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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张脸(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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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有电话铃声。

关掉水龙头,停掉水声确认。浴室的门关上了,虽然声音很小,不过确实是电话声。

应该半夜两点了。这个时间会是谁?

金属声在深夜的角落回响,听起来像不知名的生物发出的痛苦呼吸。

我用毛巾抹干湿漉漉的手,走出浴室。起居室门外的黑暗走廊上,铃声还在鸣响。这幢房子的楼上卧室和起居室两边都有电话。卧室的电话属于完全私用性质,只有我弟弟和亲密的朋友才知道号码,起居室的电话属于一般用,猜不到是谁打来的。

电话继续执拗地响着。我踌躇一会,拿起话筒。铃声突然断掉,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

“真木先生的府上吗?画家真木佑介先生……”陌生的声音,“这里是新宿s警署。你是真木先生吧!”

“是的。”

“半夜打搅真冒昧,其实是有关尊夫人的事——尊夫人的名字是不是叫契子?契约的契字。”

“是的。有什么事吗?”

如此深夜里,警察打电话来,为契子的事。我应该惊心才是,却意外地冷静。心情被夜气浸冷了。

“尊夫人现在是否不在家?”

我不晓得如何作答是好,只好含糊地应一声。

“知不知道她的去处?”

“我没问她去那儿。”刑警的声音在话筒底下沉默片刻才说:“其实,新宿三丁目的酒店发生了凶杀案,我从现场打来的。被杀的女性似乎是尊夫人。”

“契子被杀?怎么可能!”我禁不住怒吼一声。

“被杀的女性有一封写给你的信——我们读过内容,好像是尊夫人所写的……尊夫人外出时,是否穿深蓝色条纹和服?灰色腰带,上面有四片黑色的三叶草图样,只有一片是粉红色的叶子……”

“我不清楚。不过她确实有这个花纹的腰带。”

男人的声音在另一头呻吟:“看来真是尊夫人了,对不起,能不能请你速速过来一趟?”

我不记得几时挂断电话,不知是否惊愕过度,意识转薄,思考转空。只记得自称警察的男人最后说的几句话,包括“新宿御苑门前第三条路”,还有听不惯的酒店名“巴多”。我听不清楚酒店名称,反问了好几次。

起先以为是恶作剧的电话;可是男人的声音背后的确有警笛声和慌张的动静,飘动着凶杀现场的空气。

不可能。契子不可能在新宿的酒店遇害。一定是搞错了。总之过去现场看看。这样很简单地知道纯是误解。

即使心里这样想,身体却动不了。我让身体倒在沙发里,楞楞地望着墙上的画。一个女人的肖像画。我的妻子——刑警告诉我已经死掉的女人契子,她的脸在幽暗中有如幻影一般浮现。说是脸,不如说像是腐蚀墙壁的污迩。我开始浑身战栗。为了静止手部痉挛,我用力握紧花瓶,对准肖像画丢过去。花瓶正面撞到画中女人的睑,然后掉在地面跌碎了。

跌碎的声音终于使我回到现状。玻璃花瓶跌得粉碎,女人的脸却纹丝不动。

不错,这个女人绝对不会死。

空洞的脑袋受到突然的冲击,就像记忆丧失者似的记起一切,清晰地恢复意识。我背过脸去不再面对画中女人,出到走廊。尽头处浴室的灯还亮着。一瞬间不知该去浴室还是上楼的好,结果双腿任性的选择楼梯。

今晚,我第四次上这个楼梯。上去的第一道门是卧室。开那道门也是第四次。

卧室里面很黑。门边的电源开关从上周起坏掉了。我从长裤口袋掏出火柴来擦。指尖剥开黑暗。柔弱的火焰映出零乱的床和衣柜之间地毯的几何学图样。虽然看惯了,却不晓得什么角形的奇异形状。

“不可能的!”我发出连自己也想不到的声音低喃。绝对不可能的。契子在我连名字也没听过的新宿酒店被杀——刚才,契子还躺在地毯上面,是我杀的。我在卧室里亲手杀死她。刚刚电话响起时,我把她的尸体埋在后院,正在浴室里清洗沾满泥泞的手。

我的手随着火焰溶进黑暗里,勒死契子时碰到她的最后体温还存留在手。

四小时后。

深冬的黎明,我在冻得泛白的高速公路上驰走,从新宿的现场回去国立市住家的路上。黎明逐渐使周围的风景呈现轮廓,脑中却愈来愈混乱且黑暗。

不是同姓同名,就是妻子给我的信凑巧落入另一个女人手里,而她被杀了——四小时前离家时,我这样乐观的想。

抵达新宿时将近凌晨三点。红色字母“巴多”的霓虹灯,因色彩过剩而使整体的印象暗淡。一眼就看出是那一门的酒店。

酒店玄关前面停着巡逻车,挤满新闻记者。自从十二年前登上画坛以后;以独特的色彩重新涂刷战后绘画史而成名的画家,他的妻子若是在这么低级的场所被杀收场,确是大丑闻。无数的镁光灯对准我闪亮,麦克风蜂涌而至。

电话声音的主人把我从漩涡救出来,引到现场。

现场在酒店四楼的四〇二号房。

从我一脚踏入房间开始,我就陷入奇妙的混乱感。房间的印象实在跟我杀死妻子的卧室现场十分酷似。没有衣柜,可是床的位置、房间面积、窗子大小、窗帘和地毯的颜色,虽然多少有点差异,然而映入眼帘时的印象,就像把我的卧室搬到新宿的酒店房间那般相似。

也许因床上躺着一条雪白的裸尸的关系。脖子上被和服带子上的丝带卷住,床底下跌落一个附着血迹的螺丝钳。那位刑警向我说明,凶手用丝带绞杀死者后,再用螺丝钳敲破她的脸,毁了她的容。

盖着死尸脸上的白布被掀开时,我禁不住想呕吐,用手捣住嘴。

不是变成土块的脸使我害怕,而是太相似了。使我头晕。一切都是今晚我的行凶痕迹。一小时前,我在后院里埋尸的隐蔽犯罪行为,重现在眼前。我也是用丝带绞杀契子后,再用螺丝钳打破她的脸之故。

“脸部已毁不成形……其他部分判断得出来吗?”

我只能答,是我妻子。身体的印象、头发的长度都像契子。脱掉扔在床下的和服,漆皮手袋确实有记忆。

“这个戒指呢?”

死尸的左手无名指上戴着翡翠戒指。希罕的十字形,引起刑警注目。

“四年前结婚时,我送给她的。我设计,特别定做的。”

刑警想把戒指除下来,然而戒指紧紧嵌进肉里,脱不出来。手指上留下明显的条痕,证明那是死者持续戴了多年的东西。

已经可以肯定这个女人是契子无伪。

我什么也不明白。在深夜的高速公路驰走一阵子后,怎么又回到犯罪现场来了。数小时前的犯罪奇异地反照在一面镜子上,我又站在另一个现场里。

“这封信就是了。”

刑警戴着白手套的手,递过一封信给我。信封表面记着国立市的地址和我的名字,背面只写上契子的名字。笔迹呈露契子的脸。

“……我愈来愈不了解你。假如你不再爱我,为何半年前在新宿偶然再会时,没有装作没看见我?出于同情?已经不会再见了。自从两年前你提出分居之际,我就应该承认全部结束了。两三天内我会把离婚申请书寄给你。”

信封上贴着邮票,放在手袋里,似乎带在身上准备投函。

“从书面来看,尊夫人好像有意跟你分手……”刑警说。

我将我和契子目前的夫妇关系向他简括地说明一遍。

我和契子在四年前结婚。契子比我小六岁,当时二十七。经过热烈恋爱的婚姻,两年后面临第一次破裂,踏上分居之路。我只想有一段冷静期,没有离婚之意。一年半后,我们偶然在新宿闹区重逢,协议再重新修好。我们以为那段空白期间会使彼此对对方恢复信任,开始共同生活,毕竟还是相处不好。一个月前,离婚的话自然而然出现。即使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彼此已经不再关心对方。

昨天我去伊豆旅行。抵达伊豆的酒店时,突然想起忘了带一件重要的东西,于是返家。

“那时是晚上八点,契子已经不在家了。”

我这样撒谎。实际上八点钟时契子还在。然后我杀了她。用我的手。

“有关尊夫人的异性关系,你知道什么吗?”

“不,什么也不知道。跟我分居一年半期间,她在酒廊做事,也许因此有男人吧……我弟弟大概知道什么。”

“令弟?”

“他在股票公司做事。人品很好,契子信任他的程度胜于我,好像经常跟他商量我们之间的事。”

刑警把我弟弟的地址记录下来。

据说凶手是在午夜零时左右来酒店的。鸭舌帽戴得很低,太阳镜,脸孔藏在大衣襟里,几乎不知长相如何。他对柜台说:“待会有女人来,请她上来。”然后走进四〇二号房。三十分钟后,只有他一个人出来,说:“她不来了,我回去了。”付了规定费用就走。

帐房的人觉得可疑,上四楼去偷看房间。发现女人已经变成一具尸体。

那女人没经过柜台。四楼的走廊尽头是太平门。可以想像她是经由太平梯进房间的。不过三十分钟。肯定是女人一进房间,脱光衣服的同时,男人就采取行动。

“登记卡的地址和姓名都是胡诌的。慎重起见恕我直问,零时左右,真木先生你在什么地方?”

“在家睡觉。我在八点钟回到家里,心想又折回伊豆去未免辛苦,决定第二天早上才出门,我也是嫌疑犯之一吗?”

“不,只是例行问话而已。如果有人证明你在家就更好不过了。”

“出版社的人打过电话来。那家出版社替我主办的个人作品展于下周开始,向我报告说出了点差错,会场可能要改。那时是零时左右。向出版社证实一下就可以知道。”

从这瞬间开始,我决定把这具尸体当契子。说不定可以藉此隐藏我自己真正的罪行。而且,假如我说这具尸体不是契子,警方就会查访契子的行踪。这么一来,就有危险导致他们找到后院里我的妻子的尸身。

“请再确认一次,这女人真是尊夫人吧!”

“不错。虽然毁了容,我从她的身体感觉出来。”

我这样回答。实际上,我从半年前开始一次也没碰过契子的身体。最后一次跟她做爱是两年前的事。经过两年的时间,对她的身体细节的记忆早已湮没。

我承认她是契子倒不成伪证。确实她是契子。戒指、和服、信的笔迹,以及模糊的身体印象……可是,真正的契子应该埋在后院里,同样毁容埋起来了才对。

“凶手为何做得那么残忍,毁掉她的脸?”

刑警自言自语地说。他的话打进我的心坎,就像我自己说的一样。

现在什么也不能想。待我回家才慢慢想。一定是岂有此理的误解。想通后,我被释放出来,逃离奇妙的凶杀现场。我用力踩油门,在黎明的高速公路上飞驰而归。

打开起居室的门,我同时凝望壁炉装饰棚上契子的肖像画。我站着看,一时无法移开不看画中人的脸。

“契子——”我对肖像喊。只有这张画是契子。艳红的夕阳像火焰般反照,锁住她那微微侧脸看的视线。只有这张脸是唯一真正的契子。现实中跟我一起生活了四年的不是真的契子。所以我杀了她。

我跌坐在沙发里。拿出威士忌,正准备斟入玻璃杯里,手一滑,酒瓶掉在地上,混浊的液体流泻出来。出门之前摔破的花瓶碎片,被早晨的阳光反照出细小的光芒。褐色的液体在扩散,迅速的吞灭了碎片的光芒。

一个意念浮上脑际,在新宿的陌生酒店遇害的女人之所以像契子,只有一个理由。

她就是契子。低级酒店的房间里,为男人脱光衣服,赤身露体地躺在血泊中的女人就是契子。这样才能解释那具尸体跟契子一模一样的理由。

可是,若是那样的话,我所杀的到底是谁?

“在你心底有另外一个女人的影子。我被遗弃的原因在此。”

两年前,当我突然提出分居时,契子露出我第一次见她时的表情,微微侧脸移开视线说。刚强的契子听到我说“我想暂时一个人做点事”的话时,当然误解为我对她的爱情冷却之故。她用颤抖的手接过我递过去的一束钞票,沉默地走出房间。

从一结婚开始,契子就怀疑我心里面住着别的女人。我在契子以外不住地追求另外一个女人的影子,在某种意义上乃是事实。我里面确实有一个女人盘踞着。因此我不能爱契子。可是契子没有觉察,那是她自己本身的影子。

当初认识时,契子是在小画廊当事务员。太大太黑的眼睛和太厚的上唇,形成距离美貌很远的不协调脸部造型。可是,那时夕阳西沉,我在近似旧家具店的画廊第一次见到她的脸时,从她身上找到自己长年梦寐以求的一种美。像特纳的“奴隶船”那般燃烧的黑红色的海画为背景,一张火红的女人的脸,那是我在下意识里追求的心象世界。我呆呆地望着她,为眼前的景象感动。我要把这张脸画下来的冲动,变成义务感捆绑住我,使我感动得无法发出任何感叹的声音。

换句话说,我不是跟一个女人,而是跟一个画材结婚。不过一个月,我就发觉这婚姻是失败的。

住在一起以后,契子根本是我想像中的另一个女人。作为一个妻子,契子无疑是个近乎理想的女性。开朗、刚强,从来不对繁忙的家事发怨言——但是,那不是我所要的契子。我所爱的契子,必须被狂焰的火海吞灭,拥有一双黯淡眼神的影子般的女人。

对着画布,我什么也画不出来。我想画,可是这种意欲被现实中眼前的一张脸消灭得无影无踪。一旦看惯了现实的脸,那张令我大大感动的一瞬间的脸就逐渐淡薄了。

我想分开的理由是,当契子的脸不在眼前浮现时,反而那个在夕阳的画廊中少女的黯淡眼神,会鲜明地在记忆里复苏。作为一个画家,我为最初那一刹那见到契子的脸而燃烧殆尽了。

分居的决断是正确的。跟妻分离半年后,我完成了女人的肖像画。评价是我的最高杰作,买家蜂涌而至,我却无意放弃自己投入一切去完成的那幅画,暂时摆在家里的起居室做装饰。

完成肖像画之际,我想把契子叫回来,实际上我对她已毫无兴趣。画完成了,画材变得无意义。

留学法国时,我在巴黎的古董市场,见到战前名画家罗杰·盖洛斯用作静物画画材的碟子。那块碟子令我背脊生寒。就如盖洛斯的灵魂从那碟子剥夺了碟子本身的存在感似的。碟子变成裂璺,残旧而无意义。标价二六五法郎的贱价,简直亵渎了盖洛斯的画,令我勃然大怒。契子的存在就像那块碟子,完成肖像画之际,失去任何意义了。

可是半年前,在热闹的杂众中,我们偶然再会了。我站在人潮中,那一刹那的冲击使我迄今难忘。令我惊奇的并非急外的重逢,而是阔别一年半,契子的脸变化大大。越过人潮的肩膀看到的那张脸。她跟女伴在闹着玩,认出我时,显露惊讶的表情。她的脸又露出一刹那卑下的笑容,像污垢般留在我心坎。

一年半期间,契子换过两三间酒廊。看来是夜间世界的浊色沾染全身而使她变貌。用漂亮的和服、谄媚的化妆装饰过的契子,可能予人前所未有的华丽美感。但是再也不是我的肖像画中的女人。我对盖洛斯做画材的碟子产生的寒栗和怒气,从杂遝中契子的脸上感觉出来。我的画把契子脸上的生命全都吮吸殆尽了。剩下的只有几何学线条似的厌烦的脸。

重逢的一星期后,重新回到我生活中的契子,当她看到装饰在起居室的肖像画时,似乎全都领悟过来。我的爱全倾于画中的女人。对我而言,唯一的契子是肖像画的女人。两个月过后,契子时常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沉默地凝视画中的女人。虽然我主动提出重修复合,可是我比以前更加冷淡,造成契子的神经开始发病。连我看到她凝视肖像画的眼神也产生病态的恐惧感。她那一直线贯注的热切眼神,似乎想从画中把自己的生命再度吸回来。契子从画里把我的艺术一点一滴的夺回去,使她的脸看起来肿了些。

今晚,在我杀契子的同时,她变成另一个女人,出现在陌生的凶杀现场。从那时起,契子已是两个女人。肖像画的契子和现实的契子。我从那时把两个女人混乱来想,画中的女人变成实在的女人。契子也把画中人看成实在的人物,当成是夺去我的爱的女人般,明显的嫉妒的视线。

我、契子和画中的女人,过着三人同居的奇妙生活。四个月过去了,表面上保持相安无事的平稳。

前天的事。我们开始为起居室的一件琐事争论,突然契子拿起身边的水果刀站起来。我以为她要刺我,不由后退一步,其实她凝视的是画中的女人。

“你跟我结婚,乃是为了这幅画吧!我只不过是你的模特儿。我是你完成这幅画的道具而已!”

我望着契子对着画挥刀的背部扑上前去。

“住手!那不是你自己的画吗?”

“不是,那不是我。你爱的是这个女人。你把我摆在这个女人的阴影背后。你连我是否活着都不记得了。”

我从契子抵抗我的制止和挥刀的力度感觉到异常的东西。我用力扭她的手腕,刀子松了手掉在地上,契子哇一声大哭,跌倒在地。

昨天下午,我去伊豆旅行。契子的激动已镇压下来。那是事先计划过的旅行。但一离开东京,我便开始在一意契子前晚的行动。我不在家的时候,她会不会解决掉那幅画?说不定现在已经跟昨晚一样握住刀袭击画中的女人。这么一想更坐立不安。一到伊豆立刻折回东京。

到家时是八点钟。踏入玄关时,契子在二楼的卧室打电话的声音,从楼梯传下来。

“已经完了。早点分开比较好。”

确实在谈那件事。我没心情去理会电话的对手是谁。

我的公事包放在玄关,随随便便脱掉鞋子就冲唯起居室。

画像依然完整无损。我松一口气,坐进沙发,见到昨晚跌落的水果刀。一样的刀。昨晚那把刀,契子应该收进厨房去了,现在又掉在起居室,表示在我出门后,她又握住刀子与画中女人对峙。刀子的尖端放出锐利的光,我清晰地对一个叫契子的女人产生杀意,不由松开刀子,慢慢地走上卧室。

那一刻,卧室黑沉沉的。藉着窗外的微光,依稀勾到站在电话机旁一个女人的轮廓。电灯的开关在一星期以前坏了。我故意弄坏的。在卧室里看到近在身边那张契子的脸,变成死一般的痛苦。契子好像也有同样的心情。这些日子来,我们在黑暗中背对背而睡。

“你打电话给谁?”

我问了一句毫无意义的话。藏在黑暗中的女人什么也不答。大概因我突然回来而受了惊吓。只有二人的影子在呼吸,我们对峙了几秒钟。我的手不经急地在床上拨一拨,凑巧碰到什么绳子。什么绳子?我用力握紧。突然一股莫名的怒气涌上心头。有如被某种力量推动似的,我向黑暗中的女人扑过去,把手中的绳子使劲地绕到她的脖子上。

称得上是刹那间的行为。终于我发觉在黑暗中响起的惨叫声不是来自女人,而是从自己的喉咙挤出的时候,我松开双手,女人的身体跌进黑暗的底层。

然后我奔下楼去。走去屋后的车房,拿出螺丝钳,再度走进卧室。其后的记忆几乎没有。我只能说是被一股说不出来的奇异力量推动,似梦似幻的在别人的意识中行动。

当螺丝钳不住地挥落在女人脸上的同时,我想到的是在巴黎的古董市场见到的一块碟子,盖洛斯那块龟裂的碟子,这回真的碎得体无完肤了。

醒觉时,我握着螺丝钳子倒在女人身上。我那狂乱的心脏鼓动传到完全死去的女人胸口上。我想马上离开,然而一直紧紧地拥抱她。黑暗中传来单调的嘟嘟声。当我勒住女人的脖子之际,不知是她抑或我的身体碰跌了话筒。

我只有惊奇。在我碰到床上的绳子前,我没想到自己这么憎恨契子的脸。跟她结婚后,我确实认为她的脸是眼中钉。可是四年来的我,竟然潜伏着如此激烈的愤怒、憎恨和杀意,连我也不相信。也许发狂的是我。

擦亮火柴。小小的火焰一瞬即逝。刹那间照出的已经不是脸,像打破的土器隆在地上。那么一瞬间,我知道绕在脖子上的是和服腰带上的丝带。再被黑暗包围之后,那张脸微妙地混杂着的红和黑色,深烙在我的脑际。我想找个时间把那颜色变成图画。

然后我再从车房拿出旧车套和绳子,在黑暗中将女人的身体包起来,准备拖到后院去。

当我拖着尸体穿过起居室前面时,突然电话响起。我踌躇片刻,把尸体摆在走廊,进去起居室接电话。

“哥哥?”我弟弟新司打来的,“大嫂呢?”

“契子不在。有什么事吗?”

“……那没事了。”

弟弟先收线。那时九点左右。三小时后出版社的电话打进来,又过两小时后警察打电话来。

换句话说,昨晚电话响了三次。出版社打电话来时,我正在挖洞穴,铃声从开着的后门传到我耳里。警察的电话响起时,我已埋好尸体,在浴室里清洗满是泥泞的身体。

最初弟弟打来的电话多少把我唤回现实。其后的事记得也很确实,问题是事发之前的事。

卧室在黑暗里。我一次也没见到女人的脸。只有一次点火柴确认,那时的脸已毁掉了。我之所以认为黑暗中的女人是契子,理由是从伊豆回来冲进玄关时,听到她在楼上讲电话的声音。我记得说话内容,但不能肯定是否真是契子的声晋——当时我专心注意肖像画的事,马上冲进起居室之故。

我只知道家里有女人,下意识地深信她是契子。

单凭有女人,不能肯定是契子。跟她分居一年半期间,我和各种女人交往。我不是爱契子,可是身边缺少女伴的空白十分寂寞。大部分是模特儿或酒吧女侍,其中带过好几个回家。可以考虑再婚的对象有两三个,我把家里的钥匙给过她们。有些自己进来淋浴,等我回家。我跟契子又住在一起后,就和女友们断绝来往了。说不定有人喝醉酒,忘了我和契子又在一起了,趁我不在时自己跑进屋里来——当然不可能,可是被我杀掉埋在泥土里的契子,在同一个晚上变成尸体出现在其他犯罪现场,更加没有可能才对。

我杀的是不是别的女人?当我从伊豆回来时,契子已经外出,跟别人约好在那个名称古怪的酒店碰面……

这样想还有疑问,为何在新宿的酒店杀死契子的凶手将她毁容?像我一样用丝带勒死她后,再用同样的螺丝钳——螺丝钳?

我走出起居室,进到卧室。晨光照进昨晚我杀死一个女人的卧室。追溯记忆,确实女人是躺在靠近门口地毯的几何图形上。事件的痕迹已经消失。昨晚警察的电话打来之后,我怕万一刑警来查,于是开亮手电筒,将地毯上留下的血迹仔细地擦掉。如果详细检查,大概会找到血迹,单是用眼睛看不出来。昨晚的事情像假的一样,卧室寂静无声。

没有螺丝钳。我知道留下有血迹的螺丝钳很危险,用车套包尸体之际,一起把螺丝钳包进去了,可是拚命思索都想不起当时的情形。

丝带也是。见到新宿女尸脖子上的丝带时,好像就是自己在卧室使用的同样东西。我只在火柴亮着的瞬间看了一眼。似乎同色,也许是错觉,但是实在太相似了。

愈想愈不明白。但在混乱中,我的想法还是倾向于新宿被杀的女人就是契子。我在卧室里杀的是另外一个不明的女人……

电话响起。警方不知道我卧室里的电话号码,多半是我弟弟打来的。

“哥哥吗?”果然是新司,“干嘛不早点通知我?刚刚接到警察的电话,也叫我去认尸。待会我去找你。”

新司慌里慌张的说了这些就收线。

弟弟要来。警察也会来吧!

必须再度确定有没有留下犯罪痕迹。警察不会来这里寻找犯罪痕迹,因为他们不会知道这里是另一个犯罪现场,还有另一个女人被杀。但是我还是必须戒备有什么可疑痕迹会引起警方怀疑。

在卧室里谨慎地看一遍,留意走廊和楼梯有无血迹之类的形迹后,我出到后院。

所谓后院,不过是车房和砖墙围成的小空间。离开车房不远的地方,阳光照射进来。正好是昨晚埋尸的位置。埋完之后,我把泥土压平,即使现在暴露在冬日朝阳的光线中,并不太显眼,看不出翻过泥土的痕迹。

一点不留痕迹,我放心了。同时也因不留任何痕迹而兴起不安。

晨光把昨晚的黑暗和黑暗中进行的犯罪完全消灭殆尽。一切有如假的,包括泥土底下藏着一个女人的尸体,以及昨晚我杀了一个女人。真的杀了人吗?那件事真的发生在这幢房子吗?这里发生的一切,难道不是我的妄想吗?我不是在新宿的酒店杀死契子的吗?我把契子带到那间名称古怪的酒店,勒死她,毁掉她的脸容。那个戴太阳镜的男人就是我……

十点钟,弟弟来了。我在起居室的沙发里,脸埋在手心,好像哭泣般的姿态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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