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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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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进入七月后,良多又被工作弄得手忙脚乱。受挫的项目虽然重建了,结果他又发现结构上存在重大失误,为了处理失误又是一番焦头烂额。自然而然,周六和周日他都是从早忙到晚。

理所当然,良多也就完全没工夫插手交换留宿的事。一回到家,他发现睡在床上的不是庆多,而是琉晴,有时候还被吓一跳。

交换留宿的最后一个周六,良多也不得不去上班。出门前他跟绿说晚上会早些回来,结果回到家时已经过了晚上八点了。不过,工作总算有点要稳定下来的苗头了。

良多打开锁,静静地推开门。他的内心隐隐期待着,尽管时间还早,但最好两人都已经睡了。随着“交换”的日子日渐逼近,绿越发冷淡了。

客厅的灯已经关了,刚想着他们是不是都睡了,良多却听到了说话的声音。

黑漆漆的房间里,绿正独自开心地说着话。

那一瞬间,良多怀疑绿的精神是不是不正常了。

然而,她只不过是用手机在跟谁聊天罢了。

良多打开了起居室的灯。

“我回来了。”

绿穿着家居服,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手里拿着一根编织棒,大概是一边织毛线一边打电话吧。

“啊,他回来了。帮了大忙了。嗯,谢谢啦。”

绿挂了电话,跟良多说了句“欢迎回家”,但并没想要站起身。

“琉晴呢?”

“在洗澡。”

看了看挂钟,绿自言自语着:“啊,已经这个时间了。”但她依旧坐在地毯上没有动身。

良多在心中暗道,把孩子丢进浴缸就自顾自打电话,万一发生事故可怎么办。不过他也明白,一旦指责,定会惹得绿发怒。“对不住了。什么都交给你,明天已经想办法把时间空出来了。”

良多本想讨好一下绿,却被打断了。

“没什么,反正一直都是这样,没关系的。”

语气轻松,却是绿迄今为止从不会说出口的挖苦。

“在跟谁说话?”

良多一问,绿回答是“由佳里”,然后笑了起来。

“她说,雄大先生说过了五十岁想去开个冲浪用具店,但其实他根本就不会冲浪。”

绿说着开心地哈哈大笑起来。

“稍微保持点距离比较好吧?”

良多的话让绿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冰冷的双眼紧盯着良多。

“女人之间有各种信息必须交流。不过你是不会明白的。”

拿“女人之间”做盾牌来堵良多的嘴,绿在含沙射影。她之前从来没这么干过。

不仅如此,绿还一边死死盯着良多的眼睛,一边拿着编织棒戳向地毯,不只戳一下,而是,一下又一下,一下又一下,反反复复。

“你……”

良多掩饰不住内心的慌乱,他接着说:

“今天,铃本打来电话,听说那个护士被人寄了好几封骚扰信,不会是你吧?”

绿沉默着,把编织棒戳向地毯。

“喂。”

“受这点罪也是她应得的吧。”

“就算做这些事……”

绿把编织棒扔在沙发上,站起身来。

“好吧,该准备晚餐了。”

她用出奇轻快的声音说着,朝厨房走去。

有什么东西开始疯狂了,良多只觉得浑身战栗。

第二天午后,良多开车朝群马驶去。中途,他下了首都高速公路,绕了个道。

良多想要消除昨晚感受到的战栗。他一夜无眠,想到的就是这栋建筑。

这是前年良多经手的一个项目,面朝海滨,汇集了电影院、音乐厅和天文馆,是一座复合型娱乐设施。作为娱乐设施的娱乐核心,在那座十五层的巨型大楼上有一个瞭望室。这瞭望室成了一个象征意义的存在,看起来像是狮子的头。

“这是叔叔建的大楼。”

下了车,良多朝琉晴炫耀道。良多想到要给琉晴看这座大楼的时候,脑子里闪现的是雄大修好的那个机器人玩具。

良多心想,若是琉晴能开心起来,绿或许能变得更积极一些吧。他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哦——”

琉晴看着大楼并没表现出多大的兴趣。

良多看了看车里。绿根本没想下车,瞧都没想瞧大楼一眼。

“那个瞭望室看起来像不像狮子的脸?”

良多没再管绿,向琉晴问道。

“没有,不像。”

“那,你觉得那个建筑物要多少钱才能建起来?”

“不知道。”

“四千亿日元。”

“我不懂啦。”

琉晴完全不上道。

“那个,可是叔叔建的呢。”

良多又重复了同一句话。

“一个人?”

“不是,很多人。”

“哦——”

琉晴一脸无聊,似乎完全不感兴趣。

“算了,走吧。”

良多开始变得不耐烦起来。回到车里,一看后视镜,就撞上了绿那冰冷的眼神,他慌忙移开视线。

最后一个交换留宿在没有眼泪的淡然中结束了。大人们都在控制着自己的感情,不想在孩子们面前展露丑态。

随后,庆多开始了作为野野宫家孩子最后一周的生活。

周一是个节假日。良多的工作也告一段落,可以从清早开始休息一整天。这天是庆多的钢琴发表会。这应该是他最后一次发表会了吧。斋木家虽然也说会让庆多学弹钢琴,不过良多觉得不可能实现。

会场设在能容纳一百余人的小型公营音乐厅,占据宾客席位的全是些西装革履的夫妇。绿跟好几个熟人打了招呼,良多却并没见一个认识的面孔。

庆多是当天第二个表演的孩子。

然而庆多的演奏实在惨不忍睹,开头就卡住了,之后就一直是磕磕巴巴的。他有好几次弹错,指尖动作停顿,开始就备受挫折。但他并没就此停下,而是一次一次地重新演奏,可惜每次重弹还是弹错,就算是练习的时候也没这么糟糕过。

和父母一起听着演奏的几个孩子开始轻声地笑出来,为此挨了父母的训斥。

好不容易弹完最后一小节,会场被掌声充斥。这掌声就好像在表达好不容易从艰苦的修行中解脱出来的感激。

庆多结束演奏后回到了座位。良多本想笑脸相迎,但连他自己也知道自己脸上有多僵硬,甚至都没法勉强自己和庆多搭话。

“你很棒哦。”

一旁,绿紧紧地抱着庆多。

庆多偷偷观察着良多的神色。良多想挤出笑容来,却只是生硬地动了动脸上的肌肉。

三人坐在座位上听其他孩子的演奏。

良多被五岁的吉田亚香里演奏的《妖精之舞》震惊了。尽管是非常复杂的曲子,可这个身着红色裙子的亚香里却摆动着身子,全身合着旋律演奏着钢琴,有着动人心魄的感染力,叫人无法想象这是一个五岁的孩子在演奏。

演奏一结束,场内掌声雷动,赞叹之声不绝于耳。

“弹得真好啊。”

庆多佩服不已,一边拍手一边跟绿说。

“还真是呢。”

绿也一边拍着手一边回应。

“庆多,你就不觉得不甘心吗?”

良多的表情是僵硬的,明显的满脸不快。

“你若不想弹得更好,那继续弹下去也没什么意义。”

被良多一训斥,庆多不再拍手,神情悲伤,紧绷着身子一动不动。

见此情形,绿的愤怒到达了。

最近这段时间,因为频繁地交换留宿,庆多练习钢琴的时间极度缩减。不仅如此,他还被老师批评说练习的时候无法集中精力。

理由是显而易见的。什么都不知道地被送到不认识的人家留宿,庆多又背负了多大的心理压力呢?而某人对此竟毫无察觉,光看了一场发表会就自以为是的只会对孩子横加指责!

绿很想把心里所有的想法都一吐为快,但最终还是选择了委婉的措辞。

“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那样努力的。”

绿用低沉而锐利的声音说着,眼里含着悲痛。

“你这说得好像努力是错的似的。”

良多的声音也变得挑衅起来。

“我的意思是总有些人就算再想努力,也努力不了。”

绿一字一顿地挤出一句。这不单单是指庆多这件事,也是绿一直深深压抑的对良多的愤懑。

良多确实对自己十分严格。他也要求其他人如此。要求别人跟他一样,就像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不管其中有什么缘由,都不允许有任何松懈。否则前方等待的将不仅仅是训斥、责备,还有轻蔑。

对这些都视而不见地活下去才是幸福吧。然而,如今这种想法也不过是遥不可及的奢望。

绿用饱含怒火的双眼紧盯着良多。

良多却无法移开视线。他被那目光压倒了。

“庆多——”

绿抚摸着庆多的脑袋,充满了温柔和怜爱。

“庆多一定是像我了。”

如此猛烈的嘲讽,同时,也是绿的心声。抚养庆多的是自己,不是良多。

自那日之后的一周,良多持续加班,回到家已是深夜。良多用工作来逃避。他害怕面对绿的脸,而面对庆多又令他痛苦。但他自己是绝对不能承认的。他只是告诉他们:我很忙。他甚至不惜把下属的工作抢过来做,只为了消磨时间。

然而,不得不面对绿的时刻终究还是来了。

良多六点出了公司,太阳还有些晒,天气还有些热。

刚要去停车场,他被波留奈叫住了。她说工作也安定下来了,不如大家一起去喝一杯。

不如就去了吧。他动心了,只想忘掉一切,烂醉一场。他不想回家。

但还是拒绝了,他说家里还有事。

波留奈苦笑着说道:

“亏我还想请你喝一杯。”

良多也苦笑着拒绝了,便向停车场走去。

“睡了?”

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良多关掉平板电脑的电源。为了不跟绿面对面,他吃完饭就在用电脑工作。准确地说,只有一成是为了工作,剩下九成都是在网上闲逛。

绿在卧室里陪庆多睡下后,就走回了客厅。他便假装如平常一般,问了一句。

然而一看到绿的脸,他就后悔自己问出这句话。

绿的脸色苍白,双眼中泪光闪动。那双眼睛死死盯着良多。

“我都是按照你说的做的,结果,还是要放弃庆多。”

良多沉默着听着绿的话,自己也是有苦衷的。

“你说过的吧。你说‘交给我吧’,可是……骗子!”

面对越说越过分的绿,良多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那个是预料之外,我也……”

尽管已经是拼尽全力在虚张声势,然而良多还是得承认自己失败了。

如此丑恶的计划本就不可能会成功。绿已经没心思在这上面责怪他。问题在于这个计划的本质。

“你从一开始就决定好了。比起跟庆多共度的这六年时光,你选择了‘血缘’。”

绿的声讨让良多动摇了。她什么都知道。

“没这回事……”

良多大喊一声,想要占据上风。然而,绿打断了他的话。

“你还记得刚知道庆多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的时候,你说了什么吗?”

良多摆了摆手,制止绿说下去。

“我记得!”良多仿佛要吐出心中所有不快般地说道,“我问你,为什么没有察觉,我想把一切过错都推到你身上。但是,被调换的是七月三十一日,我也没有发现庆多被换了。那时候是我不对……”

良多站起来,一边道歉,一边靠近绿。

绿却从他的手边逃开,走到窗户旁。

“不对!不是这句话!”

绿没有看窗户玻璃对面的美好夜景,而是紧盯着映在玻璃上良多那因痛苦而扭曲的脸。

“你是这么说的,‘果然如此啊’。你说‘果然’,‘果然’是什么意思?”

是从那个律师那里回来的路上吗?那个时候就算是坚强的良多也受到了很大的冲击。因此那时的记忆仿佛蒙上了一层雾霭,模糊不清。他记得当时自己用很激烈的话语骂了人。但是,自己真的说过“果然如此啊”这种话吗?自己竟会说这样的话……

“你从一开始就不能接受,庆多不如你那般优秀,也没你那般强势,对不对?”

一语中的。不去上补习班就没法被录取的庆多、钢琴完全没长进的庆多、逃避跟其他人竞争的庆多……

良多整个人仿佛被冻住了一般,一动也不能动。

“只有那句话,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绿转过身,她的脸因为滚滚的泪水而扭曲变形,双目熊熊燃烧着良多从未见过的憎恨。

恐怕,这疯狂的齿轮再也无法回到正轨了。

一直呆站着的良多听到了这个家破碎的声音。

一片黑暗中有一个人在静静地听着两个人的对话。他睁着那双大大的眼睛,一动也不敢动地躺在床上。

第二天早上的餐桌变得比往日要热闹。当然,良多和绿之间并没有直接的对话,而是他们各自与庆多说话,以庆多为媒介来交谈。

对话中,良多问庆多,有没有想去玩的地方?庆多没有回答。在良多执拗地追问了好多遍后,他才小声说,哪里都不想去。

良多几乎半强迫地把庆多带去了公园。

上一次良多带庆多来这里玩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他想起来了,那时正是周日的中午之前,公园十分拥挤。游乐设施都被“强壮孩子”所霸占,庆多甚至没有胆量靠近那里。良多怂恿道“爸爸替你去说”,但庆多还是说“我想回家”。

大约是因为时间还早,今天的公园冷冷清清的。当然最主要是因为日晒太强。电视台都争相报道,今天一大早气温就超过了三十摄氏度,预感今年又将会是一个酷暑。

抵达公园时良多已经是汗流浃背。平时几乎没时间运动,也许是难得出汗的原因,他竟已经感到了一丝疲惫。

良多找到一个模拟地球仪形状的球形攀爬架坐了上去——庆多管它叫“旋转丛林”。

“我来推你。”

庆多说着便开始用力,使出吃奶的力气一推,攀爬架开始缓缓转动起来。

“真厉害啊。”

“1,2,3……”

庆多的脸涨得通红,一边数着数,开始加速转圈。

“好厉害呀。”

庆多飞快地看了一眼良多的脸,那脸上有着自豪又喜悦的神情。

庆多把攀爬架转到一定程度,说了句“预——备”,便也跳了上来。

看到他灵巧的动作,良多不由赞叹道:

“哦,厉害,厉害。”

庆多这回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但还是露出笑脸来。

“旋转丛林”一旋转起来,便有轻风拂面而来,叫人神清气爽。

良多拿起照相机。

“好,我要拍了哦,预——备。”

庆多大大方方地面朝镜头笑起来,还比了个“v”的手势。

“也给我用一下。”

这是全幅的大照相机,颇有些重量。小型照相机大概也是够用的,但比起便捷,良多更看中的是它的高性能。

良多把照相机递给庆多。照相机对庆多来说还是太重,还不能好好端起来。以前也让他接触过几回,所以他知道快门的位置。庆多笨拙地拿着照相机,把手指放在快门的位置后,把镜头对准良多的脸,按下了快门。他按的时候晃动了,照片可能会有些虚。

良多想起买这个照相机时的情形。那是距离庆多预产期一周前的时候,工作正是忙碌的高峰期,就算自己想动身去购买也根本抽不出时间来。那时他还处于副手的位置,杂活也都交在自己的身上,实在是一分一秒都不舍得浪费。即便如此,良多还是利用午休的时间,跑到公司旁边的大型电器店去买了回来。

也就是说,这个照相机是为庆多而买的。

“这个照相机,就送给庆多了。”

庆多似乎被良多的这个提议给吓了一跳。他看看照相机,又看看良多。然后,他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想要吗?”

“嗯,不想要。”

这是良多第一次见到庆多如此清晰干脆地给出答案。

“是吗?”

良多有些诧异地笑了笑,接过庆多递过来的照相机。

这天晚上吃的是炸鸡块。这是和庆多共度的最后一个夜晚,绿使出浑身解数做出来的炸鸡块,用的是带骨的鸡肉,还在骨头的部分加了些装饰。

炸鸡块装在一个大盘子里,堆成了一座小山。看一眼就知道,这分量即便三个人吃,也是无论如何都吃不完的。

庆多高兴极了。他难得地万分欢喜,将炸鸡块一个接一个地塞进嘴里,腮帮都鼓了起来。

看着这张脸,绿在心中默念,不要忘记这个味道。她祈祷着,但愿在庆多心中,无论是由佳里做的、还是高档餐厅做的,味道都比不过妈妈做的炸鸡块,一辈子都不要忘记!

然而,这些话她却绝不能说出口。除了把这份心意灌注在炸鸡块里,她无能为力。

炸鸡块还剩下三分之一,庆多、良多和绿都已饱了。

绿马上想到要把剩下的放进为明天河滩游玩准备的便当里,但又担心这么热的天装剩下的炸鸡块会导致食物中毒。于是,她改变主意明天一早再重新炸一些做便当。她恨不得马上就出去采购,因为附近那家味道很好的肉店马上就要关门了。可她刚准备起身,突又发觉连续两天都吃炸鸡块会不会吃腻。而且,或许明天由佳里也会带炸鸡块过来……

明天起,庆多就要变成斋木家的孩子了。

绿的脸顿时失去了血色。她的脸色苍白,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庆多。

“听好了,庆多。”

餐桌上,良多对庆多说。

庆多看向良多,嘴角还带着炸鸡块的油渍。

“去了那边的家,要管叔叔、阿姨叫爸爸、妈妈。就算是寂寞了也不能哭,不能打电话回来。说好了哦。”

良多的声音很严厉。

“任务?”

庆多小心翼翼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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