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米泽尔(1/2)
是凡登纳贝尔让他们注意到母牛的。凡登纳贝尔整天都在做乘法运算。自从他学了乘法之后,他就不做别的,只是在书的页边上,在脏脏的纸条上做乘法练习,一大早趁着第一道曙光开始,晚上还坐在院子里的路灯下做个没完。在时不时能找到小坨白色兔子屎的地方都可以找到小纸团,要是把它们展开,就能看到凡登纳贝尔的乘法运算;如果在他做计算的时候有人干扰他,他就会暴跳如雷,但很快又会埋头捯饬他那些匆忙而潦草地写下来的、邋里邋遢的、显示铅笔灰色的数字,点号和等线,用乘法算出一些土豆和鞋带的总数。
在学校郊游的时候,他试着用心算来做一切可能的乘法练习,但是并不成功。
“你看,”凡登纳贝尔说,“那边的那头母牛。”
“怎么了?”
“你没看到吗,那边有头母牛?”
路易斯马上就看出来了,那是死了的母牛玛丽亚。当然并不真的是它,而是草地上几头棕红色庞然大物中间立着的一头白色母牛,贝克朗用黑色颜料在它身上胡乱涂了个圈,表示对母牛玛丽亚的哀悼和纪念。
“真是个疯子。”
“他为什么不把它整个都涂黑呢?”
“他颜料不够用了。”路易斯说。
他们爆笑了起来,那些号称自己是使徒的霍屯督人。路易斯也笑了。“不,”他随后说,“我是开玩笑的。真正的原因是,这是双重哀悼。一个是弗拉芒式的,用黑色;一个是中国式的,因为在中国白色才表示悼念。”这个解释他们觉得太牵强,都没有笑。
“这是一头荷兰母牛,没啥别的。”比特贝尔说。那头母牛朝路易斯走过来。
一般来说,学校郊游都是走到玛尔科格姆的边界处,走到盖维尔特医生的别墅所在的那个小山丘。盖维尔特医生想凭宣传做哈尔贝克的市长。没有哪个病重的人会找他治病。比特贝尔的父亲去年在纽伦堡参加了泽佩林菲尔德集会 [49] ,那里有上千人举火炬游行,走过他们伟大元首的身边。据他说,盖维尔特医生不久就会在弗拉芒的民族主义者那里得到点小教训。他会在某天晚上遭到一顿棍棒,砸坏他与全民为敌的嘴巴。“我们警告过他,”比特贝尔说,“但他还是继续胡来。等我们好好跟他算过账,他就可以给自己看病了。这位医生先生。”
但是这一次的郊游在山丘前就结束了,因为小家伙们太累,走得拖拖拉拉,有的干脆就坐到一边去了。勇布鲁德和鲍威尔斯必须一次又一次把他们举起来,拽着往前走。小家伙们哭哭闹闹,大小伙儿们学他们的样儿,草地上尽是叫嚷哭号声,修女亚当的咒骂声。
母牛朝路易斯,这个杀死母牛玛丽亚的凶手,走过来,因为他拒绝帮助贝克朗。她皮毛上毛茸茸的白色变成了灰色,尽管没有云遮住太阳。这头动物点点头又摇摇头:“不,不。”现在母牛转过身,把后身对着路易斯,两条后腿大张开,前腿跪下,哞哞叫着。屁股连同粘在她皮毛上的那些形状规则的平滑痂皮都直直立着。那些红白相间的母牛站在远处望着这边。母牛扭过头来看路易斯,白色的睫毛忽闪忽闪眨着。
“玛丽。”路易斯轻声说。
母牛抬起了尾巴,下面的屁股和沾有秽物的窄缝左右两瓣都扩展开来,变成了紫罗兰色,肿胀起来,就像是从里面吹鼓起来了似的,尿泡和内皮都翻到外面来。一个红色的肉团在往外挤,是一个被挤压的布满血迹的婴孩脸蛋,带着三层下巴、塞得满满的圆鼓鼓的脸颊和肿了的眼皮眼睑之间沥青一样黑的葡萄干眼睛,这眼睛刚亮起立刻又熄灭了。母牛躺下来,把这显灵的形象埋进自己的侧腹里。
“你看到了吗?”
“看到什么?”冬迭南边问边扯了扯自己那支又大又红的犯病的耳朵。
“母牛身体里的东西。”
“什么东西啊?”
“一个孩子。”
“一头犊子?”
“一个孩子。”
“塞涅夫,”修女亚当用严厉的声调说,“来帮帮小的们。不然我们祷告的时间就太迟了。”
在祷告之后,天色也渐暗了,路易斯平静下来,他为他看到的东西找到了许多解释。
“我看到了米泽尔的女王。”他对弗里格说。
“她是什么样子?”
“就像蚁后那样比一只蚂蚁大上一百倍,像这样……”
“蜜蜂才会是那样的,你这头笨牛。”
“她有一张像婴儿一样的脸。我相信我教父出生的时候也是那个样子,那是在1880年左右吧。”
“那她都干啥了?”
“当她看到我的时候,她立刻命令那头母牛说,把她再藏起来,藏在她的……”他不敢说出来。“她的屁眼里。”“也就是说,在她现身的时候……”他的嗓音突然高起来。
“在她显灵的时候……”他顿了顿,因为看到了弗里格脸上怀疑的表情,不过还是继续说了下去,“米泽尔们请她显灵……”
“在一头奶牛的屁股里?”
“那是神圣的母牛玛丽亚。”
弗里格叹着气走进了休闲活动室,其他使徒正在里面画画。画的是房子。是为了以后做准备,万一他们那时候要回到人间呢。他们会回到人间的,因为解放之日已经在望了。他们不可以赖到他们在寄宿学校的盛大的受圣餐仪式之后,除非主教颁布了特殊许可。就像他对莫特尔曼斯做过的那样,他那时候嘴上都长出了第一丛胡须了。路易斯自己有一次还抓到过被鼻涕浸软了的软毛。莫特尔曼斯多亏了他叔叔,一个主教教堂成员的周旋,才能留下来,因为他的鳏夫父亲没法照料他。但是有一天他突然毫无缘由地消失了。为什么消失,消失去了哪儿,修女们都不愿提。
在莫特尔曼斯不明不白地消失之后,他唯一的存活信号就是比特贝尔收到的一张装在没有寄信人的信封里的遗照。去世的是卡米埃尔·凡·隆索尔阁下,比利时属刚果和列奥波尔特城的第一位圣徒级助理牧师,1938年11月14日死在了那儿的博马教区。在印刷文章下有用快化掉的蓝墨水写的,这不可能是别的,一定就是指的马塞尔·莫特尔曼斯。 [50]
使徒画的房子什么样的形式都有。弗里格的是弯弯曲曲的,因为他画不出直线来;所有的都是波浪状的、弧线的、螺旋形的。房子轮廓也是这样。比特贝尔偏爱高大的房间,他的房子看上去就像主教大教堂,在每一个房间的角落里都有梯子,好让住在里面的人能擦到窗子的上半部分。冬迭南画的是茅屋、草屋,墙上满满的都是装饰,大部分都是十字形的。路易斯画的是层层叠叠套起来的盒子、方块和圆锥,每一个房间都可以住进很多孩子的家庭。荷辛斯尤其热衷于鞋子形状的乡间楼房;他的房子中有一幢的外形是意大利靴子。
一张张素描纸上,一层层的冷杉树,望不到头的房梁和门楼乱局,散落四处的窥视孔,高煤炉、小庭园、厕所,用来做监狱的摇摇欲坠的小塔楼,有通道连接厨房的祈祷室。大多数情况下,在这些画儿的右上角都有一个圆圆的太阳,带着能穿透墙壁的射线,而左上角写着zheg。上帝的最高荣耀。
路易斯没有告诉任何人,他有时候也会偷偷画坏房子。从学校往瓦勒方向走,那座房子在小树林的左边边缘上。一旦孩子们的队伍到了那块高地,带队的修女就会指着另一边说,“啊,看哪,那边的鸽子!”——“呸,砖窑里冒出了什么烟啊!”——“噢,多么可爱的一只小山羊!”然后修女就会检查一下,是不是所有学生都往这个方向看,这样走上二十步,直到白杨树挡住了看坏房子的视线。坏房子被涂成米黄色,上面有带涡卷花纹的红色字母“泰坦尼克 ”。它有乳白毛玻璃的窗户,据说在太阳达到一定位置的时候,能看到那后面有一个身着白衣的女人。这个女人接待许多旅行的人,为了单单一杯水向他们收取五十法郎。路易斯画出了屋子正面,墙上字母,第二层楼上的镶边窗帘,一个有六把沙发椅围着一张矮桌的房间,但是总是画不对透视角度。那个穿白衣的人形他也总是画不好。但是他已经在另一张纸上画出了这个女人,胳膊上抱着一只腊肠犬;有些细节他是从一幅善良牧人与绵羊的画里照描下来的。但是当他用一支瑞士造的卡达牌铅笔画衣服褶皱的阴影时,他突然满头冒汗。上帝在看你,他把画儿揉碎了,连着三天都注意看他的右手会不会从指尖开始腐烂。这样的事儿并没发生,于是他便用钢笔尖在大拇指和食指之间的软皮肤上画出了一个十字,往里填进了墨水。
坏房子里收容坏人,但是这些人来了又走;唯一一个一直留在那儿的就是穿白衣的抹大拉的马利亚,她为耶稣洗脚,又用自己丰盛的红头发把脚擦干。有一段时间,使徒们相信,莫特尔曼斯在出逃之后最初几天是躲在坏房子里的,在那里犯了罪孽,但女主人后来把他从这个坏庙堂赶出来,因为他的罪孽就连最有罪的访客都为之惊吓。但他们之后又改变了看法,因为要成为出众的罪人的话,莫特尔曼斯太小家子气了。路易斯认为他死在了一个遥远的国家里,比如在蒂罗尔 [51] 的边界处:莫特尔曼斯跑到一块萝卜地上,一架德国双翼飞机从空中看到了他,就采取了低空飞行,紧贴着他头顶咆哮而过。莫特尔曼斯吓得不行,绊倒在一块碎礁石上,太阳穴撞到了一块大石头,脑浆从耳朵里流了出来。
我们本来可以预见到的,本来必须预见到的。莫特尔曼斯有什么地方就不对劲。他忍受不了寄宿学校的空气和从清砖墙里、从窗框脱落的颜色里吹出来的灰尘。他不是脸上不知什么时候起过疱,那些疱看起来像是藏起来的钱币吗?还是修女服的气味?还是米泽尔的第一次(别人看不见的)显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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