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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灵魂(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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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真像个孩子!……好了,”伊波丽塔把胸口的衣领拉拢,继续说,“我像从前一样,整天工作,然而工作越来越让我感到奇怪……我想说的是,当我拖地或整理床铺的时候,我的思绪既遥远,又深深扎根于体内,有时候我会觉得要是想法变大,会在皮肤发生爆炸。但问题依然没有得到解决。我写信给一间书店,询问是否有关于如何卖身的手册,但却没有得到答复,直到有一天,我决定去咨询律师。我跑到法院所在的街区,走过许多条街,一个一个门牌地看过去,最终,我在洪卡尔街一幢奢华的建筑前停下了脚步。在与门卫交谈后,他带我去见了一名法律学博士。我对那一幕记忆犹新。那是一个消瘦、严肃的男人,带着一副邪恶土匪的模样,但微笑起来却像个孩子。后来我想了想,觉得那个男人一定受过很多苦。”

伊波丽塔缓缓地吸了一口马黛茶,接着,她转过身,说道:

“这里怎么这么热啊!可以开一点儿窗户吗?”

埃尔多萨因把窗户打开了一点儿。外面依然下着雨。伊波丽塔继续说:

“我不动声色地对他说:‘博士,我来见您是因为我想知道一个女人该如何卖身。’对方惊愕地看着我。他想了想,对我说:‘您为什么会提出这个问题?’我把我的想法娓娓道来,他专注地聆听着,皱着眉头,琢磨我说的话。最终,他说道:‘对女人而言,卖身就是发生没有爱情、以赚钱为目的的性行为。’也就是说,我重复他的回答,女人能通过卖身来解放身体……获得自由。”

“您真是这样对他说的?”

“是的。”

“太了不起了!”

“为什么?”

“然后呢?”

“我甚至都没有跟他告别,就离开了。我很开心,我从没像那天那么开心过。卖身,埃尔多萨因,卖身即是解放身体,拥有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自由。我太开心了,于是当一个俊俏的年轻男人在路上向我求欢时,我就跟他走了。”

“然后呢?”

“真是出人意料!当那个男人……我跟您说了,是个俊俏的年轻人,当他获得满足后,便像一头被斧头砍了一刀的牛那样倒下了。我最初以为他一定是病了……我从没想过会是那样。然而,当他告诉我所有男人都是那样时,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所以,看起来健壮如牛的男人们……好了,说回来,您记得那个置身于黄金屋的小偷的故事吗?在那一刻,我,一个女佣,即是那个置身于黄金屋的小偷。我意识到世界是我的……后来,在开始卖淫以前,我决定先学习相关的知识……是的,别这样惊讶地看着我,我什么书都读过……通过读小说,我得出了这么个结论:男人会给予有文化的女人额外的宠爱……不知道您听明白了吗……我的意思是,文化是让商品增值的伪装。”

“您在宠爱中找到快感了吗?”

“没有……但回到我刚才说的:我什么书都读过。”

这个意志坚定的女人让埃尔多萨因动容,他温柔地说:

“您可以把手给我吗?”

她严肃地把手伸向他。

埃尔多萨因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随后把它放在嘴边,她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但雷莫突然想起了那个被囚禁的犯人,此刻囚犯应该在马厩里醒来了,但这也无法驱散将他催眠的温柔,他说:

“您瞧,如果您……如果您现在让我杀死自己,我也会高兴地照做。”

她透过红色的睫毛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我是认真的。明天……今天……最好……您来要求我杀死自己吧……您不觉得有些人还是离开这世界比较好吗?”

“不觉得……不应该这样。”

“即使他们犯了罪?”

“谁能够审判他人?”

“那我们没必要继续这个话题了。”

他再一次沉默地吸吮着马黛茶。埃尔多萨因突然发觉许多事物是如此温柔。他看着她,说道:

“您真是个不一般的精灵!”

她露出高兴的微笑,而他的灵魂则感到十分欢愉。

“我再放点儿茶叶?”

“好啊。”

伊波丽塔突然严肃地看着他。

“您的灵魂怎么会是这样?”

埃尔多萨因本想跟她聊聊他的痛苦,但羞愧阻止了他,他说道:

“我不知道……我常常想到纯洁……我本想做个纯洁的人,”他兴奋地继续说道,“很多时候,我因自己不是个纯洁的人而感到悲哀。为什么?我不知道。但您可以想象一个拥有纯洁灵魂的人第一次陷入爱河……而且每个人都是如此?您可以想象一个纯洁的女人和一个纯洁的男人之间的爱情会是多么伟大吗?他们在把自己交付给对方之前,会杀死对方……也许不;也许她会把自己交付给他……然后,他们会一起自杀,因为他们明白,没有了希望的生活毫无意义。”

“然而,您说的情况根本不可能发生。”

“但它确实存在。您没瞧见有多少店主和女裁缝一起自杀吗?他们深深相爱……但他们无法结婚……他们去旅馆……她把自己交付给他,然后一起自杀。”

“是的,但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也许吧。”

“您昨天在哪儿吃的晚饭?”

埃尔多萨因提起埃斯皮拉一家,说起他们陷入的困境。

“他们为什么不出去工作?”

“哪儿来的工作?他们找了又找,却什么工作也找不到。真可怕。我注意到,贫困甚至摧毁了他们活下去的欲望。聋子艾乌斯塔奎奥的数学天赋极高……他精通多位数的计算;但这对他而言并没有什么用。他还能背诵《堂吉诃德》……但他的理解力可能有些问题……举个例子吧:他十六岁的时候,家人让他去买茶叶,他不是去杂货店而是跑去了药房。之后,他解释说,茶叶是一种药材……植物学就是这么教的。”

“他缺乏常识。”

“对呀。而且他还是个认真的赌徒……为了解开一个谜题他可以连饭也不吃,只要手里有几分钱他就会跑去糖果店买好多好多甜食来吃。”

“听起来真是个怪人!”

“相反,埃米利奥则是个好孩子。他相信……他是这么对我说的,他相信他们那种奇怪的慵懒状态是遗传而来的,并且那个想法支配着他的生活:他像乌龟一样行动缓慢。他可以花两个小时的时间来穿衣服,仿佛他所有的行为都带着一种超乎寻常的优柔寡断。”

“那两个姐妹呢?”

“可怜的两姐妹竭尽所能……做针线活……其中一个在朋友家照顾一个患脑积水的男孩,他的脑袋比哈密瓜还要大。”

“真可怕!”

“我无法理解他们是如何习惯那一切的。正因如此,在拜访了他们之后,我感到非常有必要给他们一点儿希望……由于我能说会道,于是他们相信了我。他们全身心投入铜铸玫瑰花的制作中。”

“那是什么?”

埃尔多萨因跟她解释了他在发明方面的想法。最开始是在他刚结婚后不久,他想着发明点儿什么来致富。在那些夜晚,他的想象里充满了非同寻常的机器、转动着润滑齿轮的机械装置……

“所以您是个发明家?……”

“不……现在不是了……但在那个时候发明对我很重要。有一段时间我非常饥渴……对钱的极度饥渴……也许那时候的我有些疯狂……现在,我跟埃斯皮拉一家讲铜铸玫瑰花的事,并不是因为我对经济收益感兴趣,而是想让他们看到希望,想亲眼看见可怜的女孩们梦想着能穿上丝绸连衣裙,能找到一个像模像样的男朋友,能拥有一辆轿车停在她们永远不会拥有的别墅门前。此刻,我十分确定他们相信了我所说的每一个字。”

“您一直都是这样吗?”

“不,只是有时候。难道您有时候不会想要做点善事吗?我想起了另一件事。我之所以跟您说这件事,是因为刚才您问我我的灵魂是什么样的。我想起来了。那是一年前。在一个星期六,凌晨两点。我记得自己当时很悲伤,走进了一间妓院。大厅里满是等候的人。突然,房间的门被打开,出现了一个女人……您想象一下……一个十六岁女孩圆圆的脸蛋儿……天蓝色的眼睛和少女般的笑容。她裹着绿色的睡袍,身材高挑……但她却长着一张少女般的脸蛋……她看了看周围……但已经来不及了;一个嘴唇乌黑、高大可怕的黑人站了起来,于是,让我们所有人都一度抱有憧憬的她在老鸨的怒视下悲哀地退回到房间里。”

埃尔多萨因暂停了一刻,然后,他用更清晰缓慢的声音接着说道:

“要知道……在妓院里等待是一件非常令人难堪的事。没有比在那里更悲哀的时刻了,周围满是苍白的脸庞,试图用虚伪且回避的笑容来掩饰可怕的性欲。还有更让人蒙羞的……很难描述……但时间在耳畔流逝,而你却不可避免地听见房间里面床的嘎吱声,接着是一阵沉默,再然后,是脸盆的声音……然而,在其他人抢走黑人的座位之前,我站起身来,在他的座位坐下。我心跳剧烈地等待着,她一出现在门口,我就站了起来。”

“通常都是那样……一个接一个。”

“我站起身来,走了进去,门再一次关上了。我把钱放在脸盆架上面,当她解开睡袍时,我一把握住她的胳膊,对她说:‘不,我不是来和你上床的。’”

此刻,埃尔多萨因的声音变得激动起来。

“她看着我,脑子里一定在怀疑我是个变态,而我则严肃地看着她,相信我,我很动容,对她说:‘你瞧,我进来是因为你让我感到难过。’此刻,我们俩坐在一个带金边镜子的梳妆台旁,她少女般的脸蛋严肃地审视着我。我记得多么清楚!……仿佛就在眼前。我对她说:‘是的,你让我感到难过。我知道你每个月赚两三千比索……知道有些家庭假若能拥有你挥霍在皮鞋上的钱就心满意足了……我都知道……但看着你如何摧毁自己的美丽,我感到很难过,非常难过。’她沉默地看着我,但我身上并没有酒气。‘于是我想到……当那个黑人一走进房间,我就想到,我要给你留下一个美丽的回忆……我能想到的能给你留下的最美丽的回忆就是这个……进来却不碰你……你将会永远记得我的行为。’在我说话的同时,她的袍子敞开了,乳房露了出来,而在她跷起的大腿上……突然,她从镜子里发现了这一切,于是匆忙将裙摆拉到膝盖下面,并拉拢了领口。她的这番动作带给我一种奇怪的感受……她看着我,一言不发……谁知道她在想什么呢……忽然,老鸨用指头轻轻敲门,她惊慌地看向门的方向,然后把脸转向我……她盯着我看了一阵子……站起身……拿起那五个比索,试图把它们塞进了我的口袋,同时说道:‘你别再来了,否则我会让门卫把你赶走。’我们俩都站着……我正要从另一道门走出去,突然,我们四目相对,我感到她的胳膊绕在我的脖子上……她看着我的眼睛,亲吻了我的嘴……我不知该如何描述那个吻!……她用手抚过我的额头,当我走到门槛时,她在身后说道:‘再见了,高尚的男人。’”

“您没再回去过?”

“没,但我一直憧憬着某天能再次遇见她……不知道会是在哪儿,但她(露西安娜)永远不会忘记我。时间会流逝,她会游走在最恶劣的妓院之间……她会变得丑恶可憎……然而,我会像我所希望的那样,永远留在她的心中,成为她生命中最美丽的回忆。”

雨水敲打在房门的玻璃和庭院的瓷砖上。埃尔多萨因慢慢吸着马黛茶。

伊波丽塔站起来,走向窗边,对着黑暗的庭院看了一会儿。然后她转过身,说道:

“知道吗,您是个奇怪的男人?”

埃尔多萨因想了一会儿。

“我对您说的都是真话……我不知道我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但是,您要相信我,能否成为一个好男人不是我可以决定的。有一些黑暗的势力将我扭曲……把我往下拉。”

“现在呢?”

“现在我要做一项实验。我遇见了一个令人钦佩的人,他深信谎言是人类幸福的基石,我决定跟随他。”

“那样做让您幸福吗?”

“不……从很久前起我就感到自己再也不会获得幸福。”

“但您相信爱情吗?”

“谈这个有什么用?!”然而,他突然明白了自己前面东拉西扯了这么多的动机是什么,于是说道,“假如明天……我是指随便某一天……假如某一天您得知我杀了一个人,您会怎么看我?”

已经坐下的伊波丽塔缓缓抬起头,把它放在沙发的靠背上,透过红色的睫毛冷冷地看着他,说道:

“我会觉得您是个万分不幸的人。”

埃尔多萨因站了起来,把烧水壶、茶叶和茶杯放进柜子的抽屉里。伊波丽塔对他说:

“过来……躺在我脚边。”

一阵巨大的甜蜜将他侵袭。

他坐在地毯上,靠着她的腿,头枕在她的膝盖上,伊波丽塔闭上了眼睛。

埃尔多萨因感到很舒服。他靠在女人的膝头,她的体温穿过布料,温暖他的脸颊。在他看来,那情形非常自然:正如他一直所追寻的那样,生活被赋予了电影的质感;他从没想过僵硬地坐在沙发上的伊波丽塔会觉得他是个懦弱且多愁善感的男人……在时钟嘀嗒的间歇里,一滴声音像水滴一样,落在空房间的寂静之中。伊波丽塔对自己说:

“他一辈子都只知道抱怨和受罪。这样一个人对我有什么用呢?我还得养他。我猜那个铜铸玫瑰花不过是个垃圾。哪个女人会在帽子上佩戴金属做的装饰?既重,还会变黑!然而,所有男人都是这样。懦弱的男人,聪明但却没用;其他的呢,则粗鲁又乏味。我还没遇见过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男人,或是一个独裁者。他们真是可悲。”

每当现实生活将被她的想象精美妆点的幻影撕得粉碎,她就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她可以把那些幻影一个一个都数出来。那个整天喷着香水、呆板严厉的傀儡,在工作时总是一副装腔作势的沉默派头,私底下却是个好色之徒;那个有礼貌的小个子,总是一副彬彬有礼、谨慎理智的模样,却拥有无可救药的恶习;另一个,像车夫一般鲁莽,像牛一般强壮,却比小男孩还要笨拙……他们所有人都经过她的眼前,都被同一个无法遏制的欲望挑动,都曾在她裸露的膝间失去了理智;而她一边应付着他们的咸猪手以及让那些悲哀的木偶身体变僵硬的转瞬即逝的欲望,一边想着生活多么艰辛,犹如沙漠中的干涸。

“生活就是那样。饥饿、性欲和金钱是男人唯一的动力。生活就是那样。”

她在痛苦中对自己说,唯一让她真正感兴趣的人是药剂师,他至少可以在某些时刻将自己从对肉欲的索求中拉出来,但可怕的赌博消磨了他的意志,此刻的他比其他的木偶粉身碎骨得更加彻底。

她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啊!过去,当她还是个贫穷的女佣时,她想到自己永远都不会有钱,不会拥有一栋美丽的房子,更不会有漂亮的家具和发亮的餐具……没有可能变得富有让她非常悲哀,正如今天,当她明白与她上床的男人中谁也不会拥有成为独裁者或新世界的统治者的魄力时,她亦是同样地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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