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阿廖沙(2/2)
“这话一点也不假。”拉基京突然又一本正经地插了一句。“阿廖沙,她的确怕你,怕你这小雏鸡。”
“拉基京,对你来说他才是小雏鸡,就是这么回事……因为你没有良心,就是这么回事!你知道吗,我打心眼里爱他,就是这么回事!你信不信,阿廖沙,我打心眼里爱你?”
“咳,你这不要脸的女人!阿廖沙,她在向你表示爱情呢!”
“那又怎么样,我就是爱他。”
“那么军官呢?那来自莫克罗耶的好消息呢?”
“那完全是两码事。”
“这女人真会玩把戏!”
“你别惹我生气,拉基京,”格鲁申卡赶紧接茬说。“完全是两码事。我对阿廖沙是另一种爱。说句实话,阿廖沙,以前我曾打过你的主意。要知道我是个下贱的女人,脾气暴躁,不过有时候呢,阿廖沙,我把你当做自己的良心。我时常在想:‘像我这样的坏女人,他应该瞧不起我才对。’前天我离开那位小姐家的路上就这样想过。我早就注意你了,阿廖沙。米佳也知道,我跟他说过。米佳也能理解。你信不信,阿廖沙,有时候我看着你都感到惭愧,为自己感到惭愧……我对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样的想法,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不记得了……”
费妮娅端着盘子走进来,把手里的盘子放到桌子上,盘子里放着一瓶打开的香槟酒和三只斟满酒的杯子。
“香槟拿来了!”拉基京大声嚷道。“你太兴奋了,阿格拉费娜·亚历山德罗芙娜,你失去了控制。你一杯酒喝下去准会兴奋得要去跳舞。唉,他们连这种事也不会做。”他一边仔细端详香槟,一边补充了一句。“老太婆在厨房里就把酒斟好了,端出来的时候瓶子也没盖上,而且也没有冰过。得了,将就着喝吧。”
他走到桌子旁边,端起酒杯一口气喝了下去,又斟满了一杯。
“香槟酒是难得喝到的。”他咂着嘴说。“来吧,阿廖沙,端起酒杯露一手,我们为什么干杯?为进天堂的门好不好?格鲁申卡,你也端起杯子,为进天堂的门干一杯。”
“什么天堂的门?”
她端起酒杯,阿廖沙也端起自己的酒杯,抿了一小口,又把酒杯放下了。
“不行,最好还是不喝吧!”他微微一笑。
“刚才还夸海口呢!”拉基京叫道。
“既然这样,那我也不喝了。”格鲁申卡接茬说。“再说我本来就不想喝。拉基京,你一个人把这瓶酒都喝了吧。等阿廖沙喝了我才喝。”
“这不是太肉麻了吗!”拉基京讥讽说。“自己还坐到他腿上!他有伤心的事,可你呢?他起来造反了,反对他的上帝,还打算吃香肠呢……”
“怎么回事?”
“他的长老昨天死了,神圣的佐西马长老。”
“佐西马长老死了!”格鲁申卡惊叫起来。“天哪,我还不知道!”她虔诚地画了十字。“天哪,我这是在干什么呀,这会儿还坐在他腿上!”她惊恐地一跃而起,马上从他膝头跳下来,坐到沙发上。阿廖沙用惊讶的目光看了她很久,脸上的表情似乎变得明朗起来。
“拉基京,”他突然态度坚决地大声说,“你别嘲弄我,说我起来反对我的上帝。我不想跟你结什么仇,所以请你也客气点。我失去了最宝贵的东西,那是你从来不曾拥有过的,所以你没有资格评判我。你最好还是看看她吧:你不是看到了她是怎样宽恕我的吗?我到这儿原来以为会遇到一颗邪恶的心灵——那是非常吸引我的,因为当时我自己也怀着卑鄙邪恶的心理,结果遇见的却是一位真诚的姐姐,找到了无价之宝——一颗充满爱的心灵……她立即宽恕了我……阿格拉费娜·亚历山德罗芙娜,我说的是你,你一下子就使我的灵魂复活了。”
阿廖沙嘴唇发抖,呼吸急促。他停住不说了。
“好像她把你拯救了似的!”拉基京恶狠狠地笑了起来,“她本来打算把你吃了,这你知道吗?”
“别说了,拉基京!”格鲁申卡突然跳起来。“你们俩都别说了。现在让我全说出来吧:阿廖沙,你别说了,因为你这些话使我惭愧,因为我是个邪恶的女人,心地并不善良——我就是这样的人。拉基京,你也给我闭嘴,因为你在撒谎。我原来确实有过卑鄙的想法,准备把他吃了,可现在你是在撒谎,现在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以后我再也不希望听到你这样说了,拉基京!”格鲁申卡异常激动地说出了这番话。“咳,你们都发疯了!”拉基京尖叫着说,惊讶地打量着他们俩。“两个都是疯子,我好像进了疯人院。你们俩多愁善感,还互相影响,简直都快要哭出来了!”
“我真的想哭,真的想哭!”格鲁申卡说。“他叫我姐姐,这我永远不会忘记!不过有一点,拉基京,我虽然邪恶,但还是施舍了一根葱。”
“什么样的葱?见鬼,真的是发疯了!”
拉基京对他们俩所表现出的高度兴奋感到惊讶,同时又感到生气,虽然按理他应该明白,那种一生中很难遇到的能够强烈地震撼人心的东西恰巧在他们俩身上融会贯通了。拉基京固然善于敏锐地觉察涉及他自己的一切,但在理解亲近的人的感受和情绪方面,却显得极其迟钝——这一方面是因为他年轻缺乏经验,另一方面因为他太自私。
“你瞧,阿廖沙,”格鲁申卡转身对着他突然神经质地大笑起来,“我这是对拉基京夸口说施舍了一根葱,可决不敢在你面前夸口,我跟你说这件事另有用意。这是个寓言故事,而且是个很好的寓言故事。是我小时候听玛特廖娜,就是我现在的厨娘说的。这故事说的是:从前有一个很凶很凶的女人,后来她死了。她生前没有做过一件好事。她给鬼抓去扔进了火海。守护她的天使站在那儿,心里想:‘我总得替她想出一件好事去报告上帝。’最后他终于想起来了,就对上帝说:她在菜园里拔了一根葱施舍给一个要饭的女人。上帝回答他说:你就把这根葱伸到火海里,让她抓住葱从火海里爬出来,要是你能把她拉出火海,就让她到天堂里来,要是那根葱断了,那女人只能留在火海里。守护天使跑去把那根葱递给她,说你抓住,我拉你出来。他开始小心地拉她,差不多快把她拉上来了,可这时候火海里的其他罪人看到有人拉她,就全部拉住她,想跟她一起上来。这个女人很凶很凶,她用脚踢他们,嘴里说:‘人家是在拉我,又不是拉你们,这根葱是我的,又不是你们的。’她刚说完这句话,那根葱马上就断了。那女人掉进火海,直到如今还在受煎熬。守护天使只好哭着走了。这就是那个寓言故事,阿廖沙,我都能讲出来,因为我自己就是这样一个凶恶的女人。我在拉基京面前夸口说施舍过一根葱,可对你就要换另一种说法:我这一辈子总共才施舍过一根葱,我就做了这么一件好事。阿廖沙,你也别夸我,别把我当好人,我是个恶人,很凶很凶的人,你再夸我就羞愧难当了。所以我老是缠着拉基京,要他把你带来,还答应他事成之后给他二十五个卢布。别忙,拉基京,等一等!”她快步走到桌子跟前,打开抽屉,取出钱包,从中抽出一张二十五卢布的钞票。
“真是胡说八道!真是胡说八道!”窘迫的拉基京大声说道。
“收下吧,拉基京,这是欠你的债,总不至于拒绝吧,这是你自己要求的。”说着她把钞票扔给他。
“哪能拒绝呢。”拉基京闷声闷气地说,显然很不好意思,但又装出大方的样子来掩饰自己的窘迫。“这钱我能派大用场,世界上之所以有傻瓜,就是为了让聪明人得到好处。”
“现在闭起你的嘴,拉基京,下面我要说的话都不是说给你听的。你给我坐到角落里,别说话,你不爱我们,你别吱声。”
“我干吗要爱你们?”拉基京带着难以掩饰的恼恨顶了一句,他把二十五卢布的钞票塞进口袋。当着阿廖沙的面这样做,他确实感到不好意思。他原来指望事后再取报酬,不让阿廖沙知道,所以现在恼羞成怒了。在此之前,他尽管受到格鲁申卡的讥讽,但他认为最好还是别顶撞她,因为她对他拥有某种权威,可是现在他却生气了。
“总不能平白无故地爱别人吧。你们俩给我做过什么好事呢?”“你要无缘无故地爱别人,就像阿廖沙那样。”
“他怎么爱你啦?他向你表示什么啦,居然让你这样心醉神迷?”
格鲁申卡站在房间中央慷慨激昂地说了起来,口气中流露出歇斯底里的味道。
“你给我闭嘴,拉基京,你什么也不懂!往后再也不许你对我称‘你’,我不允许你这样,你凭什么这样放肆!给我坐一边去,闭上嘴,就像我的仆人那样。现在,阿廖沙,我只对你一个人说我的心里话,让你看清我是个多么可恶的畜生!我这话不是对拉基京说的,而是对你说的。我想害你,阿廖沙,这是真的,我已经完全打定了主意。甚至用钱收买拉基京,让他把你带来。我为什么要这样做?阿廖沙,你是一点也不知道的,你一直在回避我,就是打我身边经过也低着头,可是到现在为止我已经观察了你一百遍,向所有的人打听你的情况,你的面容已经深深地留在我的心中。我想:‘他瞧不起我,连看都不想看一眼。’到最后连我自己都感到奇怪:干吗要怕这样一个孩子?我要把他整个儿一口吞下去,然后再尽情地讥笑一番。我简直气坏了。你信不信,这里的人谁也不敢打阿格拉费娜·亚历山德罗芙娜的坏主意,连想也不敢想,我只有老头一个人,只跟他在一起,卖给了他,撒旦把我们结合在一起,除了他,再也没有别的人。但是我一看到你就打定主意:非把他吃了不可,吃了他,再嘲笑一番。你瞧我真是条母狗,可你却叫我姐姐!现在那个欺负我的人又来了,现在我坐在这里等他的消息,你知道那个欺负我的家伙在我心中是什么角色吗?五年前库兹马把我带到这里的时候,我也常常这样坐着,躲开人们,不让他们看到我,听到我的声音,当时我人很瘦,傻乎乎地坐在那里直哭,整夜整夜地不睡觉,心里想:现在他在哪儿,这个欺负我的家伙?一定在跟别的女人一起取笑我,我只要见到他,什么时候遇到他,就一定要报复他,狠狠报复他!夜里,我在黑暗中趴在枕头上痛哭,翻来覆去地想,故意折磨自己的心,使内心充满仇恨。‘我要报复,狠狠地报复!’我在黑暗中往往会这样大喊大叫起来。接着又突然想到自己对他毫无办法,而他却正在嘲笑我,甚至完全把我忘了,一点不放在心上,我就从床上滚下来趴在地上,无可奈何地流泪痛哭,浑身哆嗦,直到天明。早晨起来,我比母狗还凶,恨不得把整个世界都一口吞下去。后来你猜怎么着,我开始一点一滴积攒钱,变得冷酷无情,人发胖了——你大概以为也变得聪明了,是不是?不,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全世界没有人能看到或者知道,天一黑我就像五年前的那个黄毛丫头那样躺在那儿恨得咬牙切齿,整夜哭泣。我一直在想:我要报复他,狠狠报复他!我刚才说的你都听见了吗?好了,现在你该理解我的心情了:一个月之前我居然收到了这封信,说他又要来了,他死了妻子,想跟我见个面。天哪,当时我连气都喘不过来了,突然想:他一来只要向我吹一声口哨,叫一声,我马上会像一只挨了打的小狗,摇尾乞怜地爬到他面前!我这么想着,可连自己也怀疑起来,我到底是不是个下贱的女人?到底会不会去见他?这整整一个月来,我特别恨自己,脾气变得比五个月之前更坏了。现在你明白了吧,阿廖沙,我是个多么凶狠狂暴的女人,我把实情都告诉你了!我跟米佳闹着玩,就是为了不去找那个人。你给我闭嘴,拉基京,用不着你来说三道四,我不是跟你说话。刚才你们没来之前,我躺在这儿一面等消息,一面在考虑,在决定我的整个命运。我不说你们永远不会知道我心里在想些什么。阿廖沙,你要告诉你那位小姐,叫她别为前天的事生气!……全世界谁也不知道我现在的心情,而且也没法知道……所以今天我到那儿去的时候可能会带一把刀子,但我还没有最后决定……”
格鲁申卡说出了这句“伤心话”,突然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没等说完就双手掩面,扑到沙发的靠垫上,像小孩似的号啕大哭起来。阿廖沙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拉基京面前。
“米沙,”他说,“你别生气。你受了她的委屈,但不要生气。你刚才听到她的话了吗?对人的心灵不能要求过高,应该宽容些……”
阿廖沙怀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心情说了这些话。他感到非说出来不可,于是对拉基京说了。假如拉基京不在场,那他也会独自一个人喊叫的。但拉基京嘲笑地看了他一眼,阿廖沙便马上不再说下去了。
“昨天你的长老给你装了弹药,现在你就用长老的弹药朝我身上乱放,阿廖沙,你这上帝的人。”拉基京恶狠狠地笑着说。
“你不要笑,拉基京,不要嘲笑,不要谈论去世的长老。他比世界上任何人都要高尚!”阿廖沙带着哭声说道,“我不是以法官的身份来跟你说话,我自己就是一名罪孽深重的被告。跟她相比我算得了什么?我到这儿来完全是抱着自暴自弃的态度,所以才说:‘随它去!管它呢!’这都是因为我胆小的缘故。可她呢,受了五年的折磨之后,一旦有人主动来跟她说句真心话——她就什么都原谅了,什么都忘了,还感动得热泪盈眶!欺负她的那个人回来一叫她,她就什么都原谅他了,赶紧兴高采烈地去迎接他,她不会拿刀子的,决不会带刀子去的!可我就做不到!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做到,米沙,但我做不到!这是我今天,就是刚才得到的教训……她有一颗爱心,要比我们高尚……以前你听她说过刚才那些话吗?没有,你没有听她说过。假如你听她说过,那早就能理解一切了……但愿前天受了委屈的另一个女人也能原谅她!要是她知道了,肯定会原谅的……她会知道的……这颗心灵还没有平静下来,要怜悯它……这颗心灵里也许有宝藏……”
阿廖沙说不下去了,因为他激动得连气都喘不过来。拉基京虽然满肚子的怨气,但还是惊奇地望着他。他从来没有想到不声不响的阿廖沙会发表这么一大套议论。
“你简直像一个能言善辩的律师!你爱上她了,是不是?阿格拉费娜·亚历山德罗芙娜,我们这位吃素的人真的爱上你了,你把他征服了!”他无耻地笑着大声喊道。
格鲁申卡从靠垫上抬起头,看了看阿廖沙,她那因为泪水涟涟而显得有些浮肿的脸上闪耀着动人的笑容。
“你别理他,阿廖沙,我的小天使,你瞧他是什么人,跟他没什么好说的。米哈伊尔·奥西波维奇,”她对拉基京说,“我本想请你原谅,因为我骂了你一通,但是现在我又不打算这样做了。阿廖沙,你过来,坐到我这儿。”她笑嘻嘻地向他招手。“就这样,就坐这儿。你告诉我(她拉住他的手,微笑着看着他的脸),你告诉我,我爱不爱那个人?爱不爱欺负我的那个人?你们来之前我躺在黑暗里,一直在审问自己的心,我究竟爱不爱那个人?你帮我解答,阿廖沙。现在是关键的时刻。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我究竟要不要原谅他?”
“你不是已经原谅了吗?”阿廖沙笑着说。
“真的已经原谅了他。”格鲁申卡若有所思地说。“唉,我这心是多么下贱啊!”她猛地端起桌子上的酒杯,一口气喝了下去,然后举起杯子,狠狠地摔在地上。酒杯砰的一声碎了。她那微笑的脸上掠过一丝残酷的阴影。
“也许还没有原谅吧。”她恶狠狠地说,眼睛望着地下,仿佛在自言自语。“也许我的心正打算原谅他。我还得跟自己的心苦斗一番。你瞧,阿廖沙,我深深地爱上了五年来流的泪……也许我爱的只是我受到的委屈,而绝不是他!”
“我真不愿意处在他那个位置!”拉基京嘟囔说。
“你不可能,拉基京,你永远不可能处在他的位置。你只配给我做鞋子,拉基京,我就派你这个用场。你永远没有资格看到我这样的人……也许连他也没资格见我……”
“他也没资格吗?那你干吗打扮得这么漂亮?”拉基京挖苦她。
“你别嘲笑我的打扮,拉基京,你还不完全知道我这颗心!只要我愿意,我就把这衣服撕了,马上就撕,现在就撕。”她大声嚷道。“拉基京,你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打扮!也许我要走到他面前对他说:‘你以前见过我这样漂亮吗?见过没有?’当初他抛弃我的时候我才十七岁,瘦得像痨病鬼,动不动就哭鼻子。现在我要坐到他身边引诱他,逗得他火烧火燎的,我要对他说:‘你看我现在多漂亮!但没你的份,亲爱的先生。肉到了嘴边,但你吃不着!’我这样打扮也许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拉基京。”格鲁申卡最后恶狠狠地笑着说。“阿廖沙,我这个人脾气暴,性子烈。我可以撕了我这身衣服,把自己弄成残废,毁坏自己漂亮的容貌,烧坏自己的脸蛋,用刀子割几条,然后去讨饭。我不愿意的话,我现在哪儿也不去,谁也不去找,要是我愿意,明天可以把库兹马给我的东西,给我的钱,统统还给他,我自己一辈子就去打零工!……你以为我做不到吗,拉基京?我没有这个胆量吗?我做得到,一定做得到。我可以立即做到,只是别惹我光火……那家伙我也可以把他赶走,羞辱他一番,不让他见我!”
最后几句话已经是歇斯底里大喊大叫了,但她还是忍不住用双手捂住脸,扑倒在靠垫上,哭得浑身哆嗦。拉基京从座位上站起来。
“该走了,”他说,“时候不早了,修道院要不让进了。”
格鲁申卡猛地从沙发上跳起来。
“阿廖沙,难道你要走了?”她又伤心又惊讶地喊道。“你现在到底要拿我怎么样?你搅得我热血沸腾,你把我折磨得痛苦不堪,现在又让我一个人整夜留在这儿!”
“总不能让他在你这儿过夜吧?不过要是他愿意——那就让他留下吧!我一个人先走!”拉基京挖苦说。
“给我闭嘴,你这混蛋。”格鲁申卡愤怒地对他吼道。“他来跟我说的这些话你就从来没有对我说过。”
“他对你说了些什么呀?”拉基京气呼呼地嘟囔说。
“他对我说了些什么,我不晓得,我不知道,一点也不知道,但这些话说到我心坎里了,他把我的心兜底翻了过来……他是第一个可怜我的人,也只有他一个人可怜我,就是这么回事!我的小天使啊,你为什么不早些来呀!”她突然跪在他面前,仿佛发了疯似的。“我一辈子都在期待像你这样的人,我早知道会有这样的人来宽恕我。我早就相信像我这样下贱的人也会有人爱的,而且也不单单是因为好色才爱我!……”
“我哪里有这么大的本领?”阿廖沙感动得微笑着回答说,俯身温柔地拉住她的手。“我只是递给你一根葱,一根小小的葱,仅此而已!……”
说完,他自己也哭了起来。正在这时候,过道里传来一阵响声,有人走进了外室。格鲁申卡惊恐万分地一跃而起。费妮娅吵吵嚷嚷地跑了进来。
“小姐,小姐,送信的人来了!”她气喘吁吁地大声说道,显得非常兴奋。“莫克罗耶的马车接你来了,车夫季莫费驾着三套马车,这会儿正在换新马呢……信,信,小姐,这是给您的信!”
信在她手里,她一面喊,一面不停地在空中挥舞着。格鲁申卡从她手里夺过来,凑到灯光前看。这是一张便条,没几行字,她一下子就看完了。
“他叫我去呢!”她喊道,一丝苦笑使她惨白的脸变了形。“他吹口哨了!爬过来吧,小狗!”
她似乎犹豫了一会儿,接着,她浑身的血液突然涌向头部,两颊通红,像在燃烧似的。
“我去!”她突然大声喊道。“我等了整整五年!再见了!再见了,阿廖沙,我的命运已经决定了……你们走吧,走吧,你们现在都给我出去,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们了!……格鲁申卡要飞向新的生活……拉基京,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请你别记恨,也许我是在走向死亡!唉,我好像喝醉了酒似的!”
她突然撇下他们,跑到自己卧室里去了。
“好了,现在她顾不上我们了!”拉基京嘟囔说,“咱们走吧,要不这女人又要大喊大叫了,她这样哭哭啼啼的大喊大叫已经令我讨厌了……”
阿廖沙身不由己地跟着他走了出去。院子里停着一辆四轮马车,车夫正在卸马,几名仆人提着灯在来回奔忙。从敞开的大门外牵来三匹精壮的马。阿廖沙和拉基京刚走下台阶,格鲁申卡卧室的一扇窗突然打开了,只听得她用清脆的声音朝阿廖沙背后喊道:
“阿廖沙,替我向你哥哥米佳问好,你告诉他,叫他别记恨我这坏女人。你要把我的原话转告他:‘格鲁申卡跟一个混蛋走了,而没有跟你这高尚的人走!’请你再对他说,格鲁申卡只爱过他一小时:总共才爱过一小时,叫他从今以后一辈子都记住这一小时,你就说:‘格鲁申卡嘱咐你一辈子都要记住!……’”
说到最后她已经泣不成声。窗子砰的一声关上了。
“哼!”拉基京笑着说。“捅了你米佳哥哥一刀,还要让他记住一辈子。真是杀人不见血!”
阿廖沙什么也没回答,仿佛根本没听到似的。他在拉基京身边走得很快,好像急着要赶到哪儿去。他好像昏昏沉沉似的,只是机械地移动着脚步。拉基京好像被什么东西突然扎了一下,好像有人用手指触动了他的新伤口,刚才他带领阿廖沙去见格鲁申卡的时候,根本没有料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最后的结局跟他的期望大相径庭。
“她那位军官是波兰人。”他又开口说了,努力克制着自己。“现在他已经不再是军官了,在西伯利亚靠近中国边境的海关当差,说不定是个又瘦又小的波兰人。据说他丢了饭碗,现在听说格鲁申卡积了一笔钱,才回过头来找她了——全部的奥秘就在这里。”
阿廖沙依然仿佛没听见似的,拉基京按捺不住了。
“怎么,你改变了那个有罪的女人?”拉基京恶狠狠地嘲笑阿廖沙。“你使那个放荡的女人改邪归正了?你把附在她身上的七个魔鬼统统赶走了,是吗?我们以前期待的奇迹都在这里出现了!”
“别说了,拉基京。”阿廖沙满心痛苦地说。
“现在你因为我刚才拿了二十五个卢布而‘瞧不起’我了吗?说我出卖了真正的朋友。可实际上你不是基督,我也不是犹大。”
“哎呀,拉基京,说实在的,这件事我都已经忘了。”阿廖沙大声说道,“现在你自己提醒了我……”
拉基京已经怒不可遏了。
“你们统统给我见鬼去吧。”他突然大声吼道,“真是活见鬼,我怎跟你扯到一块儿了!从今以后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你一个人走吧,你走你的路!”
他猛地一转身,朝另一条路走去,把阿廖沙孤零零地扔在黑暗中。阿廖沙出了城,穿过田野向修道院走去。
四、加利利的伽拿
阿廖沙回到修道院的时候,按照修道院平时的习惯,已经算是很晚了。看门人是从边门放他进去的。时钟已经敲过九点——经过一天的纷扰之后大家该休息和平静下来了。阿廖沙小心地打开了门,走进长老的修道室——现在他的灵柩就停在里面。除了巴伊西神甫和年轻的修士波尔菲里,修道室里没别的人。巴伊西神甫孤零零地在灵柩边诵读福音书,而波尔菲里,因为昨天听长老谈话熬了一夜,今天又忙碌了一天,已经累得躺在另一间屋子的地板上熟睡。巴伊西神甫虽然听到阿廖沙走了进来,但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阿廖沙进了门,转身走到右面的角落里,跪下来开始祈祷。他百感交集,但又理不出一个头绪来,没有哪一种感觉鲜明突出,恰恰相反,它们彼此倾轧,互相替代,仿佛在那里悄悄地循环轮回。然而阿廖沙的心里却甜滋滋的,说来也怪,他对此并不感到惊讶。他眼前又看到了这灵柩,看到了这个被盖得严严实实的对他十分宝贵的死者,但内心再也没有像今天早晨那样撕心裂肺、痛苦不堪。他一进门就跪到灵柩跟前,像朝拜圣物一样,但在他的头脑和心灵中却涌动着喜悦之情。修道室的一扇窗开着,空气清新而凉爽。阿廖沙想:既然决定打开窗户,那说明臭味变得更浓烈了。关于臭味的想法,虽然前不久使他感到可怕和丢脸,现在却再也无法在他的内心勾起原来那种痛苦和愤慨。他开始轻轻地祈祷,但过了不久连他也感到自己几乎在机械式地祈祷。各种想法的零碎片断在他心里闪过,像星星那样闪烁,飘忽不定。但同时却有一种完整、坚固、令人宽慰的东西主宰着他的心灵,这一点他自己也意识到了。有时候他满怀激情地祈祷起来,渴望表示感谢和爱……但是刚一开始祈祷,又突然走神了,想起了别的事情,忘记了祈祷,忘记了究竟是什么东西打断了祈祷。他想听巴伊西神甫诵读《圣经》,但他实在太疲倦了,便渐渐打起盹来……
“第三日,在加利利的伽拿有娶亲的筵席,”巴伊西神甫在诵读,“耶稣的母亲在那里,耶稣和他的门徒也被请去赴宴。”
“娶亲?这是怎么回事……娶亲……”这想法像旋风似的在阿廖沙脑海里掠过。“她也有幸福……去赴宴了……不,她没有带刀子,没有带刀子……这不过是句‘伤心话’……当然……伤心的话应该原谅,一定要原谅,伤心的话安慰心灵……不然人们太痛苦了。拉基京走进了死胡同,只要拉基京总是想着自己受到的委屈,他永远只能走进死胡同……可是路呢……路又宽又直,像水晶般明亮,路的尽头是太阳……啊?……在读什么?”
“……酒用尽了,耶稣的母亲对他说:他们没有酒了……”阿廖沙蒙眬中听到了这句话。
“哎呀,我刚才听漏了,我本来不想听漏的,我很喜欢这一段:这是讲加利利的伽拿,第一桩奇迹……啊,这是桩奇迹,这是件令人愉快的奇迹!耶稣第一次创造奇迹的时候,洒向人间的是欢乐,而不是痛苦,他增添了人间的欢乐……‘凡爱人者必爱其欢乐……’这是已故长老经常不离口的一句话,也是他最重要的思想……没有欢乐就无法生活,米佳说……是的,是米佳说的……凡是真实而美好的东西,始终充满宽恕一切的精神——这也是他说的。”
“耶稣对她说:母亲,我与你有什么相干?我的时候还没有到。他母亲对仆人说:‘他告诉你们什么,你们就做什么。’”
“就做什么……赐予穷人欢乐,赐予很穷的人们欢乐……既然在娶亲的筵席上酒也不够喝,那当然是穷人……历史学家说,格尼萨莱斯湖沿岸及附近地区当时居住着一些最贫穷的人,要多穷有多穷……现在在场的另一个伟大的人——他的母亲——的那一颗伟大的心知道,他的降临并不是单单为了完成自己伟大而可怕的业绩,他的心也能体验那些愚昧憨厚,亲切地邀请他参加寒碜婚宴的人们那种天真无邪的欢乐。‘我的时候还没有到。’他带着安详的微笑说(他准是对她温顺地笑了一下)……他降临人间难道真的是为了使穷人的婚宴上增添一些酒吗?他是遵照她的请求去做这些事的……啊,他又在诵读了。”
“‘耶稣对仆人说:把缸倒满了水,他们就倒满了,直到缸口。’”
“耶稣又说:‘现在可以舀出来,送给管筵席的。’他们就送了去。管筵席的尝了那水变的酒,并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只有舀水的仆人知道。管筵席的便叫新郎来。对他说:‘人都是先摆上好酒,待客喝足了,才摆上次的;你倒把好酒留到如今。’”
“但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屋子变得越来越大……噢,对了……这是在娶亲,办喜筵……是的,当然是这样,这里有宾客,这里坐着一对新人,还有嬉闹的人们,还有……那位聪明的管筵席的人在哪儿?这人是谁?他是谁?这屋子又变大了……从大桌子后面站起来的那人是谁?怎么……他也在这儿?他不是躺在棺材里吗?……但他也在这儿……他站起来了,他看到我了,朝这儿走过来了……主啊!……”
是的,他走过来了,他走到他面前了,这干瘪瘦小的老人,满脸细小的皱纹,愉快而安详地笑着。棺材已经不见了,他还是穿着昨天客人们聚集在那儿跟他谈话时穿的那件衣服。他的脸全部露在外面,两只眼睛闪闪发亮。这是怎么回事,也许他也是来喝喜酒的,也是应邀来参加加利利的伽拿的婚礼……
“亲爱的,我也是他们再三邀请来的。”有一个很轻的声音在他头顶上说。“你为什么躲在这里,是不想让别人看见吗……你也到我们这儿来吧……”
这是他的声音,佐西马长老的声音……既然他在那儿叫他,怎么会不是他呢?长老伸手去扶阿廖沙。他站了起来。
“我们很快活。”干瘪瘦小的老人说。“我们在喝新的酒,新的、巨大的欢乐之酒。你看,那么多客人!这是新郎新娘,这是管筵席的聪明人,他在品尝新酒。你为什么这样奇怪地看着我?我施舍了一根葱,所以也到这儿来了。这里许多人也都只是施舍了一根葱,小小的一根葱……你问我们的事情怎么啦?你啊,我一声不响的乖孩子,你今天也把一根葱施舍给了一名饥渴难耐的女人。开始干吧,亲爱的孩子,开始做你的事情!……你看见我们的太阳了吗?你看见了没有?”
“我害怕……我不敢看……”阿廖沙轻轻地说。
“不要怕他。他的威严令我们害怕,他的崇高令我们敬畏,但是他仁慈无比,由于爱,他的形象跟我们相似,他跟我们一起欢乐,为了不让客人们扫兴,他把水变成酒,他等待着新的客人,不停地召唤新的客人,万世不息。你看,又添上了新酒,又端来了杯盘……”
阿廖沙只觉得内心有什么东西在燃烧,浑身被什么东西塞得满满的,感到发胀发疼,欣喜的眼泪从心中奔涌而出……他伸出双手,惊叫一声,醒了……
眼前又是灵柩、敞开的窗户,耳边又响起平静、庄重、悠扬的读经声,但阿廖沙不再去分辨在读什么了。说来也真奇怪,刚才他是跪在地上睡着的。现在醒过来的时候却站在那儿。突然,他离开原地,跨了三大步就走到了灵柩跟前,连肩膀碰到了巴伊西神甫也浑然不觉。巴伊西神甫抬起头朝他迅速看了一眼,但又立即把目光移开了,他知道这年轻人发生了奇妙的变化。阿廖沙朝那灵柩,朝那戴着缀有八角形十字架的修士帽、胸前放着圣像、浑身裹得严严实实、直挺挺躺在棺材里的死者看了大约半分钟。刚才他还听到他的声音,这声音现在还萦绕在他耳边,他还在仔细聆听,还在期待着他继续说下去……可是突然间他猛地一转身,走出了修道室。
他在门廊里也没有停留,快步走下了台阶。他那充满喜悦的心灵渴望着自由,渴望着广阔的天地。他头顶上方的天穹广漠寥廓,繁星点点。隐隐约约的银河幻化成两道光影从天顶一直绵延到地平线,清新、寂静的黑夜笼罩着大地。教堂的白色屋顶和金黄色的塔尖在蓝宝石般的夜空中闪闪发亮。房子周围花坛里那些绚丽多姿的秋花在沉睡中等待天明。地上的寂静似乎与天上的寂静融为一体,人间的秘密与群星的秘密彼此相通……阿廖沙站在那儿凝神细看。突然,他脚下像被人砍了一刀似的,直挺挺地扑倒在地上。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拥抱大地,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这样迫不及待地要亲吻它,巴不得吻遍整个大地。他一边吻一边哭,哭得泪流满面,他疯狂地发誓要爱它,永远爱它。“用你喜悦的眼泪洒满大地并且爱你的眼泪……”这句话在他心中回响。他哭什么呢?啊,他是因为狂喜而哭泣,他甚至为浩瀚无垠的天空中向他熠熠发亮的繁星而哭泣,而且对自己的疯狂也并不感到羞愧。来自上帝的大千世界的无数条线索一下子在他心灵中汇聚起来,这颗心灵因为“与另一个世界相沟通”而战栗不已。他渴望宽恕所有的人,宽恕万事万物,并且不是为自己,而是为所有人,为万事万物而请求宽恕。“别人也会为我请求宽恕的”——这句话又在他心中回荡。他越来越清晰而具体地感到,似乎有某种像这苍穹一样稳固而不可动摇的东西正在进入他的心灵,似乎有某种理想正在主宰他的头脑——将要主宰一辈子,直到永远。他倒地的时候还是个软弱的青年,而站起来的时候已经成了终生威武不屈的战士,而这一点他是在这喜不自胜的时刻突然意识到并感觉到的。阿廖沙今后一辈子都永远永远不会忘记这个时刻。“在那一刻有人走进了我的心灵。”后来他经常坚信不疑地这样说。
三天后他离开了修道院,这符合已故长老吩咐他“到俗界去生活”的遗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