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节(2/2)
“我明天要走啦。”他兴冲冲地说。
“到哪儿去?”她连忙追问道,“你不会离开这儿吧?”她的脸沉了下来。
“我要到别处去避暑,你呢?”
“我不走,我留在巴黎。我以为你也要留下来呢。我原来盼望着……”
她一下子停嘴不说了,耸了耸肩膀。
“可夏天这儿不是热得够戗吗?对你的身体很不利。”
“对我身体有利没有利,你才不在乎呢。你打算到哪儿去?”
“莫雷。”
“查利斯也去那儿。你该不是跟她一起去吧?”
“我和劳森一块儿走。查利斯也要去那儿,我原来不知道我们实际上竟然同路。”
她喉咙里轻轻咕噜了一声,大脸盘涨得通红,脸色阴沉。
“真不要脸,我还以为你是个正派人,大概是这儿唯一的正派人呢。那婆娘同克拉顿、波特和弗拉纳根都有过私情,甚至跟老富瓦内也吊膀子——因此富瓦内才特别为她费神——现在可又轮到你和劳森两个了,这真叫我恶心!”
“哦,你胡说些什么呀。她可是个很正派的女人,大家只是把她当作男子看待。”
“哦,我不想听,我不想听!”
“可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菲利普问道,“我愿意到哪儿消夏,完全是我自己的事嘛。”
“我一直急切地盼望着这样一个机会,”她喘着气说,好像在自言自语,“我还以为你没钱出去呢。到时候,这儿就再没有旁人了,咱们就可以一块儿作画,一块儿出去看画。”接着,她又猛然想到露丝·查利斯,“那个下流的贱货,”她嚷道,“她连跟我说话都不配。”
菲利普心神沮丧地望着她。他不是那种以为世上的姑娘都会爱上自己的人;他对自己的残疾十分敏感,因而在女人面前总感到局促不安,显得笨嘴拙舌。他不知道范妮·普里斯这阵发作还有什么别的意思。她站在他的面前,身上穿着那件肮脏的棕色衣裙,披头散发,样子邋遢,衣衫不整,脸蛋上还流下两道愤怒的泪水,真叫人反感。菲利普朝门口瞥了一眼,本能地希望这会儿有人进来,好结束这种难堪的场面。
“我实在很抱歉。”他说。
“你和他们都是一路货。能捞到手的,都捞走了,最终连声谢谢都不说。你所知道的一切,都是我教的。除我以外,哪个人愿意在你身上花费心神。富瓦内关心过你吗?老实告诉你吧,就算你在这儿学上一千年,也不会有什么出息。你这个人没有天分,没有一点独创性。不光是我一个人——他们也都是这么说的。你一辈子也成不了画家。”
“那也跟你没有关系,对吗?”菲利普红着脸说。
“哦,你以为我不过是在发脾气。你可以去问问克拉顿,去问问劳森,去问问查利斯。你永远,永远,永远也成不了画家!你没有当画家的天分。”
菲利普耸了耸肩膀,走了出去。她在他背后大声喊道:
“永远,永远,永远也成不了!”
那时候,莫雷是个只有一条街的老式小镇,坐落在枫丹白露森林的边沿。“金盾”客栈是一家仍然保留着王政时代遗风的旅馆,面临蜿蜒曲折的卢万河。查利斯小姐租下的那个房间,有个俯瞰河面的小阳台,从那儿可以看到一座古桥及其经过加固的桥口通道,景色优美迷人。每天晚上用过晚餐,他们就坐在这儿,喝咖啡,抽烟,谈论艺术。离这儿不远,有条流入卢万河的运河,河面狭窄,两岸都种着白杨树。工作之余,他们经常沿着运河的堤岸信步闲逛。整个白天,他们都用来画画。他们也跟同时代的大多数人一样,老是担心见到富有诗情画意的景色;摆在眼前的小镇的秀美风光,他们掉头不顾,而去寻找一些质朴无华的景物。他们对任何悦目好看的东西都嗤之以鼻。西斯莱[14]和莫奈曾经画过这儿白杨掩映的运河。对如此典型的法国风光,他们也很想试笔作画,可是又害怕眼前景色所具有的那种匀称之美,于是刻意加以回避。心思灵巧的查利斯小姐下笔作画时,有意把树木的顶端略去不画,以免画面落入俗套。尽管劳森素来瞧不起女子的艺术作品,但对她的机敏乖巧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劳森自己则灵机一动,在画的前景添上一块蓝色的梅尼耶巧克力糖[15]的大广告牌,以强调他对巧克力盒糖的厌恶。
[14] 西斯莱(1839—1899),法国印象派画家,喜以阳光中的树林和河流为题材。
[15] 原文是法语。
菲利普现在开始画油画了。当他头一次使用这种高雅的艺术媒介时,心里不禁感到一阵欣喜。早晨,他带着小画箱跟劳森外出,坐在劳森旁边,在油画板上作画。他心满意足地画得起劲,竟没有意识到他所做的只是依样描摹而已。他受到这位朋友极大的影响,简直好像通过他朋友的眼睛来观察世界。劳森作画,爱用很低的色调,绿宝石似的草地,在他们的眼里成了深色的天鹅绒,而光彩辉煌的天空,在他们的笔下也成了一片郁郁苍苍的深蓝。整个七月里接连都是晴天,气候炎热;热浪似乎把菲利普的心烤干了,他终日倦怠乏力,无法提笔作画,脑子里充满了无数杂乱的念头。早晨,他常常在运河边的白杨树荫下消磨时光,念上几行诗,然后神思恍惚地默想半个小时。有时候,他租一辆破自行车,沿着通向森林的那条尘土飞扬的道路骑去,随后在一块林中空地上躺下,头脑里充满了浪漫的幻想。华托[16]笔下那些欢快·活泼、无忧无虑的贵妇,在骑士们的陪伴下,似乎在参天的大树间漫游;她们彼此低声诉说着轻松、迷人的趣事,然而不知怎的,总是受到一种无名的恐惧的困扰。
[16] 华托(1684—1721),法国画家,作品大多描绘贵族的闲逸生活,往往与戏剧题材相关。
旅馆里除了一个胖胖的法国中年妇女之外,就他们这几个人了。那女人真像拉伯雷[17]笔下的人物,时常咧嘴发出淫荡的笑声。她白天总很有耐心地待在河边钓鱼,尽管从没钓到过一条。有时候,菲利普走过去跟她聊上几句。菲利普发现,她过去干过那种行当——在那一行里面,我们这一代最有名的角色,就算华伦太太[18]了。她赚到了充足的钱财后,如今过着清闲自在的中产阶级的生活。她给菲利普讲了一些粗俗下流的故事。
[17] 拉伯雷(1494—1553),法国作家,作品朴实幽默,对中世纪的学术与文艺加以嘲弄,对人文主义价值观予以肯定。
[18] 华伦太太,系英国剧作家萧伯纳(1856—1950)的剧作《华伦夫人的职业》中的人物,以开妓·院为业。
“你得到塞维利亚去一次,”她说——她能讲几句拙劣的英语,“那儿有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
她淫荡地瞟了菲利普一眼,又朝他点点头。她那上下三层的下巴,以及那鼓起的大肚子,随着低沉的笑声不住地抖动。
天气变得酷热难当,晚上几乎无法安眠。暑热好似一种有形的物质,在树木下面滞留不散。他们不愿离开星光灿烂的夜景,三个人默不作声地坐在露丝·查利斯的房间的阳台上,一小时又一小时,困倦得谁都不想再说什么话,只顾尽情地享受夜晚的幽静。他们留神倾听小河潺潺的流水声,直到教堂的大钟敲了一下,两下,有时甚至三下,才拖着疲惫的身子上床安歇。突然,菲利普意识到露丝和劳森原来是一对情侣。这一点,他是从那姑娘凝视年轻画家的目光以及后者那副着了魔的样子中揣测到的。菲利普跟他们坐在一起的时候,总感到他们在眉来眼去,发出某种射流,好像空气也因带有某种奇特的东西而变得沉重起来。这个意外的发现令菲利普大吃一惊。他一向把查利斯小姐看成一个很好的伙伴,喜欢跟她闲谈,但似乎从没想到可以同她建立更紧密的关系。有个星期天,他们三个人带着野餐食品篮,一起走进森林。他们来到一块绿树环抱的林间空地,因为这儿具有田园风味,查利斯小姐执意要脱下鞋袜。要不是她的脚太大了些,而且两只脚的第三个脚趾上都长着一个大鸡眼,那种样子倒也相当迷人。菲利普觉得这使她行走的步态有点滑稽可笑。可是现在,菲利普用一种不同的眼光看待她。她那双大眼睛,那一身茶青色的皮肤,都具有温柔的女性的色彩。菲利普觉得自己真是个傻瓜,竟然没有注意到她是那么娇媚动人。他似乎察觉她有点儿瞧不起他,因为他原来这么迟钝,竟然看不到她的存在;而他发现劳森也带有几分傲慢自大的神气。他妒忌劳森,但他妒忌的倒不是劳森本人,而是他的爱情。他真希望自己处在劳森的地位,像劳森那样去感受爱情。他心烦意乱,担心爱情会从他身旁悄悄溜走。他希望有股感情向他猛然袭来,把他卷走;他会听凭这股势不可当的激流的摆布,无论被卷到什么地方,他都不在乎。在他看来,查利斯小姐和劳森如今似乎有点不一样了。老是跟他们俩待在一起,使他感到坐立不安。他对自己很不满意。生活并没有把他想得到的东西给他。他心里很不自在,觉得是在虚度光阴。
那个法国胖女人不久就猜到了这对青年男女之间的关系,并非常直率地向菲利普谈起这件事。
“你呢,”她说,脸上挂着宽容的微笑,凡是依靠同胞的淫欲而发财致富的人总有这样的笑容,“你有女朋友[19]吗?”
[19] 原文是法语。
“没有。”菲利普红着脸说。
“为什么没有呢?你已经到年龄了。[20]”
[20] 原文是法语。
菲利普耸了耸肩膀。他手里拿着魏尔兰的一本诗集,信步走开了。他想看看书,但是内心的情欲太强烈了。他想起弗拉纳根向他讲过的那些零星的风流艳遇,想到对断头小巷里的宅子的私下探访,那些装饰着乌得勒支[21]丝绒织品的客厅,还有那些涂脂抹粉的卖笑女子贪图金钱的姿态。菲利普不禁打了个哆嗦。他一下子躺倒在草地上,像一头刚从睡梦中醒来的小动物那样展开四肢。那不断泛起涟漪的河水,那在微风中轻轻颤动的白杨树,那蔚蓝的天空,所有这一切,菲利普几乎都无法忍受。他已陷入了自织的情网。他想入非非,似乎感到有两片温暖的嘴唇在吻他,有一双温柔的手搂着他的脖子。他想象自己怎样躺在露丝·查利斯的怀里,想到了她那双乌黑的眼睛和细腻光滑的皮肤,他竟错过了这样一场无比美妙的艳遇,真是万分愚蠢!既然劳森这么干了,他为什么干不得呢?不过,只有在查利斯小姐不在眼前的时候,晚上他躺在床上睡不着觉,或是白天在运河边悠然遐想时,他才会有这种念头。而一见到她,他就突然感到不一样了;他既不想拥抱她,也想象不出自己如何吻她。这真是十分奇怪。她不在眼前的时候,他觉得她娇艳柔媚,只记得她那双美丽动人的眼睛和带有奶油色的苍白脸庞;可是跟她待在一起的时候,他只看到她那扁平的胸脯和那一口微蛀的龋齿,而且还忘不了她脚趾上的鸡眼。他简直无法理解自己。难道是由于自己那种似乎一味夸大对方的可厌之处的畸形视觉,他才永远只有当意中人不在眼前的时候才能去爱,而一旦获得跟她当面相对的机会,反倒感到扫兴吗?
[21] 乌得勒支,荷兰中部城市。
气候的变换,宣告漫长的夏天已经结束,他们都不得不返回巴黎,此时菲利普心里并不感到有什么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