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吻(2/2)
灯比刚才更暗,池水显出黑色。场地空无一人,能闻到一点腥味。我回到刚才的位置,掏出手机,没有信息,这个钟点儿,小雪不是在写作业,就是在看动画片,每到周末,她能看一个小时动画片。阮灵穿着白色的短袖衬衫和蓝色短裤,脚上穿着一双红色的塑料拖鞋,走到我近前说,你是庄老师?我说,我是。她说,我从来没见过记者,不知道怎么说话。我说,我不算记者,写的东西对人不对事儿。你愿意说就说,不愿意说也是一种状态,可以写进去。她递给我一盒盒饭,说,没吃吧。我说,没吃。她坐到我旁边,说,我现在有点累,咱们能少说两句吗?我说,没问题,可着你来,随时可以停下来。一会训练?她说,十分钟之后。我说,海豚有名字吗?她说,当然有,平时说话,总不能叫它们海豚。我说,你那只叫什么?她说,叫海子。我说,呵,你读诗?她说,什么诗?它是大海的儿子,所以叫海子。我说,哦,也对。海子几岁?她说,七岁,我大概说一下吧,省得你挨个儿问。它是宽吻海豚,雄性,原来生活在太平洋,捕来时两岁。它的智力很高,相当于四五岁的孩子,但是力量很大,四五只这种海豚,鲨鱼也不怕,它们可以围成一圈把鲨鱼撞晕。你看这只哨子,是我和它们沟通的工具,它们相互也吹口哨,内容很多,玩耍,驱逐,交配,或者就是唱歌。游的时候它们靠回声辨别方位。海子从来的时候,就和我在一起,当时不在这个海洋馆,今年才被这儿买来,本来我不想再换环境,这儿我一个人也不认识。但是海子来了,我想来想去,还是来了。我说,有意思,你说你累了,但是也没少说。她说,现在开始不说了,歇会儿。我说,你歇着,我把你说的记在手机上。其实我挺好奇,一个女孩儿可能有很多种生存方式,但是当海豚驯养师,实在是不多。她说,我原先是练游泳的,后来受了伤,退役了。教练推荐我不行的话就试试这个,我也喜欢动物,就来了。我从十二岁出来学游泳,到现在,有时候一年也回不了家一次,就是跟海豚在一起。我说,我有个问题,海子是你训练的第一只海豚吗?她把头发束上,说,不是。训练的时间到了,你来的时候不错,我们在排新节目。她站起来,我说,我见过你。她说,在哪?我说,昨天中午,流浪者酒吧。她说,是你跟我端了杯橙汁?我说,嗯。她说,但是你没叫醒我,害我迟到了。我说,你那哨子,我能买一个吗?她说,买不着,你坐这儿别动,海子来了。
海子是一只害羞的海豚,尤其在夜晚的时候,不愿意见生人。他们排的节目是一个短剧,两个男性的潜水员,扮成鲨鱼,把阮灵乘坐的木筏顶翻,海子从小池子游进来,驱逐两条鲨鱼,然后驮起阮灵,把她拱到岸上。那天晚上只是一个开始,阮灵坐在池边,脚伸进水里,海子蹭着她的脚,听她讲故事,这个救人的故事。海子好像有点不情愿,几次游出去,阮灵吹响哨子,它又讪讪地游回来。阮灵的故事编得一丝不苟,她先讲为什么她会在筏子上,是因为她坐的船失事了。为什么她会上那条船呢?是因为她要坐船回家,而之所以要回家,是因为她做了一个梦,她的爷爷因为年纪大了,进山时走丢了,她要回家看看,如果没丢最好,如果丢了,她就去山里把爷爷找回来。这个游乐场里,有她的宿舍,离摩天轮不远,是整个游乐场的西北角,有一条碎石子铺的小路。她没让我送她,这里头到了晚上是全封闭的,不会有危险。我们相互留了电话,然后挥手告别。在海洋馆的出口处,我看见一面墙上,挂着我和海豹的合影,原先应该挂了许多,现在只剩下一张,我拿下来放进包里,走了出去。
回到家里我洗了个澡,身上全是氯水的味道。我租的这个公寓是个高层,两室一厅,我把一个房间用作书房。坐在书房写了点东西,从书房的窗子,能看见海洋馆的屋顶,圆圆的,有一个尖。走在路上,我给李巍发了条信息:睡了吗?她没有回。我又发了一条,今天我认识了一只叫海子的海豚,两米长,两百公斤,但是其实是个小孩子。她也没有回。我核对了一下明天要用的教案,明天要讲《奥康纳的天惠时刻》,或者也可以叫《奥康纳的绝望》。
1964年,重写《启示》,和基尔克斯计划新的小说选集,准备秋季出版。2月初,检查显示纤维瘤是引起贫血的原因。手术前一天在医院修改《启示》的校样。2月25日,纤维瘤被成功摘除。3月初,回到家里,因感染和重新诱发的狼疮而越来越虚弱,月底回到医院。5月初接受输血和可的松注射,仍然虚弱无力。当月21日,在离开亚特兰大的皮德蒙特医院之前,签署选集出版合同,选择“上升的一切必将汇合”作为书名。把未完成的短篇小说藏在枕头下,唯恐被禁止写作。7月7日,要求并从教区教士那里领受了敷油(旧称临终者涂油礼),当月中旬,收到了卡佛寄回的《审判日》,根据他的建议做了修改。月底,住进博尔德文医院。8月2日,陷入昏迷,3日零时刚过,死于肾衰竭。4日,和着米利奇维尔圣心教堂低沉的《安魂曲》藏于纪念山公墓,她父亲的身旁。
这就是奥康纳1964年的经历,她拖着残躯,面对自己是个临终者的事实,还是修改了文稿。我怀疑那修改可能没有什么意义,只是作为她的存在方式进行,也许在各种药物的夹缝里,改得更坏也说不定。对于生存她已丧失了希望,可对什么东西,依然怀有希望,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我不太清楚,但是一定极为重要。阮灵的形象几次进入我的脑海,她是苍白的,不难看,湿漉漉的,我想起她光着的脚,像个小孩子,上面涂的红色指甲油已经斑驳,海子笑眯眯地倚着她的小腿。又写了一会,我把和海豹的合影拍下来,给李巍传了过去,然后把照片贴在书柜上。
第二天的课在上午,学生们大多清醒,今天是周日,我上的是选修课,学生大都不认识,来自其他院系。有一个孩子站起来问了几个较好的问题,她对奥康纳的名作《善良的乡下人》有些看法,认为其主旨可以概括为“恶的启迪”。下课之后她说她写过几篇习作,想请我看看,我给了她一个邮箱。中午我打开手机,发现李巍还是没有回复我的信息,这是十分罕见的情况,上次出现还是小雪得了急性肠炎,跑到医院急救,她把电话忘在了家里。我给她打去电话,响了十几声自动挂断了,我连续打了几个,都是十几声后自动挂断。我突然感到极为恐惧,跑到路边,准备打车回家,我们原先的家。这时一条微信进来:我在登机,手机未来一周都不好用,勿念。我说:去哪?小雪和你在一起吗?怎么不提前告诉我?她说,日本,临时决定的,不用担心,小雪想去日本迪斯尼和海洋馆,我给她请了假。我说,好,注意安全,到了有wifi的地方请和我联系。没有回音。
下午的海洋馆出了点意外状况,工作人员水加得太满,喂食表演的时候,几只食人鱼跳了出来,其中一只咬中一个五岁男孩儿的小腿,撕下手指那么长一条肉来。场面大乱,孩子的家长先是将食人鱼踩死,然后又和负责这一区域的经理厮打起来,救护车来时,不但拉走了男孩儿,把经理也拉走了,他的鼻子被打断了。受这个事情影响,海豚剧场的人相当寥落,目测大概不超过二十个人,稀稀拉拉分布在池子周围。晚上阮灵继续带着海子训练,鲨鱼没有来,只有她坐在木筏上,然后装作失足跌进水里,海子把她驮起来,就近放在池边。阮灵告诉它,不应该放在这么近的地方,这样观众会觉得不过瘾,应当驮着她在池子里绕一下,等她给它信号,拍它的嘴唇,它再把她推上去。效果不好,海子似乎没太理解她的意思。训练结束后,阮灵没有给它鱼吃,海子也没有多争辩,依然笑着,游入了相当于自己宿舍的池子。向外走时,我问阮灵,日本的海洋馆和我们的有区别吗?她看了我一眼说,区别很大,前年我去过一次,他们训练海豚特别严格,海豚能够钻火圈,如果你交足够的钱,孩子可以骑在海豚背上在水里兜风。我说,你能做到吗?她说,我不能。走到室外,没有一丝风,闷热异常,在分手之前,阮灵说,海子的尾巴上长了一块疮,你注意到了吗?我说,没有,是我的问题吗?是我摸了它?她说,和你没关系,几天前就长了。明天它恐怕得休息一天,你后天来吧。
夜里无法入睡,热得出奇,空调工作的声响都像热浪一样在房间里转悠。我洗了两个冷水澡,然后光着膀子坐在书房看书。我想起我写第一部长篇小说时,家里没有书柜,几乎没有家具,只有一张废旧的铁桌子,奇长无比,是房东留给我们的,或者说是懒得搬走的。我们在前面摆了两把椅子,那是一个同样炎热的夏天,我脱得只剩一条裤衩,拼命打字,故事源源不断,我只需伸手把它们逮住,有时写得燥起来,就弄条湿毛巾搭在脖子上。李巍给我扇扇子,可我浑然不觉,当她睡倒在我后背,我才发现她的浑身已经湿透了。已过午夜,可我还是没有一点睡意,我打开邮箱查看邮件,那个女生给我发了两篇小说,都不好,十分做作,充满了无谓的比喻,有一些不错的见地,但是和小说没有关系。在邮件的正文她说她听过我所有的公开课,现在的专业是通信工程,希望考取我的硕士,未来成为作家,邮件的底部留了她的联系方式。当初那个女生小说要比她写得好些,至少,比喻比她少一半。我把邮件看了两遍,连同附件一起删掉。我忘记了我正在写的东西,开始构思我的报道,开头也许是,海子七岁了,人生第一次做梦,它梦见它的驯养师阮灵比它还小,需要它的保护,它梦见每到夜晚便会长出两只脚,登上陆地,走过阮灵走过的碎石路,寻思着她走在路上会想些什么。海豚会不会做梦,也许问一下阮灵就会知道。这时手机进来一条微信,只有四个字:有个叔叔。我知道小雪半夜爬起来,从李巍那偷出手机,发完这条微信便会把记录删掉,然后偷偷放回去。我想问她是不是去了东京的海洋馆,骑没骑上海豚的背,但是我知道我即使问了,她也不会看见。我翻找了垃圾箱,找到刚才那封邮件,读了一遍,然后彻底删除。我随便套了一件t恤衫,给春卷打了个电话,今天你当班吗?他那边有音乐声,当班,怎么个意思?我说,把我存的那瓶酒拿出来。他停了一下说,你这半年都没喝酒。我说,所以,你已经帮我喝了?他说,那没有,就是得找找。我说,找吧,我十分钟之后到。
酒吧里人不多,春卷这个酒吧,总是人不多,但是一直开着,也许他很有钱,也许第二天就会关门,我从来没问过他。他知道我姓庄,知道我是个老师,我们经常聊天,但是他从来不打听别的,我也只知道他是个单身男人,能调很不错的龙舌兰。今天放的是light fire ,声音不大。他给我倒上酒,说,约了人吗?我喝光一杯,说,没有,就我自己。他又给我倒上,说,你上次喝多了,在我这吧台上趴了一宿。我说,是,第二天落枕了。他说,你这酒不错,但是再存半年可能更好。我又喝了一大口,说,我怕丢,喝了比较踏实。他笑了笑说,有人玩飞镖,我已经躲过好几支了,醉得比上次还厉害。我才发现阮灵也在,她和那天晚上一样的装束,独自一人,一脚在前,一脚在后,飞镖拿反了。我走过去说,要点橙汁吗?她看了我一眼说,不要。我说,带我一个好吗?她说,不带。一支飞镖出去,屁股朝下落在墙角。我说,一个人?她说,又要采访我?我说,没有。我看了一会说,只是想聊聊天,让你少喝点。她说,你警察吗?我怎么老能看着你?我有权保持沉默,我说的话会成为呈堂证供。在灯光里头,她看起来很好看,面颊白皙,四肢纤细,脖颈修长。小女孩长大之后应该就是这样吧。我没有再说话,只是看着她把一支支飞镖丢得到处都是,然后帮她捡回来,让她再丢。她说,你问过我一个问题。我说,嗯。她说,你问我,海子是我带过的第一只海豚吗?我现在回答你,不是,我带过两只海豚,海子是第三只。第一只海豚叫比特,我从五岁带到七岁,第二只叫憨憨,我从六岁带到七岁。我说,嗯。她说,它们后来都死了。我说,怎么死的?她说,都是自杀。但是都有预兆,预兆就是尾巴上长疮。跟你说过,它们用声呐代替触觉,游泳池不是大海,在游泳池里,它们发出的声波会来回来去地弹射,让它们彻底迷失。所以你看到的海豚,基本都是瞎子,只是因为熟悉地形,所以还能游。我说,没有办法?她说,都没活过七岁。比特把自己撞死,憨憨绝食死的,死在我怀里,那时身上已经长满了疮。海子上周刚过完七岁的生日,算是比较有毅力的。我说,但是尾巴也有疮了,可是为什么它们还在微笑呢?她看了一眼,它们是宽吻海豚,就算你把它们的脑袋砍下来,它们也是笑的。我说,总会有办法的。我想了想说,我们可以把它偷出来,放回大海里去。她说,你愿意和我一起干?我说,愿意。她说,真的?那可会被判刑。我说,我认识几个律师。她笑了,说,你醉了。我说,必须得这么干。我雇辆大车装满水,把它放了之后,就去自首,你就说我挟持了你,和你没关系。她说,那罪就更大了。我说,我在哪都能写东西,也许监狱对于我来说更好,没有自由,能安心写点东西。她停了一会说,就算把它放回大海,它也会饿死,它已经不会捕食,它的归宿就在游泳池里。我走过去,从她的手里夺下飞镖说,我们可以先教它,偷偷地把它教会,然后把它放回大海,或者,肯定有别的办法。她站直了,没有摇晃,盯着我说,我比你更需要它。我说,那就想想办法。她说,你怎么对它这么上心?你不是大学教师吗?你应该活得很舒服啊?我说,我就是不想让它死,就是不想让它死啊。不知为啥,我的眼泪流了出来,流到领子里,我的手里攥着酒杯和飞镖,想把它们捏碎。她伸手拍了拍我,说,换个地方吧。我说,去哪?她说,去看海子。
海豚剧场里漆黑一片,阮灵隐入暗处,点亮了灯。她从仓库里拖出竹筏,扔在池子里,然后吹响了哨子。海子不知从何处游了进来,它叫了几声,然后停在阮灵脚边。阮灵说,尾巴。海子转过头去,把尾巴伸出来,阮灵看了看,让它游到另一边去了。她小声对我说,和我想的一样,疮好了一点,不出意外的话,它还能活一年。我说,活到八岁?她说,嗯,一个记录。我说,为什么?她说,因为海子喜欢我,当然比特和憨憨也很喜欢,不过海子是最喜欢我的一个。我说,最喜欢你的一个。她说,对,所以它会坚持活下去,因为这个节目,它会活着,然后一次次把我救起,即使它知道这是假的,它也会担心,担心另一只海豚搞砸。所以它会相信这个节目是真的,然后等待每天救我。我知道有点残忍,但是我想不出别的办法。我立在池边,没有说话,我看着池水里的海子,看着它的影子。它什么也看不见,它只是游来游去。我说,我能下水吗?我能抱着它游一会吗?她说,你会水吗?我说,会。相信我。她说,三分钟。我说,三分钟。她走到池边,有些趔趄,和海子说了几句话,然后冲我点了点头。
我脱光了自己,一丝不挂,跳进水里。我抓着它的胸鳍,它缓缓地向前游去。我一点点地靠近它,抱住它,它极其冰冷,但是没有躲闪。上面传来醉醺醺的哨子声,我感到自己正在变得滚烫,我奋力贴着它,不让池水分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