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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光(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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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尔素特继续说:

“当然了,我常常问自己,到底是什么让她留在你身边,留在你这样一个男人的身边……”

“我一个人来,走过黑暗的街道,来找你,但你却看不见我,你一个人,你的头……”

埃尔多萨因感到所有这些念头像涡流一样,在他大脑的表层打漩儿。巨大的螺旋钻入他肢体的根部。旋涡轻微的摩擦在他的灵魂中激起一阵疼痛且崭新的温柔。艾尔莎的话语是多么美妙,多么非凡啊!

“我从来都很爱你。此刻我也爱着你……为什么你从来没像今晚这样和我说话呢?我觉得我会永远爱着你,在你身旁,他只不过是一个男人的影子。”

此刻,埃尔多萨因坚信这些话会永远拯救他的灵魂。与此同时,巴尔素特继续倾诉他妒忌的痛苦:

“我多想问问她究竟看上了你哪一点,多想在她面前把你的胸膛剖开,让她亲眼看看,直到她厌烦为止,让她看到你不过是个疯子,是个无赖,是个懦夫……我对你发誓,我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点儿也不愤怒。”

“我相信你。”埃尔多萨因回答道。

“此时此刻,我看着你,问自己:‘女人眼中的男人是什么样的?’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不是吗?对我而言,你不过是个可怜的倒霉蛋,任何人一拳就能将你打倒。但对她而言,你是什么呢?那是个黑洞。你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吗?实话告诉我:你曾经弄明白过自己在妻子眼中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吗?她到底看上了你哪一点,让她即使跟着你受了这么多苦也不肯离开?”

巴尔素特是多么严肃啊!他嘶哑的提问需要得到回答。埃尔多萨因感到坐在他身旁的不再是巴尔素特本人,而是他的替身,一个长着瘦骨嶙峋的鼻子和铜色头发的幽灵,那幽灵很快变成了其意识的一部分,因为巴尔素特在过去曾向他提出过同样的问题。是的,为了能够安宁地生活,他不得不将他除掉——那个“念头”冰冷地出现在他的脑里。

“犹如一把刺入棉花里的剑。”埃尔多萨因后来形容道。

巴尔素特根本不会想到,雷莫在那一刻下了要杀死他的决心。后来,埃尔多萨因对我解释了那个念头是怎么形成的:

“您见过在战场上作战的将军吗?……但我觉得用发明家来解释我的想法更确切:设想您在好长一段时间里苦苦寻找某个问题的解决方案。您确信问题的关键(那个秘密)就在您身上,但您一直找不到它,因为那个秘密被层层神秘覆盖。某一天,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那个计划及其整个蓝图,就出现在了您的眼前,并且完美得让您目瞪口呆。多么神奇啊!想象一位在战场上作战的将军……眼看就要全军覆没,突然间,一个他从未想到过的方案清晰准确地出现在他眼前,然而,那个方案其实一直在他唾手可得的地方,就在他的体内。在那一刻,我知道我必须得杀死巴尔素特,而他却在我面前,碎碎念着毫无意义的话,根本想不到我(鼻青脸肿的我)正抑制着内心的狂喜,如同在发现某件事如数学定律般不证自明时的狂喜。抑或确实存在着一种精神上的数学,只不过精神数学里的定律并不像数字和线条的关系那般不可侵犯。埃尔多萨因在这一章的坦白让我在后来想到,他犯罪的念头是否早已存在于他的潜意识里了。假如是那样,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他在巴尔素特的进攻面前表现得如此被动。——评论者注(小说以评论者的口吻写就,是评论者在事后与主人公交谈,根据后者的叙述写成。“评论者注”即评论者加入的注释和解读。)因为太奇怪了。那一记让我牙龈还在流血的耳光仿若是一台液压冲床的冲模,将一项谋杀计划的决定性步骤死死印在我的意识里。您明白吗?一项计划包含三条粗线,三条可采纳的直线,仅此而已。我的喜悦激动地堆积在那三条冰冷的线条上,它们是:绑架巴尔素特,杀死他,用他的钱筹建‘占星家’想要建立的秘密社会。您明白了吗?犯罪的计划在我心里自发形成,与此同时,那个男人却在悲哀地谈论我们这两个该死的灵魂。那个计划仿佛被上千磅高压的熨斗牢牢印在了我的心里。

“哎!我该如何向您解释呢?突然之间,我忘记了一切,冷冷地注视着他,心里充满了快意,仿佛夜猫子在经历了极度疲惫的夜晚后发现曙光时的轻松感。您明白吗?为了一个急切需要钱来完成一项伟大计划的人而杀死巴尔素特。这道在我体内跳动的新曙光与我的身体如此和谐,以致后来我多次问自己,一个人的灵魂里需要装有什么样的秘密,才能不断出现类似的曙光,层层剥开那些原本看起来不合逻辑但却让人惊愕的感受?”

在讲述这件事的时候,我忘了提到,每当埃尔多萨因说到激动之处,就会用很多词语围绕着那个“念头”累述。他沉浸在某种徐缓的狂热中,试图用所有可能的表达方式来叙述,仿佛那些言语能让他从倒霉蛋变成伟人。我毫不怀疑他说的都是实话。但常常让我困惑的是我对自己提出的那个问题:这个男人哪儿来的那么多精力,能让他的演出持续那么长的时间?仿佛审视自己、分析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是他唯一的使命,仿佛将细节汇总在一起能让他确定自己还活着。我再重复一遍:为了证明他看起来还活着,他比一个能说话的死人说的话都要多。

巴尔素特根本没有留意埃尔多萨因,继续说道:

“哎!你不了解她……你从来都不曾了解她。你好好听着我接下来要跟你讲的事。某天下午,我来看你,我知道你不在家,事实上我想见的人是她,只是想要见见她而已。走到你家时我汗流浃背,不知道在太阳下走了多少个街区,我才攒足了勇气。”

“和我一样,在太阳下。”埃尔多萨因心想。

“你知道的,我不缺坐车的钱。而当我询问你是否在家时,她站在门槛一动不动,回答道:‘对不起,我不能让您进来,因为我丈夫不在家。’你意识到她有多贱了吗?”

埃尔多萨因心想:

“还来得及赶上最后一班开往坦珀利的火车。”

巴尔素特继续说:

“在我眼里,你是那么地可怜卑微,我问自己:‘艾尔莎到底看上了这个傻瓜哪一点,这么爱他?’”

埃尔多萨因用异常平静的声音问他:

“从我的脸上就能看出我是个傻瓜吗?”

巴尔素特好奇地抬起了头。他那透明的绿色瞳孔在他的交谈者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儿。落在他和埃尔多萨因身上的光幕营造出梦境般的疏离感。巴尔素特似乎意识到自己和对方都是幽灵,因为他一边艰难地摇了摇头(仿佛脖子的肌肉在一瞬间僵硬了起来似的),一边回答道:

“不,此刻我仔细看了看你,发现你是个心里揣着一个坚定的念头的人……谁知道是什么念头呢。”

埃尔多萨因回答道:

“你真是个心理学家。当然,我也还不知道那个坚定的念头是什么,然而,有意思的是,我从未想过你想要夺走我的妻子……并且你对我讲述这些事情时是多么地平静啊……”

“你不能否认,我对你说的都是实话……”

“当然不……”

“而且,我想要侮辱她……而并不想要夺走她,为什么要夺走她?我早就知道她从来都不喜欢我。”

“你怎么知道?”

“就是知道。从眼神就能看出她像木头一样冷漠……”

“那你为什么还要来?”

“这我就不知道了。因为人们的某些行为是无法解释的。因为我坚持来看你,你坚持接待我,尽管我们俩都无法‘容忍’对方。我来你家是因为我的到来让你难受,也让我难受。我每天都对自己说:‘我再也不去了……再也不去了……’但当时间一到,我就紧张起来。仿佛有人在远方召唤我似的,于是我匆匆换好衣服……来了……”

埃尔多萨因突然想到一个非凡的主意,说道:

“我们换个话题吧……你知不知道,今天早上糖厂跟我说了匿名信的事。如果明天我不能把钱还回去,他们就会把我送进监狱。我想你不会否认,唯一需要为这件事负责的人是你,因此,你得借钱给我。不然的话,我去哪儿找那么多钱?”

巴尔素特惊讶地坐直了身子。

“怎么?在我被戴了绿帽子、被打了之后,在艾尔莎走了、我名声扫地之后,难道你还认为应该由我来还这笔钱吗?你疯了吗?我凭什么要给你六百比索?……”

“零七分……”

埃尔多萨因站了起来。

“你没别的话要说吗?”

“但是,你要明白,我怎么?……”

“好了,‘孩子’……等着瞧吧。现在,请你离开,我想睡觉了。”

“你不想和我出去走走吗?”

“我累了。让我休息吧。”

巴尔素特犹豫了几秒。然后,他站起身,抓起帽子的一翼,笨拙地走出了房间。

埃尔多萨因听见关门的声音,皱着眉思考了几秒钟,从衣兜里翻出火车小册子,看了看班次表,然后又洗了一次脸,在镜子面前梳了梳头。他的嘴唇呈青紫色,鼻子边有一块红斑,太阳穴旁发根的地方有另一块红斑。

他看了看周围,瞧见那把落在地上的左轮手枪,把枪捡了起来,走出家门。但他忘了关灯,于是倒回来,把灯关上。此刻,一切都沉浸在黑暗中,最后一缕光在他眼中闪过,他出了门。那是他当天第二次前往“占星家”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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