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罪而“生”(1/1)
电报室的灯光微弱地照亮着坦珀利车站的一小段站台。埃尔多萨因坐在黑暗中靠近道岔转辙处的长凳上。他很冷,也许还有点发烧。他感到那个犯罪的念头是他身体的延伸,仿佛灯光投下的阴影。一个红色的圆盘在隐形的交通灯横杆顶端闪烁着;在更远的地方,还有一些红色和绿色的圆盘在黑暗中亮着,它们的反射与轨道的弧线融合在一起,在黑暗中发出黛青或洋红的光。有时候红灯或绿灯会变暗。接着,滑轮链条的吱嘎声渐渐弱下来,电缆的摩擦也停下来,一切都安静下来了。
他感到昏昏欲睡。
“我在这儿干什么?我为什么在这儿?我真的想要杀死他吗?还是说,我只是想要感受杀他的决心?一定要这么做吗?此刻,她正在与他翻云覆雨。但那又关我什么事呢?从前,当我在咖啡馆时,想到她一个人在家,我会觉得对不起她,因为我无法给她幸福……而此刻……当然,她一定已经睡着了,头枕在他的胸口。上帝啊!这就是生活吗?一无所有,从来都一无所有!但我真的是我自己吗?抑或是另一个人?奇怪的疏离感!带着疏离感生活!我的生活就是如此。和他一样。当他不在身边时,我想象中的他就是那个样子,流氓,倒霉蛋。他差点把我的鼻子打破。多么可怕呀!然而,最后那个被戴绿帽子、被打的人竟然变成了他,而不是我!我!……生活真是个荒谬的玩笑!然而,其中一定也有一些严肃的东西。为什么他在我身边时会让我感到如此恶心?”
影子在电报室的晕黄玻璃窗前摇曳。
“杀不杀他?这关我什么事呢?杀死他关我什么事吗?我们实话实说吧,杀他关我什么事吗?还是说,我一点儿也不在乎?他是死是活我一点儿也不在乎?然而,我却想要拥有杀死他的决心。假如此时一位神仙来到我的面前,问我:你想拥有摧毁人类的能力吗?我会把人类摧毁吗?我会摧毁吗?不,我不会。因为一旦知道自己拥有这个能力,就会失去使用它的兴趣。况且,我一个人留在地球上干什么呢?眼睁睁看着作坊的发电机生锈,看着跨在熔炉上的支架瓦解?是的,他的确打了我一记耳光,但是,这对我来说重要吗?他们是怎样的人啊!这是怎样的一群人啊!上尉、艾尔莎、巴尔素特、野猪头的男人、‘占星家’、‘皮条客’、埃尔格塔。这是怎样的一群人啊!从哪儿跑来这么多恶魔啊?我也脱离了我的身体,我不是我自己,但我必须得做点儿什么,才能意识到我的存在,才能确认我的存在。是的,为了确认我的存在。因为我像个死人一样。无论是对上尉、对艾尔莎还是对巴尔素特而言,我都不存在。他们完全可以把我关进监狱,巴尔素特可以再打我一次,艾尔莎可以再当着我的面跟着另一个男人离开,上尉可以再次将她带走。对所有人而言,我是生命的否定。我是‘生’的对立面。一个人不会像一个行为那样,过一会儿就不存在了。或者说,一个人可以不‘生’但却存在吗?答案是肯定的,又是否定的。看看那些人。他们一定都有妻子、儿女和家庭。也许他们生活贫困。但假如有人试图闯入他们的家、哪怕是抢走一分钱、碰一下他们的妻子,他们也会像猛兽一般暴怒。我为什么没有奋起反抗?谁能替我回答这个问题?我自己肯定回答不了。我知道自己的存在就是这样,是一个否定。当我讲述这一切的时候,我并不悲哀,反而我的灵魂变得十分安静,大脑一片空白。于是,在安静和空白之后,杀人的好奇从心底升起。是的,就是那样。我没有发疯,因为我会思考,会推理。我的内心升起杀人的好奇,那好奇是我最后的悲哀,好奇的悲哀。抑或是好奇的恶魔。看看我在犯罪之后会是什么模样。是的,就是那样。看看我的意识和感觉在犯罪过程中会如何表现。
“然而,这些话并没带给我犯罪的感觉,就像一条关于中国灾情的电报无法带给我灾难的感觉一样。仿佛想要杀人的并不是我,而是另一个人。另一个像我一样朴实无华的人,如同电影里的人影。它是立体的,会动,似乎真实存在,并饱受痛苦,尽管如此,它也不过是个影子罢了。它没有生命。我向上天发誓,这番推理是讲得通的。那么,那个影子男人将会做什么?影子男人将会了解所发生的事,但却无法感受那件事的重量,因为它没有体积来承载那个重量。它不过是个影子。我也可以看见所发生的事,但却无法承载它。这一定是个全新的理论。法官会怎么判定?他会明白我是多么坦诚吗?像法官那样的人会相信坦诚吗?事物在我的周围、在我的身体之外运动着,但对于它们而言我的生活像同时住在地球和月球上那般难以理解。对所有人而言,我什么都不是。然而,假如明天我扔一枚炸弹,或杀死巴尔素特,我将变成一切事物,变成一个存在的人,一个让好几代律师为他的判罚、监禁和理论劳碌的人。我,我这个什么都不是的人,在一夜之间让警察、秘书、记者、律师、检察官、狱警和警车为我奔波。人们不再把我当作倒霉蛋,而是一个反社会的人,一个应该被隔离起来的敌人。真奇怪啊!然而,只有罪行才能确认我的存在,如同只有罪恶才能确认人类在地球上的存在。我将成为那个可预见且让人害怕的、被刑法制约的埃尔多萨因,而在世界上成千上万个匿名的埃尔多萨因之中,我是另一个埃尔多萨因,我是(并且一直都会是)那个真正的埃尔多萨因。事实上,这一切太奇怪了。但尽管如此,黑暗确实存在,而那个男人的灵魂也非常悲哀,无限悲哀。但生活不应该是那样。内心的感受告诉我生活不应该是那样。假如我发现了生活为什么不应该是那样的原因,那么我将扎破自己,像气球一样,让谎言的空气都泄掉,我将成为一个崭新的人,像最初创造世界的上帝那般强壮有力。这让我想到另一个问题:到底要不要去见‘占星家’?他看到我又来了会说什么?也许他在等待着我。和我自己一样,他对我而言也是个谜。的确是那样。他和我一样,知道该往哪儿去。秘密社会。对他而言,整个社会都可以被概括为这四个字:秘密社会。另一个恶魔。这是怎样的一群人啊!巴尔素特、埃尔格塔、‘皮条客’和我……刻意想要把这些人都聚在一起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啊。况且,还有那个怀孕的瞎女人。见了鬼了!”
车站的保安第二次从埃尔多萨因面前走过。雷莫明白自己引起了对方的注意,于是,他站起来,朝“占星家”的家走去。那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电弧照亮着路口繁茂的枝叶。从某栋屋子传出钢琴的乐声,他越往前走,心越来越紧缩,每栋屋子门前的车库都停着一辆小轿车,透过在阴影中冷却下来的屋墙瞥见的幸福景象让他感到痛苦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