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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光(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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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有人在街门外停下了脚步。埃尔多萨因知道是他,从床上跳了起来。巴尔素特习惯性地轻声敲门。

埃尔多萨因嗓音嘶哑地喊道:

“进来,你怎么不进来?”

巴尔素特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了进来。

在巴尔素特走进饭厅的同时,雷莫喊道:“我马上就来。”

当他走进饭厅时,巴尔素特已经坐了下来,跷着二郎腿,像通常一样,背朝门,面向房间的东南角。

“你在干吗?”

“你怎么样?”

他将肘部支在桌子的边缘,手撑着脸颊的胡须,灯光在他长满赘肉的白手上呈现出红铜的色彩。一对绿眼睛从眉毛下方延伸到太阳穴,充满疑问的凝视让尖锐的目光变得稍微柔和了一些。

埃尔多萨因好似在闪烁的薄雾中观看对方的脸庞:前额与太阳穴向尖尖的耳朵倾斜,猛禽般瘦骨嶙峋的鼻子,可以承受强烈撞击的扁平的下巴,黑领带繁复的领结仿佛要把僵硬的衣领连根拔起似的。

巴尔素特用紧张的声音问道:

“艾尔莎呢?”

“她出去了。”

他们陷入了沉默。埃尔多萨因出神地看着巴尔素特外衣的灰色袖子在白色桌边形成的直角,看着灯光把他鼻梁一侧的半边脸照得呈红铜色,而另一半脸却从发根到下巴窝都处于黑暗之中,黑眼圈更是将这阴影加剧。巴尔素特不自在地动了动跷起的二郎腿。

“啊!”埃尔多萨因听见他问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

埃尔多萨因此刻才听见对方在几秒前发出的那声“啊”。

“艾尔莎出去了?……”

“不是……她走了。”

巴尔素特挺直了脑袋,抬起眉毛,让更多光线进入眼睑,微张着嘴,轻声问道:

“她走了?”

埃尔多萨因皱了皱眉,瞥了一眼对方的鞋子,半闭着眼,通过眼睫毛偷窥巴尔素特的痛苦,缓缓说道:

“对……她……和……一个……男人……走了……”

他学药剂师埃尔格塔的模样,挤了挤左眼,把头偏向一侧,抬起额头的皮肤,与此同时,另一只眼睛明目张胆地嘲笑着巴尔素特。巴尔素特狠狠低下头,下巴压凹了僵硬的衣领。瞳孔在他铜色的眉毛下面凶猛地闪烁着。

埃尔多萨因接着说道:

“你看见了吗?手枪就在那儿。我完全可以杀死他们,但我却没有。人类是多么奇怪的动物啊,不是吗?”

“而你就让那个人当着你的面把你妻子带走了?”

刚过去不久的侮辱激怒了埃尔多萨因心中的旧恨,在他心里变成了一道残忍的欢愉,他的声音在喉咙里颤抖,嘴巴因怨恨而变干,大声叫道:

“关你什么事啊?”

一记重重的耳光让他跌跌撞撞倒在椅子上。后来他记起巴尔素特的手臂像揉面团一样对他来回揉搓。他用双手遮住脸,想要躲避那个仿佛从森林里逃出来的庞然大物。他的脑袋重重撞向墙壁,然后倒在了地上。

当他恢复意识时,巴尔素特正跪在他的身边。他发现自己的衣领散开了,少许液体流进他的喉咙。他感到鼻梁一阵阵刺痛,觉得自己随时都想要打喷嚏。牙龈缓慢地流着血,舌头在肿胀的嘴唇下能触碰到牙齿。

埃尔多萨因费力地站了起来,随即倒进一把椅子里;巴尔素特脸色苍白,眼睛里仿佛射出两道火焰。肌肉从他的颧骨到耳朵,画出两道颤抖的弧线。埃尔多萨因以为自己蹒跚于一场无止境的梦中,直到对方握住他的手臂,对他说:

“听着,如果你愿意,可以往我脸上吐口水,但请听我说。我必须把一切都告诉你。坐好……这样,对,这样。”埃尔多萨因不自觉地挺直了身子,巴尔素特说:“我求求你,听我说。你看见了吧?我可以用拳头打死你……刚才是我失手了……我对你发誓……你愿意的话我可以跪下来向你道歉。我没能控制住自己,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你看……啊……啊……天知道啊!”

埃尔多萨因吐了口血。一股热流从太阳穴进入,灼烧他的前额,刺痛他的后颈。他的后背完全直不起来了,于是他把头放在桌缘。巴尔素特看他这副模样,问道:

“你想要洗把脸吗?这样会好受一点儿。等一下,别动。”于是他跑进厨房,端了满满一盆水回来。“洗把脸,这样你会好受一点儿。要我帮你搓脸吗?听着,我错了,是我太冲动了。你也是。你为什么要冲我挤眼睛、摆出一副嘲笑我的模样?洗一下脸吧,我求你了。”

埃尔多萨因一言不发地洗脸,好几次将头埋进脸盆里,直到憋不住气了才把头从水里抬起来。接着,他坐下来,感受到太阳穴周围的湿头发在蒸发。他多么疲惫啊!哎,要是艾尔莎看见他这副模样!她会多么同情他啊!他闭上了双眼。巴尔素特搬了一把椅子坐在他身边,对他说:

“我必须要把一切都告诉你。不然,我会觉得自己是个混蛋。听着,我冷静地告诉你。要是你不相信我说的话,把手放在我的胸口,摸摸我的心跳。我跟你说的都是实话。嗯,我……我把……是我去糖厂告发的你……是我寄的匿名信。”

埃尔多萨因头也没抬。是他或是别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巴尔素特看着他,等着他说点儿什么。接着,他说道:

“你为什么一言不发?是的,是我把你告了。你明白了吗?是我告发的你。我想让你坐牢,这样我就能和艾尔莎在一起,我就能侮辱她了。你无法想象我是如何日日夜夜想着让你入狱的!你没办法凑到钱,他们就不得不把你告上法院。但你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啊?”

埃尔多萨因抬起眼皮。巴尔素特在他面前,是的,是他,是他说了那番话。从颧骨到耳朵,肌肉的反应在皮肤下让人难以察觉地颤抖着。

巴尔素特看向地面,手肘撑在膝盖上,仿佛坐在炉边,缓慢地继续说道:

“我必须得把一切都告诉你。除了你,我还能对谁说这些让人心痛的事呢?人们说(而且是真的)心并不会痛,但相信我,我有时会对自己说:‘我为什么活着?既然我是这样一个人,生活还有什么意义吗?’你知道吗?你不知道这些事我在脑子里反复思索过多少次。你看,我本不应该告诉你。一个人怎么能够对另一个人做了卑鄙的事,然后又跑去跟他把秘密全盘托出,却丝毫不感到内疚?我许多次问自己:‘我为什么不感到内疚?做了恶事却麻木不仁,这算是什么生活啊?’你明白吗?在学校里,老师教导我们说,犯下罪行迟早都会让罪犯发疯。但在现实生活中,为什么你犯了罪但却心安理得得很呢?”

埃尔多萨因依旧盯着巴尔素特,此刻,巴尔素特的形象在他意识的最深处沉淀。他使出所有的力量,用网丝将苍白的轮廓紧紧缠捆起来,让那一刻的印象永远不会被抹去。

“你瞧,”巴尔素特接着说,“我早就知道你憎恶我,假如有机会你一定会杀死我。这既让我高兴,又让我悲哀。有多少个夜晚我是思索着如何绑架你入眠的啊!我甚至想过寄给你一个炸弹,或是寄给你一个装着蟒蛇的纸箱。抑或收买一个司机,让他开车把你撞死。我闭上眼睛,连续几个小时想着你们俩。你以为我爱她吗?”埃尔多萨因后来注意到,在那天晚上的交谈中,巴尔素特一直回避直呼艾尔莎的名字,“不,我从来没爱过她。但我想要侮辱她。知道吗?毫无来由地就是想要侮辱她:看着你堕落,她就不得不来跪着求我帮忙。你明白吗?我从来没爱过她。我告发你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为了侮辱她,因为她总是对我摆出一副傲慢的样子。于是,当你告诉我你偷了糖厂的钱的时候,一股巨大的喜悦让我心潮澎湃。你还没说完,我就在心里对自己说:‘好了,让我们走着瞧,看她的傲慢还能坚持多久。’”

埃尔多萨因情不自禁地问道:

“但你爱她吗?……”

“不,我从未爱过她。要是你知道她带给我的痛苦!要我去爱她,爱那个从来没跟我握过手的人?!她每一次看我,都让我觉得她在朝我脸上吐口水。啊,虽然你是她的丈夫,但你却一点儿也不了解她!你知道她是怎样一个女人吗?你看,她可以看着你死去却一点儿也不难过。你明白吗?我记得,当阿斯特拉迪破产后,你们流落在街头,要是她那时候求我帮忙,我一定会竭尽全力。仅仅为了听她对我说一句‘谢谢’,我会把我的全部家当都给她。只要一句‘谢谢’。为了听她说一句‘谢谢’我可以倾家荡产。有一天,我试图提起这件事,她却回答我说:‘雷莫挣的钱足够养活我们两个人。’哎,你不了解她!她可以看着你死去却无动于衷。我思索着(天呐,一个人的脑袋里有多少念头啊!),我躺在床上,开始想象……你杀死了一个人……她为了救你来求我帮忙,我会二话不说,竭尽全力帮助你。雷莫,她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啊!怎样的一个女人啊!我记起她做针线活儿的时候。我多么想陪在她身边,替她捧着针线盒。我知道她和你在一起并不幸福。从她的脸上就能看出来,从她的疲惫,从她的笑容里。”

埃尔多萨因想起了艾尔莎一个小时前说过的话:

“但那不重要了……我很高兴。雷莫,你意识到你将会感到多么惊喜吗?你一个人,在晚上。你独自一人……突然,咯噔……门开了……是我……是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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