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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节(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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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利普无法把威尔金森小姐的那段风流韵事从脑子里排除出去。尽管她讲到要害的地方就收住话头,但意思还是相当清楚的,他有点儿震惊。这种事对已婚女子倒还说得过去,他读过不少法国小说,知道这种事在法国确实相当普遍。可是威尔金森小姐是个英国女子,还没有结婚,而且她的父亲还是个牧师。接着他突然想到,那个学美术的学生大概既不是她的头一个,也不是她的最后一个情人,便倒抽了口冷气:他从来没有打这方面看待威尔金森小姐,竟然有人向她求爱,真是难以置信。他天真无知,对威尔金森小姐讲述的这番经历并没有什么怀疑,正如他从不怀疑书里的内容一样;叫他恼火的倒是,自己怎么从来就没遇到这种奇妙的事。如果威尔金森小姐执意要他讲讲在海德堡的艳遇,他可实在没什么好说的,那该多么丢脸啊。他确实也有一套凭空虚构的本领,但是否能使她相信自己是偷香窃玉的老手,那就很难说了。女子的直觉极为敏锐,菲利普看到书本上是这么说的,也许她毫不费劲就能发觉他是在说谎。一想到她也许会暗自发笑,菲利普禁不住羞得满脸通红。

威尔金森小姐一边弹着钢琴,一边用懒洋洋的声音唱着。她唱的是马斯内[1]、邦雅曼·戈达尔和奥古斯塔·奥尔姆[2]谱写的歌曲,不过这些曲子对菲利普来说相当新鲜。他们俩就这样在钢琴旁边一起消磨上好几个小时。有一天,威尔金森小姐想知道他是否有副好嗓子,执意要试试他的歌喉。她说他有一副悦耳动听的男中音嗓子,主动提出要教他唱歌。一开始,菲利普出于惯有的羞涩谢绝了,但威尔金森小姐一再坚持。于是每天早饭以后,遇到合适的时间,就教他一个小时。她具有当教师的天赋,无疑是个出色的家庭女教师。她授课有方,要求严格。尽管在讲课的时候,仍然带着浓厚的法国口音,但她那种甜美的腔调却完全消失了。她容不得半句废话,口气变得有点咄咄逼人;学生一不注意听讲,或是稍有马虎,她就本能地加以制止和纠正。她知道自己负有的职责,逼着菲利普练声吊嗓子。

[1] 马斯内(1842—1912),法国作曲家。

[2] 奥古斯塔·奥尔姆(1847—1903),法国作曲家。

课一结束,她毫不费劲地就又浮现出迷人的笑容,说话的声音又变得柔和动听了。她一下子就丢掉了做老师的架子,但菲利普却没这么容易摆脱自己的学生身份,他上课时得到的印象,跟听她讲述艳遇时自己心里的感受相互矛盾。他更加仔细地打量着她。他发觉威尔金森小姐晚上要比早晨好看得多。早晨,她脸上的皱纹不少,脖子上的皮肤也有一点粗糙。他真希望她把自己的脖子遮住,但那时天气十分暖和,她穿的衬衫领口开得很低。她又非常喜欢白色的衣服,而在上午,这种颜色的衣服对她实在并不合适。到了晚上,她往往显得娇媚动人:她穿着像礼服一样的长裙,脖子上戴着一串红石榴石项链,长裙的前胸和肘部都缀有花边,使她显得柔和而讨人喜欢。她用的香水发出一股异香,搅得人心里乱腾腾的(在黑马厩镇,人们只用科隆香水,而且只在星期日或者头疼时才洒上几滴)。那会儿,她确实显得很年轻。

菲利普为搞清她的年龄费尽了心思。他把二十和十七加在一起,总得不出一个满意的答数。他不止一次地问路易莎伯母,为什么她认为威尔金森小姐有三十七岁了,因为她看上去还不满三十岁。大家都知道,外国女子比英国女子要老得快;威尔金森小姐在国外住了这么久,差不多也可以算是个外国人了。菲利普个人认为她还不到二十六岁。

“她可不止这个岁数了。”路易莎伯母说。

菲利普对凯里夫妇说话的准确性抱有怀疑。他们唯一记得清楚的,就是他们在林肯郡最后一次见到威尔金森小姐时她还梳着辫子。那么,当时她可能才十一二岁。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牧师的记性一向靠不住。他们说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但是人们总爱用整数,所以很可能是十八年,或者十七年前的事。十七加十二,只不过二十九。真见鬼,那并不算老吧?安东尼[3]为了克莉奥佩特拉[4]而舍弃整个世界时,那位埃及女王已经四十八岁了。

[3] 安东尼(公元前82—前30),古罗马统帅和政治领袖,与李必达和屋大维结成“后三头”政治联盟。公元前30年,安东尼在与屋大维的权力角逐中兵败自刎。

[4] 克莉奥佩特拉(公元前69—前30),埃及托勒密王朝末代女王(公元前51—前30),美貌动人,先为恺撒情妇,后与安东尼结婚,安东尼兵败后,又欲勾引屋大维,未能成功,后以毒蛇自杀。

那年夏季天气晴好。每一天都万里无云,十分炎热,但由于靠近大海,暑气有所缓解,空气中有一股令人神清气爽的清新之意,因此人们并没有被八月的阳光炙烤得无法忍受,反而兴致很高。花园里有个水池,池中喷泉飞溅,水里长着睡莲,金鱼纷纷游到水面上来晒太阳。午饭以后,菲利普和威尔金森小姐常常把小地毯和坐垫拿到池边,躺在草地上,就在那一排高高的玫瑰树篱下的阴凉处。他们整个下午就在那儿聊天、看书,有时还抽支烟。牧师不允许在屋子里面抽烟,认为抽烟是种令人嫌恶的习惯。他经常说,任何人要是成为某一嗜好的奴隶,那可就太不光彩了。他忘了自己也有午后用茶点的嗜好。这本书是威尔金森小姐在牧师书房的书堆里偶然翻到的。

有一天,威尔金森小姐给菲利普看《波希米亚人的生活》。那是跟凯里先生要的一批廉价书一同买来的,十年来就始终丢在那儿没有被人发现。

米尔热[5]的这本杰作情节有趣,文楼上藏身,时而又在那一个小阁楼上栖息,含着眼泪,挂着微笑,无忧无虑,肆无忌惮。谁能不受他们的吸引呢?只有当你用更健全的鉴别力,回过头来再看这本书的时候,才会觉得他们的欢乐是多么粗野,他们的头脑是多么庸俗,这时你才会感到,那伙放荡不羁的人,不论作为艺术家,还是作为凡人,都毫无可取之处。但菲利普却为之痴迷陶醉。

[5] 米尔热(1822—1861),法国诗人和小说家。他写的《波希米亚人的生活》一书对一群放荡不羁的巴黎青年艺术家作了浪漫而感伤的描写。该书后被意大利歌剧作曲家普契尼(1858—1924)改编成歌剧。

[6] 路易·菲利普(1773—1850),法国国王(1830—1848)。

“现在你想要去的是巴黎而不是伦敦了吧?”威尔金森小姐问道,对他表现出的热情觉得好笑。

“就算我想要去巴黎,现在也太迟了。”他回答说。

他从德国回来已有两个星期,曾跟大伯多次谈论自己的前途。他明确地拒绝进牛津大学念书,而且他也不可能拿到奖学金,甚至连凯里先生也得出他上不起大学的结论。菲利普的全部财产本来只有两千英镑,虽然这笔钱以百分之五的利息投资在抵押上,但他无法靠利息过日子。现在这笔钱又减少了一点。他上大学的最低生活费用每年起码两百英镑,花这样一笔钱去念书,简直荒唐。因为在牛津大学念上三年,仍然不见得就能养活自己。他急于直接到伦敦去谋生。凯里太太认为一个绅士只有四种行业可供选择:陆军、海军、司法和教会。她还加上一门医学,因为她的小叔子就是干这一行的,但她并没忘记在她年轻的时候,谁也不把医生看作上流人士。前两个行当压根儿不用考虑,而菲利普本人又坚决反对担任圣职,那就只剩下司法界这一行了。本地医生提出说,眼下许多有身份的人都从事工程技术,但凯里太太马上表示反对。

“我不想让菲利普去做买卖。”她说。

“是啊,但他总得有个职业。”牧师回答说。

“为什么不让他像他父亲那样去当医生呢?”

“我讨厌这种职业。”菲利普说。

凯里太太并不感到惋惜。既然菲利普不打算去牛津大学念书,就也不可能去当律师了。因为凯里夫妇觉得,要想在这一行里取得成功,拿个学位还是很有必要的。最后有人建议菲利普去给一个律师当学徒。他们写信给家庭律师阿尔伯特·尼克松,问他是否愿意收菲利普做徒弟。尼克松跟黑马厩镇的教区牧师都是已故的亨利·凯里的遗产的共同执行人。过了一两天回信来了,说他手下没有空缺,而且对他们的整个计划很不赞成。如今这个行当已经人满为患,一个人要是没有资金,没有重要的社会关系,至多也只当个事务所的常务书记员。他建议菲利普去当特许会计师。牧师跟他妻子对会计师究竟是什么行当都一无所知,而菲利普也从没听说过哪个人是当特许会计师的。可是律师又来信解释说:随着现代商业的发展以及公司的增加,出现了许多审查账目、协助客户管理财务的会计师事务所,它们的那一套管理制度,是旧式的财务管理方法所没有的。自从在几年前取得皇家特许之后,这个行业逐年变得重要起来,越来越受到尊重,收入也越来越丰厚。为阿尔伯特·尼克松管理了三十年财务的那家特许会计师事务所正巧有个练习生的空缺,他们愿意招收菲利普,收费三百英镑,其中有一半在五年合同期内会以薪水的形式付还本人。前景并不怎么令人兴奋,但菲利普觉得自己必须做出决断,最终他想在伦敦生活的念头还是压倒了心头的畏缩之意。黑马厩镇的教区牧师写信向尼克松先生请教,这是不是一门适合上等人干的职业,尼克松先生回信说:自从有了特许状以后,许多念过公学和大学的人都从事这个行业。况且,要是菲利普不喜欢这种工作,一年之后希望离开的话,赫伯特·卡特,就是那个会计师,愿意归还所付的合同费用的一半。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根据安排,菲利普应在九月十五日开始工作。

“我还有整整一个月的时间。”菲利普说。

“到那时,你将走向自由,而我却要身陷罗网。”威尔金森小姐回答说。

她的假期共有六个星期,会比菲利普早一两天离开黑马厩镇。

“不知咱们以后是否还会再见面。”她说。

“我不明白为什么不行。”

“哦,别用这种讲求实际的腔调说话。我还没见过像你这样不动感情的人。”

菲利普涨红了脸。他怕威尔金森小姐把自己看成一个懦夫:她毕竟是个年轻女子,有时还相当漂亮,而他自己也快二十岁了。如果他们的谈话只限于艺术和文学,那未免滑稽可笑。他应当向她求爱。他们谈论了许多有关爱情的话题,谈到过布雷达街的那个学美术的学生,还有她在他家住了很久的那位巴黎肖像画家。他请她给他当模特儿,并开始狂热地追求她,吓得她只好借故推托,不再给他当模特儿了。显然,威尔金森小姐对这类献殷勤的事早已习以为常。那天她戴了一顶大草帽,看上去十分漂亮。下午天气炎热,是入夏以来最热的一天,她上嘴唇上挂着一串汗珠。菲利普记起了凯西莉小姐和宋先生。以前他想到凯西莉时从不动心,她的模样实在不算好看,但如今回想起来,他们俩的私情倒似乎很有浪漫色彩。眼下他也有谈情说爱的机缘。威尔金森小姐几乎完全法国化了,这就给可能发生的艳遇增添了几分情趣。当他白天独自坐在花园里看书或是晚上躺在床上时,一想到这桩事就感到兴奋不已。可是当他见到威尔金森小姐时,事情似乎就不那么美好动人了。

不管怎样,在她对菲利普讲了自己的那几桩艳遇之后,如果菲利普也向她求爱,她是不会感到吃惊的。菲利普觉得她一定对自己至今没有任何表示感到奇怪。也许这只是他凭空想象,不过近一两天,他已不止一次地觉得她的目光里露出一点鄙夷的神色。

“你呆呆地在想什么呀?”威尔金森小姐说,一面笑盈盈地瞅着他。

“我可不想告诉你。”他回答说。

他想自己应当立刻吻她。不知道她是否巴望他这么做。但毕竟事先没有一点表示,他看不出自己怎么能那样贸然行事。她会以为他发疯了,或许会给他一个耳光,说不定还会去向他大伯告状。真不晓得宋先生是怎么跟凯西莉小姐勾搭上的。要是她把事情告诉了伯父,那就糟了。他知道大伯的为人,他一定会讲给医生和乔赛亚·格雷夫斯听的,而他本人就会显得像个十足的傻瓜。路易莎伯母老是说威尔金森小姐至少有三十七岁了。想到自己会成为大家的笑柄,他就不寒而栗。他们会说,她的年龄大得都可以做他的母亲了。

“瞧你又在发呆了。”威尔金森小姐笑着说。

“我在想你哪。”他大胆地答道。

不管怎么样,这句话可不会给他带来什么麻烦。

“在想些什么呢?”

“啊,你想知道的可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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