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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柳雅春(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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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十一点,青柳雅春走在仙台市车站东口的一排二手电脑卖场前,看见前方路边停着一辆货车,不禁露出笑意。

“你在笑什么啊?”走在右边的森田森吾问道。向来怕冷的他,穿着橙色羽绒大衣。十一月底的寒风确实冻人,但现在就穿上那玩意,明年的二月又该穿什么呢?

“那边那个老伯,我在当送货员的时候跟他蛮熟的。”青柳雅春看着前方说道。前方的男人正把纸箱堆上货车,偶一抬头看见青柳雅春,说了声: “嗨。”青柳雅春看看手表,走上前说: “前园先生,你还是这么准时,真是一点也没变呢。”

“意思就是委托送货的客人也没变啦。”前园一笑,嘴角出现了皱纹。如果青柳雅春没记错,前园今年差不多五十五岁了,但他那腰杆笔直、抬头挺胸的模样,看起来至少较实际年龄年轻十岁。前园穿着朴素的深蓝色制服。 “工作没增加,也没减少。”他说道。

“那不是很好吗?”

“当初你在电视上大受欢迎的时候,我还以为工作都会被你抢走呢。”前园抚摸着黑白参半的短发说道,他脸上的轮廓很深,眼窝仿佛像树洞。他的货车后方平台上罩着帆布,里面整齐地堆着纸箱。

“今天有一件货物指定在夜间送达。”前园小声地叹了口气,“但我晚上九点有非看不可的电视节目呢。”

“连看电视也这么准时?”

“那当然。”前园说道, “不过,送货地点是位于北四番丁的公寓,只要提早在八点半左右送到,应该赶得及吧。”

“看电视比工作重要?”青柳雅春苦笑道。看到一旁的森田森吾露出不耐烦的模样,青柳只好说声: “下次再聊吧。”便继续往前走。

“最好别做出惹人注意的举动。”走了几步之后,森田森吾如此说道。

“为什么?”

“你现在最好别太惹人注意。”

“这是森林的声音告诉你的吗?”青柳笑道。

“没错,宁静湖畔森林的声音。”森田森吾点头道。

“我这个人啊,名字里有两个‘森’字,所以跟森林之间的关系是很深厚的,常常听见森林的声音。”自从十年前跟森田森吾在大学认识以来,便经常听他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同学们如果语带调侃地问:“可以听见森林的声音,有什么好处?”森田森吾就会满脸严肃地开始吹起牛皮:“可以知道未来的事情。大部分都逃不过我的眼睛。”就连参加联谊的时候,森田森吾也会把这套诡异的言论搬出来说嘴,如果参加联谊的女生也客套地称赞说: “这么说来,森田是个预言者吗?”森田森吾就会挺着胸膛回答: “可以这么说。”让场面顿时尴尬无比。

“你今天找我有什么事?”青柳问道。一个星期前,森田森吾打了通电话来,说:“下个星期能不能一起吃个午餐?我有重要的事要告诉你。”接着又强调,“对休而言相当重要的事。”自从大学毕业后,两人已经八年没通过电话,这样一通电话实在颇为唐突。

“跟那个性骚扰事件有关吗?”青柳试探着问道。两个月前,青柳雅春在仙石线的轻轨内被误认成色狼。那时候,他遇见了大学毕业后就再也没见过面的森田森吾。

“没错,有关系。”

对于依然靠失业救济金过活的青柳来说,反正时间多的是,何况跟朋友见面也不是什么苦差事。不过,他心里完全猜不到森田森吾想说什么。

“刚刚那家店不行吗?”两人走过一间全国连锁餐厅的门前,青柳开口问道。两人并未事先说好吃饭地点,但森田森吾看起来完全没有想要走进那家店的意思。

“那间店没位子了。”

“你连看都没看,怎么会知道?”

“我就是知道。”

“森林的声音?”

“没错。”

青柳苦笑道: “森田,你真是一点也没变。”

“人是不会改变的。”

“说到不会改变的人,刚刚那个送货员前园先生也可以算是个代表人物吧。”

“怎么说?”

“他是个自营的货运业者,做的几乎都是熟客生意,固定几点到哪里收货,几点将货送到哪里。十二点半到下午一点半会把车停在我家附近的天桥下,吃午餐并睡午觉,四点在国道旁的书店站着看书,六点到餐馆吃饭,永远按照时间行动。前园先生在我们货运界很有名呢,他的货车甚至被拿来当成时钟了。”

“这么规律的生活,有趣吗?”

“之前听前园先生说过,就像按照设计图把模型玩具组装起来,很有成就感。”

右手边出现了一间快餐店,森田森吾伸手一指,说: “就这里吧。”青柳也不反对。跟森田森吾一起吃饭,选这种地方也正合适。走进店内,柜台前有客人正在结账,只好排在后面等了一会儿。点完餐后,往二楼移动。二楼很空,两人毫不迟疑地选择了最里面的桌子。

“你现在还是会反射性地观察店里的客人吗?”青柳雅春问道。森田森吾笑着回答: “不,早就不干那种事了。”

森田森吾的表情似乎在怀念过去,也好像为自己的改变感到不好意思。“青少年饮食文化研究会,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青柳突然想起了某所位于仙台的私立大学,那是两人的母校。

“那个又名快餐之友会的社团吗?”森田森吾的笑意更深了, “应该早就消失了吧。我们那一届常露脸的也只有你、我跟樋口而已,学弟也只有阿一。”森田森吾所说的阿一是学生时代一个社团学弟的绰号。那个学弟叫小野一夫,所以绰号叫阿一,真是简单易懂。

“可是我听说在我们毕业后,阿一努力招募新人,后来人数增加到十个人呢。”

“不过好像没有维持很久。拜托,这种跑遍市内与县内的快餐店,做做记录、调查新商品的社团有可能受欢迎吗?”

“当初最热衷的人不就是你吗?”

“那时候太年轻啦。”森田森吾将薯条折成两半,从折断的部分开始咬。“你吃薯条的方式也没变。”青柳说道。“不会变的。”森田森吾再次强调,接着又说,“你知道人类最大的武器是什么吗?”

“是什么?”青柳一边啃着汉堡,一边反问。

“习惯与信赖。”

“嘻唤呜哼嗨。”塞得满嘴的青柳重复了一遍。

“你还不是没变。”森田森吾指着青柳雅春说道。先从周围将汉堡咬一圈,再将中间剩下的部分塞进嘴里,青柳从以前就喜欢这样的吃法。

“不过,这间店不太好。”青柳雅春将汉堡的包装纸折起来,然后指着头顶的一台监视器说,“店员年纪大并不是坏事,但是他们对客人连看都不看一眼。而且你瞧,这台监视器竟然朝着毫无意义的方向。”

“大概是c或d吧。”森田森吾使用了大学社团所制定的评分等级,“这个新商品也不怎么样,c吧。就类似‘在剩余的人生中,如果哪天兴致来了,可能还会再点一次’的等级。”

青柳细细观察眼前这个老朋友的脸孔。毕业到现在已经八年了,森田森吾的头发变成了波浪状的长发,看起来有点新鲜感,但脸上的黑眼圈很难教人忽视。

“对了,我没想到森田你又回到了仙台呢。”

“我没告诉过你吗?”

“当初贺年卡被退回,我才知道你搬家了。学生时期的我们一定没想到毕业后竟然会音讯全无吧。”青柳雅春原本想就这件事好好数落森田森吾一顿,但最后还是选择了轻描淡写的语气。

“有很多原因啦。”森田森吾抓着吸管在杯中翻搅。

“什么样的原因?”

“例如青柳跟樋口分手了、青柳救了女明星之后爆红、青柳……”

“那么想把错推到我头上?”

“还有就是……我在东京当业务员,拼了老命做业绩,所以没空联络,也是原因之一啦。不过,跟樋口分手,你应该有一阵子很难过吧?那时候怎么不打电话给我?”

“我打了。”青柳雅春立刻反驳道, “但只听到‘这个号码已停用’。”

“喔。”森田森吾微微低下了头, “可能是我太忙了吧。”

“我真的打了。”

“好啦好啦。”

“是你没接。”为了不让气氛变得凝重,青柳雅春又笑着说,“你现在还是业务员?”

“去年被派到仙台分部。”

“你到底适不适合当业务员,我也说不上来。”

森田森吾那头看起来像艺术家的发型绝对不适合当业务员,但是凭他的三寸不烂之舌似乎又可以拉到不少业绩。

“当然不适合。”森田森吾想也不想地回答,接着又将薯条折成两半。

“为什么?”

“这个嘛,因为我能看穿不久会发生的事。”

“森林的启示?”

“没错。所以我知道客户会有什么反应,会买我的商品,还是大发雷霆,我一清二楚。这样虽然很有效率,却让我提不起劲,这就是惰性、惰性。不过,该做的事我还是会好好做,你知道为什么吗?”

就在青柳雅春正想反问“为什么?”时,脑中闪过一句台词。

“因为,你是专家?”他笑道。

“因为,我是专家。”森田森吾回答。接着又说: “做烟火的那个轰厂长,不知道过得好不好。”轰厂长是两人大学时打工的工厂老板。刚刚那句“因为我是专家”正是轰厂长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不知道厂长的儿子回来了没有。”

“我也不清楚。”青柳的脑中也浮现了轰厂长那副熊的模样。“不过,森田,如果你真的可以听见森林的声音……”

“我是真的可以听见。”

“为什么不去赌博?”

森田森吾没回答,只是露出悲伤的表情,看起来苍老了许多。

“看来你还是半信半疑。你能从性骚扰事件中得救,全是靠我的直觉呢。”

“唉唉。”青柳雅春想起两个月前发生的事,哀嚎了两声,“说起来,你那时候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直觉。森林的声音。”森田森吾满脸认真地说道,“那时候我刚好也搭了那班轻轨,坐在别的车厢,就在轻轨抵达仙台前一站时,突然有了感觉,某个我认识的人正惹上麻烦。于是我下车,在月台上四周张望,就看到你。我看见你面对一个穿着暴露的女人,脑中又闪过了一个念头,看来你被冤枉了。”

“连我被冤枉是色狼你也知道?”

森田森吾不疾不徐地点点头,“这就是直觉。倒是你为什么会在那班轻轨上?”

“因为我接到一通奇怪的电话。”青柳开始解释, “那一天,警察突然打电话到家里。”青柳当然感到狐疑,却听见那警察说:“我们在松岛海岸找到你的驾照。”青柳吃了一惊,赶紧翻找,才发现驾照真的不翼而飞,原本一直以为驾照应该好端端在皮夹里,有好一阵子没查看了。

“驾照怎么会跑到松岛?”森田森吾笑道。

“我也很纳闷。”青柳自己也是一头雾水,这几年根本没去过松岛。“又不能置之不理,所以我就搭轻轨去拿驾照了。”如今回想起来,青柳还是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回程时就变成色狼了?”

“我是冤枉的。”

“性骚扰这种罪啊,在被受害者抓住的瞬间,就算是被受害者以私人名义逮捕了,那时候你已经被认定是犯人了。如果你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而进了警察局,恐怕在认罪之前别想回家。”

“不会吧?”

“骗你干吗?性骚扰几乎百分之百都会被认定有罪,这个社会就是这样,所以我才拉着你逃走。”

青柳雅春回想当时轻轨上那个女人大喊“你干什么”的声音。一开始以为事不关己,但那个女人却恶狠狠地盯着自己,还抓住自己的手腕,那一瞬间青柳雅春突然感觉到腹部有股寒意上冲。“你从刚刚就一直摸我的屁股!为什么这么变态?”女人继续大喊,青柳虽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立刻满脸通红、胃抽痛,完全慌了手脚。

“你虽然长得很帅,却很散漫,所以才容易被骗。”

“她是骗子?”回想起来,在月台上跟自己面对面争吵的女人确实看起来浓妆艳抹,似乎很擅长打扮得花枝招展。当时只见那女人两眼一翻,满脸怒气地对着自己大喊“色狼”,神情非常激动。“森田,你没怀疑过我真的是色狼吗?”

“你真的是色狼吗?”森田森吾以薯条指着青柳说道。

“不,我不是。可是我们从毕业以后就没见过面了,难道你没想过我可能在这段期间变成了一个货真价实的……”

“不可能。”青柳还没说完,森田森吾便打断了他,“学生时期的你,最讨厌的不就是色狼吗?你可以原谅态度高傲的教授,可以原谅让女生痛哭流涕的花花公子,可以原谅出租店里被租走的a片迟迟没还,可以原谅在人来人往的车站里随意拦路杀人的凶手,却说什么也不肯原谅色狼。”

“等等,我可不记得自己曾经原谅过拦路杀人魔啊。”青柳愣了一下,露出苦笑。而且,a片什么的又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或许吧,我老爸是个绝不原谅色狼的人,我可能是受了他的影响。”一想到父亲痛殴色狼的画面,青柳雅春不禁皱起了脸, “不过,八年的时间也可能改变了我。”

“从一个厌恶色狼的人变成了色狼?嗯,这也不是没有可能。如果真是这样,或许事情更有趣些。”森田森吾如此说道,听不出来到底有几分认真, “说不定,是因为跟樋口分手受到打击,让你心中燃起怒火,为了向女性复仇而变成了色狼呢。”

“听起来很合理,真可怕。”

“对了,我在东京工作时,曾经在轻轨站遇到阿一。就是他告诉我你们已经分手的消息,当时我很惊讶呢。”

“不会比我更惊讶。”

“你是被甩的吧?”

“你怎么知道?”

“森林的声音。这还用得着问吗?”森田森吾皱眉,“话说回来,现在樋口已经是人家的老婆,还生了小孩呢。”

青柳雅春两眼睁得老大,说: “这也是森林的声音告诉你的?”

“不,我跟樋口见过面。”森田森吾轻描淡写地说, “去年我刚回仙台时,在车站前的大型购物店里遇到她,当时她老公跟女儿也在场。”

“这年头已经没有人把百货公司称做大型购物店了。”青柳雅春故意挑了个无关紧要的部分回应。

“有件事或许你已经知道了。”

“我应该不知道。”

“樋口现在还是樋口。”

“什么意思?”

“因为她老公也姓樋口。”

青柳雅春诧异地回了两声“喔喔”。除了感到惊讶,也不禁有种奇妙的感觉,原来真的会有这种事。

“是樋口先认出我,把我叫住的。那种落落大方的作风,还真符合她的性格。她还把我介绍给她老公认识。她老公的度量也很大,还用轻松的口气跟我说‘我常常听她提起学生时代的事’呢。”

“我没见过那个跟她结婚的人。她老公姓樋口,我也是现在才知道。”

“想听吗?”

“听什么?”

“你跟她老公之间的比较。”

“不,我不想听。”

“平分秋色吧。”森田森吾眯着眼睛说, “你有他没有的优点,他有你没有的优点。不过他的体型有点胖,长相逊了点。”

“他是那种可以豪迈地将巧克力片折成两半的人吗?”青柳皱着眉问道。

“巧克力片?什么意思?嗯,不过倒也不能说跟你是完全不同的类型啦。”

“今天你把我叫出来,就是为了拿我过去的失恋来调侃我?”青柳故意夸张地嘟起下唇说道, “分手六年了,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其实我更想问你的是,”森田森吾将上半身凑了过来,口气虽然轻浮,眼神却异常锐利,让青柳感到有点紧张, “你跟那个女明星玩过了吗?”

“玩过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在送货的时候救了那个女明星吗?你是她的恩人,发展进一步关系的机会很大吧?如何,玩过了吗?快说、快说。”

森田森吾从学生时代就是这样,只要一提到关于女人的事,马上会兴奋地把“玩过”、“没玩过”之类的字眼挂在嘴边,真是一点也没变。不过,他虽然嘴上很爱说这些,个性却是内向害羞,一旦跟不认识的女生独处便安分得很,曾经有好几次跟女朋友连手都没牵过便分手的经验。

“玩过好几次了。”青柳雅春低头苦笑道。森田森吾一听,立刻“喔喔喔”地吼叫了起来,“真的假的?你跟女明星玩过了?感觉如何?”

“她看起来很清纯,其实很难应付呢。我们玩了一整晚,她好几次大叫‘我快死了、我快死了’。”

森田森吾两眼睁得大大,眨了几下, “没想到你这么行。”

青柳突然哈哈大笑,“我说的玩过,指的是电动啦。我跟她玩过格斗游戏,两人对战的那种。每次她的角色快被我干掉时,就会大叫‘我快死了’。”

森田森吾脸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说: “这是我听过最烂的谎话。”

“我跟她之间真的没什么啦。为了向我道谢,她确实找我吃过饭,但她很怕被电视或报纸拿来大做文章,所以后来只是偶尔邀我打打电动。”

“你这个人真的是太老实了。”

“个性是改不了的。我送货也很认真呢。”

“那为什么要辞职?”

“怕给公司添麻烦。”

“你不是货运公司的活招牌吗?”

“有人故意找我麻烦,把我害惨了。”青柳搔了搔头说道。

这件事要从半年前开始说起。那一天,青柳雅春一如往常开着货车,沿送货路线前进。此时手机响了,在制服左边的口袋不停震动,并且发出闪光与声音,仿佛像只小动物。青柳心想,或许是刚刚放了货物招领通知单的那户人家打来的吧。

青柳用右手抓起手机,将车子开过一条狭窄的单行道,在十字路口左转便停车,迅速按下通话键。

“你就是青柳吗?”手机中传来男人的声音。

“啊,是的。请问您是哪位?”青柳雅春在回答的同时,脑中浮现了当初被新闻节目大肆报道的回忆,感觉胃开始收缩,脸部肌肉紧绷。被媒体炒成风云人物的那段期间,真的非常难熬。当时公司刚开始将送货员的管理信息系统化,在管理系统中只要搜寻一下便可以找到每一个送货员的负责区域、排班表及手机号码。虽然该系统只有公司员工与签约的送货员才有使用权限,但不知怎么搞的,青柳的送货路线数据遭人盗取,并外流出去。

从此不但送货路上常常有人拦阻,手机也老是接到与工作无关的电话。有些固然是好意为自己加油打气,却也不乏警告自己别太嚣张的威胁电话。而不论哪一种,都让青柳疲于应付。最近电视渐渐不再报道自己的事情,像这样的电话也几乎销声匿迹,才让他好不容易有松一口气的感觉。一想到这可能又是类似的电话,青柳便烦躁不已。

“请问您是哪位?”青柳再次询问。

“你要送货送到什么时候?”

“有些货物必须在指定时间送达,所以会送到晚上九点或十点。”青柳坦言。

电话的另一头传来冷笑,“我的意思是你要在那家公司待到什么时候?”

“待到什么时候是什么意思?”

“快辞职吧,别把我惹火了。”电话的另一头说, “要是惹火我,你就麻烦大了。”接着,电话便挂断了,青柳只能愣愣地看着手机。

“这算什么?好奇怪的威胁。”森田说道,两手还是将薯条折成v字形。

“一开始,我当然以为这只是普通的恶作剧电话。”

“后来发现不是?”

“我快被烦死了。不但我常常接到威胁电话,公司也常接到‘快把青柳开除’的电话。这样也就算了,后来就连在工作上也发生了诡异的事。”

“诡异的事?”

“我要送的货物突然变多了。”

“上门的生意变多,不是很好吗?”

青柳一边将原本装着薯条的盒子压平叠好,一边说: “是我负责的那个区域的货物突然爆增,委托单上的笔迹都很像,寄出地点都是东京,而且不知为什么,寄件者一栏都写我的名字。”

“跟你同名同姓?”森田皱眉说,“不可能吧?货物内容是什么?”

“都是些羊羹、酒之类的,没有什么可疑物品.可是,收到的人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收到这些东西,而且寄件者是我的名字,感觉也很不舒服。要怎么处理这些包裹,公司也很烦恼。”

“以恶作剧来说,也太舍得花钱了。”

“很恐怖吧?”

“真是莫名其妙。”森田森吾耸耸肩,伸手在卷发上抓了抓,

“不过,你也没必要辞职吧?”

“打电话来骚扰我的人又威胁我,如果我不辞职,将会发生更麻烦的事。当然公司报了警,但我还是决定辞职了。”

“我还是想再说一次,你没必要就这么辞职吧?”

“是啊,话是没错。”青柳老实地点点头。像这种毫无道理可言的威胁,根本没有必要乖乖听从,“你大可不必辞职的。”

“老实说,或许是我自己刚好在找一个离开的机会吧。”

“好像乖孩子都会干这种事呢。平常努力把工作做到最好,却会在某一天突然想要丢下一切不管了。”

学生时代的老友森田森吾这种一口咬定的言词跟不负责任的态度突然让青柳雅春好怀念,心情不禁愉快了起来。

“在我的递送区域里面,有一位稻井先生。”

“什么?”

“你听我说完嘛,总之有一位稻井先生。”

“老是不在的稻井(译注:在日文中‘稻井’音同’不在)先生?”

“没错,你说对了。”青柳笑道,“他老是不在家,我完全猜不到他何时才会回到住处。而且他好像很喜欢邮购,所以经常有他的包裹,招领通知单简直像广告目录一样,把他家的门缝塞得满满的。”

“那又怎么样?”

“有一天,稻井先生真的不见了。”

“不在先生不见了。”

“他家门口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短期内不会回家,包裹请寄放在管理员处,等我长大了就会回来’。很好玩吧?”

“这家伙是傻子吗?长大?要长大成什么?他想变成巨人吗?”

“回想起来,稻井先生的包裹大部分是邮购的旅行用品或户外休闲用品,后来我跟几个同行聊过之后都认为,那些东西是为了‘冒险之旅’准备的。”

“冒险之旅?”森田听到这个幼稚的字眼,不禁皱眉, “真是长不大的家伙。”

“不过,自从这件事之后,我也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应该要改变了。”

“一个年过三十的大人还想要改变?”

“正因为已经超过三十岁,再不改变就来不及了。”

“青柳先生竟然被一个想要成为巨人的疯子给打动了?”森田揶揄说,“你对送货员的工作有什么不满吗?”

“不是不满,而是对盲目过活、毫无准备的自己感到疑惑。”

“准备?准备什么?”

“准备某件值得我去准备的事。”为了掩饰自己的腼腆,青柳故意加重语气说,“总之,受到骚扰之后,我想这也是个好机会吧,所以就辞职了。”

“那个骚扰你的家伙,或许是那个女明星的崇拜者吧。”

“如果是强盗事件刚发生的时候或许有可能,但是现在都已经过了那么久,应该不是吧?”在青柳因拯救女明星凛香而出名的那段时期,确实遇到了一些看起来像是崇拜凛香的男性。不过,这些人绝大部分都自认为是凛香的监护人,向青柳说些“谢谢你救了凛香”之类的话,明显露出敌意的例子反而不多。青柳甚至感到佩服,原来所谓的偶像崇拜者就是这样啊。

“我猜啊,那个性骚扰事件说不定也是他搞的鬼呢。你这么老实,长得又蛮帅的,而且在两年前因为救人而一举成名。你这样的人竟然是个色狼,大家一定会非常感兴趣,再也没有比名人跌个狗吃屎更令人感到有趣了。”

“啊,原来如此。”青柳一听,顿时觉得有道理。这么说来,驾照出现在松岛的那个神秘现象应该也是计谋的一环了。“这也是森林的声音说的?”

“这是我说的。”森田叹了口气,往店内的时钟看了一眼, 说,“该走了。”青柳直觉反问:“去哪里?”心想,看来终于要进入今天的主题了。

“今天车站西边很热闹呢,还进行了交通管制,人多得不得了。”

“因为金田要游行吧。”

“你想看吗?”

“不特别想。”青柳老实回答。金田这号政治人物出现在电视上的时候虽然让青柳雅春颇感兴趣,但还不到想挤在人群中见他一面的程度。就连首相选举,青柳也因为忘记投票日期而没去投票。“如果我还在当送货员,一定会觉得很烦吧。一旦执行交通管制,送起货来就很不方便。东二番丁大道如果无法通行,可是很麻烦的。”

“我们现在要去的地方就是东二番丁。”

“去那里做什么?”

“我的车停在那里,上车再谈吧,抱歉。”学生时代的同学森田森吾轻声说道,接着便起身,走在前面带路。青柳雅春见他后脑勺藏着几根白头发,不禁感到些许寂寥。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自己也不明白。

数个月前的青柳雅春坐在货车上,熄掉引擎,把副驾驶座上的送货单拿起来再看一眼。其实何时该卸什么货物已经记在脑海里了,这个动作只是进行再次确认。“越有自信的时候,越是容易出错”,这是当初刚进公司时,教自己如何送货的前辈所给的忠告。那个前辈梳了个飞机头,只比青柳雅春大一岁,却在二十岁的时候已有了小孩,建立起自己的家庭。不过即使是一家之主,那个前辈还是常常满脸认真地说:“总有一天,我会用摇滚乐来撼动这个世界。”而且说得脸不红、气不喘。此外-他也常得意洋洋地说:“我姓岩崎,岩这个字的英文就是‘rock’,真是命中注定啊。”

培训结束后,青柳开始一个人送货,跟摇滚岩崎这个前辈也慢慢疏远了。不过聚餐的时候,有时大家明明去的是卡拉ok,去口还是会看见前辈带着吉他,豪迈地弹起披头士的歌曲。青柳每次看见他那自我陶醉的模样,总觉得很开心。

前辈的口头禅当然也是“摇滚”。要是被分派了不合理的工作或是琐碎的杂务,他就会愤怒地说: “这实在太不摇滚了。”如果遇到开心的事,他就会一边点头一边说: “真是摇滚。”就连加薪时,他也会喜孜孜地说: “够摇滚。”不过薪水增加跟摇滚到底有什么关系,青柳也想不透。

总之,青柳在新人时期从这个前辈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如今都已成为身体的一部分,再也忘不掉了。其中有些是技术,例如箱子的拿法与推车的使用方式:有些是精神上的建言,例如“面对客户的时候绝不能露出痛苦的表情,再重的东西也要搬得轻轻松松,再热的夏天也要一副凉爽自在的模样,这才是服务业该有的精神”:有些则是忠告,例如“开车打瞌睡是最糟糕的行为,这么做可能会毁了你的人生”。此外,不知为什么,前辈总是在副驾驶座前的置物匣放一把蝴蝶刀。他的理由是“临时要用的时候很方便”,事实上一次也没用过,连苹果也不曾削过。

有时,前辈开车开到一半会突然停车,冲下驾驶座,对着路上的上班族大吼:“把烟熄掉!”接着口沫横飞地骂道, “你手上的香烟要是碰到小孩子的眼睛怎么办?这一点也不摇滚吧?”而且是一副随时要冲上去揪住对方领口的态度。“我女儿就曾经被别人的香烟碰到眼眶,差一点就瞎了。你能原谅这种人吗?”事后前辈如此告诉青柳,“当然不能原谅。”青柳如此回答之后,只见前辈一边将乱掉的飞机头梳理整齐,一边说: “你这个人挺好沟通的。” 除此之外,前辈也常告诉青柳: “别听嘻哈乐。”

“为什么?”

“因为那一点也不摇滚。”

这样的偏见让青柳不知如何响应,但仔细回想,森田森吾似乎也曾说过类似的话。“听了之后,说不定会觉得不错呢。”青柳说道。

“我再说一次。”前辈斩钉截铁地说,“别听嘻哈乐。”

那种丝毫不讲理的说话风格,反而令青柳十分怀念。

青柳雅春走下驾驶座,从载货平台上取下一个小纸箱,再次确认委托单上的住址,反射性地在脑海中复习一遍:仙台市青叶区东上杉三丁目八番地二十一号,左间公寓三o一室。

他将纸箱夹在腋下,走向公寓入口,有点想要哼出的《不在先生今天也不在》的歌儿。

“辛苦了。”一个身穿黄色制服的男子从公寓里走出来,这个人是其他货运公司的送货员,由于负责区域跟青柳大同小异,两人经常碰到。对方大概快五十岁,如果没记错,他曾说过有个正准备考高中的女儿。

“啊,辛苦了。”

“稻井先生的包裹?”

“他今天也不在吗?”

“最近好像都不会回来呢。”

“最近都不会回来?为什么?”

“他家门口贴了张纸,上头写着包裹请寄放在管理员处。”

“门口贴了张纸?是出门旅行吗?长期旅行?”

“看那纸上的写法,好像是一趟勇敢的冒险之旅。”

“稻井先生出门冒险去了?”青柳走进公寓.搭电梯上了三楼,来到稻井家的门口。看了那张纸之后,虽然露出了苦笑,却也莫名地感到心情愉快。拿着包裹来到管理员室,满脸胡碴的管理员却皱眉说: “这可真是麻烦,东西放在我这里,也不知道他何时会回来。”

“不知道他何时回来吗?”

“他已经预缴了一年的房租,搞不好一年之内都不会回来呢。”

“那可真是麻烦。”青柳小心翼翼地跟管理员应对,尽量不惹恼他,一边偷偷摸摸把包裹放在管理员室。

“我跟你说,稻井家的门口不是有个灭火器吗?”管理员一脸不悦地说道。

“咦?”仔细回想起来,似乎有瓶灭火器。

“他好像把家里的备份钥匙黏在灭火器底部。你就用那把钥匙开门,把包裹放进他家吧。”

“可以这么做吗?”

“可以啊。”管理员似乎不想管了,毫不迟疑地说道。“啊,还有这个也拜托你。这是另一个送货员刚刚送来的。”他一边说,一边递过一个纸箱。

青柳伸手一接,发现比想象中要轻得多。

“里面好像是飞镖组合。”管理员指着箱子说, “上面有写吧?”

仔细一看贴在纸箱上的委托单,上面确实写着“飞镖组合”。

“飞镖?是那种对着靶子丢出去的飞镖吗?”

“还有别的东西叫做飞镖吗?你告诉我吧。”管理员冷言冷语地说道。接着,只见他举起右手慢慢晃来晃去,仿佛在模仿射飞镖的动作,然后又开口说: “要去旅行也不把包裹收完了再走,一般人应该都会这么做的,不是吗?”

“可能是临时起意吧。”青柳说完之后偶然想起一件事,问道,“请问,稻井先生出门时,有没有跟您碰面?”

“出门时?你指的是最后一次吗?有啊,碰到了。他背了好大的背包呢。”

“他看起来怎么样?”

“喔。”管理员微微露出笑意,说, “好像要去远足的小孩,看起来很兴奋,两眼闪闪发亮呢。人家说长不大的孩子,就是指他这种人吧。”

“这样啊。”青柳说道。接着,便上楼把两个包裹放进了稻井先生的屋里。

“如果我……”回到货车上,发动引擎,驶出停车场时,青柳心想,“如果我也像稻井先生一样充满了冒险精神,或许她就不会跟我分手了吧。”

六年前的青柳雅春结束了送货的工作之后,并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前往樋口晴子的寓所。两人已经约好了,青柳会在她家过夜,隔天再一起去看电影的首映。

“工作辛苦了。”门一开,晴子出现在眼前。青柳从学生时代便常常来访,晴子的住所他已经熟得像自家一样,就连鞋子也有固定的摆放位置。

“我刚订了披萨呢。”晴子一边说,一边在地毯上坐下,青柳也在她身旁坐下。接着,晴子开始抱怨起工作。

“因为是我企划的,上司完全不帮忙呢。”

“这跟是不是你企划的应该没关系吧?”

“给的预算又少,却要我拿出成果,这不是很没道理吗?”

“嗯,确实没道理。”

“我跟上司抱怨,他却叫我自己想办法。上司如果这么好当,我也做得来。”电视开着,画面中,一群谐星正激动地跳来跳去。

“我去洗澡。”晴子说着便站了起来。此时,青柳偶然发现眼前的小桌子上有盒长板状巧克力。

“巧克力能分我一半吗?”

“可以啊,可以啊。你折吧。”声音从浴室内传来。

青柳从薄薄的盒子内取出包在锡箔纸中的巧克力片,以两手握着,小心翼翼地折成两半。

“那是公司同事送的。”晴子走回来说道。

青柳看着折成两片的巧克力,虽然折得相当谨慎,断面还是斜斜的。他比较过后,将左手那片递给晴子,晴子却没有做出任何反应,过了好一会,脸色突然沉了下来,低头望着青柳递过来的巧克力:

“嗯?怎么了?”青柳问道,却没有立即得到她的回答。

“我在想……”晴子吞吞吐吐地开口。接着,她轻轻叹了口气,换了副轻松、爽快的态度说: “我在想,我们还是分手吧。”

“咦?”青柳感到不知所措,“啊,巧克力,拿去吧?”再次试着把手上的巧克力递出。

“这句话我很早就想说了。”

“为什么?”

“青柳,你刚刚折断巧克力之后,先看了看哪一半比较大,才将稍微大一点的那一半给我,对吧?”晴子的表情非常平静,甚至带点微笑。

“啊,嗯,是啊。”确实如此,青柳点点头。

“你在这种小地方也非常仔细,真是太贴心了。”

青柳知道她这句话并不是赞美。晴子将手上那半片巧克力以两手握着,粗鲁地再折成两半。断面非常尖锐不平,还溅起了一些碎片。她将右手的巧克力往前一递,说: “拿去。”

“什么?”

“我比较喜欢这种随性的感觉,一些无关紧要的小细节,何必那么在意?就算巧克力小了点,我也不会生气的。青柳,我跟你交往这么久了,毕业之后虽然因为工作让相处时间变少,但大部分时间还是在一起,以我们的关系根本不需要这么拘束,你不认为吗?”

“可是有句话叫‘相敬如宾’……”

“话是没错,但那不是我想表达的重点。”

“不过是折巧克力,有必要反应这么激烈吗?”

“你总是会把比较大的那一块给我。”

“为什么这样做反而惹你不高兴了?”

“我知道这有些莫名其妙。”

晴子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巧克力的事情只是个借口,对吧?”青柳说道。

“如果巧克力的事情是主因,我自己反而会吓一跳吧。上次你不是跟我说过吗?习惯了送货之后,就渐渐分不出来昨天跟今天的差别。”

“是啊,确实有这种感觉。”

“我们之间就是已经太习惯了,太常在一起,让在一起变成理所当然,开始在意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等等……”

“我们这样一直在一起,也只是漫无目的地腻在一起。”

“等等。”青柳举起手上那片包着锡箔纸的巧克力挥了挥,说, “晴子,你这番话有点颠三倒四,听起来好像有道理,却又没道理。”

“我们跟进入倦怠期的夫妻没两样了。”晴子笑着说, “我开始觉得痛苦了。”

青柳脑中突然想起了大约一个月前,两人利用暑假到横滨游玩的回忆。当时好不容易才找到旅游手册介绍的那间港式茶餐厅,但是店员的态度相当恶劣,两人在讨论之后认为就这么离开也有点不甘心,因此决定采取拖延战术,故意以最慢的速度进食,把位子占住。后来,两人都笑说那实在是一场没什么意义的抗议行动。难道在那时候,她就已经觉得跟自己在一起很痛苦吗?

到底,不觉得痛苦的日子是在什么时候结束的呢?

“之前,我不是玩了一阵子的游戏机吗?”晴子说着,把视线移向房间角落的那台家用电视游乐器。那是很旧的机型,不过她最近又从壁橱里挖出来,以怀旧的心情玩了一阵子。

“你养了一条很丑的鱼。”青柳点头说道。那是一款非常奇妙的游戏,内容是饲养一条会说话但模样一点也不可爱的鱼。

“那条鱼上次跟我说了一句话。”

“那玩意看起来一点也不像鱼呢。”

“总之,它在吃完饲料后,跟我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不要再活在小框框里了。’”

青柳听了之后,开始烦恼是否该哈哈大笑。

“我一听,受到很大的打击。我感觉它指的似乎是我们。”

“活在小框框里,有什么不好?”

“小时候,老师不是会帮我们盖印章吗?例如在花朵里写着‘优’,或是‘良’。”

“嗯。”

“我总觉得,我们继续在一起,顶多也只能拿到‘良’。”

“简直是莫名其妙。”

接着,两人低头陷入了沉默,虽然搞不清楚后来到底僵持了多久,但是在披萨送达之前,青柳已经离开晴子家。当时的青柳,心中既没有悲伤,也不寂寞,有的只是一团混乱与想要大喊“那些话根本都是无理取闹”的怒气。他心想,只要过一段时间,晴子应该就会主动打电话来道歉,告诉他“那天我怪怪的,一时无法控制情绪才会那样说”之类的吧。

一个星期过去了,一通电话也没有,但青柳并未因此特别慌张,反正以前吵架或发生争执的时候,不管错的是哪一方,最后低头要求和好的人总是自己,只要过一阵子自已主动跟她联络就没事了,青柳一派轻松地想着。何况每天的工作都很忙,也没时间烦恼那么多。

十天之后,青柳打了电话,但是一谈之下,却意外发现她的态度完全没变。“我们还是先分手一次看看吧。”她如此坚持着。“分手一次,难道还能再分第二次、第三次吗?”青柳心里虽然这么想,却也没有回转的余地。

与晴子分手之后,青柳只剩下空洞,在胸口、头上都有看不见的空洞。为了让自己不去注意这些空洞,他努力检查货物、堆积货物、抱着货物东奔西跑。此时的青柳常常庆幸,幸好自己做的是体力劳动。但是,每当他在送货途中看见一些有趣的事情,例如牵着比利牛斯犬的妇人自暴自弃地像在滑水一样被狗拉着走,或是高楼大厦的擦窗工人隔着落地窗与里面的女职员互相尴尬地点头问好。每当看到类似这样的趣事时,他都会想到再也没办法把这些趣事告诉晴子了,因而涌起一股想要蹲在地上的冲动。受不了郁闷心情的青柳,打了电话给森田森吾,却只得到“这个号码已停用”的回应。

某个星期天,青柳雅春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发呆,有一个小学生走过他面前,一张被揉成一团的图画纸掉在地上。

“啊,东西掉了。”青柳捡起图画纸,交给那个看起来应该是小学低年级学生的小朋友。“叔叔,我画得很好吧?”小学生将画摊在青柳雅春面前。那是一张蜡笔画,角落盖着一个章,上面印着“优”。

“嗯。”青柳雅春不禁露出苦笑, “好羡慕啊,我永远都是‘良’呢。”

“你没有拿过写在花里面的‘优’吗?”小朋友丝毫不掩饰心中的骄傲。

“好想要一个‘优’啊。”青柳打从心底如此说道。

过了半年左右,青柳在二手游乐器专卖店买了电视游乐器与游戏软件,开始玩起那个养丑鱼的游戏。没什么特别理由,只是一时兴起,或许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抚平伤痛,确认胸口还有多大的空洞没被填满吧。

一开始也不特别起劲,只是半机械式地操纵着把手。但是渐渐地,青柳开始把每天工作上遇到的事情拿出来跟那只丑鱼说,对于这样的行为,连青柳自己也不禁莞尔。就这样玩了两个星期左右,有一天晚上,丑鱼在画面中翻了一圈,转身对他说:“不要再活在小框框里了。”

青柳咂了个嘴,不由得露出苦笑。

“这句话,你之前也对樋口说过吧?”青柳指着丑鱼说,“都是你害的。”

当然,画面中的丑鱼接下来也只是继续悠哉地游着。 “不过……”青柳喃喃地说, “那时候就算把比较小的那一片给她,她一定也会生气吧。你觉得呢?”

丑鱼不停地游着,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最后,它停下来,看着画面另一头的青柳,傲气十足地说:“咦?你刚刚说了什么?”

“你刚刚说了什么?”

这句话让青柳雅春醒了过来。

“我睡着了?抱歉。”脑袋颇为沉重,摇了一下,甚至感到一丝疼痛。此时,青柳才发现自己正身处在车内的副驾驶座上,椅背被放倒了,自己一直睡在上面。

“你刚刚一直在说梦话,做了什么梦?”驾驶座上的森田森吾握着方向盘,望着挡风玻璃说道。引擎并未发动,车子是静止的,不过森田森吾的侧脸却显得非常专注,仿佛正在专心开车。

或许是因为刚睡醒,青柳有一种在摇晃的感觉,好似车体正在左右飘移。

一看时间,接近中午时分。两人从仙台车站的东口开始步行,穿过狭窄的通道,一边侧眼观望游行前的交通管制,一边进入市中心,原来还只是十分钟前的事。

整条街上,一些事前不知有交通管制的车辆乱钻,造成了局部拥塞。前来观看游行的群众,有些人因来不及穿越斑马线而挡在车道上。不过除此之外,倒是没什么特别混乱的场面。虽说是目睹首相这个当红人物的好机会,但毕竟是平常上班日的中午,拥挤的情况与七夕祭典或烟火大会时期比起来可说是小巫见大巫。从东口穿过车站联络通道出口时,青柳看见路上站着一个杂志小贩。小贩穿着红色体育服,上面绣着某运动品牌的黑豹图案,正借用了电动游乐场屋檐下方的空间贩卖杂志。青柳走上前去,买了一本。穿着红色体育服的小贩很有礼貌地鞠躬道谢。小贩卖的这类杂志每个月发刊两次,总是由街友、游民沿街叫卖。

“这种东西好看吗?”森田森吾走在拿着薄薄杂志的青柳身旁问道。

“以三百日元的价位来说,内容还蛮丰富的。”手上这本杂志的封面人物,是一个在日本也很有名气的外国摇滚乐团吉他手。“听说三百日元之中,卖的人可以净赚一半以上呢。”

“这么说来有点类似捐款嘛。”森田森吾的口气带了些许嘲讽,青柳出言更正: “不能这么说,这是工作的收入。我买杂志,他卖杂志。”

“总觉得听起来有点慈善。”

一开始,青柳以为他说的是“伪善”,后来才明白是“慈善(译注:日文中 ’伪善’与‘慈善’的发音相近)”。对森田森吾而言,“慈善”似乎也是个负面的词汇。

“像他那样喊着杂志名称向路人兜售,也不是件轻松的工作。要是我,大概三天就受不了了。”

“那是因为他们没有其他工作。”

“他们是指谁?”

“那些游民。”

“努力工作的游民,跟躲进漫画网吧鬼混的上班族,你觉得哪一个好?”

“可以选的话,我宁愿当个整天窝在漫画网吧的上班族。”

“我也是。”青柳老实回答。

“不过,”森田森吾似乎也不是特地要说好话圆场,只是很自然地补了一句, “刚刚那个游民不是把杂志名称用唱歌的方式唱出来吗?那个旋律是披头士的《help》,还蛮行的,歌也选得好,help.救救我。”

“或许吧。”

“不过,他那样随便乱唱,不会被jasrac(译注:日本音乐著作权协会)的人抗议吗?”

“听起来挺可怕。”不过,jasrac再怎么样也管不到披头士吧,青柳心想。

“拥有权力的人都是很可怕的。”

穿过了西口,沿着南町道继续向西前进。不知不觉,便走到了东二番丁大道的后方巷道内。一辆旧轻型汽车就停在一座小公园旁,森田森吾指着说:“这就是我的车。”

上车后,森田森吾不知从何处拿出一个饮料瓶,说:“喝吧。”

青柳喝了那瓶水之后就什么也不记得了,甚至不知道自己睡着了。

“你该不会下了药吧?”青柳笑道。

“什么?”森田森吾还是一样注视着前方。

“没有啦,只是我突然睡着,该不会是因为你在饮料瓶内下药吧?”青柳一边说,一边为这句无聊的玩笑话感到不好意思。

“确实下了。”

“咦?”

“我下了药,用针筒将安眠药注射进饮料瓶。”

“我所认识的森田森吾,不曾说过这么无聊的笑话。”

“你做了什么梦?”此时森田森吾转头问道。

“喔。”青柳感觉自己脸红了,“跟樋口分手时的事。”

“分手的原因是巧克力吧?”

“咦?”青柳一愣,说道,“你怎么知道?”

“你认为呢?”

明明是晴朗的中午,车内却阴暗异常,或许是车子停在阴影处的关系吧。驾驶座上的森田森吾那波浪状的卷发压迫着空间。

“第一种可能性,”森田森吾面无表情,以仿佛是朗读条文的语气,一边竖起手指一边说,“樋口晴子本人将你们分手的详细情形告诉我了。”

“在大型购物店遇到的时候?我想她应该不会说这些吧。”

“第二种可能性,”森田森吾竖起第二根手指说,“是学弟阿一告诉我的。”

“阿一不知道这些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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