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6 “一步半”(1/2)
“一步半”上了年纪后,终于变得漂亮了,就像风沙磨蚀的岩石或漂白的鹿骨一样美。残酷的岁月暴露她原本隐藏起来的匀称的脸,年老却牢固的乳白色牙齿,优美的手,笔直的腿和胳膊。就连头发也白出一种非同寻常的纯净,还在她光滑的额头上隆起两缕波浪形的刘海。上了年纪,开了店,再加上依然饱受失眠困扰,她不得不经常陷入沉思,而这在忙碌时是可以避免的。来阿格斯之前,她一直沿着北达科他漫长的马路游荡,她睡在沟渠和河边的树木旁,偶尔睡在谷仓或走廊里。她永远在行走,没人知道她走了多远——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宽大的步幅每天能跨越二三十英里,走多远都不累,身处广阔的天地间才是抚慰她心灵的妙方。每到一处,她经常不记得到过那里。到达本身就是个悖论——既然无处可去,她又如何得知是否到达呢?然而从很久之前起,阿格斯就变成一个归处。随着造访的次数越来越多,后来又住到镇上,她就开始搜集起这里的真相来。
现在,每当她环顾四周街道上的人,都是从拾荒者的视角去看他们。她在小巷里看到他们焚烧垃圾,在他们屋后的门廊上看到他们——他们把废品遗弃在那里,而非收拾得干净整洁的前门台阶上。她了解他们,并非通过他们的衣着或展示给世人的假象,而是通过他们丢弃或抛弃的物品。她了解他们的垃圾,虽然一文不值,却讲述着他们的故事。
格斯·纽霍尔垃圾箱里的酒瓶,暴露了他在倒卖私酒的日子里,有关他收入来源的众所周知的秘密。布沙尔夫妇一吵架就喜欢摔盘子,他们家的垃圾箱是陶瓷碎片的重要来源,和他们早已支离破碎的婚姻相比,那些盘子修复好的概率反而要更大些。噘嘴曼海姆一旦有一只袜子的脚趾处磨破了,就会把一双都扔掉。他是个单身汉,从未缝补过破袜子,也不会保留形单影只的袜子,这一点赢得了她的尊重。但他这种自尊心强且铺张浪费的习惯同时也让她觉得,他的生意早晚会倒闭。至于他母亲,大量的糖果包装纸暴露了她的不良习惯。虽然她身形还算苗条,牙齿却已脱落,“一步半”看到时毫不惊讶。她也发现过不好的东西——宠物尸体,被撕碎的情书,沾染了死亡、血液、疾病、秽物的床具。她也看到过不少好东西,如书和乐谱,虽然她不识字,还是会存起来。还有小朋友不小心丢失的玩具,她会清洗干净,放在窗台上。她还捡到过一只木头假手和一只玻璃眼球,还找到一罐奇怪的蓝色种子,她把它们都种在装满土的咖啡罐里,其中一粒发了芽,开出一朵硕大的白花,就像一顶滑稽的士兵头盔,散发着类似于肉桂的味道。还有能重新打磨锋利的剃刀、可以修补的轮胎、汽车零件,以及一摞摞可以当成破布重新出售的旧衣服,这些东西换来了被她做成面包的面粉,有时还能买些动物油脂当成黄油抹在上面。她还找到一只金色怀表,一台收音机,一只八音盒,会演奏几节让人难以捉摸的音乐。有次伊娃告诉她,那是莫扎特的曲子。她发现过一罐精心烹制的罐炖肉、一盒箔纸包着的巧克力、六条全新的粉色香皂。她还找到过胡椒薄荷糖、饼干和只是沾染了一点霉菌的精致枕头。她在垃圾堆、焚烧桶、河边、沟渠两侧、大街上、犄角旮旯发现这些东西。不过,毫无疑问的是,她最惊人而重大的发现,是从希梅克太太家户外厕所的坑洞里捞上来的。
她的这个发现界定了她的人生,限定了她游荡的范围,让她的想法变得清晰而具体,还产生了一种新感情,虽然她从未承认过,却是她一次又一次行动的依据。虽然这件事发生在四十年前,但当时戏剧性的情景却依然历历在目,后来的情节也仿佛在一个神秘的舞台上在她眼前上映。
多年前那个夜晚,寂静又寒冷。皓月当空,月光如洗。那年十月,天气早早就变冷了,但恶劣的天气一向对“一步半”造不成任何困扰。走路就能抵抗寒冷,身体通过这种方式产生热量,她也明白如何裹住身体就可以保存热量,抵挡寒风。她在阿格斯已经待得够久,很了解这里每年的时光流转。等到所有酒馆都关了门,镇上家家户户都大门紧闭,炉子里的炉火变弱,窗帘拉下,狗都安静下来,她就会出门。她恰好从希梅克家屋后经过。她几乎从不在这里驻足,因为这里只能看到煮得没味的骨头、团团毛发和脏兮兮的报纸。那一夜,若不是她听到从门扉紧闭、破烂不堪的户外厕所里传出一声呻吟,她就会像往常那样,只是经过而已。那个声音让她停下脚步,听着有些熟悉。她默默等待着。那个声音让她忐忑不安,却并未离开。类似的声音又响起四次,而且越来越响,像动物吼叫一样剧烈,她这才确定里面有人需要帮助。她刚刚下定决心,要擅自闯进那个简陋的棚屋,就看到希梅克太太面红耳赤地从里面夺门而出,一脸无关紧要的表情,像个喝醉的农夫一样,摇摇晃晃地离开。彼时她还是个大块头的年轻新娘,天真懵懂,是个人畜无害的愚钝女人。
“一步半”站在矮小的梣叶枫的阴影中,看着这个女人从眼前走过,走进她家黑漆漆的房子里。这时她原本可以松一口气,继续前行,却听到厕所里传来另一个声音——一声单薄刺耳又愤怒的啼哭。她打开屋门,借着依稀的月光看到里面的座位和地板上都是湿漉漉的血迹。希梅克太太的丈夫很懒,并未按照秋天的习俗,再挖一个更深的新厕坑,盖一间新厕所,为过冬做准备,这才造就了那一夜的幸运。“一步半”的胳膊刚好能伸进厕所的蹲坑,抵靠着内侧的木头,在尚未结冰的粪便中摸索,抓住了小婴儿的脚后跟。婴儿身上还连着脐带,拖着自己的胞衣。“一步半”用尖牙咬断脐带,用一根手指清理了一下婴儿的口腔。她往它脸上轻轻吹了口气,然后敞开大衣,脱下里面的针织背心,解开一层套一层的三件连衣裙的扣子。她将这个正在抽搐的小生命抱到胸前,紧紧贴着自己的皮肤,然后用裙子、针织背心把它盖上,紧紧抱住。她听到它哭出那一声后,嘴巴立刻就被哭声淹没。看着戴尔芬从小到大,这一生总是如此,她心想,这个姑娘总是差那么一点,得以逃脱一次又一次肮脏的命运。
只不过这都是后来的事了。等到“一步半”缓过神来,她立刻开始后悔,发愁该把这个孩子放到哪里。她自然别无他选,只能带她回到自己的住处,那里就像一只四处游荡的狼给自己找的暂时歇脚的窝。这几个星期,她都会来到这个在阿格斯边缘的谷仓,一个单身农夫家的门前。罗伊·瓦茨卡比她要矮将近半英尺,但他还是爱上了她。他宣称要娶她为妻。他做了各种各样的规划:他说要给她买一头奶牛和一枚金戒指;她会有辆四轮马车,一匹强壮的灰马拉车;他会建一间鸡舍,为小鸡和母鸡堆放好稻草;他会学弹手风琴,在冬日的夜晚逗她开心。但她不能再四处游荡了,他说,她得和他一起安定下来生活才行。
他当时描绘的那些安定生活的画面成功地欺骗了她,她第一个念头就是要把这个婴儿带去那里。往回走的路上,她感到孩子开始在她胸前蠕动,起初默默攥紧拳头,然后不知怎的,微小的肺里吸进一丝空气,发出一声更短促有力的啼哭,听起来那么悲伤,就好像她似乎明白,正如“一步半”发现的那样,她注定要活下来了。
等“一步半”回到那座用木板和沥青纸所搭建却扎实严密的房子,孩子已经确定无疑可以活下来,正迫切地寻找乳头。罗伊养了只山羊,她觉得可以喂她喝清淡的羊奶。她使劲敲了敲房门,罗伊开门让她进去,她让他去添些柴火,给山羊挤奶。他是被她吵醒的,正穿着宽松的乳白色秋裤,一脸茫然地站着,看着她解开大衣,掀开针织背心,在三层胸衣里摸索。她的发现总让他很感兴趣,有时会让他难为情,但这次却把他吓坏了。
“老天爷!”他大喊,拼命摆动着双手,然后用力拧在一起搓着,“你带回来个孩子啊,明妮。”
孩子和抱着她的女人都激动地看着他。孩子身上还留着一块块变干的污秽,散发着恶臭,而且因为屋里太冷,开始发抖和哭泣。被罗伊昵称为“明妮”的那个女人赶快又把孩子抱进怀里,用衣服盖上。
“快,她现在状况不太好。”
他往当成炉子用的桶里扔进两块木柴,套上裤子,拎着一只小桶就冲出门。山羊被他的突然袭击吓了一跳,起初睡眼惺忪地表示抗拒,最终还是放弃抵抗,疲惫地配合着他挤了奶。他回屋后,看到明妮正在一锅锅地烧水,一只锅里正煮着一块布消毒,另一只锅里的水烧热后好给孩子洗澡。她把布头拧成奶嘴的形状,蘸着羊奶一点点喂到她嘴里。完成这个单调乏味的过程后,她把小女婴擦干净,在她未脱落的脐带根部夹上一个晾衣夹,又用撕下的一块法兰绒枕套把她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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