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做英雄。罗密欧用力把脚踩进混凝土的缝隙里,凭借意志力让胳膊不再颤抖。但朗德罗比罗密欧重,每当朗德罗甩腿寻找落脚点,罗密欧就朝边缘靠近一点。最后,朗德罗拼命一甩,身体恢复了平衡。可这么做的同时他把罗密欧甩过头顶,甩到空中。朗德罗拼命想抓住什么,但身体却往后倒下去。他们本来有可能重重地落水,淌着水上岸或淹死,或者撞到桥柱底部送命,结果摔在杂草丛生的地上。罗密欧止住了朗德罗下落的势头,痛得尖叫起来,朗德罗却当即昏了过去。早上苏醒时,朗德罗头很疼,他从一片帆布里爬出来找他的朋友罗密欧。罗密欧裹在一个袋子里,躺在熄灭的火堆旁,像死了一样。头发乱蓬蓬的女人从草丛里走过来,往罗密欧嘴里灌了点威士忌,又碾碎一个药片,把药末加到一点肉汤里,笨拙地喂罗密欧吃下去。罗密欧立刻安静下来,看上去又像死人一样。

“他怎么了?”朗德罗轻轻地碰了碰那个扎紧的袋子,开口问道。

“我们找到他时就这样了。”

那女人喝得醉醺醺的,她想拍拍罗密欧长满头发的脑袋,却老是拍不准。

我们不知道怎么办,就用袋子把他裹起来了,他老念叨他的胳膊和腿。朗德罗小心翼翼地把袋子从罗密欧的腿上往下拉,没有血,但哪怕穿着裤子,他的腿看上去还是很不对劲儿。他的胳膊也扭曲变形了,鞋子也不在脚上。

“我们带他去看医生吧。”朗德罗说,他坐立不安。

可罗密欧猛地一抬头,尖叫着“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吓得朗德罗像只螃蟹似地爬着往后退。

“你说得对,她来了!”

罗密欧紧咬着牙,眼里闪着神秘的光芒。

“她在追我们,我已经看到她了。”

“谁?”

“‘茶壶盖’,伙计!”罗密欧低声吼道。

“看到了吧?”头发乱蓬蓬的那个女人也后退了一步,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我们能怎么办呢?”她晃着手里的威士忌酒瓶。

“桑尼知道哪儿能弄到这玩意儿,我们就把他留在这儿,喝点酒止痛就行,嗯?等他慢慢好吧,我们不想把警察引来。”

朗德罗爬到罗密欧身旁,摸摸他苍白的脸。罗密欧的皮肤冰冷、潮湿,硬得跟石头一样。朗德罗等待着,眼睁睁看着罗密欧吸了一口气,接着又一口。朗德罗双眼刺痛,他心里一清二楚,罗密欧是为了救他才变成这样的。朋友因为他身受重伤,朗德罗突然深感内疚,一时无法承受。

“我要想办法把你拉到医院去,你在这儿等着。”他说完跑开了,满心想的都是朋友的痛苦。

朗德罗冲上河堤,在两人坠落的地方停下来,从草丛里一把抓起罗密欧的鞋子,然后慌慌张张地飞奔过桥。接着,他放慢脚步,把钱从罗密欧鞋底的最里层抠出来,放进自己的鞋子,在两人熟悉的几个小区里漫无目的地闲逛。他走了几小时,四处找警察,疲惫不堪,连警车停在他面前都没发觉,也没发觉随之出现的警察,直到他走近一个男人,被对方一把抓住。朗德罗能感觉到对方擅长抓捕,这下他逃不掉了,反倒放松下来。他张口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把罗密欧和流浪者营地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警察,说他需要帮助,他的朋友好像死过去了。

警察小心地安排朗德罗坐进警车后座,后排的硬塑料座位周围装着厚重的网状防护栏,这种防护网后来换成了有机玻璃防护栏,这个变化朗德罗有朝一日也会知道。警车上配有一套带手持麦克风的无线电通信设备,警察打开无线电,问了几个问题,把消息传递出去。然后他们开车往回走,来到河堤上,一辆救护车已停在那儿,接着又来了一辆警车。朗德罗坐在巡逻警车里,其他人沿着河堤一路下去。过了一会儿,警察都回来了。

“他们跑了。”一个警官说。

朗德罗手忙脚乱地从车里爬出来,跑到树林里,穿过松垮的栅栏,东躲西藏地穿过一条小巷,穿过一条大街。跑过一个停车场时,他被一个警官拦住,警官试图让朗德罗安静。

“你们得找到他!”

朗德罗大喊大叫,又哭又闹,低声呻吟,最后安静下来。他们开车把他带到辖区总部,给了他一杯水和一份三明治,让他坐在椅子上。他在那儿坐了一天,接着又过了半天。虽然等得不耐烦,可他见到“茶壶盖”本人走进警察局时,还是爬了起来,脖子后面的汗毛吓得竖了起来,胃里的三明治像要吐出来似的。他知道自己想得没错,“茶壶盖”远远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她甚至有超能力。

那次之后很久,朗德罗再次发现自己想得没错:“茶壶盖”是寄宿学校的幽灵。她用意很好,目的是帮助他做个好孩子,可要做的是白种人的小孩。

朗德罗恳求警察可怜可怜他时,她说从学校逃出来的孩子都这副模样。她在几份文件上签了字。一个警察陪他走到车旁,他发现匹茨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警察把朗德罗安顿在后座上,说一切都会好的。朗德罗呆呆地坐着,连“茶壶盖”从餐馆给他买的午饭都吃不下,哪怕她催着他吃,说他瘦了。

他们回程的路走了快一半,匹茨说了句什么,“茶壶盖”把车停到路边。匹茨打开后门,把朗德罗拽下车,推着他走下那条沟,又从沟的另一侧往上爬进一片树林。

“快去。”他说。

朗德罗不敢动,他听到匹茨拉开裤子拉链,过了一会儿,一股热乎乎的小便喷到朗德罗背后的裤腿上。

“这是惩罚你,因为你把罗密欧弄丢了,他是个好孩子。”匹茨说。

朗德罗飞快地跑下那条沟,回到车上。他们走了一会儿,匹茨低声对“茶壶盖”说了几句。“茶壶盖”摇摇长满蓬松白发的头,说那样不好,说他不该说那种话。

切!朗德罗尿裤子了!

亨内平县医疗中心的急诊医生认为罗密欧的胳膊能接好,但腿得切掉。他使罗密欧的病情稳定下来,把他送进手术室,那儿的外科医生迈瑞尔·布尔曾研究过传染性疾病,治疗腿部感染时更加保守。他发现,罗密欧是美国土著人,他知道罗密欧的祖先属于有特殊能力的美国十大印第安部落之一,具有超自然的免疫力、自愈能力,在上千种瘟疫中得以幸存。

“我相信这孩子,”布尔医生果断地说,“虽然我还没见过哪个孩子比他更瘦,闻起来更臭,也许他还是最丑的,而且他的情况糟糕透顶,可他的祖先在瘟疫中都活下来了,他也有耗子的那股韧劲儿。”

这话不是侮辱罗密欧。迈瑞尔了解耗子,对医用耗子和野生耗子都很了解。战争刚结束时,年幼的他从波兰坐船一路来投奔美国的亲戚。他崇拜耗子,欣赏它们的狡诈和坚韧。

“这场手术要花很长时间,”他在护士们帮着做术前准备时说道,“我要挽救那条可怜的腿。”

布尔医生长着一双洞悉一切的棕色眼睛,眼神极其和善。连续两个月,每隔一天,罗密欧早上都会等他来。布尔医生会走进房间,停下脚步,带着轻微的口音问:“今天那条可怜的腿怎样了?”医生用那双完美的手体贴地解开绷带,检查一下罗密欧露在石膏外面的腿和胳膊,甚至会凑上去闻一闻。

“等拆下石膏,你身体的一侧会跟婴儿一样虚弱无力。”布尔医生提醒说。

“我浑身疼,疼得厉害,”罗密欧说,“我的鞋在哪儿?”

“别担心你的鞋了。”布尔说,这是他第一百次用极其和蔼的口气跟他说这句话。

他给罗密欧开的药片药效不是最强的,直到多年后,罗密欧才尝到头发蓬松的女人曾经喂给他的那种药。当他吃到那种药时,他似乎再次感觉到别人对他的善意,仅有的一次善意。

[1] 1927年美国作家爱德华·斯特拉特迈耶首创的以弗兰克·哈迪和乔·哈迪兄弟为主角的系列悬疑丛书。

[2] 动画片《哔哔鸟和大笨狼》中的滑稽角色,喜欢用华而不实的花招捕猎,永远饥肠辘辘。

[3] 原文为“parasite”,根据上下文应当是“paralyze”,是朗德罗的口误。

[4] 一种糖果,外形酷似香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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