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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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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零年十月七日,我二十岁了。

我庆祝自己在纽约第一个生日的方式,可能跟你想象得一模一样:我跟舞女们一起出去疯玩了;我们跟一些花花公子上了床;我们喝了一排又一排鸡尾酒,而且都是别人付的钱;我们吵吵闹闹,玩得特别疯;转眼之间,我们就趁太阳升起之前往家赶了,感觉好像我们是在肮脏的船底积水里逆流而上似的。

我好像只睡了八分钟的样子,然后就被房间里一种极其异样的感觉唤醒了。有什么东西不太对劲。我还在宿醉,这是当然的——甚至很有可能我还处在酩酊大醉的状态——即便如此,那感觉也怪怪的。我伸手去够西莉亚,想看看她是否在我身边。我的手划过了她那熟悉的肉体。所以说这边的情况一切正常。

除了我闻到的烟味。

烟斗散发出的烟味。

我坐起身来,可我的头立马就后悔做了这个决定。我躺回枕头上,鼓足勇气吸了几口气,因让我的脑袋遭此侵犯而向它道了歉,然后又试了一次,这次起得更缓一些,也更毕恭毕敬一些。

当我的眼睛适应了昏暗的晨光之后,我看到有一个人坐在房间另一头的椅子上。一个男人。他抽着烟斗,看着我们。

难道西莉亚把谁带回家了吗?难道是我 带回来的?

我慌张得直犯恶心。我和西莉亚是很放荡,这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但我一直很尊重佩格(或者说我很害怕奥利芙,这个更接近实情),不会让男人进我们在莉莉剧院楼上的卧室的。这是怎么回事?

“你能想象我有多高兴吗,”说着那个陌生人又给自己点上了烟,“回家以后发现两个姑娘躺在我的床上!而且你们两个都这么漂亮。这就好像我本想去冰柜里拿牛奶,结果却找到了一瓶香槟。准确地说,是两 瓶香槟。”

我的脑袋还是没反应过来。

然后,突然间,它反应过来了。

“比利姑父?”我问道。

“哦,你是我侄女 吗?”那男人大笑了起来,“妈的。这极大地限制了我们的可能性啊。你叫什么,宝贝?”

“我叫薇薇安·莫里斯。”

“哦……”他说,“这下说得通了。你的确 是我侄女。真让人沮丧啊。我猜如果我糟蹋了你的话,你家里人是不会同意的。如果我糟蹋了你,连我自己可能都会看不过去的——老了以后我都开始讲道德了。哎,哎。另一位也是我的侄女吗?希望不是。她看着不像任何人的侄女。”

“这个是西莉亚,”我边说边指了指西莉亚那具不省人事的美丽躯体,“她是我的朋友。”

“你极其特别 的朋友,”比利饶有兴致地说道,“如果要从你们睡觉的习惯来判断的话。你好前卫啊,薇薇安!我真心赞同这件事。别担心,我不会告诉你父母的。虽然我很确定如果他们发现了这件事,会想方设法怪罪到我头上来的。”

我结巴了起来:“很抱歉……”

我不确定这句话该怎么往下说。很抱歉霸占了你的套房?很抱歉霸占了你的床?很抱歉我们把还没干的长筒袜挂在你的壁炉上晾?很抱歉我们橘黄色的妆蹭脏了你雪白的地毯?

“嗨,没事的。我又不住这儿。莉莉剧院是佩格的宝贝,不是我的。我每次都住在瑞克网球俱乐部 里。我从来没拖欠过会员费,虽然天知道那地方贵得很。那里更安静一些,而且在那儿我不用向奥利芙汇报。”

“但这是你的房间啊。”

“只是名义上的,都是因为你佩格姑姑好心。我今天早上过来只是为了拿我的打字机。说到这个问题,它似乎不见了。”

“我把它放到存放毛巾被罩的那个柜子里去了,在外面的走廊里。”

“是吗?行吧,你倒是挺不见外的,丫头。”

“很抱歉——”我刚要说话,他就又打断了我。

“我开玩笑的。你可以待在这里。反正我也不怎么来纽约。我不喜欢这里的气候。一来这儿我嗓子就发干。而且穿着你最好的白鞋来这座城市就全毁了。”

我有很多问题,但我的嘴很干,口气很重,被杜松子酒泡过的脑袋也晕晕乎乎的,嗡嗡直响,一个问题都问不出来。比利姑父在这里做什么?是谁让他进来的?为什么这个点儿他穿着晚礼服?我穿着什么?很明显除了衬裙之外我什么都没穿 —— 这衬裙甚至都不是我自己的,而是西莉亚的。所以她穿着什么呢?我的裙子去哪儿了?

“好了,我在这儿玩够了,”比利说道,“小小地幻想了一下天使睡在我床上的场景。但既然现在我知道了我是你的监护人 ,我就不打扰你了,我去看看能不能在这个地方找点咖啡喝。看你的样子,你也得喝点咖啡了,丫头。我想说——我真的 希望你每晚都喝成这副模样,然后跟美女们一起上床。没有比这更好的打发时间的方式了。作为你的姑父,你让我感到特别自豪。我们会相处得特别愉快的。”

他一边往门的方向走,一边问道:“顺便问一下,佩格几点起床?”

“一般七点左右。”我答道。

“棒极了,”说着他看了看表,“等不及要见她了。”

“你是怎么来的?”我这话问得很蠢。

我想问的是,你是怎么进到这栋楼里 来的(这个问题也很蠢,佩格当然会确保她的丈夫——或她的前夫,或不管她的什么——有一副钥匙)。但他扯远了。

“我是坐二十世纪高级快车 来的。这是唯一能让人舒舒服服地从洛杉矶到达纽约的方式,前提是你得带足了花生。车在芝加哥停了一下,上来了一些暴发户。多丽丝·黛 跟我在同一节车厢里,一整路都是。穿越北美大草原的时候,我们一直在玩金拉米 。有多丽丝陪着很好。你知道吗?她是个很棒的姑娘。比你想象得有趣多了,就怪她有个圣洁的好名声。我是昨天晚上到的,直接就去俱乐部了,修了修指甲,剪了个头发,出门见了几个我以前认识的贼啊、流浪汉啊和没出息的人,然后就到这里来拿我的打字机了,顺便跟家人打声招呼。找件衣服穿吧,丫头,然后帮我在这破地方鼓捣点早饭吃。接下来的事你是不会想错过的。”

当我能下床并且能站直了之后,我马上就往厨房走去。在那里,我遇到了我所见过的最不搭调的两个男人。

桌子的一头坐着赫伯特先生,他穿着平时那条破破烂烂的裤子和汗衫,一头白发乱糟糟的,看上去很灰心丧气,面前的马克杯里习惯性地装着山咖。桌子的另一头坐着我的姑父比利——他又高又瘦,穿了件看上去很时髦的晚礼服,被加州阳光晒得黝黑的皮肤泛着金光。与其说比利坐在厨房里,不如说他懒洋洋地瘫在 那里,一边豪奢放逸般占着那块地方,一边用高球杯享用着苏格兰威士忌。他有点埃罗尔·弗林 的感觉——如果你请不动埃罗尔·弗林来施展一下拳脚的话。

简而言之:这两个男人中的一个看上去似乎要坐着运煤车去上班;而另一个似乎要去跟罗莎琳德·拉塞尔 约会。

“早上好,赫伯特先生。”我说道,这已经是我们的习惯了。

“真是这样我就见鬼了。”他回答道。

“我找不到咖啡,想起山咖又反胃,”比利解释道,“所以我就凑合喝苏格兰威士忌了。走投无路了。你也喝一小口吧,薇薇安。看上去你脑袋疼得挺厉害的。”

“我给自己煮点咖啡就没事了。”我说,但其实并不确定这一点。

“佩格跟我说你最近在写剧本,”比利对赫伯特先生说,“我想看看。”

“没什么可看的。”说着赫伯特先生忧郁地瞟了眼放在他面前的记事本。

“可以给我看下吗?”比利边问边伸手去拿那个记事本。

“我宁愿你……哎,算了。”赫伯特先生说——他这个人总是能在仗开打之前就让自己败下阵来。

比利慢慢地翻阅着赫伯特先生的记事本。这沉默太折磨人了,赫伯特先生紧紧地盯着地板。

“这看上去好像就是列了一些笑话而已,”比利说,“甚至都不算是笑话,就是抖了抖包袱罢了。上面还画了好多鸟。”

赫伯特先生耸了耸肩,自认倒霉。“要是有什么好点子能自己冒出来,希望有人能知会我一下。”

“最起码鸟画得不差。”比利放下了记事本。

赫伯特先生回应比利调侃的方式,就是让自己看上去比平时还要痛苦。我对他涌起了一股保护欲,于是便说:“赫伯特先生,你见过比利·布尔了吗?这位就是佩格的丈夫。”

比利笑了起来。“嗨,别担心,丫头。我和唐纳德已经认识好多年了。实际上,他是我的律师——或者说他以前是,在别人还允许他干律师这行的时候——而我是小唐纳德的教父,或者说我以前是。唐纳德就是紧张而已,因为他知道我是不请自来的。他不确定这儿的高层会怎么看待这件事。”

唐纳德! 我从没想过赫伯特先生也是有名字的。

说高层,高层到,就在那时,奥利芙走了进来。

她往厨房里走了两步,看到了坐在那里的比利·布尔,张开了嘴,又闭上了嘴,然后走了出去。

她离开之后,我们默不作声地坐了一会儿。这出场够震撼的——这离场也够震撼的。

“你们得体谅一下奥利芙,”最后比利终于开口了,“她不太习惯见到一个人的时候这么激动。”

赫伯特先生把额头贴回了厨房的桌子上,然后一字不差 地说了下面的话:“哎,哀呀,哀呀,哀呀。”

“别为我和奥利芙担心,唐纳德。我们会没事的。我们互相尊重,这就弥补了我们互相看不惯的不足。更准确地说,是我尊重她 。所以至少在这方面我们是一致的。我们的革命友谊是建立在这种单方面的强烈尊重上的,由来已久了,而且是大把大把的尊重。”

比利拿出了他的烟斗,在拇指的指甲盖上划了根火柴,然后转向了我这边。

“你父母怎么样,薇薇安?”比利问道,“你母亲和那个大胡子?我一直很喜欢他们。唔,我只喜欢你母亲。那女的真是个狠角色。她非常小心,从不说任何人任何好话,但我觉得她喜欢我。当然了,永远别问她喜不喜欢我。碍于颜面她会被迫否认的。我一直对你父亲不感冒,那男人太古板了。我以前总管他叫执事 ——当然了,只会背着他这么叫,而且是出于礼貌。不管这些了。他们怎么样?”

“他们很好。”

“还是两口子吗?”

我点了点头,但这个问题让我很惊讶。我从没想过我父母除了是两口子之外还能 是什么。

“他们从没出过轨,是不是——我是说你父母?”

“我父母 ?出轨?不可能!”

“这样他们之间就没什么新鲜感了,是不是?”

“这……”

“你去过加州吗,薇薇安?”他问道,谢天谢地他换了个话题。

“没有。”

“你应该来看看。你会喜欢的。那儿的橙汁是最棒的。而且,那儿的天气特别好。像我们这种东海岸出身的人,在那儿混得都很好。加州人觉得我们特别文雅。就因为我们把一个地方的档次拉高了,他们就愿意给我们摘星星摘月亮。如果你告诉他们你上过寄宿学校,而且你在新英格兰有坐着五月花号来的祖先,那么你在他们眼里就跟金雀花王朝 的后人没什么区别。如果你用你这世袭贵族范的口音去跟他们说话,他们会把城门钥匙给你的。如果一个男的网球或高尔夫打得不错,这就几乎够他在那儿创立一番事业了——除非他酗酒太凶。”

我觉得,对于生日狂欢夜后的清晨七点而言,这场对话的步调太快了。恐怕那时候我不过是盯着他眨眨眼睛而已,但说实话,我真的在尽全力跟上他的思路。

而且:我有 世袭贵族范的口音吗?

“你在莉莉剧院是怎么让自己不无聊的,薇薇安?”他问道,“你找到能帮上忙的地方了吗?”

“我缝衣服,”我说,“我做戏服。”

“真聪明。如果你能做这个,你就永远能在剧院里找到工作,而且不用吃青春饭。千万别当演员。你房间里那个漂亮朋友呢?她是演员吗?”

“西莉亚吗?她是舞女。”

“那可是个苦差。舞女身上的一些东西总会让我心碎。青春和美貌——它们太 短暂了,丫头。就算现在你是这间屋子里最漂亮的姑娘,你身后也总有十个新的美女在往外冒——她们更年轻,更有魅力。与此同时,比你老的正挂在藤上腐烂呢,她们还在等着被发现。但你这位朋友,她会趁自己还有机会的时候留名的。那些为了爱光荣赴死的男人会被她一个接一个地摧毁的。也许有人会为她写歌,或为她自杀,但很快这些就会结束的。如果她走运的话,可能会嫁给一个有钱的老古董——虽说这命运也没什么好羡慕的。如果她特别 走运的话,她的老古董会在某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死在高尔夫球场上,在她还年轻、还能享受的时候把一切都留给她。漂亮的姑娘们一直都明白这些很快就会结束的。她们能感觉出来这一切是多么的短暂 。所以我希望她趁年轻漂亮的时候过得洒脱点。她过得洒脱吗?”

“洒脱,”我说,“我觉得是吧。”

我不知道谁 比西莉亚过得更洒脱。

“很好。我希望你也过得洒脱点。别人会告诉你不要把青春荒废在过度享乐上,但他们错了。青春是一件无可替代的宝物,对待无可替代的宝物的方式只有一种是合理的,那就是荒废掉它。所以说,你要把青春用到点上,薇薇安——挥霍它吧。”

就在这时,佩格姑姑走了进来,她身上裹着法兰绒的格子浴袍,头发往各个方向支棱着。

“佩佩!”比利一边大喊一边从桌子旁边跳了起来。他高兴得立马就容光焕发,所有的无动于衷瞬间就消失了。

“抱歉,先生,但我不记得你叫什么了。”佩格说。

但她也面带着微笑,下一秒他们就拥抱在了一起。要我说,那个拥抱不浪漫,但却很坚定 。这拥抱饱含爱意——或者至少饱含很强烈的情感。他们松开,轻扶着对方的小臂,就这样彼此相望着看了一会儿。当他们这样站在一起的时候,我第一次看到了一些让人极其意外的东西:我能看出佩格还是有点漂亮 的。我以前没注意到这一点。望着比利的时候,她的脸上有一道荣光,使得她的整个面容都变了。(这不仅仅是因为他帅得发光,照亮了她的缘故。)站在他光环里的时候,她看上去像变了个人似的。我能在她的脸上隐约看到那个在一战期间奔赴法国当护士的勇敢姑娘。我能看到那个跟着廉价巡回剧团在路上奔波了十年的冒险家。她看上去不只是突然年轻了十岁而已——她看上去还像是城里最有意思的妞。

“我想来拜访你一下,亲爱的。”比利说。

“奥利芙也是这么跟我说的。你应该提前告诉我一下。”

“我不想打扰你。我也不想让你告诉我别来。我觉得最好还是由我自己来做安排。现在我有秘书了,一切都由她来代劳。所有行程都是她安排的,她叫珍—玛丽。她很聪明,效率很高,也很忠诚。你会喜欢她的,佩格。她就像是个女版的奥利芙。”

佩格松开了怀抱。“天呐,比利,你真是没完没了。”

“嘿,别生我气!我说着玩的。你知道我忍不住。我只是紧张 而已,佩佩。我怕你会把我赶出去,亲爱的,我才刚到这儿。”

赫伯特先生从餐桌旁站起身来,说了句“我要去别的地方了”,然后就离开了。

佩格坐在了赫伯特先生的座位上,自顾自地喝了口他那已经凉了的山咖。她冲着杯子皱了皱眉头,于是我起身去给她做一杯新的咖啡。我不确定在这个棘手的关头我到底该不该待在厨房里,但这时佩格说:“早上好,薇薇安。生日过得开心吗?”

“开心得有点过头了。”我说。

“你已经见过你的姑父比利了?”

“见过了,我们刚才一直聊天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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