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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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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之城》如今已经进入了全面彩排阶段,首映日定在一九四零年十一月二十九日。我们会在感恩节后的那一周开演,以截住假期的人流。

从大多数角度来看,事情都进展得很顺利。音乐非常震撼,戏服的品质也非常高 ,如果我可以自夸一下的话。当然,这部剧最棒的部分是安东尼·罗切拉——或者说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我男朋友能唱会演,而且跳起舞来很是劲爆。(我无意中听到比利对佩格说:“你永远能找到跳起舞来像天使一样的姑娘,有些男孩也是。但要想找到一个跳起舞来有男人味 的男人——这可不容易。这个孩子跟我对他的期望一模一样。”)

而且,安东尼是个天生的喜剧演员,由他来演绎一个诱骗富豪老太太把地下酒吧和妓院开进自家豪宅大厅里的聪明小混混,实在很让人信服。他和西莉亚的对手戏也十分精彩。作为一对在舞台上特别养眼的情侣,他们有一场尤其惊艳的对手戏,在这场戏里俩人跳着探戈,安东尼则魅惑十足地给西莉亚唱着他想带她去看的《扬克斯的一个小地方》。安东尼唱这首歌的样子,让《扬克斯的一个小地方》听上去像是女人身上的一个敏感区一样——而西莉亚回应他的方式也好像它的确如此。这是剧里面最性感的瞬间,任何一个有心跳的女人都会赞同的。或者说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

其他人当然会说这部剧最棒的部分是艾德娜·帕克·沃森的表演——我相信他们是对的。即使是被迷得鬼迷心窍的我也能看出艾德娜棒极了。我一生中看过很多场戏,但我以前从没见过一个真正的女演员大展身手。到目前为止,我见过的所有女演员都像洋娃娃一样,脸上挂着四种或五种不同的表情以供选择——悲伤、恐惧、愤怒、爱意和幸福——这些表情轮番上阵,直到帷幕落下来为止。但艾德娜却能表现出各种微妙的人类情感。她表现得很自然,给人的感觉很温暖,散发着王者风范。她可以在一个小时里用九种不同的方式演绎同一个场景,而且不知怎的能让每种演绎看上去都完美无瑕。

同时,她是个很慷慨的女演员。仅仅因为她在台上,就让每个人的表演看上去都有所提高。她诱发了每个人最好的一面。彩排的时候,她喜欢往后退一点,让灯光打在另一位演员身上,笑容满面地看着他们诠释着自己的角色。伟大的女演员不总是这样的,但艾德娜总会为别人着想。我记得有一天,西莉亚戴着假睫毛来排练,艾德娜把她领到一边,提醒她表演的时候不要戴假睫毛,因为它们会在她的眼眶周围投下阴影,让她看上去“像一具死尸似的,亲爱的,这可永远不是你想要的效果。”

嫉妒心强的明星是不会指明这一点的。但艾德娜从来不嫉妒别人。

久而久之,艾德娜把白皙透夫人塑造成了一个比剧本里写的细腻得多的角色。她把白皙透夫人变成了一个对事情心知肚明的女性——一个在富有时心知肚明自己的生活有多么荒唐,然后又心知肚明破产有多么荒唐,最后还心知肚明在自家客厅里开赌场有多么荒唐的女性。可不论如何,她都是一个勇敢地游戏着人生的女性——同时她也多多少少任由人生游戏着她。她很尖酸,但却不冷淡。她塑造出了一个没有丧失感受能力的幸存者。

而当艾德娜唱起她的浪漫独唱——一首叫《我在考虑坠入爱河》的简单歌谣时,她让全屋的人都心怀敬意地默默聆听,每次都是如此。无论我们听她唱过多少遍,仍然都会停下手头上的事情去听。这并不是因为艾德娜的声音绝妙无比(有时唱高音的时候,她的音调可能会有点不准),但她却为这个瞬间注入了如此浓烈的悲伤情绪,以至于人们忍不住要坐直身体,凝神专注。

这首歌讲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决定抛开理智,再次让自己在爱情中沉沦。当比利写下这首歌的歌词时,他并没有想让它们这么悲伤。他的初衷,在我看来,是想创作出一点轻松愉快的东西:看,多可爱啊!连上了年纪的人都能谈恋爱! 但艾德娜要求本杰明把这首歌的节奏放缓,让它变得阴暗了一些,而这改变了一切。现在,当她唱到最后一句——我只是个门外汉/但我们这是为了哪般?/我在考虑坠入爱河——的时候,你能感觉出这个女人已经 坠入了爱河,而这会毁了她。你能感觉出她很害怕在自己失控之后,她的心会遭遇什么。但你也能感觉出她怀有希望。

我不记得艾德娜有哪次彩排到这首歌时,我们没有在剧终时停下手头的事,为她鼓掌。

“她是有真本事的,小不点儿,”某一天佩格在侧台对我说,“毫无疑问艾德娜有真本事。不管你活到多少岁,永远都不要忘了你有多幸运,能亲眼见证一位大师大显身手。”

恐怕问题更大的演员是亚瑟·沃森。

艾德娜的丈夫什么都不会。他不会演戏——他甚至连台词都记不住!——他当然也不会唱歌。(“听他唱歌,”比利断言,“会让人羡慕起耳聋的人来,这乐趣可不多见。”)他的舞蹈倒是还可以被称为舞蹈,但却把跳舞的大忌全都犯了一遍。当他在舞台上走动的时候,总像是要把什么东西撞翻似的。我好奇他是怎么当木匠而没有意外地把自己的胳膊锯下来的。亚瑟的长处在于,他穿礼服、戴高顶礼帽、搭配燕尾服的样子真的帅呆了,但他的好话我只能说到这儿了。

当大家看出亚瑟无法驾驭这个角色的时候,比利尽可能地减少了这个角色的台词,好让这个可怜的家伙更容易把一句话说利索。(比如说,比利把亚瑟的开场白从“我是你亡夫的三堂弟,阿丁顿第五代伯爵巴切斯特·黑德利·温特沃斯”改成了“我是你英国的堂弟”。)他还删掉了亚瑟的独唱,甚至把亚瑟本该跟艾德娜跳的那场舞都删掉了,在那场舞里他是要试图引诱白皙透夫人的。

“那两个人跳舞的样子好像他们根本不认识似的,”比利最终放弃了让他们跳舞的念头,他对佩格说,“他们怎么可能是夫妻 呢?”

艾德娜试图拉她丈夫一把,但他不怎么听劝,任何想帮他精进演技的努力都会让他气急败坏,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

“我向来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亲爱的,我一直都懂 !”有一次他不知好歹地呵斥了她一句,那会儿她正第无数次试图解释舞台的左侧和右侧有什么区别。

最让我们抓狂的是:亚瑟控制不住要跟着从乐池中传出的音乐声吹口哨——即使当他人在舞台上,正在角色中时也这样。没人能让他停下来。

一天下午,比利终于嚷了起来:“亚瑟!你的角色听 不见这段音乐!这他妈是序曲!”

“我当然听得见了!”亚瑟抗议道,“乐手就他妈的在那儿 呢!”

这惹得愤怒的比利长篇大论地谈起了在舞台上,画内音(舞台上的角色能听到的音乐)和画外音(只有观众才能听到的音乐)的区别。

“说人话!”亚瑟命令道。

于是比利又试了一次:“亚瑟,假设你正在看一部由约翰·韦恩主演的西部片。约翰·韦恩出现在了画面上,他正独自一人骑着马横穿一座平顶山,可突然他跟着主题曲吹起口哨来了 。你能看出这有多蠢吗?”

“我就是不明白这年头怎么连吹个口哨都要被攻击 。”亚瑟嗤之以鼻地说。

(后来,我听见他问一个舞蹈演员:“平顶山 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我过去常常看着艾德娜和亚瑟·沃森,使尽浑身解数想象她是怎么应付他的。

我能想到的唯一解释是,艾德娜真心喜爱美的事物——而亚瑟毫无疑问是美的(他长得很像阿波罗,如果阿波罗在你住的街区开肉铺的话——但没错,他很美)。这从某种程度上来讲说得通,因为艾德娜的生命里没有什么东西是不美的。我从没见谁比那个女人更重视审美。我从没见艾德娜有哪次的穿搭不精致,而且我日日夜夜时时刻刻都能见到她。(要想成为即使在吃早餐、或在自己的卧室这种私人空间里都梳妆齐整的那类女性,需要一定程度的努力和坚持不懈——但这就是你的艾德娜,她永远准备好为之奋斗。)

她的化妆品很美。她用来装零钱的带拉绳的丝绸小手包很美。她在台上唱歌、念台词的样子很美。她叠好的手套很美。她既能欣赏、又能散发各种各样的纯粹的美。

实际上,我觉得艾德娜之所以这么喜欢让我和西莉亚待在她身边,部分原因是我们 也很美。她不但没有跟我们勾心斗角——像很多其他上了年纪的女人那样——反而似乎因为我们而变得更强大、更富有朝气了。我记得有一天,我们三个人一起走在街上,艾德娜走在中间。她突然紧紧地抓住了我们的胳膊,抬头冲我们笑了笑,然后说:“当我在城里闲逛,身边有你们这两位身材高挑的年轻姑娘陪伴时,我感觉自己就像一颗完美无瑕的珍珠,被嵌在了两颗闪闪发光的红宝石中间。”

现在距离开演只剩一周了,然而所有人都病倒了。我们全都得了流感,伴舞团里有一半的姑娘都得了红眼病,因为她们共用了一支受感染的睫毛膏。(另一半全都得了阴虱病,因为她们混穿戏服的底裤来着,而我跟她们说过一百次不要这样做。 )佩格想给演员们放一天假,让他们休息一下,养养身体,但比利坚决不同意。他还是觉得这部剧开场的前十分钟“松松垮垮”的——节奏不够明快。

“你们没有太多时间去俘获观众的心,孩子们,”某天下午,当卡司们你推我搡地想要完成开场舞的时候,比利对他们说,“你们必须立马就抓住他们的心。如果第一幕节奏太慢,即使第二幕很精彩也无济于事。如果大家讨厌第一幕,他们是不会回来看第二幕的。”

“他们只不过是累了,比利。”佩格说道。

他们的确 累了;大部分卡司每晚还是会连演两场戏,在我们的大制作新戏开演之前保障莉莉剧院的常规演出能够正常进行。

“这个,喜剧是很难演的,”比利说,“保持轻松愉快是一项繁重的工作。我不能从现在开始就让他们垂头丧气的。”

那天,他让他们把开场舞重跳了三遍——每一遍都不太一样,每一遍也都更差一点。伴舞团勇敢地顶住了压力,但有些姑娘看上去好像后悔自己当初被选进来了一样。

在排练期间,剧场变得脏兮兮的——到处都是折叠椅、烟味儿,和装着已经凉了的剩咖啡的纸杯。女佣伯纳黛特本想及时把一切都清理干净,但垃圾永远扔得到处都是。那股脏乱劲和臭味让人印象深刻。每个人都很暴躁,每个人都在呵斥别人。在这件事里,没有谁是光鲜亮丽的。就连我们最漂亮的舞蹈演员在戴上各式各样的发网和头巾后也显得很是俗气,她们的脸上带着深深的倦容,嘴唇和脸颊因为感冒而干裂了。

在排练的最后一周,某天下午下雨了。比利跑到外面去给我们拿午饭吃的三明治,回到剧院的时候他浑身都湿透了,两条胳膊上挂满了湿漉漉的午餐袋。

“天呐,我恨死纽约了。”说着他把冰冷的雨水从西装外套上抖了下去。

“我就是好奇问一句,比利,”艾德娜说,“如果你回了好莱坞,这会儿正做什么呢?”

“今天是星期几,星期二吗?”比利问道。他看了看表,叹了口气,然后说道:“现在我正跟朵乐丝·德里奥 打网球呢。”

“不错,不过你给我买烟了吗?”安东尼问比利,而此时亚瑟·沃森恰好掀开了一个三明治,说:“什么?这里面他妈的没芥末?”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比利会把他们两个都打翻在地。

佩格白天也开始喝酒了——她并不会喝到让人能看出她已经醉了的地步,但我发现她身边总放着一个长颈瓶,而且她很频繁地小口小口喝着。那时候我喝起酒来很不注意,但我不得不承认这情况让我这样的人都警觉了起来。而且我越发频繁地发现——一周有那么几次——佩格在客厅里昏睡了过去,周围乱糟糟地堆着酒瓶,连上楼睡觉的力气都没有了。

更糟糕的是,佩格喝的酒没有让她放松下来,反而让她更紧张了。有一次在彩排进行到一半时,她发现我和安东尼在侧台卿卿我我,于是就呵斥了我一句,那是我们认识以来她第一次呵斥我。

“该死 ,薇薇安,你能不能把嘴从我的男主角身上挪开十分钟 ?”

(实话实说?不能。不,我不能。即便如此,这么刻薄也不是佩格的作风,我的感情还是受到了伤害。)

然后,有一天,大家因为门票的事大吵了一架。

佩格和比利想为莉莉剧院买几卷新的票面,以适应新的票价。他们希望票面能大一些,颜色鲜亮一些,而且希望能把《女孩之城》写在上面。奥利芙想沿用我们的老版票面(上面只写着允许进入 ),还想沿用老版票价。佩格的立场很坚定,她坚持道:“对来看艾德娜·帕克·沃森现场表演的人,和来看我的某个愚蠢的露骨戏的人,我不会收一样的钱的。”

奥利芙的立场更坚定:“我们的观众看不起四美元一场的现场表演,我们也印不起新票面。”

佩格说:“如果他们买不起四美元的票,那么他们可以花三美元坐楼上。”

“我们的观众也掏不起这个钱。”

“这样的话,或许他们就不再是我们的观众了,奥利芙。也许现在我们能拉拢一批新观众。也许这一次,我们能拉拢一批更高级的观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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