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节(1/2)
在菲利普的这些教师中,最古怪的要算他的法语老师。迪克罗先生是个日内瓦公民,一个高个儿老头,肤色灰黄,双颊凹陷,灰白的头发又稀又长。他穿着一身破旧的黑衣服,上衣的肘部已露出破洞,裤子也已磨损,内衣很脏。菲利普从来没有见到他的衣领干净整洁过。他说话很少,教课时认真负责,就是缺乏热情:准时到达,按点离去;上课收取的费用十分低廉。他沉默寡言;有关他的一些情况,菲利普都是打别人那儿探听到的。他似乎在反对罗马教皇的斗争中跟加里波第[1]一起战斗过。等他清楚地看到自己为了自由(他所说的“自由”就是指建立共和国)所作的全部努力无非是换上一副枷锁而已,就愤然离开了意大利;后来不知道在政治上犯了什么罪,他被驱逐出日内瓦。菲利普对眼前的这个人物感到既困惑又惊奇,因为迪克罗先生一点也不像菲利普心目中的革命者的形象。迪克罗先生说起话来声音很低,对人特别斯文有礼;别人要是不请他坐下,他就始终站着;当他偶尔在大街上遇到菲利普的时候,总是做出礼数周到的样子,摘下头上的帽子;他从来没有发出过笑声,甚至脸上也从来没有露出一丝笑意。如果有谁的想象力比菲利普更完善,也许就会把当年的迪克罗想象成一位前途辉煌的青年,因为他想必是在一八四八年开始成年的。当时国王们记起他们法国兄弟的下场,便如芒刺在背,惶惶不安地四处奔走;也许,那股席卷整个欧洲的渴望自由的激情,清除了横在它面前的那些在一七八九年革命之后的反动逆流中出现的专制主义和暴政的残余灰烬,使每一个人胸中都充满了无比炽热的烈火。人们不妨这样想象:他热烈地信奉有关人类平等和人权的理论,跟别人一起探讨、争论,在巴黎的街垒后面奋勇作战,在米兰的奥地利骑兵队面前狂奔疾驰:时而在这儿被关进监牢,时而又在那儿遭到放逐。他总是充满希望,始终凭借“自由”这个字眼,这个似乎具有无穷魔力的字眼来支撑住自己。直到最后,他被疾病、饥饿、衰老压垮,除了靠给几个穷学生上几节课、赚点儿钱外,就没有其他可以勉强维持生计的手段了。他发现自己身处这座干净整洁的小城市,遭受到的个人暴政的蹂躏,更甚于欧洲其他城市。说不定在他沉默寡言的外表下,暗藏着对人类的蔑视,因为他的同类已经抛弃了他年轻时所追求的那些伟大的理想,沉湎于懒懒散散的闲适之中。也许三十年来的革命已经使他明白,人类本来就不配享有自由,他意识到自己一生所追求的目标原来并不值得探求。再不然,大概他已筋疲力尽,只是漠不关心地等待从死亡中得到解脱。
[1] 加里波第(1807—1882),意大利民族解放运动的领袖,毕生致力于意大利的统一。
一天,菲利普带着他那种年纪所有的直率劲儿,问起迪克罗先生以前是否真的跟加里波第在一起待过。老头似乎一点也不把这个问题看得有多重要。他用跟往常一样的那种低低的声调,相当平静地回答说:
“是的,先生。”[2]
[2] 原文是法语。
“听人家说,您参加过公社[3]。”
[3] 公社,指1871年在巴黎选举出的公社制地方自治政权巴黎公社,后遭到政府军队残酷镇压。
“是吗?咱们开始上课吧,好吗?”
他把书本翻开,菲利普怯生生地开始翻译那段他已准备好的课文。
有一天,迪克罗先生好像身上疼痛万分,几乎无法费劲地爬上通往菲利普卧室的那许多级楼梯;一走进菲利普的房间,他就重重地坐到椅子上,想要歇口气。他那灰黄色的脸歪扭着,脑门上冒出一颗颗汗珠。
“恐怕您病了吧?”菲利普说。
“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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