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1932年(2/2)
有那么一会儿,我失去了知觉,之后坐了起来,但仍不太清醒。模糊的红光中,我看到有人朝我这儿跑来。第一个过来的是雨果修女,她抓住我的肩膀,解开我的羊毛围巾,用她粗短的手指检查我面部的骨头。她还拨开我的眼皮,敲敲我的膝盖,转转我的手腕,看是否有哪里失去了知觉。
“能听到我说话吗?”她大喊,用她的男式大手帕擦着我的脸,手帕立刻染成了红色,“如果听得到,就眨眨眼!”
我只是睁着眼,血流到衣服上。整个操场鸦雀无声,让人害怕。我意识到我没跌破脑袋,也没人往我这儿瞧。所有人都挤在滑梯尾部,甚至站在我身边的雨果修女,这会儿也背对着我,还有几个虔诚的学生跪了下来。我按捺不住好奇心,摇摇晃晃站起身,蹒跚着挪过去。我挤进人群,看到了眼前的景象。
滑梯下那片透明的灰色扇形冰块被我的脸撞裂了,而冰面上留下的白色痕迹竟很像哥哥卡尔的脸。
他紧盯着我,两颊向内凹陷,眼睛像两个黑洞。他痛苦地紧抿嘴唇,前额的头发分成湿漉漉的几撮,像他平常睡着或发烧时那样。
围在我身边的人渐渐散开,雨果修女温柔地领我离开。她把我带上楼,安置在学校医务室的简易小床上。
她低头看着我,双颊冻得通红,像擦得发亮的苹果,棕色眼睛似乎充满炽热的感情。
“神父要来了。”她说完,很快就离开了。
她一离开,我就立刻跳下床,径直走到窗户边。滑梯下围观的学生更多了,利奥波德修女正支起三角架和其他摄像设备。真没想到卡尔的头像会造成这么大的轰动。不过他一直有这样的魅力,人们总会注意到他,陌生人会给他钱,却忽略了我,就像现在这样,明明是我受伤了,大家却忙着去看他的头像。我听到神父迈着不紧不慢的脚步踩得楼梯嘎吱响,而雨果修女在迈步疾走,于是立即跳回小床。
神父打开后门,他庞大的身躯费了点劲儿才挤进门。他眼神犀利,盯着我一个劲儿地看。神父只有在惩戒或死亡这样的特殊情况下才会被请来,我不知道他此刻为何而来。
他向雨果修女示意,于是她离开了房间。
他拉过一张椅子坐下。我身体躺平,似乎要接受他的检查,长时间的沉默让人尴尬。
“你有没有祈祷见到上帝?”他终于开口。
“祈祷了!”我说。
“你的祈祷得到回应了。”神父说。他十指交叉,做出教堂尖顶的形状,然后咬了咬象征尖顶顶部的那根手指,目光比之前更加犀利。
“基督最后的激情 [4] ,”他说,“基督的圣像的确在冰面上显现了,就像当年显现在维罗妮卡圣女的手帕上一样 [5] 。”
我终于明白了他话中的含意,所以对卡尔的事只字未提。当然,圣凯瑟琳学校没人认识我哥哥,对他们来说,冰上的肖像就是上帝之子耶稣。
只要操场上的冰不融化,我就是班上的特殊人物,老师、斯塔的朋友,甚至男同学都会来找我,看我青肿的眼眶和脸,这些伤痕象征着我的荣耀。但我依旧只和塞莱斯汀要好,自那次摔跤后,我们的感情更好了。有一天,报社派人来拍照,我坚持说除非和塞莱斯汀拍合照,否则我不会配合。最后,我俩站在滑梯下,在寒风中拍了一张合照。
《阿格斯哨兵报》的头版标题就是“一个女孩的不幸造就了奇迹”。
一连两周,冰上的圣像都被一道警戒线封锁起来,附近的农场主驱车从几英里外赶来,跪在圣凯瑟琳学校的铁丝栅栏外面。一串串念珠,甚至一两美元被挂在栅栏的红色板条、纸花和小丝带上。
后来有一天,太阳出来了,天气忽然转暖。卡尔的脸,也就是耶稣的脸,融化成涓涓细流,流遍了整座小镇。他在排水沟里发出回响,消失不见,涨满水沟,汇聚在地下室。他似乎不见了,但也可以说他无处不在。在大地被春天火辣辣的太阳炙烤前,在干旱暴发前,我都能听到他在河里低语、轻叹。
塞莱斯汀·詹姆斯
当玛丽从滑梯上摔到冰上时,我正好看到她的背影。她灰色的厚羊毛外套被风吹得鼓起来,像一只大钟罩着她的白色底裤,不过,她的蓝围巾没被风吹乱。撞到地面之前,速度快得让人感觉她似乎并没有在移动。就在她落地的那一刹那,周围的一切似乎又快速动了起来。玛丽翻滚了两次,脸上满是血。雨果修女朝她跑过去,尖叫声四起。斯塔摇摇晃晃地走到旋转木马旁,假装晕血,好让别人关注她。她倒在旋转木马的铁质底座上,用微弱而具有穿透力的声音在呼救,像个受难的圣人,仿佛就是凯瑟琳 [6] 本人。
斯塔实际上比外表看上去要强壮五倍,打起架来我都不是她的对手,所以我没去看她。雨果修女用她的大手帕和玛丽的蓝围巾按在玛丽的前额,领着她上楼。我走下结冰的楼梯,跟在她们后面。但到了医务室,修女不让我跟进去。
“回去吧。”她的声音微微颤抖,双眼在坚毅的亚麻色眉毛下闪耀着奇异的光芒。“那可能不会持续很久,”她说,“跑着去修道院!叫利奥波德修女带着照相机赶快过来!”
我被她说糊涂了。
“冰,那张脸,”雨果修女急不可耐地说道,“快点,马上去!”
于是我开始跑,修女的话很奇怪,不像老师该说的话,倒像农场主说的。我既兴奋又慌乱,连修道院的门铃也没按,就径直跑进门厅,对着有回声的楼梯大喊。那会儿,我从学校院子里的空气中感觉到玛丽摔倒创造了某种奇迹。
我扯着嗓子大喊:“奇迹!”在修道院喊奇迹,就像在人满为患的电影院里喊失火一样,这些身着黑色羊毛修道服的修女们突然都冲了下来,仿佛一阵雪崩。利奥波德修女怀着急切而兴奋的心情,最后一个奔了下来。她肩上背着三脚架,手里提着遮光板、闪光灯、照相机,仿佛等待多年的那个时刻终于来临。
学校操场上一片混乱,一群人围在滑梯的尾部。后来,他们当时凝视的那张脸被编入中西部的教义问答书中,名为《阿格斯的显灵》,书上的插图就是利奥波德修女拍的一张照片。玛丽在书中被称为“阿格斯的一个弃儿”,结冰的滑梯是“一条纯洁的通往神圣荣耀的道路”。有一点他们没写,那就是玛丽摔倒后,有人看到利奥波德修女接连好几夜都跪在滑梯脚下,裸露着手臂,用干蓟草鞭打肘部以上的部分,血淋淋的。那之后,她被送到某个地方去康复。
不过,那天我趁乱溜回了学校大楼。走到楼道时,神父刚好从医务室出来。他在沉思,始终没抬头看,所以没看到我。他一走进楼道,我就立刻溜进医务室。我心里一紧,因为神父出现在病人身旁意味着大事不好。
但我看到玛丽坐起来了,所以刚开始我以为她并无大碍。
“你遇到神父了吧!”她立刻拉着我的手臂问。她看上去有些精神错乱,可能是因为突然成为全校的焦点,也可能是因为身体受伤。她头裹绷带,看起来有几分像修女,只不过眼窝伤得很明显,青一块紫一块的。
“他们说那是奇迹。”我告诉她。我以为她会大笑,但她却紧紧抓住我的手。她眼里泛着光,因此我开始怀疑起来。
“这是一个信号,”她说,“但并不是他们想的那样。”
“我不明白。”
“那是卡尔。”
她从没提过卡尔,但我从斯塔口中知道卡尔是她哥哥,当年乘着西去的火车走了。
“你躺下吧,”我告诉玛丽,“你的头撞坏了。”
“他是来告诉我,”她大声说,“他不会放过我的!”
她整张脸扭曲起来,像神父那样在苦苦思索着什么,但她想的不是我,甚至也不是她自己。她只是愣愣地望着远方,眼里泛着光,一动不动。我看得出她十分恼火。
雨果修女让我离开医务室,我走下楼,走进阴冷的寒风,和大家一起看那张神奇的脸,只不过在我看来这并没什么神奇的。我注视着冻土的形状、裂开的冰面、冰下的石子,以及灰扑扑的雪。我和其他人都是从同一个角度看过去,别人能看到那张面孔,我却看不到,哪怕我在那儿跪到膝盖发麻也没看到。
那天夜里,雪地上的圣像成了拉塞尔和姐姐伊莎贝尔谈论的话题。
“你朋友会让我们这个小镇出名的。”伊莎贝尔说。我们一家人全靠她活着。她跟农场主们一块干活,还给他们煮饭,有时甚至跟男人们一起打谷子,以此来养活我们。“女孩若想被封为圣徒,则不需要达到那么高的要求。”这时伊莎贝尔说。伊莎贝尔长得人高马大,看起来很忧伤,又很淳朴,每年都会担任圣凯瑟琳学校大游行的旗手。我妈妈也很壮实,尽管我继承了爸爸的肤色,但也在迅速长成妈妈那样的体格。
“我敢打睹,斯塔都快有杀掉小玛丽的念头了。”拉塞尔说着,发出尖厉的笑声。斯塔一直拿他的印第安人血统开玩笑,所以他很喜欢看到有人能灭灭斯塔的威风。
“他们在给玛丽拍照,要刊登在报上。”我告诉他。伊莎贝尔很惊讶,但拉塞尔不会,他打橄榄球时触地得分,已上过好几次报纸,人们说他虽然是印第安人,但他的人生不会就此停滞不前,他最后会成功的。他日后的确如此,不过那取决于你从什么角度看他了。
第二天早晨,趁着还没开始上课,拉塞尔和我一起去我们学校看冰面。那天夜里,有人在那一小块神圣的地方四周围起矮板条和铁丝栅栏。拉塞尔跪在栅栏外为自己祈福,还说了几句祷告词,然后沿着结冰的路面推着自行车,往他的中学走去。他竟然也看到了。他走后,我一个人跪在滑梯下,眯着眼睛,挤成了斗鸡眼,想看到那张脸。修女们一直忙着在学校院子里搭建圣坛,准备一场特殊的弥撒。我开始后悔没让拉塞尔给我指一指鼻子、嘴巴和眼睛,那样我也能看到基督了。即便是现在,我想问修女,但最终还是没能鼓起勇气。我站在七年级的队伍里,看到玛丽、斯塔、弗里兹和皮特第一批领受圣餐,只好假装被那块撞得稀烂的地方深深触动了——我看到的只有这个。
拯救
明尼阿波利斯的一间小木屋里,一个年轻的妇女坐在房间里读报,她把报纸翻来翻去,发出沙沙的声音。她的丈夫坐在房间对面看着她,儿子正躺在他怀里。
“还有这个广告。”凯瑟琳·米勒说。
“你为什么还要找他们?”丈夫马丁问她。
她放下报纸,冷静地注视着他。她的眉毛修成细长的弓形,这似乎让她的眼睛透出灵气,浅棕色的头发盘在头顶。
“你知道原因的,”她来回翻动着报纸,“马丁,当心警察,拐骗小孩可是犯罪。”
马丁无话可说,他低头看着怀里的婴儿。小家伙困倦不已,眼神迷离,嘴巴也张着。马丁把孩子抱紧了些,熟睡的婴儿对他那么信赖,这让他心满意足,他没注意到妻子突然紧张起来。她屏住呼吸,把那篇文章快速扫了一遍,然后放下报纸。
她坐在那儿,报纸放在腿上,注视着她的这个儿子犹大。犹大这个名字取自守护圣徒犹大 [7] ,圣徒犹大主管那些注定失败的事业、难以实现的愿望和人们最后的希望。她想起那天夜里,他们埋葬了自己的儿子,那可怜的孩子才出生三天就夭折了。
她很少回忆那个夜晚,只是让它安静地藏在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现在她却禁不住想起那个夜晚,当时四周一片寂静,天空是春天特有的深蓝。她的乳房发胀,疼得受不了,她的脑袋因痛失爱子而变得一片空白,每根神经都在颤动。她怎么都睡不着。
这种莫名的疼痛时不时向她袭来,她觉得自己会被痛苦淹没,或者被逼疯。她甚至拒绝使用止痛药。她不想借助任何东西来减轻痛苦,不想吃鸦片酊,连威士忌也不想喝。但那晚马丁出门后,她忽然想喝点。她跌跌撞撞地走到放酒的橱柜前,迅速给自己倒了一大杯。屋里又黑又冷,她个子高挑,身穿玫瑰图案的法兰绒睡衣,但现在看起来有些邋遢,她站在那儿独饮这杯酒。透明的液体在她体内燃烧。她又倒了一杯,慢慢喝下,任由身体慢慢发烫起来。出乎意料的是,威士忌起作用了,至少分散了她的痛苦。她轻飘飘地走回床边,倒头就睡,身体隐隐作痛,越发严重,这种痛苦现在似乎是身外之物,不再是内心之痛。
因为疲倦,她睡得很沉,所以没听到马丁回来的声音。马丁一走进卧室,刚把婴儿放进小床,她就听到了婴儿的啼哭,但她内心不去想。即使精神恍惚,她也深信这哭声只是某种可怕的幻觉。她感到马丁的手在触碰她的乳房,正在解开被甜甜的乳汁湿透的胸罩,而她想把他赶走。马丁低声安抚她,好像她是一只吓坏的野兽。等她安静下来,马丁便将婴儿放在她胸前吃奶。
随后,她还是不由自主地任由孩子吃奶,尽管她觉得这一切是那么地不真实。她的头脑现在不清醒,但知道这个婴儿不是她的,虽然身体大小和她失去的孩子相仿,但这个婴儿的年龄更大,吮奶也更熟练。
那一刻,如果马丁抬头看看她脸上的表情,就会发现她压抑了许久的情感一下子显露无疑。单单望着小家伙就让她感到温暖,这孩子一头深红色卷发,真是个奇迹。
“你看上去好像猫儿逮到了小鸟一样。”马丁微笑着说。
“我太开心了。”
“我也很开心,”马丁小心翼翼地说,“他是我们的孩子了。”
“我知道。”
她大声念出那则寻人启事,那则启事和广告放在同一版面,上面说阿格斯的科兹卡一家正在寻找一个刚足月的男婴,还开出丰厚的报酬。新闻里还描述了男婴母亲那不可理喻的行为,科兹卡一家也在寻找孩子的母亲。
凯瑟琳·米勒念完这则寻人启事,便将报纸折好放进抽屉,抽屉里还放着孩子刚来那晚所穿的衣物,包括一顶浅蓝色小帽、一条用外衣布片做成的厚毯子,还有件奇怪的绿格子婴儿连体服。那晚,这孩子就穿着这件连体服来到她身边,拯救了她。
[1] 1英里约等于16千米。——编者注
[2] 随着流水对河岸的冲刷与侵蚀,平原地区的一些河流会越来越弯曲,最后导致河流截弯取直,由取直部位径直流去,原先弯曲的河道被废弃,形成状似牛轭的湖泊,这类湖泊被称为牛轭湖。
[3] 又译“多米尼克派”,天主教托钵修会的主要派别之一。
[4] “激情”指耶稣生命最后的短暂时期,自进入耶路撒冷开始,至被钉在十字架上结束。
[5] 传说圣女维罗妮卡去加略山时与耶稣在耶路撒冷相遇,她用面纱擦去耶稣脸上的汗水和血水,面纱被还给维罗妮卡时,上面印有红色的耶稣图像。
[6] 287—305,四世纪初的基督教圣人和著名学者,本是异教徒的她后来转信基督教。相传,由马克森提乌斯皇帝派来的诸多异教徒哲学家在凯瑟琳的劝说下转信基督教。后来,马克森提乌斯皇帝判处凯瑟琳死刑,试图将其绑在肢刑架上肢解,但肢刑架的轮子裂开,后改为斩首。
[7] 亚勒腓之子,因在波斯传福音致使当局不满,遂遭钉十字架处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