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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节(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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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利普回到阿米特拉诺画室,发现范妮·普里斯已经不在那儿学画了。她个人专用柜的钥匙也已交还给学校。菲利普问奥特太太是否知道她的情况,奥特太太耸了耸肩膀,回答说她大概回英国去了。菲利普松了一口气。普里斯小姐那暴躁的脾气实在叫他厌烦。况且,她执意要对他的画加以指点,要是他不照着她的意见去做,她便认为受到轻慢,她无法理解,菲利普觉得自己已经不是当初那么一个蠢笨无知的家伙了。不久,菲利普便把她忘得一干二净。现在他学起油画来了,而且兴致很高,满心希望画出几幅有分量的作品,好参加来年的巴黎美术展览会。劳森在画查利斯小姐的肖像画。她的模样确实值得一画,凡是为她的迷人风采所倾倒的年轻人,都曾为她作过画。她天生一副懒洋洋的神态,外加喜欢搔首弄姿,使她成为一个绝好的模特儿。再说,她也有足够的专门知识来对画作提出有益的批评意见。由于她热衷艺术,主要是向往艺术家的生活,所以她对荒废自己的学业倒并不怎么在乎。她喜欢画室里的热闹气氛,也喜欢有机会大量抽烟。她用低沉悦耳的声音,谈到对艺术的爱,谈到爱的艺术,而她自己对这两者也没有做出清楚的区分。

近来,劳森始终在拼命埋头作画,一直干到有好几天都直不起腰来,随后又把画好的部分全部刮掉。幸好是露丝·查利斯,要是别的人早就不耐烦了。最后,画面被他弄得乱七八糟,再也无法补救。

“唯一的办法就是换块画布,从头开始。”他说,“现在我心里清楚该怎么做了,用不着花很多时间就能画好。”

那时菲利普也在场,查利斯小姐对他说:

“你干吗不也给我画一张呢?你在一旁观看劳森先生怎么画,会学到不少东西的。”

查利斯小姐总用姓氏[1]来称呼他的情人,这也是她待人接物细致周到的地方。

[1] 根据西方国家习惯,以姓氏相称,既表示客气,也显得疏远。亲友和熟人之间,一般都以教名相称。

“要是劳森不介意的话,我非常乐意这么做。”

“我一点也不在乎。”劳森说。

菲利普还是头一次动手画人像,一开始感到有些惶恐不安,但心里也很得意。他坐在劳森旁边,一边看他画,一边自己画。面前放着这样一个样板,又有劳森和查利斯小姐直言不讳地加以指点,菲利普自然得到不少益处。最后,劳森完成了这幅画,把克拉顿请来批评指教。克拉顿刚回巴黎。他从普罗旺斯一路南下,到了西班牙,很想看看马德里的委拉斯开兹的作品,然后他又前往托莱多[2],在那儿待了三个月。回来后,他嘴上老挂着一个在这些年轻人听来颇为陌生的名字:他把一个名叫埃尔·格列柯[3]的画家说得不同凡响,看来要想学他的画,只能去托莱多。

[2] 托莱多,西班牙中部城市,位于塔古斯河畔。

[3] 埃尔·格列柯(1541—1614),西班牙画家,原籍希腊。作品多为宗教画和肖像画,画风受风格主义影响,色彩明亮偏冷,人物造型奇异修长。

“哦,对了,我知道他这么个人,”劳森说,“是个古典大师,他的特征就在于他的作品跟现代派一样拙劣。”

克拉顿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寡言少语,这会儿他没有搭腔,只是含讥带讽地瞅了劳森一眼。

“你打算让咱们瞧瞧你从西班牙带回来的画作吗?”菲利普问道。

“我在西班牙什么也没画,我太忙了。”

“那你在干些什么呀?”

“我在思考问题。我相信自己跟印象派一刀两断了。我认为不出几年,他们的作品就会显得十分空洞而肤浅。我想把以前所学的一切完全丢弃,重新开始。我回来以后,就把过去所画的东西全都销毁了。在我的画室里,除了一个画架、我用的颜料和几块干净的画布外,什么也没有了。”

“那你打算干什么呢?”

“我还说不上来。对于今后要干什么,我也只有一点模糊的想法。”

他神态古怪,说起话来慢悠悠的,好像在竭力倾听某种勉强可以听到的声音。他身上似乎有种连他自己也不明白的神秘力量,正在暗自拼命寻找发泄的途径。他的那股劲头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劳森嘴上要求别人批评指教,心里却感到害怕,装出一副对克拉顿的意见不以为然的样子,来冲淡自己认为可能受到的指摘。但菲利普却很清楚,要是能从克拉顿嘴里听到几句赞扬的话,那真会叫劳森无比高兴。克拉顿盯着那幅画像,默不作声地看了好一会儿,随后又朝菲利普画架上的画瞥了一眼。

“那是什么玩意儿?”他问。

“哦,我也试着画画人像。”

“依样画葫芦。”他嘟囔道。

他又转过脸去看劳森的画布。菲利普涨红了脸,没有说话。

“嗯,你觉得怎么样?”最后劳森问道。

“表现出的立体感相当不错,”克拉顿说,“我看画得很好。”

“你看明暗层次是不是还可以?”

“相当不错。”

劳森欣喜得露出笑容。他像条落水狗似的,身子连着衣服一起抖动起来。

“嘿,你喜欢这幅画,我非常高兴。”

“我并不喜欢。我认为这幅画无足轻重。”

劳森的脸沉了下来,他惊讶地望着克拉顿,不清楚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克拉顿不善言辞,说起话来似乎相当费劲。他说话颠三倒四,结结巴巴,十分啰唆,不过菲利普对他那漫无头绪的谈话中所用的词句倒并不陌生。克拉顿自己从不看书,这些话最初是从克朗肖那儿听来的,当时虽然印象不深,却留在他的记忆里。近来,这些话又突然浮现在脑海里,给了他某种新的启示:一个出色的画家,有两个主要的描绘对象,即人和他心灵的意向。印象派画家所关心的是别的问题,他们笔下的人物令人赞叹,但他们却像十八世纪的英国肖像画家那样,很少费心去考虑人物心灵的意向。

“可是如果你试图做到这一点,就会变得具有文学色彩,”劳森插嘴说,“还是让我像马奈那样画人物吧,而让心灵的意向见鬼去吧!”

“如果你能在马奈擅长的人像画方面胜过他,那当然很好,但你根本无法赶上他的水平。你所涉足的领域已经光秃秃的一无所有,你无法把以往的东西用作自己创作的食粮。你必须重新退回去。我直到见到格列柯的画作之后,才感到可以从肖像画中获得比我以前所知道的更多的东西。”

“那就又回到罗斯金的老路上去了。”劳森嚷道。

“不——你明白,他喜欢具有道德寓意,而我对那一套一点也不在乎。说教呀,伦理道德呀,诸如此类的玩意儿,压根儿没用,只有激情和情感才至关重要。最伟大的肖像画家,不仅描绘人物的外貌,而且也刻画出人物心灵的意向。伦勃朗和埃尔·格列柯就是这样。只有二流画家,才光描绘人物的外貌。幽谷中的百合花,即便没有香味,也很娇艳可爱;可是如果还能散发出阵阵芳香,就更加美丽动人了。那幅画,”——他指着劳森画的人像——“嗯,构图不错,立体感也很强,就是缺乏新意。线条的勾勒和实体的表现,都应该让你看出这是个讨厌的风骚娘儿们。外形准确固然很好,但埃尔·格列柯画中的人物却是身高八英尺,因为他想表达的意趣只能采用这样的方式。”

“去他妈的埃尔·格列柯,”劳森说,“我们连这个人的画都没机会见到,却在这儿一个劲儿地谈论他,有什么用呢?”

克拉顿耸了耸肩膀,默默地抽起一支烟,走开了。菲利普和劳森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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