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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节(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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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讲得倒也有些道理。”菲利普说。

劳森气鼓鼓地凝视着自己的画。

“除了把你看到的东西准确无误地描绘下来,究竟怎样才能表达人物心灵的意向呢?”

大约就在这个时候,菲利普结交了一个新朋友。星期一早晨,模特儿都聚集在学校里,好选出那个星期工作的模特儿。有一次,选中了一个青年男子,他显然不是职业模特儿。菲利普被他的神态吸引住了:他跨上站台,两腿稳稳地站着,双拳紧攥,头部傲然前倾,这个姿态鲜明地显示出他那完美的体形;他身上没有什么脂肪,鼓突起来的肌肉犹如铁铸一般。头发剪得很短,头部的形状很美,下巴上留着短短的胡须;一双眼睛又大又黑,两道眉毛又粗又浓。他一连几个小时都保持着这种姿势,没有显示出一点倦意。他的神态既显得有些羞惭,又露出一股刚毅之气。他那感情热烈、活力充沛的样子,激起了菲利普浪漫的遐想。等到工作完毕,他穿上衣服,菲利普反而觉得他像个裹着破衣烂衫的国王。他沉默寡言。过了一两天,奥特太太告诉菲利普,这个模特儿是西班牙人,以前从来没有干过这一行。

“大概他在挨饿。”菲利普说。

“你有没有注意到他穿的衣服?既整洁又体面,是吗?”

赶巧在阿米特拉诺画室学画的一个美国人波特,这时要去意大利待几个月,愿意把自己的画室借给菲利普使用。菲利普很高兴。他对劳森那种盛气凌人的指教渐渐有点不耐烦了,正想独自去住。周末,他跑到那个模特儿跟前,借口说自己的画还没画完,问他是否肯去自己那儿当一天模特儿。

“我不是模特儿,”那个西班牙人回答说,“下个星期,我有别的事儿要干。”

“现在跟我一块儿去吃午饭,咱们可以商量一下。”菲利普说。看到对方迟疑不决,他又笑着说,“陪我吃顿饭并不会对你有什么害处。”

那个模特儿耸了耸肩膀,同意了,他们便一起到一家小饭店[4]去用餐。那个模特儿讲一口拙劣的法语,相当流利,但很难听懂。菲利普设法与他处得融洽。那西班牙人原来是个作家,到巴黎来撰写小说,在此期间,为了维持生活,采取了一个身无分文的穷光蛋可能采取的各种应急办法:他教书,翻译所有能揽到手的东西,主要是商务文件翻译,最后,竟不得不靠自己完美的体形来赚钱。给人当模特儿,倒能得到优厚的报酬,过去这个星期所挣到的钱,够他维持以后两个星期的生活。他告诉菲利普说,他靠两个法郎就能相当舒适地过上一天(菲利普听了大为惊讶)。不过,为了挣钱而不得不裸露自己的身子,实在叫他羞愧万分。他把做模特儿看作一种堕落,只有饥饿才成为这样做的理由。菲利普解释说,他并不想画整个身子,而是只画头部,他希望画一张他的头像,可以送到下一届巴黎美术展览会去展出。

[4] 原文是法语。

“可为什么你一定要画我呢?”那个西班牙人问。

菲利普回答说对他的头部很感兴趣,他认为自己能画出一幅出色的人像画。

“我可抽不出时间。要我把写作的时间挤出一分一秒,我也不乐意。”

“但我只想占用你下午的时间。上午我在学校里作画。不管怎么说,坐着让我画像,总比翻译法律文件要强吧。”

依照传说,拉丁区里来自各个不同国家的学生,曾一度相处得十分融洽,但这早已成了往事。现在,几乎也像在东方城市里那样,不同国籍的学生彼此并不往来。在朱利安画室和工艺美术学校里,一个法国学生要是与外国人交往,就会遭到本国同胞的冷遇;而一个居住在巴黎的英国人要想与城里的当地居民深交,相当困难。说真的,有许多学生在巴黎住了五年,学到的法语只能应付在商店里购物。他们仍然过着英国式的生活,好像在南肯辛顿工作一样。

菲利普素来爱好富有浪漫气息的事物,如今有机会和一个西班牙人接触,他当然不肯错过。他费尽唇舌,想要说服对方。

“我说就这么办吧,”那个西班牙人最后说,“我可以给你当模特儿,但不是为了钱,而是我自个儿高兴这样。”

菲利普劝他接受一点报酬,但对方十分坚决。最后他们商定,他下星期一下午一点钟来。他给了菲利普一张名片,上面印着他的姓名:米格尔·阿胡里亚。

米格尔定期来当模特儿,虽然他拒绝接受报酬,但不时向菲利普借上五十法郎,这比按常规付给他的报酬反倒多了那么一点,不过却让西班牙人感到满意,因为他并不是以下贱的方式来糊口为生。由于他有西班牙的国籍,菲利普就把他看作浪漫民族的代表,向他问起塞维利亚和格拉纳达[5],问起委拉斯开兹和卡尔德隆[6]。可是米格尔对自己国家的灿烂文化却无法忍受。他也像他的许多同胞一样,认为只有法国才是人才荟萃的地方,而巴黎则是世界的中心。

[5] 格拉纳达,西班牙南部城市。

[6] 卡尔德隆(1600—1681),西班牙剧作家。

“西班牙完了,”他大声嚷道,“没有作家,没有艺术,什么也没有。”

渐渐地,米格尔以其民族所特有的那种浮夸的言辞,向菲利普披露了自己的雄心壮志。他正在写一部长篇小说,希望能借此一举成名。他受左拉的影响,把巴黎作为自己小说的主要生活场景。他向菲利普详细地讲了小说的情节。在菲利普听来,作品内容粗俗而无聊;有关秽行的幼稚描写——这就是生活,我亲爱的朋友,这就是生活,[7]米格尔喊道——只会更突出故事的陈腐的套路。米格尔置身于难以相信的困苦之中,一连写了两年,摈弃了当初吸引他到巴黎来的种种生活乐趣,为了艺术而与饥饿搏斗;他下定决心,任何事物也无法阻止他取得伟大的成就。这番努力真是不畏艰险。

[7] 原文是法语。

“你干吗不写西班牙呢?”菲利普大声说,“那会有趣得多。你熟悉那儿的生活。”

“巴黎是唯一值得描写的地方。巴黎才是生活。”

有一天,他带来一部分手稿,用拙劣的法语一边念,一边翻译,显得十分激动,菲利普几乎无法听懂。米格尔念了好几段,实在糟糕透了。菲利普望着正在画的画,感到困惑不解,因为在那宽阔的脑门后面的思想,竟然那么浅陋平庸;那双闪闪发亮、热情洋溢的眼睛,竟只看到生活中的表面现象。菲利普对自己笔下的肖像总感到不满意,每次作画结束时,几乎总要把完成的画面全部刮掉。人物肖像,旨在表现心灵的意向,这种说法固然相当有理,但如果出现在你面前的是一些身上充满各种矛盾的人物,那谁又说得出他们心灵的意向是什么呢?他喜欢米格尔,明白他在拼命奋斗却白费力气,不免感到难过。成为优秀作家的一切条件,他都具备,唯独缺少才华。菲利普望着自己的画作。谁又能辨别出这里面是否蕴含着天才,还是纯粹在浪费时间呢?显然,那种一心想要取得成功的意志,帮不了你的忙,自信心也毫无意义。菲利普想到了范妮·普里斯:她对自己的才华深信不疑,意志力也不同寻常。

“要是我觉得自己成不了真正出色的画家,我宁可放弃不画了,”菲利普说,“我看当个二流画家实在没什么益处。”

一天早上他刚要出门,看门人叫住他,说有一封他的信。平时除了路易莎伯母,偶尔还有海沃德之外,就没有人给他写信了。这封信的笔迹他认不出来。信的内容如下:

见信后请立刻前来我处。我再也熬不下去了。请务必亲自前来。想到让别人来碰我的身子,我实在受不了。我要把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你。

范·普里斯

我已经一连三天没有吃到食物了。

菲利普突然感到一阵恐惧。他急忙前往她的住处。她竟还留在巴黎,这叫他感到十分惊讶。他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见到她,以为她早就回英国去了。他一到那儿,便问看门人她是否在家。

“在家,我已经两天没见她出门了。”

菲利普跑上楼去,敲敲房门。里面无人应答。他呼唤她的名字。房门锁着,他弯腰一看,发现钥匙插在锁孔里。

“哦,天哪!但愿她没干出什么可怕的事来。”他大声喊道。

他赶紧跑到楼下,告诉看门人说,她肯定在房间里。他曾收到她的一封信,担心发生什么可怕的意外。他建议把门撬开。那个起初绷着脸、不想听他说话的门房,一下子着了慌。他担当不起破门而入的责任,必须去把警察局长[8]请来。他们一块儿到了警察局,然后又找来锁匠。菲利普了解到普里斯小姐上个季度的房租仍然没付。元旦那天,也没给看门人什么礼物,而看门人按照常规,认为自己在那一天理应从房客那儿得到一份礼物。他们四个人一起上楼,又敲了敲门,仍然无人应答。锁匠动手开锁,大家终于进了房间。菲利普大叫一声,本能地用手捂住眼睛。这个可怜的姑娘已经上吊自尽了。绳索就系在天花板的铁钩上,而这钩子是以前某个房客用来挂床幔的。她把自己的小床挪开,先站在椅子上,随后把椅子蹬开。椅子现在就横倒在地上。他们割断绳索,把她放下来。她的身体早已冰冷了。

[8] 原文是法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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