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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计划听上去很棒,玛乔丽,”我说,“当然了,我对自己的人生从来没有规划,所以我也说不好。但听上去好像你把一切都想明白了。”
“你从来没有规划 吗?”玛乔丽惊恐地抬头看着我,“那你是怎么过日子 的?”
“天呐,玛乔丽——你的口气跟我母亲一模一样!”
“哎,如果你不能规划自己的人生,薇薇安,那总得有人 给你当妈!”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别教训我了,小屁孩。我这岁数都能给你当保姆了。”
“切!我父母才不会把我交给你这么不负责任的人呢。”
“好吧,在这方面你父母大概是对的。”
“我逗你呢,”她说,“你是知道的,对吧?你知道我一直很喜欢你。”
“真的吗? 你一直很喜欢我,是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你上初二的时候开始吗?”
“嘿,再给我一根烟,行吗?”她问,“我留着一会儿再抽?”
“我不该给你的,”我说,但我还是递给了她几根,“别让你母亲知道是我给你的就行了。”
“什么时候还需要让我父母知道我在做什么了?”这个奇奇怪怪的小青年问。她把烟藏在了她那件巨大的皮衣的褶皱里,然后冲我眨了眨眼。“跟我说说你今天是来找什么样戏服的吧,薇薇安。你需要什么,我就去给你搞到什么。”
现在的纽约跟我第一次来时比已经变样了。
轻浮已死——除非是有用的、爱国的轻浮,比如在台口餐厅跟士兵和水手跳舞。这座城市被严肃压得沉甸甸的。每一刻,我们都觉得会遭遇袭击或被侵略——确信德国人会把我们轰成炮灰,就像他们对伦敦做的那样。会有强制停电。有几个晚上,当局甚至关掉了时代广场上所有的灯,于是不夜街就变成了黑黢黢的一块——在夜空下闪着纯黑色的光,像一片水银一样。每个人都穿着制服,或随时准备着效力。我们赫伯特先生自愿报名当起了防空队员,晚上他就戴着城市派发的官方白头盔和红袖箍在我们的街区里晃荡。(在他往门外走的时候,佩格会说:“亲爱的希特勒先生:在赫伯特先生通知完所有邻居之前,请不要炸我们。此致敬礼,佩佩·布尔。”)
关于战争岁月,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压倒一切的粗糙感 。身处纽约的我们不像世界各地的广大人民一样受了那么大的罪,但再也没有什么有质感 的东西了——没有黄油,没有高价肉,没有上等化妆品,没有从欧洲传来的时尚品。没有什么东西是柔软的。没有什么东西是精美的。战争是一个嗷嗷待哺的巨人,需要我们贡献一切——不只是我们的时间和努力,还有我们的食用油、我们的橡胶、我们的金属、我们的纸张、我们的煤矿。我们只剩下一些废料可用了。我用小苏打刷牙。我是如此精心地呵护着我的最后一双尼龙长筒袜,你甚至会以为它是早产婴儿。(一九四三年年中,在这双尼龙长筒袜终于寿终正寝之后,我放弃了,改成时刻穿长裤了。)我太忙了,而且洗发水太难买,于是我剪短头发了(我必须承认,这跟艾德娜·帕克·沃森那头时髦的小短发特别像),而且没有再留过长发。
在战争年月,我终于成了地地道道的纽约客。我终于认清了城里的路。我开了个银行账户,还拥有了自己的图书馆借阅卡。现在我有了最中意的鞋匠(我需要一个鞋匠,因为皮革是有配给的),还有了自己的牙医。我跟造船厂的同事们成了朋友,下班之后我们会一起到坎伯兰餐厅吃饭。(饭后格申先生会说:“伙计们,咱们平摊一下吧。”这时,我对自己能跟大家一起凑单感到很自豪。)也是在战争年月,我学会了如何一个人舒舒服服地坐在酒吧里或餐厅里。对于很多女性来说,这件事难到让人费解,但最后我还是驾驭了它。(诀窍在于要随身带一本书或一份报纸,并且要求坐在离窗户最近的最佳位置上,然后一坐下就把喝的点好。)熟练之后,我发现只身一人在安静的餐厅里靠窗吃饭,是人生中最大的私密乐趣之一。
我花三美元从地狱厨房的一个孩子那里给自己买了辆自行车。我置办的这个东西极大地开拓了我的世界。我发现,能够自由地移动就是一切。万一我们被袭击,我想确保自己能快速地逃离纽约。我骑着这辆自行车满城转悠——用它来跑腿很便宜,而且效率很高——但在我脑海深处的某个地方,我相信如果有必要的话,我骑车的速度能比德国空军还快。这给我带来了一些安全的幻觉。
我成了广袤都市空间的探索者。我在城市中大范围地徘徊,而且是在非常奇怪的时间点。我尤其喜欢在夜里四处溜达,透过窗户一瞥陌生人的生活。大家吃晚饭的时间这么不一样,工作的时间也这么不一样。每个人的年龄都不一样,种族也不一样。有的人在休息,有的人在干活,有的只身一人,而有的则在和一群闹哄哄的人庆祝着什么。在这些场景中穿梭从来不会让我觉得乏味。我喜欢成为茫茫人海中一颗人类小水滴的感觉。
年轻一些的时候,我想待在纽约所有喧嚣的正中心,但我慢慢意识到,正中心是不 存在的。中心无处不在——有人生活的地方就是中心。这是一座有着无数个中心的城市。
不知怎的,明白这一点后,这座城市反而更有魔力了。
战争期间我没有追求过任何男人。
一方面,他们很稀缺——大家差不多都在国外。另一方面,我不想拈花惹草。严肃与牺牲的新精神笼罩在纽约上空,为了与它保持一致,我在一九四二到一九四五年间或多或少收起了自己的性欲——就像你在出去度假的时候,会用罩子把好家具罩上一样。(只不过我不是去度假了,我全是在工作。)很快,我就习惯了在没有男士陪同的情况下在城里转悠。我忘了如果你是个好姑娘,晚上出行的时候应该挽着男伴的胳膊。这条规矩如今看起来已经过时了,而且也无法执行。
根本就没有那么多男人,安吉拉。
没有那么多胳膊。
一九四四年年初的某个下午,我骑着自行车从中城区穿过时,看到我的前男友安东尼·罗切拉从一家电玩城里走了出来。看到他的脸让我有些震惊,但我早该知道总有一天我会撞见他的。任何一位纽约客都会告诉你,到头来你会在这座城市的人行道上撞见所有人 的。正因如此,纽约是一座特别不适合树敌的城市。
安东尼跟以前一模一样。头发上抹了油,嘴里嚼着口香糖,脸上挂着狂傲的微笑。他没穿制服,对于他这个年龄的健康男性来说,这很不寻常。他一定是耍滑头逃过了兵役(当然了)。他跟一个姑娘在一起——矮矮的,金发碧眼,很可爱。看到他之后,我的心快速地跳了个伦巴。这么多年以来,他是我见到的第一个让我强烈地感觉到欲望的男人——但当然了,这样才讲得通。我在离他一米多远的地方刺啦一下停了下来,直勾勾地盯着他。我心里的某个东西希望他能看到我。但他没有。或者他看到了我,但没认出我。(我留着短发、穿着裤装,看上去再也不像他之前认识的那个姑娘了。)当然,最后一种可能性是他认出了我,但选择了无视我。
那天晚上,我孤独得要命。我无比渴望着性——我不会在这件事上撒谎。不过我自己解决了。谢天谢地,我学会了如何做这件事(每个女人都应该学学如何做这件事)。
至于安东尼,我没有再见到他,也没有再听到他的名字。沃尔特·温切尔曾预言这个孩子会成为电影明星。但他一直没有成功。
谁知道呢。也许他根本就懒得去试。
不过就是几周之后,我们的一个演员邀请我去萨沃伊酒店参加一个慈善活动,为战争孤儿捐款。哈利·詹姆斯大乐团会在现场表演,这挺有诱惑力的,于是我强忍着疲惫去了派对现场。我只待了一小会儿,因为那里的人我谁都不认识,也没有看上去有趣的男人可以一起跳舞。我觉得回家睡觉会更有意思。但就在我往舞厅外走的时候,我径直撞上了艾德娜·帕克·沃森。
“不好意思。”我嘟囔了一句——但下一秒,我的脑子就预料到这个人是她 。
我忘了她住在萨沃伊酒店。如果我记得,那晚我是肯定不会去的。
她抬起头,迎上了我的目光。她穿了一件浅棕色的华达呢外套,搭了一条别致的橘黄色小连衣裙,肩上随意披了一条灰色的兔毛披肩。她看上去和以往一样完美无瑕。
“你别不好意思。”说着她露出了一抹礼貌的微笑。
这下我就不能假装自己没被认出来了,她清清楚楚地知道我是谁。我对艾德娜的脸足够熟悉,能够捕捉到她牢不可破的平静面具下那抹迅速闪过的不安。
在将近四年的时间里,我一直在思考如果我们有缘再见,我要对她说些什么。但现在我能做的只是叫一声“艾德娜”,然后伸手去够她的胳膊。
“非常抱歉,”她说,“但我不觉得我认识你。”
说完她就走开了。
年轻的时候,安吉拉,我们可能会以为时间会抚平一切伤痕,最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会被这种错觉坑害。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知道了下面这个悲哀的事实:有些东西是永远无法复原的,有些错误是永远无法改正的——时间的流逝不行,我们再怎么诚恳地祈愿也不行。
从我的经验来看,这是所有教训中最难的一个。
到了一定的年龄之后,我们都会拖着由秘密、耻辱、悲伤和未愈合的旧伤口组成的身躯在这个世界上游走。我们的心因为所有这些伤痕而疼痛不已、扭曲变形——但不知怎的,我们还是能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