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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6 “一步半”(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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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抱抱她吧。”罗伊说。虽然起初他觉得有点傻,笨手笨脚地尝试着各个抱她的角度,接下来却进展顺利。他甚至还有把摇椅,只不过各部分的连接处需要用胶再重新固定一下。他坐在摇椅上前后摇晃着,发出嘎吱嘎吱的尖利声音,摇椅下的地板也以低一度的音调随之嘎吱作响。他看着明妮在煤油灯的灯光中,脱下针织背心,褪去两层连衣裙,只穿着贴身的衬裙开始洗澡。

她清洗的过程一板一眼,有条不紊——打肥皂、擦洗再冲洗。她先洗脸,擦了脖子两侧和后颈,然后拧了拧毛巾,洗了洗耳朵。她擦洗了喉咙一侧和裙子衣领下方。然后她拧干毛巾,用肥皂洗干净,将裙子从肩膀处往下拉了一点,解开扣子,擦洗了双乳——那时他还没看到过,结果一辈子都没看到。她系好扣子,依然背对着他,把一条腿架在椅子上,脱下袜子。她清洗了这条腿的内侧,然后是两腿之间,又抬起另一条腿,脱下袜子,按照同样的顺序洗了那条腿。她将剩下的热水倒进地上的盆里,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把脚放进去浸泡。她一动不动地坐着,看着他摇晃婴儿。她的眼神很专注,眼睛一眨不眨,像鹰一样镇定。他很好奇她在想什么,但他不敢问,担心她考虑的是再次离开。

他的担心果然应验了。他不明白——没人能明白。她把其他多数人都视为和自己不同的生物,她很确信,没人能理解她的内心感受。他们不必像她一样,在活着的每一天、后一天以及再后一天,都要拼命行走,好超越自己脑子里的念头。倘若停下脚步,驻足太久,她的眼前就会浮现那个婴儿,它双目紧闭,在被杀害的母亲怀里一心一意地吃奶。她可能就会看到一个还在学步的小男孩,他用双臂挡住脸,以为这样别人就看不到他,然而炮火将他击成两半。后来,她还听说有个婴儿只活了三天,经受住了暴风雪的考验,却在浸透母亲鲜血的床单上冻僵了。它戴着一顶小帽子,上面绣着闪亮的珠子,是美国国旗的形状。谁不会用尽一生努力走出这样的回忆?这就是她选择行走的原因——行走是将她记得的和不记得的一切都抛之脑后的唯一方法,行走在天地间也看不到人类的凶残,能让她稍感安慰。冷漠的天空、凛冽的寒风、寒冬酷暑和太阳的炙烤,她都可以接受。急劲的风灌进她的耳朵,淹没了在耳畔嘶嘶作响的拉科塔族语和另一种语言——是她的母语,用来和父亲交流。上年纪以后,父亲脸上意外的笑容依然能浮现在她眼前——他们在枪林弹雨中,躺在冷硬的雪地上,四目交汇,她听到他说:“回家吧,孩子,告诉他们,一切都结束了。”轰鸣的烟尘盖过他下一刻的沉默和湿滑的隘谷里遍野横尸的冷寂。寒风在隘谷中咆哮多日,直至它也逐渐被大雪窒息。

换成谁不会去行走呢?谁会一直待在同一个地方?

从那以后,她就一直在走。罗伊无法期盼她的驻足和停留。她知道自己最终会把孩子留给他,但她不知道自己会不由自主地回来,一次又一次;不知道自己会把攒下的钱给他,好让孩子安全无忧,还会时不时笨拙地照顾一下这个一天天长大的小丫头。她还不知道罗伊偷偷给她拍了照,她几乎不知道照片是什么东西。她更不会明白,那时的她很漂亮,就像她上了年纪,回忆往事时这样,再次恢复美丽的容颜。

现在,在那座位于阿格斯一条小街上的小店后的房子里,她顶多在两个屋子间进进出出,走到窗前,很少会鼓起劲儿走去户外。偶尔她也会去街上走走,让她日渐苍老和消瘦的一英里又一英里的路依然可以暂时缓解旧日伤痛的折磨,延迟她的沉思。在越来越多的时间里,她都在休息。每天下午,她都缓缓爬上楼,躺在床上小睡,盖着一条毯子——用她发现的品质最好的布料缝制而成,有厚天鹅绒、厚缎子和柔软的丝绸。她盖着这床集她的挑选和游荡寻觅之大成的独一无二的毯子,还没等进入梦乡,熟悉的场景就又浮现在眼前。她的脑海扰乱她的思绪,带她回到那些惊心动魄又生动清晰的瞬间——那些她经受过,以为自己已经在记忆中告别的瞬间。

她再次经过屠夫——菲德利斯旁边。记得很久以前,他走着来到镇上找工作,行李箱在双手间抛来抛去。她看他如此轻松的样子,以为箱子完全是空的,后来她才发现里面还装着他精致的刀具。行李箱还会再次装满,只不过装的不再是刀具或香肠,行李箱还会回到德国。她看到伊娃对儿子们的温柔和关爱,却意想不到地经历了丧失这个朋友的悲痛。她看到一个儿子从土坡下被解救出来,有个儿子飞上了天,然后爱上了戴尔芬的小妹妹。她看到了罗伊,庆幸他将她那些照片一同带进了坟墓,这样人间再也不会有她的任何东西逗留。她还记得,很久以前,他声称自己买醉是为了向她证明,自己没有她不能活。她回答说:“真是屁话。”然后走出屋门。

“一步半”记得那一天,她从戴尔芬身边经过,她正在地上玩泥巴,堆起一个个小土堆。那时她还太小,肯定早已不记得这件事——她晃晃悠悠地跟在她身后,大声叫道:“妈妈?”只叫过那一次。“一步半”记得,她的呼喊让她停下脚步,屈膝蹲下,以便直视她的脸。她那双漂亮眼睛让人不忍直视,面颊红润娇嫩,纯真无瑕。“一步半”的心在恐惧中紧紧揪起,然后她听到自己对这个孩子说:“你妈妈死了。”她才刚开始明白死亡是怎么回事,笑容突然僵在脸上,然后又恢复常态,用和她如出一辙的无畏而机灵的幸存者的眼神直视着“一步半”,然后飞速伸出自己的小拳头,用尽所有力气,将指关节敲打在“一步半”的额头上。“一步半”揉了揉额头,说:“很好,强者才能生存!”

“我妈妈会回来的。”戴尔芬声明,就好像“死亡”就像“天堂”或“马路”那样,是一个地方,而她已说服自己,她妈妈还会回来。

好吧,现在看来,“死亡”确实是个触手可及的地方,但她不必用任何一种说法说服自己,“一步半”心想。戴尔芬的妈妈从未离开,就连现在,她都固执地停留在戴尔芬生活的那条街的尽头。她会一直活下去,像个干草堆一样邋遢,她的棚屋在广袤的天空下被垂下的云朵映衬出清晰的轮廓。但戴尔芬也会一直活下去,“一步半”想象着戴尔芬和她妹妹站在她们整修完的花店里的画面,甚是欣慰。两个上了年纪的卷发女人被温室树木、冷藏鲜花和牲畜围栏里的肥沃泥土培育出的花坛植物包围。盖着这床代表着阿格斯年年岁岁的被子,睡意朝她猛烈袭来。她最终放弃抵抗,投入梦境的怀抱。透过窗户,她可以看到一小块天空。她缓缓放松下来,任凭自己的身体陷入床垫里,随着梦境进入那片蔚蓝。被子上缝着的一块布料是很多年前,一个好心的苏族女人送给她的破旧衬衫,让她穿在大衣里面。

打那以后,“一步半”就一直留着一块那件“鬼衣”上的布,是有点发黄的薄棉布,边缘已经磨损起毛。她抚摸着上面褪色的乌鸦图案——明亮的眼睛、张开的喙,把脸贴在上面白色的月牙上。有人说,跳“鬼舞”的人相信,穿上这些“鬼衣”可以刀枪不入,但“一步半”明白,他们既不愚蠢也未被蒙骗。他们只是明白一些经常被人遗忘却只有风记得的道理。死亡距离每个人如此之近,只有一首歌的距离。在士兵们大开杀戒的前一夜,她听到他们大声唱起饮酒歌。有时磕磕绊绊,有时像威士忌一样顺滑流畅,他们的男音和声飘荡在天寒地冻的十二月天空,显得柔美而圆润。《欧拉·李》《友谊地久天长》《忠诚的卡尔普尼亚》……透过帐篷,她听到透露着悲伤的甜蜜的摇篮曲,母亲低声哼唱着,把脸埋进孩子们柔软乌黑的发丛中。不,舞者们只是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知道事实真相。穿上鬼衣就能见到逝者,从他们的歌声中寻求安慰。

此刻,盖着这床被子,“一步半”能听到他们的声音,就在屋外。有女人们悲痛的恸哭,有男人们在练声,尝试着高低不同的音阶的“啦啦啦”,还有和弦的雾号声。“艾德琳死了。她死了,被埋葬了。”(法语)“a’ he’ huwo’ a’ he’ huwo’。”“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德语)他们的歌声跨过田野,碰到电话线和树木。它穿越街道,绕过阿格斯的楼房。歌声在房顶上流动,猛冲进烟囱,困在小巷里,或用消音后走调的咆哮压弯树枝。有时又充满欢乐和怒号!傻乎乎的情歌、庄严的圣歌、德国水手歌、船工划桨歌、美国爱国歌,有时也会有克里族摇篮曲、汗屋召唤咒语、失传的鬼舞歌和雪的颂歌。我们的歌声传遍大地,我们唱给彼此听,没有一个音符丢失,没有一首歌是原创。它们都有同一个起源,都能追溯到只有石头在呼啸的时代。“一步半”在睡梦中轻轻哼唱着,逐渐沉浸在自己的曲调中——来自瘾君子的情歌、猎人的至理名言、流浪汉的言语。语言也许只是来自一株小草、一片云或可以占卜的猪脚骨。她伴着这个旋律,去了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屠夫大师们像天使一样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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