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鞠子之章 三(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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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闷的空气弥漫开来。“恐怕是有难言之隐吧。”舅舅干脆总结道。

次日星期六的早上,我装着平时去大学的样子出了门,乘上札幌开往函馆的列车。今天回函馆的事情我也瞒着父亲。我打算偷偷调查一番,然后再偷偷返回札幌。

所谓回函馆,也只是为了表述上的方便,事实上,我根本没有一个可回的地方。

生我养我的家已经消亡,而户籍上的老家——现在的公寓,我几乎没有在里边睡过一次。如果非要说出一个回归之处,也就是那间宿舍。可那里如今恐怕也已住进了新生,成了一个与我在的时候完全不同的世界。要好的朋友,还有善良的学姐,如今都不在那里了。

我感到喉咙干渴,便从包中取出用保鲜膜包好的柠檬,半个用菜刀切开的柠檬。直接啃带皮的柠檬是我一直以来的嗜好,母亲总是为我买没有农药的国产柠檬。

列车驶过长万部。左面能看见内浦湾,平静的水面沐浴着阳光,仿佛《红发安妮》中“闪耀的湖水”一样熠熠闪光。

安妮一定不会对自己的身世抱有疑问——啃着柠檬,我忽然想起这种事来。尽管出生后才三个月母亲就患热病死去,紧接着四天后父亲也因热病离世,可她仍无比热爱着连面孔都不记得的双亲。她为二人的名字而自豪,她珍视人们谈及的对他们的种种回忆。成为孤儿后,她先后被托马斯太太、哈蒙德太太等人收养,最终又被绿山墙农舍的老兄妹接手,可对父母的零星认识却一直激励着这个喜欢幻想的女孩,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索性像她那样成为一个孤儿会怎样呢?我甚至如此想象。那样,我就无须为母亲离奇的行为和死亡而苦恼了,也不会再为长相一点也不像父母而心烦。像安妮那样,只需展开幻想的翅膀就行了。虽然我也非常怀疑自己是否也拥有能忍耐作为一个孤儿的辛酸的能力。

上午就抵达了函馆。由于时间紧张,我直接从车站拦了一辆出租车,十分钟左右就到了父亲的公寓。

出于保护景观的理由,公寓都被限制建在三层之内。父亲租住的房间在顶层。只有一个男人居住,三居室未免太大了。据说家政女工每周要来两次,室内比想象中整洁得多。电灯一直亮着,或许是出于安全考虑。

一进门,左手便是父亲的卧室。直穿过走廊是餐厅兼厨房,再往里有两个房间。一个是父亲的书房,另一个则供我回来时使用,我宿舍时代使用的家具物品也放在这里。

我走进自己的房间,从壁橱中取出装着贺年片和暑期问候信等物品的箱子。这个原本装色拉油罐的箱子已被过去数年间收到的明信片挤得爆满,几乎都是寄给父亲的。我一张张地查看。

我的目的是找出在郊游兴趣小组时与父亲在一起的人。父亲声称没有加入过兴趣小组,可我还是宁愿赌一次,相信梅津教授的记忆是正确的。

查找的要点便是上面有没有写着使人联想起郊游活动之类的内容。比如,“最近登山没有”、“真想像从前那样到山里走走”之类。

可是,多达几百张的明信片逐一看过,却没有发现一句类似的内容,连“山”和“郊游”之类的字眼都没有找到。

难道父亲果真没有加入过兴趣小组?不,未必。或许一过五十岁,学生时代的友情之类也会作为青涩的回忆而风化了吧。

此外,还有一种可能性。

倘若父亲有意隐瞒当年加入郊游兴趣小组的事情,他同样也会有意识地切断与当年的同伴的联系。

总之,在这种状态下无法作出任何判断。我照原样把明信片收了起来,出了房间,进入父亲的书房。我还有一件事想调查。

那便是前几天父亲为何要去东京。当然,父亲去东京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参加学会、研究会什么的,一年要去好几次。既然如此,没有必要向舅母等人隐瞒啊。

还有,父亲昨天忽然劝我留学,也让人觉得与这次东京之行有关。他声称是为了学习语言,可这也太唐突了。东京那边一定有事,并且与我不无关系。

尽管已经在这里租住了几年,可一进入书房仍能嗅到家具的异味,大概是因为不经常换气。眼睛发痛起来,我打开窗户。南向的露台前方便是津轻海峡。

除了窗子和入口,所有的墙边都放着书架。每个书架都挤得满满的,直到不能再挤下为止。书架上溢出来的书像山一样堆在地板上。难道必须这样才能找到一本想找的书?这情形不禁让人心生感慨。只有这个房间是不让家政工接触的,这或许是父亲自己的规矩吧。

窗边放着一张书桌,那里也已被文件和笔记占据。父亲究竟在从事什么研究我几乎全然不知,就从一旁试着读起标题:

关于哺乳类的核移植研究|

受精卵的核除去法

核移植卵的发生分化停止的原因和解决

成体细胞的阶段性核移植克隆法

我全然不知这些究竟是什么。只是,由于里面混杂了一些受精卵、细胞之类的字眼,不由得使我不安起来。这似乎是与神圣的、人类不可接触的神的领域有关的内容。父亲该不会崇拜科学怪人弗兰肯斯坦博士吧?

我带着一丝罪恶感打开书桌的抽屉,希望找到一点能透露父亲东京之行的信息。可是,里面塞得满满的,竟全是些未写完的报告用纸,和记满莫名其妙的数字和记号的笔记之类。

闭上抽屉,我再次环视室内。房门边放着一个黑色四方皮包,看上去很眼熟。昨天父亲来札幌时也带着这个包。它被带到东京了?

我蹲在地板上打开皮包。洗漱用具、笔记用具和文库本时代小说等乱七八糟地放着,还有一把折叠伞。

包的内侧有一个装文件的地方。拉开拉链,里面装着折叠起来的白纸。是什么呢?我展开一看,有些失望,竟是打印的大学课程表。身为大学教授的父亲带这种东西再平常不过了。

我正要把它叠起,忽然停住了手。纸面右上角写着“东和大学文学院日文系二年级”。东和大学是东京有名的私立大学,而且文学院日文系也应该与父亲没有任何关系。

莫非父亲去了东和大学?难道这就是他去东京的目的?

我继续检查文件夹里面,结果一张照片显露出来,是我的肖像照。大概是报考大学时剩下来的。照片上的我和现在一样留着披肩长发,僵硬的表情连自己都不满意。

我陷入沉思。这张照片绝不是偶然放进去的,应该和东和大学的课程表存在某种关联。

我把目光投向书架,希望能发现一些与东和大学有关的东西。可是,数量庞大的书籍中似乎并没有我希望看到的东西。我忽然想起,书桌的抽屉里还有一个名片盒,于是一张一张地检查起来,但也没找到与东和大学有关的人。

我把照片和课程表放回原处,把包也重新放好。父亲观察力敏锐,哪怕位置稍有变动或许就会被他察觉,让他意识到有人闯入。所以我尽量不碰其他地方。

正要关闭南向的窗户,我看见露台上落着一件背心。晾衣竿上,一个铁丝衣架正在摇晃。看来是临出门时晾出去的,没有使用衣服夹子,被风吹落了。从事科研的人,在这方面总是不讲究的。

出了书房,穿过我的房间,打开通往露台的玻璃窗,那里竟没有摆放室外穿的鞋。我连连叹着气走到玄关,再把自己的鞋取回来。我走到露台,掸掉粘在背心上的土,重新挂上衣架。如果可能,我真想重洗一次,可我没有那么多时间。至少想用夹子夹一下,可一旦因此引起父亲的怀疑,那就麻烦了。

我两肘支在露台的扶手上,眺望着四周的景色。如此悠闲地站在这里瞭望还是头一次。函馆也变了。建筑物也不再有原先那种协调感,整座城市似乎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疮痂。还有空气的颜色和气味,从前是那样清澈,可现在……

我返回房间,正拿着鞋关闭露台的玻璃窗,外面忽然传来细微的咔嚓声。我一愣,玄关的房门被快速打开的声音传来。父亲回来了。还不到三点,为什么今天竟回来得这么早?

脚步声越来越近。我咽了一口唾沫,必须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您回来了——我是不是应该先这样打招呼呢?

父亲似乎在餐厅,还没有发现我的到来。因为这边的门关着,而且鞋也被我拿了进来。

要镇定,不要打草惊蛇——我一面告诫自己,一面把手伸向门把,这时,忽然传来父亲的声音:“杀了?”

我浑身一颤,手不禁缩了回来。杀了?

“啊,是,是我,氏家。连这种事都做,你也……”

电话。父亲正在用餐桌上的无绳电话和人通话。难道因此才特意回来?在大学里怕被别人听见?

“别胡说了。事故发生得如此凑巧,这怎么可能?我得下了,不想再掺和了。”

父亲的声音里似乎夹杂着一丝愤怒和悲哀。我抓在门把手上的手动弹不得,像人体模型一样僵在那里。汗一点点地从腋窝、脖根和掌心渗出来。

“……想威胁我?”父亲的声音忽然低沉下来,仿佛从深井底部传上来一般,“没有我不也一样吗?藤村君的技术也一样,不,甚至更好。哺乳类核移植的经验也很丰富。”

哺乳类核移植?我记得曾在书房里看到过这个词。应该是在一个文件的标题中。

“那几乎全是kuno老师一个人干的。我什么也没有干。以前不也说过吗?我只是完全按照指示操作而已。”

kuno老师?大概是久能老师吧。

父亲沉默了,对方似乎还在喋喋不休。我完全不清楚对话内容,但有一点似乎可以确定,对方一定是在试图说服父亲。可究竟是什么呢?对方究竟要让父亲干什么?

“啊,去了。在东和大学,还稍微收集了一点有关那个孩子的信息。和预想的完全一样,那个孩子的身体似乎没有出现任何异常。”

那个孩子?东和大学?

接着,父亲以痛苦沉重的语调继续说道:“怎么让她合作呢?当然不能乱来。万一事情闹大了那可不得了。小林君有兄弟吧……是吗?有个哥哥?那就更不行了。你打算怎么办?不会连这个哥哥都……嗯,求你了,一定不要再变了。”

小林——出现了一个陌生的姓氏。

“知道了。总之,小林君的事情与我毫无关系。就像你说的那样当成事故算了。但今后若再发生同样的事情,我立刻撒手不管。还有,我已经说过好几次,我与你们的瓜葛真的就到此为止,以后请不要再纠缠我,绝对不要!”沉默了一会儿,父亲又说,“太不算话了,你们的约定。二十年前,你的老板就曾那么说过!”

哐啷一声,传来了电话被放在餐桌上的声音。

我靠在门上,无法动弹。父亲的话暗示他似乎与一件危险而可怕的事情有瓜葛。我真想立刻出去这样说——爸爸,您究竟在干什么啊?可是,身体像被紧紧捆住一样动弹不得。

父亲走动起来。我闭上眼睛,作好了门被打开、自己被发现的心理准备。我真希望,一旦自己被发现,立刻就能像精灵一样消失。

可门并没有被打开。脚步声再次传来,却不断远去。不久,便传来门一开一闭的声音,然后咔嚓一声上了锁。

或许是这声音为我解除了封印,我的身体恢复了自由,可我已无法继续站立。我两腿一软,瘫倒在地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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