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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柳雅春(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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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种可能性,你刚刚睡觉时说梦话,把巧克力的事说出来了。”

“真的吗?”

“第四种可能性,”老友举起四根手指头说,“森林的声音把真相告诉我。”

“应该是这个吧。”森田森吾此时叹了一口气,虽然短暂,却是很沉重的一口气。青柳反射性地想起六年前,自己将半片巧克力递给晴子时,她所叹的那口气,现在就跟那时候一样。换句话说,森田森吾可能也像当年的晴子一样,正准备说出一件很重要的事,青柳有不祥的预感。

“根本没有什么森林的声音,青柳。”森田森吾双颊紧绷,像在哭又像在笑。

“没有?”

“我想你应该不会真的相信吧?什么森林的声音会告诉我未来的事那种鬼话。”

“倒也不是完全不信,你不是常常说中很多事吗?”

“例如说?”

“大学一年级的期末考,你不是猜中了信息处理课的考题吗?”

“那个教授出的几乎都是相同的题目啦。考题是每三年循环一次,知道的人不多,我是看了之前的考题后才发现的。”

青柳不明白森田森吾到底想要表达什么,突然感到有点恐惧。

“可是,当我跟你说,我想要跟槌口告白时,你不是预言一定会成功吗?”青柳说道。

“那只是随便说说而已啦。最好的说法当然是告诉你会成功,难道要告诉你希望不大,故意泼你冷水吗?”

“好吧,但你不是也常常猜中快餐店接下来会流行的商品吗?今年夏天会出现芒果甜点,或是秋天的时候以芝麻面包做成的商品会增加什么的,大部分都猜对了。”

“快餐业界总是跟着潮流走,只是慢半拍。芝麻那件事也一样,在那之前有好一段时间,电视上的健康节目都在报道芝麻的好处,我只是猜想芝麻混在面包里应该不错,就这么说了出来。那都是根据情况胡诌的,刚好被我猜中而已。”

“以前夏天我们不是常常去海边吗?附近的停车场,不是常常客满?”

“你又想说什么,青柳?”

“那时候,你总是建议我们‘往那边’之类的。我们照着你说的方向走,就真的找到空位了,简直像是你早就知道哪里有停车位似的。”

没错,当时森田森吾确实是大言不惭地强调“这是森林的声音告诉我的”。

“其实我只是故意引导你们开进比较难走的小路。停车场的位置越是不便,来停车的人就越少,不是吗?这只是几率与可能性,如果真的到处都客满,怎么样都是找不到空位的。”

青柳此时闭上了嘴,看着眼前的老友, “你到底想说什么?”不解地问道。为什么事到如今,突然全盘否定了森林的声音?

“告诉你吧,刚刚我跟你提到樋口的老公时,你不是说了一句巧克力片如何如何的话吗?或许你自以为很镇定,但我一看就知道你还耿耿于怀。因此我就猜想,你们分手的原因一定跟巧克力片有关,所以就套了你的话。”

“原来你只是套我的话?”青柳感到一阵无力, “可是,对了,就在我被当成色狼、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你不是救了我吗?那肯定是森林的声音告诉你的吧?”确实,森田森吾当时是这么说的。

森田森吾此时将手从方向盘上放开,看起来就像一个沮丧的孩子。

“喂,难不成你要说,连那也是猜的?”

“你听着。”森田森吾看了手表一眼,说, “没时间了,我只说重点。”他的双眼睁得很大,布满了血丝。

“什么重点?”

“那时候你确实是被误认成色狼,但那并不是偶然,你是被陷害的。”

“你的意思是,我在当送货员时骚扰我的那个人,刻意安排了这个陷阱吗?”

“对了,得从那个骚扰事件开始说起才行。”森田森吾搔了搔头说,“那个骚扰事件也是被设计的,应该吧。目的是为了让你没办法在公司待下去,或是让大家对你的评价变差。为了这个目的,才故意骚扰你的。接下来,如果再让社会大众认为你是个色狼更好,所以才又安排了性骚扰事件。”

“更好?对谁来说更好?”

“我接到的命令则是诱导你的行动。”森田森吾加快了说话速度。

“命令?你接到谁的命令?难不成是森林的命令?”青柳被老友的严肃语气搞得坐立不安,双手找不到合适的摆放位置,只好无意义地来回抚摸着安全带。

森田森吾突然出言制止: “别系安全带。”

“咦?”

“仔细听好,你被陷害了。现在的你正身处陷阱之中。”

“你在说些什么啊,森田。”

“我从简单易懂的部分开始说明好了。你听着,我成家了,我有老婆跟孩子。”

“什么时候?”

“开始工作后不久。我儿子已经上小学了,很难相信吧?”

“真的假的?”

“一点也不假。我到东京后不久,女朋友就怀孕了,我们只好奉子成婚。但我老婆是个超级小钢珠迷,根本可以说是中毒了,每天带着小孩到小钢珠店,听着音乐,弹那些珠子,不知不觉竟然欠下了一大笔债。”森田森吾的声音简洁而有力, “这很莫名其妙,对吧?小钢珠店应该只是玩小钢珠的地方,怎能让人欠下那么多钱?我老婆一直瞒着我,等我发现时,她已经是个多重债务者了。没想到我竟然会在法律课以外的地方用到债务者这样的字眼,我吓死了,真的吓了一大跳。”

“森田,这一点也不简单易懂。”无法理解状况的青柳吞吞吐吐地说道。

“今年,就在我被债务逼得走投无路时,一些奇怪的人找上了我,问我愿不愿意接下一件奇怪的工作。他们说,只要我帮忙做几件事,欠债就可以一笔勾销。”森田一次又一次地看手表确认时间。

“几件事?”

“在你被当成了色狼的时候,拉着你从现场逃走;或是像今天这样,把你带到某个地方。”

“这就是你的工作?”青柳环视车内一番,目光停留在那个饮料瓶上。

“细节我也不清楚。一开始,他们只是叫我搭仙石线,然后把你找出来。如果发现你在月台上被当成色狼,就带着你逃走。虽然是件很诡异的工作,但我心想,既然能帮你的忙也不是件坏事。唉,其实我只是如此说服自己而已。”

“但你确实是救了我。”

“不,你错了。”森田森吾再次露出欲哭无泪的表情,这跟以前的他完全不同,让青柳感到胸口一阵疼痛。

“那些家伙的目的根本不是要让你因性骚扰被捕,只是要让那个现场被目击。”

“那些家伙?目击?被谁目击?”

“周围的乘客。这样一来,如果以后你又犯了什么罪,可能就会有人跳出来说‘此人也曾经当过色狼’,如此,大家就会更相信你是犯人了。”

“我还会犯下什么罪吗?”青柳很想笑着对他说,“别哭,该哭的人是我。”

“我也不清楚整个计划内容,他们只命令我今天把你带来,并且让你睡到十二点半,为了让你安分一点,可以让你喝饮料瓶内的水。”

青柳看了看饮料瓶,又看了看时间,离十二点半还有半个小时。“让我睡在这里,有什么目的?”

“我明知很奇怪,明知其中一定有鬼,但我决定不去想,欠债已经让我几乎要精神崩溃,所以原本我什么也没想,只打算听命行事,只要照着做,欠债就能一笔勾销了。但是,刚刚在走向这辆车的路上,我突然有种感觉,这样下去似乎会发生无法挽回的事,何况我们很久没见了,你却依然没变。”

“等一下,我不知道你到底想说什么,但接下来这些话,我是不是别听比较好?”

“你别啰嗦,”森田森吾提高音量说道,他似乎想靠着这股气势让副驾驶座上的青柳雅春闭嘴, “仔细听好。”

“听什么?”

“我现在想到的可能性。”

“我从来没看你这么认真过。”

“听着,在我们走来的路上,不是看到很多前来看游行的人吗?金田今天来到仙台。青柳,你还记得我们当初还是学生的时候,在快餐店聊得很起劲的话题吗?”

“聊过的话题那么多,我怎么知道你指的是哪个?”

所谓的青少年饮食文化研究社,说穿了就是聚集在快餐店内天南地北闲聊的社团,姑且不论话题内容是否有意义,单论话题数量 可说是数也数不尽。虽然主要的活动成员只有青柳雅春等四个人,

但话题所涉及的领域相当广泛,有时聊其他学系的女生,有时聊对新电影的评价,有时聊中了彩券之后想买什么之类的无聊妄想,有时聊宪法第九条与集团自卫权等学生最喜欢讨论的议题。四个人经常坐在快餐店最里面的座位,在闲聊中虚度光阴,却感觉自己正在做相当有意义的事。青柳雅春的脑海中浮现了围在桌旁的樋口晴子及阿一的脸。

“我印象最深刻的话题,是那个。”记忆中的画面仿佛再次出现在青柳眼前,“阿一说他怀疑女友劈腿,所以想偷看女友的手机那件事。”

“有这回事吗?”

“那件事应该让人印象很深刻吧?当时你也很兴奋呢,真的忘了吗?”

“太久以前的事了。”森田森吾显得相当心不在焉。

“真的忘了?”青柳颇为不满地说,“后来大家还联手,偷看了他女友的手机呢。”

“不,我不记得了。”森田森吾无情地斩断了话题。

“真的吗?”青柳又问了一次。

森田森吾静静地摇摇头。“我想要说的是,”他开口说, “肯尼迪被暗杀与披头士的话题。”语气非常简单利落。

“咦?”

“有一次,阿一不是唠唠叨叨地一直说着肯尼迪被暗杀的话题吗?还有,我们不是都喜欢披头士吗?”

“啊,我想起来了。”青柳拾回了记忆。有一次,阿一不晓得在哪里获得了关于肯尼迪暗杀事件的知识,激动地跟大家说: “肯尼迪绝对不是奥斯瓦尔德杀的,但是奥斯瓦尔德却被冤枉是凶手,真是太可怕了。”大家一开始只是愣愣地听着,但是后来都对肯尼迪被暗杀的事件产生了兴趣,各自去找了相关书籍,这个话题不知不觉在四人之间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风潮。阿一不知为何非常为奥斯瓦尔德抱不平,愤怒地说: “那些人一定是认为.把一切都推给奥斯瓦尔德(译注:李·哈维·奥斯瓦尔德(lee harvey oswald,1939-1963)曾被认为是暗杀美国总统肯尼迪(john f.kennedy.1917-1963)的凶手,但是后来此人又被另一个名叫杰克·卢比(jack ruby)的人杀死,而卢比最后也死于狱中。在十年之内.又有一百多名与此案有关的人士先后丧命,让这个案子成为历史上的一大悬案。)就没事了,只要不被抓到就没问题’。”

“那些人是指谁啊?”当年的青柳等人不耐烦地问道。“某些高层人士。”阿一回答。

“不是有人说,在肯尼迪暗杀案中,那个被认为是凶手的奥斯瓦尔德其实是美国中央情报局特工吗?”

“是有这派说法。”

“奥斯瓦尔德在事发前,曾在某条街上散发共产党相关文宣,其实他是被上级命令这么做的,这是为了让大家认为他是共产主义的支持者。”

“确实有人这么说。”

“你的性骚扰事件或许也是一样的意思。当我接到帮助你逃走的命令时,或许已经隐约猜到了吧,但是我故意不去多想。”

“森田,你冷静一点。”

“我想,这应该是为了要将某个重大的罪名套在你身上的前置作业吧。”

“森田,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你辞职后,是否还遇到过其他不寻常的事?”

森田森吾的强势语气让青柳雅春难以驳斥,只能乖乖地思考他丢出的问题。“不寻常的事,应该只有驾照在松岛被找到那件事吧。”青柳一边在心中如此说着,一边仔细回想。“为了领失业救济金,去了几次hello work(译注:hello work是隶属于日本劳动厚生省下的一个组织,正式名称为公共职业安定所,负责业务为提供失业者就业辅导,以及支付失业救济金等),但是倒也没特别遇到什么……”话才说到一半,想起了一件事。“啊。”青柳的脑中浮现了井之原小梅的模样。

“干什么扭扭捏捏的?”森田森吾还是跟以前一样观察入微。

“我没有扭扭捏捏的。”

“你在hello work遇到什么事?”森田森吾的模样不像在半开玩笑地逼朋友说出秘密,而是充满了严肃与认真,两眼充血,令人不忍多看。“有什么可疑的事,就说说看吧。就像性骚扰事件跟我的事情,你身边到处都是陷阱,我们必须怀疑任何一件小事。”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真的。”

“说说看吧。”

“真拿你没办法。”青柳轻轻叹口气,搔了搔头,想起了学生时代,每次去参加联谊时,森田森吾总会在厕所激动地凑过来,说“喂,你选哪个?你选哪个?我选的是……”就跟那时候一样,如今坐在身旁的森田森吾看起来也相当激动,但是两种激动在本质上有明显的不同。

“我在hello work认识了一个女的。”

“什么样的人?”青柳原以为森田森吾会吹起口哨,笑着说,“什么嘛,原来是这种事啊”。但没想到,他依然板着脸。

“什么什么样的人?就是很普通的一个人,小我五岁。”

井之原小梅的身材娇小,大约只有一百五十厘米高,光看体型有点像十几岁的少女。

“是她主动接近你的吗?”

“我在使用搜索系统查求职信息时,她刚好坐在我旁边。”

“你跟她交往吗?”

“只是朋友。”青柳耸耸肩说道。确实是如此。

“真可疑。”

“真的只是朋友。”青柳微微加强了语气,或许期待着能跟她有进一步的发展,但现阶段真的只是朋友。

“我说的可疑不是指你跟她的关系,我是说这女的很可疑。”

“喂。”

“包括我在内,看起来不像坏人的人,都是你的敌人。”

“但你看起来像坏人,而且不是我的敌人,不是吗?”

此时森田森吾闭上了眼,摸了摸鼻子,停顿了片刻,似乎在调整呼吸。“或许是我想太多了吧。”他张开双眼,如此坦承道。“可是,小心一点总是好的。保持警觉,怀抱戒心,否则你就要当第二个奥斯瓦尔德了。”

青柳一瞬间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只能看看手表。“还有十分钟,我真的不用躺着睡觉吗?”青柳半开玩笑地说道。

“我猜,金田应该会在游行中被暗杀。”

“这句话的笑点在哪里?”

“这是我最后想出来的结论。直到看见你喝了饮料瓶的水便马上睡着,我才终于察觉这件事的严重性。而且,你刚刚睡觉时,我下去看了一下车底。”

“车底怎么了?”

“电影不是常常这样演吗?车子下面装了炸弹,重要证人或相关人士一坐上车,就会轰的一声……”

“蛮常见的老套剧情。”

“我们现在就处于那个老套的剧情里。”森田森吾笑道。青柳见他终于露出笑容,这才松了一口气,但是一咀嚼说话内容,又是一惊。

“就连我这个门外汉,也能够一眼就看出那是一颗炸弹。”森田森吾露出笑意,令人无法分辨他到底有几分认真。“虽然知道是炸弹,但不知道怎么拆也没用。”

“我们快逃吧。”青柳立刻说道,“这不是太危险了吗?”

“你一个人逃吧。”

“森田,你也一起逃吧。”

“逃去哪里?”森田森吾的眼神非常严肃.一点也不带开玩笑的成分。“以前,我们在聊披头士的话题时,不是聊到过abbey road的组曲吗?”

“什么?”

“abbey road的组曲。”

abbey road是披头士第十一张专辑的名称。在abbey road之后,披头士又出了一张专辑let it be,这算是披头士的告别之作。但以录音的时间来看,abbey road其实比let it be还要晚,所以abbey road才是披头士最后录制的专辑。当时的披头士早已呈现分裂状态,但保罗·麦卡特尼仍努力尝试让成员凝聚在一起。专辑后半段的八首歌原本是些各自录好的歌曲,保罗·麦卡特尼将它们连结起来,变成了一长串壮丽的组曲。森田森吾以前常说,组曲中的最后一首就叫做“the end”,真是再明白也不过了。

“刚刚你在睡觉的时候,我一直哼着其中的一首‘golden sbers’。”

“因为是梦乡?”歌名如果直接翻译,应该可以翻成“金色梦乡”,以歌词内容来看几乎可以说是一首摇篮曲。保罗·麦卡特尼所挤出来的高亢歌声,让这首歌充满着不可思议的魄力。

“你还记得一开始是怎么唱的吗?”森田森吾说完,便哼起了开头: “once there was a way to t back howard- - - - -”

“曾经有一条通往过去的路,是这个意思没错吧?”

“在我的脑中联想到的是学生时代跟你们一起玩乐的那段时光。”

“学生时代?”

“对我而言,说到想要回归的过去,我脑中浮现的画面是当年的那段时光。”森田森吾眯着眼睛说道。沿着他的视线向前望去,时空似乎被扭转,仿佛能够看见当时四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在快餐店内聊天聊得忘我的景象。两人沉默了片刻,这一次,青柳也不再忙着找话题了。

森田森吾向副驾驶座伸过手来。不明就里的青柳只是愣愣地看着,只见森田森吾打开置物匣,取出了某样东西。一开始,青柳没有理解那是什么,只以为是大型的无线电通话器什么的,过了片刻,才看清楚了那个物体的真面目。“枪?”

“很奇怪吧?”森田森吾露出苦笑看着手上的手枪, “一般老百姓怎么可能弄得到这种东西?就算弄到了,也不会随便放在置物匣。”

“那当然。”青柳微微点头,第一次看到手枪,让他浑身僵硬,根本不敢伸手去摸,怕一个不小心就擦枪走火。

“何况这玩意是怎么通过路检的?”

“不止是那个问题吧?”

“我今天接到的命令是让你留在这辆车内。他们告诉我,可以让你喝下饮料瓶的水,如果这样还不行,就使用置物匣内的东西。我很好奇置物匣内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刚刚打开来一看,就看见了这玩意。”

“到底是怎么回事?”

森田森吾手上的手枪呈现暗黑色,似乎不是转轮式的,他看着枪口喃喃地说:“这里没有用金属板封住,看来应该不是玩具。”接着又说, “换句话说,委托我做这些事情的人,可以轻而易举地弄到这玩意,还能通过路检。”

就在这一瞬间,车子开始摇晃。一种不能称为声音的声响在车外回响。似乎是某个地方的空气瞬间炸裂,震动的冲击波让车子产生晃动。

“怎么了?”青柳慌张地问道。

森田森吾显得异常冷静,虽然他也在寻找着声音的来源,却是一副不怎么感兴趣的模样。

“或许是爆炸吧。”他喃喃地说道。

“爆炸?”

“没时间了,你快逃吧。你继续待在这里,情况恐怕很不妙。”

“你也一起逃吧。”

“我如果逃走,我家人会有危险,没有奉命行事,他们是不会放过我的。”森田森吾以充满埋怨的语气说道。此时的他跟刚刚比起来,似乎显得沉着冷静了点,让青柳感觉大学时期在学生餐厅大放厥词、一脸幸福的老友好像又回来了,不禁涌起一股怀念与安全感。同时,也产生了绝对不能对这个好不容易清醒的好友见死不救的想法。车外喧嚣震天,很明显是发生了异常事端,莫名其妙的声音此起彼落,宛如地鸣般的声响撼动着地面。

“我本来以为你喝下那个之后应该至少有一个小时不会醒来,如果真是如此,我也只能丢下你逃了。不过,假使你在中途醒来,或许这也是我的宿命吧,我是这么想的。”

“你的宿命?”

“所以我稍微摇晃了车子。我就坐在这里左右摇摆,本来以为这样一定没办法把你摇醒,没想到你真的醒了。”

青柳此时想起来,自己刚刚清醒时,确实感觉车子宛如停泊的船只般左右摇晃。森田森吾把手伸向车内后视镜,调整角度。“总之你快逃吧,别再说了。”他挥着手枪说道, “我留在这里,虽然不知道委托我的那些家伙会有什么反应,但应该不至于把我怎么了。与其跟你一起逃走,我宁愿乖乖跟他们道歉,告诉他们任务失败了。”

“我已经完全被搞迷糊了。”

森田森吾看着后视镜的双眼微微眯起,说: “有两个制服警察从后面走过来。要走的话,就趁现在,不然我要开枪了。你也知道,我这个人的性子是很急的。”他笑了一下,又说: “我们在学生时代曾经做过市立游泳池的临时清洁工,你还记得吗?”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时候我们拼命打扫,头顶上不是有架监视器吗?”

“我不记得了。”

“你不记得我那时候说了什么吗?”

“森田,你到底怎么了?”

“总之你只能逃走。知道吗?青柳,快逃吧。就算把自己搞得再窝囊也没关系,逃吧,活下去吧。活着才是一个人最重要的事。”

青柳感到脸部僵硬,虽然想说话,却不知该说什么,一张嘴只能开开合合。

“对了,你救了那个女明星那时,不是在电视上说过吗?你是用大外割将那个歹徒摔出去的。”

“那一招,”青柳雅春说,“那一招大外割是你教我的。”

“我那时候正抱着儿子看电视,听到你对着记者这么说,让我不禁向儿子炫耀了起来。”

“你在说什么啊,森田,你不要紧吧?”

“不要紧。”森田森吾的脸上隐隐重现了学生时代悠闲自在的神情。

“好孩子都可以上天堂。”森田森吾突然如此说道。接着,又笑着露出牙齿说: “对吧?”

青柳雅春默然无语,森田森吾开始唱起了那首“goldensbers”。

一开始,他唱着: “once there was a way to t backhoolden sber fill your eyessiles awake you when you rise。”青柳没办法确切听懂英文歌词的意思,不过脑中反射性地浮现了“你带着微笑醒来”的句子。

青柳想要呼唤森田的名字,但就在那一刻,森田森吾将驾驶座的椅背放倒,闭上了眼,以歌唱般的声音说: “晚安,别再哭泣。”听起来像是“golden sbers”的歌词,却只有这一句是日文。说不定这是他说给自己听的真心话,青柳雅春如此想着。就在青柳看见好友的眼角渗出泪光的瞬间,他打开了副驾驶座的车门,冲了出去。

冲出车外关上车门,回头一看,背后正站着两个制服警察,他们似乎是才走进这条巷道里。两个警察的身后有一栋大楼,而那栋大楼的另一面就是东二番丁大道。在东二番丁那边似乎发生了什么事,虽然被大楼挡住了看不清楚,但能感觉到有许多人正在东逃西窜,拉起嗓子吼叫,完全陷入混乱中。消防车及救护车的声音越来越近,抬头往上看,可以看见白烟。“发生火灾了吗?”原本如此猜测的青柳,突然想起森田森吾刚刚所说的字眼“爆炸”。

转头望向车内,森田森吾正闭着眼坐在驾驶座上。“还是不该丢下他,一个人离开这里。”青柳如此想着,伸手正想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就在此时,他听见了“不准动”的警告声,两名警察的其中一人正对着自己大喊,只见那个警察双脚微蹲,将右手放在裤头皮带附近。青柳还来不及思考,便已挺直腰杆,举起双手。

“保持这个姿势不准动!”警察边说边拔出手枪。警察可以如此随便就拔枪吗?这个疑问闪过了青柳雅春的脑海,看来真的是发生了相当紧急的重大事件了。

“奥斯瓦尔德。”青柳脑中响起了森田森吾的声音, “你就是第二个奥斯瓦尔德。”

肯尼迪被暗杀之后,奥斯瓦尔德遭到逮捕,并且在移送途中被枪杀。枪杀奥斯瓦尔德的人,是个名叫杰克·卢比的男子。警方宣称,奥斯瓦尔德是基于“私人理由”杀了肯尼迪,杰克·卢比也是基于“私人理由”杀了奥斯瓦尔德,其中并没有任何政治人物或组织牵涉其中。“天底下有比这个更巧的事吗?”那个在快餐店内宛如当起辩护律师,说得口沫横飞的人是谁呢?是学弟阿一。

“这也没办法,历史都是为了某些人的利益而写的。举个例子来说,大家都认为苏我马子跟苏我入鹿是坏人,而中大兄皇子(译注:苏我马子是日本飞鸟时代的权臣,曾教唆人杀害崇峻天皇.苏我入鹿是苏我马子之孙,大和朝廷权臣,中大兄皇子是日本飞鸟时代天智天皇的别称,他原本是舒明天皇的第二皇子,后来与心腹中臣镰足共谋发动政变,消灭了当时掌握权势的苏我势力,并推行了各种改革制度,史称大化改新)看起来像个好人,但这也有可能是被某人捏造的历史。”一边啃着汉堡一边这么说的人是谁呢?是森田森吾。记忆在青柳的脑海里四处乱窜。“好吧,就让我为苏我氏献唱一首歌吧。”森田森吾如此毛遂自荐之后,装模作样地说了声,“请听这首‘大化改新叙事曲’。”接着,便在没有人响应的状况下自顾自地以即兴的旋律唱起来: “令人怀念的苏我氏繁荣啊……”就像这样,一幕又一幕的回忆出现在青柳的脑海中。

耳边传来了枪声。

在还没听到声音以前,青柳雅春便已看到车尾被打出了一个洞,破碎的零件散落在地面,原来是警察开枪了。只见警察嘴里喊着“不准动、趴在地上”,步步进逼。

青柳望了一眼车内的森田森吾。胡乱开枪的警察,跟看了电视上的自己而向儿子炫耀的老友,应该相信哪一边?他拔腿奔逃。

青柳雅春斜越马路,虽然背对着手枪需要极大勇气,但是如今的局势已没办法慎重行事了。反正不管怎么跑,会被打中就会被打中。青柳犹豫了一下,不知该逃进别条巷子,还是附近的建筑物。稍稍思考之后,认为逃进建筑物太危险了。

“站住!”、“不准跑!”背后传来警察的喊州,锐利的声音仿佛要刺穿背部,警察的两只手臂仿佛会从大老远延伸过来,穿过自己的腋下,将自己紧紧捉住。

青柳看见转角有一间酒类专卖店。从前当送货员时,这里虽然不是自己负责的区域,但也走过好几次。青柳摊开了脑袋里的地图,左转之后右边应该有一条小路。

此时,酒类专卖店走出了一个满头白发的男人,只见他一边在围裙上擦手,一边转头对着店内的某人说: “喂,外面怎么这么吵。”男人似乎没有察觉青柳正狂奔而来差点撞上他,青柳赶紧闪身避开。

枪声响起。青柳一愣,转过头去,看见一个警察正蹲着马步,握着手枪。青柳明白警察又开枪了,但是自己的身体并没有感受到冲击力,只见身旁那个卖酒的老板突然向后倒,动作异常缓慢,他张大了眼,脸上的表情仿佛在向青柳询问: “你能不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接着身体浮在半空中,整个人斜斜地倒了下去,鲜血从左肩冒出。店内传出了尖叫声,一名女子跑了出来。青柳停下脚步,想要在老板身旁蹲下,但是眼角一瞄到警察,又赶紧奔逃。那个卖酒的老板,意识似乎还是清醒的。

“站住!”警察再次怒吼。

太奇怪了。警察怎么会那么轻易开枪?而且明明打中了毫无关系的人,却一点也不在意,依然不肯放弃继续追赶自己。这实在太奇怪、太不寻常了。

青柳跑进了巷子,马上转进右边的巷道内,来到一个十字路口,再往左转,继续往前奔跑,来到了一条东西向的大马路上。身后的警察应该还在穷追不舍,但是距离尚远。青柳从肩上的背包中取出手机。该打给谁呢?青柳气喘吁吁。没想到辞了送货的工作才三个月,体力就变得这么差,令他愕然。

道路两旁的建筑物内陆续有人走出来。抬头一看,站在窗边向外观看的人也很多。一瞬间,青柳以为这些人都在看着、凝视着、瞪着自己,甚至可说是监视着自己,为了将自己的所在位置告诉后面追上来的人而站在那里,令青柳感到无比恐惧。敌我势力实在太悬殊了,自己再怎么仓皇逃命也只是徒费工夫。这样的想法让青柳不禁想要往地上一坐,举白旗投降。但是仔细一看,这些人的视线全都射向了东边的远方,原来他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东二番丁大道上的游行为何会传出喧闹声。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金田会在游行过程中遭到暗杀。”森田森吾曾经如此断言。“是森林的声音告诉你的?”“根本没有什么森林的声音。”

青柳雅春跑到一条单行道上。整条路乱得不像是现实中会出现的场景,路上的行人东奔西走,别说是人行道,就连马路中央停摆的车阵之间,也有无数行人穿越。青柳慌张地环视左右,刚刚看见的白烟依然不断向上窜出。

“请问……”青柳叫住了一个从右边奔来的西装男子。

“干什么?”男子明显露出不悦的表情,停下脚步。

“发生了什么事?”

“听说游行队伍中发生了爆炸。”

“大家都在跑,是想跑去哪里?”

“不是跑去现场,就是跑去躲起来吧。”

“爆炸造成了多大的伤亡?”

“金田大概当场毙命了吧。”男子接着展现一股身为看热闹群众的使命感,说了声“我得赶快过去看看”之后,便跑得不见踪影。游行队伍发生爆炸、金田当场毙命,青柳虽然可以理解这些话的意思,却没有真实感。“奥斯瓦尔德!”森田森吾的声音再次在脑中回荡。

下一瞬间,青柳感受到从自己的后方,也就是刚刚跑过来的方向,有一股仿佛气球爆开,空气向外喷散的冲击力,伴随着炸裂声,刮起了一阵风。有人持续地高声尖叫,人行道上往来的路人皆停下脚步,张大了嘴,抬起视线。

“咦,又发生爆炸了?”某个人如此说道。

“喂,怎么回事?”另一人如此喊道。

青柳脑中一片混乱,原本朝左边踏出了一步,又马上转向右边。路人都因爆炸声及震动而停下脚步,在人群之间,青柳看见一辆停在路边的出租车,车上亮着空车的灯号。已经没有时间犹豫了,青柳打开车门,滑进了出租车后座。

“您好,刚刚好像又发生爆炸了呢。”司机如此说道。这司机的头发很长,覆盖了耳朵。青柳往后视镜看了一眼,可以看见司机的额头,上面有几道皱纹。透过后视镜,两人四目相交。

“刚刚那也是爆炸声吗?”

“真不晓得到底怎么了。”

“载不载客?”

“您要到哪里?”总不能告诉他“我也不知道”,于是青柳回答:“车站东口。”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想去一个跟这里完全相反的地方。这里相对于仙台车站的反方向当然就是东口,这是一个直觉的念头。况且,在青柳的心中,有着想要回到刚刚跟森田森吾待过的那间快餐店的强烈欲望。如果能够回到那里,似乎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都会被倒转,再次遇见那个将薯条折成“v”字形的森田森吾。

“东口吗?不知道到不到得了。老实说,我完全忘了有游行这回事,明明实施交通管制,还跑到这里来。我刚刚正在思考要怎么绕过这个区域呢。”

“能走多远就算多远吧。”

“好吧,我会坚持到再也走不下去为止。”

刚好此时,前面的车子前进了,出租车才终于关上车门向前驶去,并立刻往右回转。“我在这里掉头,绕一圈到车站另一边,可以吧?”司机的语气突然变得强而有力。青柳雅春虽然心里想着“已经转了才来问我,不是先斩后奏吗?”不过还是回答: “那就麻烦你了。”

青柳的身体随着横冲直撞的车子摇晃,脑中想着森田森吾的事。“车底装了炸弹,电影不是常常这样演吗?”森田森吾方才是这么说的。此时青柳才领悟到,刚刚听见的爆炸声很可能是来自森田森吾所乘坐的那辆车,不禁全身寒毛直竖,他试着把脸靠在窗边向外张望,却看不出什么。

“我刚刚从后视镜看到警察握着手枪,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警察掏枪呢。”

“咦?”

“就在您刚刚出来的那个巷口,跑出来几个警察,看来真的是紧急状况吧。看见手枪让我有一种感觉,好像这里已经不是我所熟悉的仙台了。”

“这里真的是我熟悉的仙台吗?”

握着方向盘的阿一对着坐在副驾驶座的青柳雅春说道。

“仙台其实很大。”青柳回答。这是大学二年级的青柳。他打开了怀里的背包,拿出一本刚刚在校园书店买的文库本小说。

“那是什么?”坐在驾驶座上的阿一转头问道。

“书啦。每天老是吃汉堡,跟森田还有你聊些没营养的话题,脑袋会生锈的,偶尔也该看看书。”

“我猜一定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译注: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fyodor dostoevsky, 1821-1881) 著名俄国作家,被认为是存在主义的先驱,代表性著作有《罪与罚》等)吧?”阿一的这句话让青柳吓了一跳,愣愣地看着他。

“我猜对了吗?”

“你怎么知道?”

“森田昨天晚上在电话里跟我说的。他告诉我‘青柳最近会开始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

“他怎么知道?”

“三天前,我们几个不是一起去喝酒吗?那时候,樋口不是说过一句‘你们没看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吗?’,后来又说‘真是的,竟然连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没读过’吗?森田说,青柳听了这两句话之后,一定偷偷下定决心要买来看了。”阿一淡淡地说道,话里似乎并没有什么深意。

“青柳,没想到你这么可爱。”阿一接着说道。

“没想到,是什么意思? 可爱又是什么意思?”

“不过呢,事实上,那两句话是森田叫樋口说的呢。他们只是恶作剧,想要试试看你会不会真的受影响。”

“什么?”青柳一瞬间无法会意。

“樋口还笑着说她自己也没读过陀思妥耶夫斯基呢。”

“咦?不会吧?”

“她说她只看过手冢治虫画的《罪与罚》。”

“漫画喔?”

“像我,一直以为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个拿着短刀的爱斯基摩人(译注:日文中“陀思妥耶夫斯基”音近“拿着短刀的爱斯基摩人”)呢。”

青柳整个人变得垂头丧气,有种想要把手上的书丢掉的冲动。

“阿一,我想你一定是走错路了。”

“我也这么觉得。”手握方向盘的阿一腼腆地笑了,但看起来并不懊恼,反而像在享受迷路的感觉,“还不都怪森田的地图画得太差了。”

“他怎么画的?”

阿一从外套胸前的口袋掏出一张纸,递给青柳。摊开一看,确实是一张非常糟的地图。上面只画着东南西北的标记,以及一个箭头由仙台车站沿着国道四十八号弯曲前进,在西边的一个点大大地写着“这里”两字。事实上,途中必须经过一块由数条道路交错而成的区域,那里的路口非常复杂,但是地图上只是把那附近用一条 线圈起来,然后写着一句“这附近很复杂,挺麻烦的”。像这种复杂的区域,不是更应该写下详细而明确的指示吗?

“话说回来,森田为什么要搬到那么偏僻的地方?”

“那家伙刚进大学时,住的是很高级的出租公寓,地点又在闹区,房租很贵呢。”

“我知道。有一次,我喝完酒,在森田的住处借住一晚。市区里的房子住起来那么方便,为什么要搬呢?”

“可能是突然觉得方便会让人失去活力吧。”

“又是森林的声音告诉他的吗?”阿一干笑了几声, “森田那句‘我可以听见森林的声音’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说的?”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说了。”青柳回想刚入学的那场新生交流会说道。当时理着三分头的森田森吾仿佛吃错药,突然向大家说: “我的名字叫做森田森吾,因为有两个森字,所以不论何时何地,都有宁静深远的森林之声在引导着我。”青柳一听之下,心里暗暗警惕: “原来大学生一旦趁兴喝了太多酒,就会变成这个样子。酒真是可怕,我得小心一点。”

“青柳,你对森林的声音有什么看法?”

“很愚蠢。”

“我也这么觉得。比起森林的声音,我还比较希望听到汽车卫星导航的声音,告诉我森田的新公寓到底怎么走。”

此时青柳拿起手机,拨了森田森吾住处的电话号码,想要跟他确认路线。但是不知为何,没有人接。

“森田为什么不用手机?”

“因为他有森林的声音吧。”

结果,阿一驾驶的轻型汽车完全开错方向,钻进了一条死巷。事实上,也是因为两人相信了“在这边往右转的话说不定会到呢”这种毫无根据的直觉,才陷入这样的窘境。眼见道路越来越狭窄,开始向上爬坡,青柳明知这绝对不是正确的路径,却也没有勇气叫阿一回头。上坡路段的终点是一处看起来像登山道入口的地方。两人在此停车,走出车外。

“这是哪里?”

“别问我。”

由坡上往下看,可以清楚地看到刚刚开上来的那条车道,两侧零星散布着小小的平房,每一栋建筑物都有围墙包围着。

总之,也只能先掉头回去再说了。就在青柳正要上车时,突然“啊”的一声叫了出来。他发现一辆停在右边围墙旁的黄色轻型汽看起来相当眼熟,连车牌也相当熟悉。此时阿一也察觉了,拉高嗓子“咦”了一声,接着说: “那不是樋口的车吗?”

“是啊。”青柳走向那辆车,指着保险杆上的凹陷处说道。

就在这时,耳边传来了说话声: “喔,这不是青柳跟阿一吗?”抬头一看,橱口晴子正站在坡道下方,举着右手。

青柳与阿一对看了一眼,皱起眉头往坡下走去。晴子身穿牛仔裤与黑色连帽外套,旁边站着一个身材矮小、蓄着胡子的男人。那个男人从头发、鬓角到下巴的胡子,整张脸被毛发覆盖了一圈,鼻子很长,眼角下垂,嘴唇很厚。青柳在心中茫然地想着,这个人与其说是人类,看起来更像一只可爱的小熊。看起来像熊的男人慢条斯理地说:“喂喂,我为了不引人注目,才把工厂开在这种偏僻地方,怎么还是一天到晚有陌生人闯进来呀?”男人大约五十岁左右,却连一根白头发也看不到,他脖子上围着一条白色围巾,仿佛亚洲黑熊脖子上的白色斑纹。

“是啊是啊,”晴子点头说, “你们怎么可以随便跑到这里来。”

“你也一样。”像熊的男人立刻骂道。

“请问,”阿一小心翼翼地问,“您是哪位?樋口学姐的父亲吗?”青柳一听到这句话,下意识地挺直身子,拉了拉领口。

“不是啦。”男人满脸不悦,撇着嘴说,“我是这家工厂的老板。”

“这位是轰先生。你们没听过鼎鼎大名的轰烟火吗?”

“你自己还不是到刚刚为止都没听过?”男人再次骂道。

“轰烟火?”青柳将听到的这几个字念了出来,却无法理解其意义,以为是某种演歌(译注:日文中“烟火”跟“演歌”的发音相同)。

“就是烟火啊,烟火。”晴子的眼中闪耀着光芒,兴奋地说,“仙台的烟火大会,不是会放一些超级大的烟火吗?轰先生的工厂就是专门制作那种烟火的地方。”

按照惯例,仙台每年都会在八月上旬的某三天举办七夕祭典,而在七夕祭典的前一天晚上,则会在广濑川河堤上举办烟火大会。整整两个小时,无数烟火会被打上天空,伴随着声音绽放出缤纷色彩,看起来极为壮观。青柳连续两年都与森田森吾及班上的同学一起待在大学的校舍顶楼欣赏。

“烟火就是……”青柳看一看左右的建筑物,喃喃地说,“在这里制作的?”

“毕竟是使用火药的工作,最近治安又不好,所以每次有陌生车辆开进这条偏僻的死路,我就很紧张。”轰厂长皱眉,搔了搔额头说道。

“所以像你们这样,随便跑到人家的工厂用地,会给人家添麻烦的。我猜一定是迷路了,对吧?”樋口晴子以食指指着两人说道。

“你有资格说别人吗?”轰厂长板着脸说道。

“所以说,轰烟火的烟火指的就是打上天空的那个烟火。你们知道烟火里面装的火药叫什么吗?”晴子问道。

“这也是刚才从轰先生那里听来的吧,你这现学现卖的家伙。”阿一嘟着嘴说道。

“叫做药星呢。在烟火里面塞星星,打上天空,真有意思。”

“烟火是从很久以前就有了吗?”青柳转头向轰厂长问道,“江户时代的人放烟火,不是都会大喊‘玉屋’或‘键屋’(译注:“玉屋”和“键屋”都是江户时代著名烟火师的名称,后来变成了日本人观看烟火时的欢呼声)吗?”

“以前的烟火比较朴素,花哨程度跟现在没得比。仙台从前是由最喜欢华丽事物的伊达政宗(译注:伊达政宗是日本自战国时代到江户时代前期的武将,陆奥仙台藩的第一代藩主,由于右眼失明,又被后世称为“独眼龙伊达政宗”)统治,所以烟火特别盛行,他还曾经招募全日本的烟火师傅来仙台举办烟火大会呢。”

“轰先生,能不能让我们帮忙放烟火?”过了一会儿,晴子说, “就当做是打工吧。

“真是个好主意。”阿一立即大加赞同。

轰厂长双眉一挤,摇头说:“这是使用火药的工作,不能随便让你们帮忙。何况我刚刚也说过了,最近治安又不好。不行不行,别开玩笑了。”

“至少,放烟火的时候,让我们在旁边观摩嘛。”阿一像个小孩子一样,完全没有考虑会不会给对方造成困扰,只是强调自己的愿望。“我好想近距离看一次在放烟火的管子上点火的那一瞬间呢。”

“我为什么要让你们……”轰厂长冷淡地摇头拒绝,但是话说到一半,突然又改口说,“除非你们愿意铲雪。”

“铲什么雪?”晴子问道。

“每年年初都会下雪,这附近积雪很深,我的员工在开工前都必须先铲雪,实在很累人,不如你们帮我铲雪吧。”

“帮你铲雪,你就愿意让我们在旁边看?”晴子露出了笑容。

“我可以考虑考虑。”轰厂长给了个吊人胃口的回答,听起来倒像是开玩笑。

“其实不瞒您说,我们都是铲雪社的社员呢。”青柳满脸认真地吹了个无聊的牛皮。

“铲雪是我们生存的意义。”晴子也如此说道。阿一接着又补了一句:“只要能让我们铲雪,这辈子就别无所求。”

“既然如此,那也不需要看烟火了吧?”轰厂长笑道。

隔了一会.青柳的手机响了。一接通,马上便听见了森田森吾的声音:“喂喂,你们怎么还没来,迷路了吗?”

“不.我们总算到了目的地了。”

“少骗人了,我现在在家里,没看见你们啊。”

“你也快点过来吧。”

“你才快点过来哩。”“不赶快来的话,就看不到烟火了喔。”“喂,你们现在到底在哪里啊?”“你不来,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呢,社长。”“社长?我什么时候变社长了?”“你是铲雪社的社长,忘了吗?”

“果然到不了呢。”出租车司机的这句话,让青柳雅春张开了眼睛。他不知自己是何时闭上双眼的。

“到不了吗?”

“整条路上都是车,动也动不了。”

司机指着前方说道。出租车为了前往仙台车站的东口而打算从新干线的高架桥下穿越过去,却被车阵堵在高架桥前。前方数米远的红绿灯虽然亮着绿灯,但是车阵丝毫没有动静,前后望去都是车,能够开到这个地方,几乎已经是奇迹了。

“首相被杀了,造成的混乱果然不小。每一条路都被封锁了,国道也无法通行。”司机一边转着收音机的音量钮,一边说道。“刚刚公司用无线电宣布,叫我们暂时回公司待命,但是这种状况根本回不去呢。”

“真是抱歉。”

“这不是你的错。反正不管怎么样都动不了。与其坐在车上,倒不如用走的。刚刚无线电说,东口那边还蛮顺畅的,所以建议你用走的过去。”

青柳雅春付了钱下车。一瞬间,街上的喧嚣声如潮水般涌来,淹没了他的身体。救护车及消防车的声音、路人的呼喊声及喘息声仿佛在空气中四处蔓延。明明什么都没做,却感觉非常慌张,仿佛有什么在催促着自己。路上的行人每一个都面色凝重地快步而行,青柳也不由自主地迈开大步前进。

先回家吧,青柳心想。先回家一趟,把目前的状况好好整理一番。靠电视和网络,应该可以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何况森田森吾的安危也令人担忧。

来到仙台车站的东口,发现出租车司机说的根本是错的,这里的车阵也是一样大排长龙,红绿灯几乎失去意义,路人在马路中央任意穿越。

青柳通过一间电器量贩店的门口,朝北方走去。此处距离自己的公寓大约徒步二十分钟。他取出手机,无暇细想便按下了森田森吾的号码,无论如何,很想知道他是否平安。

“森田,你什么时候办手机了?”

“身为业务人员,不办手机也不行。”

这两句对话,还是短短两个小时以前说的。青柳按下那个刚登录没多久的手机号码,却连通话铃声也没听见,只传来“您所拨打的电话未开机,请稍候再拨”的语音提示。他皱眉,在心里骂:“稍候再拨,是要等到什么时候呀?”心中有种预感,似乎这个朋友将从此消失,电话再也打不通了。

市中心的混乱局面,并没有波及青柳雅春的公寓所在区域。公寓前的小公园,几个推着婴儿车的女人正站着聊天;沙堆区里,小朋友默默地堆着沙山。或许是为了下个月的圣诞节做准备,地上间隔排列着可爱的绿色圣诞树。

青柳朝着公寓门口走去。在车内与森田森吾交谈过的那些对话,以及被警察追赶的回忆,全都失去了真实感,不禁想要指着公寓阳台上晾晒的衣物说:“如果那些都是现实,那这片悠闲景象又是怎么回事?”

推开公寓入口处的沉重大门,先到一楼的信箱看了看,接着走到电梯前,按下上楼的按钮。

青柳一开始并没有发现,身旁两边各站了一个男人。正确来说,其实早就看到这两个男人,原本只当他们是住户,并未多加留意。“你是青柳先生吗?”被其中一人这么一问,青柳才一惊。

说话的是右边的男人。凝神一看,这个人眉毛很浓,眼睛细细的,鼻子很扁,正在看着自己。“咦?”青柳才发声,左侧的男人突然踏近了一步。

“有什么事吗?”

“你是青柳雅春吗?”左侧的男人问道,他很高,戴着一副眼镜。两人都穿着深色西装,胸口别着像公司徽章的东西,但青柳从来没见过。

“我是青柳雅春没错。”青柳回答,身体因紧张而动弹不得,“请问两位是?”

右边的男人突然抓住青柳的右腕,夹在左边腋下用力一扭,青柳瞬间感到一阵剧痛,只能弯下腰,成了一副可怜兮兮的姿势,嘴里不禁大喊:“干什么啦。”

“闭嘴!”男人说, “不准动。”

青柳试着摇动身体,男人的西装因而被扯歪,露出里面的衬衫及看起来像吊带的背带,在腹部的位置还塞着一把看起来像手枪的东西,让青柳吓了一跳。

左边那个高大的男人此时试着要抓住青柳的腰际。

青柳并没有多想,脑中只是闪过了森田森吾在车上拼命喊着“你快逃”的画面。

他踏稳了脚步,维持平衡后,用力转动身体,两手朝着右侧那个男人的胸口推去。男人向后飞去,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高大男人的双手此时已经伸来,青柳转过来面对他,将肩上的背包推到背后,然后伸出双手向他推去,对方立刻又用力推了回来,青柳两手往前伸,伸到对方的肩膀位置。“在对方踏出右脚的瞬间,就要把自己的左脚放在那只右脚旁边。”脑中响起了声音,那是森田森吾的声音。学生时代,青柳在学生餐厅内抓着阿一当练习对象时,森田森吾那傲气十足解说的声音。“只靠脚的力量是绝对没用的,一定要连带使出上半身的力量才行。”就像两年前在送货途中将歹徒摔出去的那一次,身体下意识地做出了动作。自己的左脚往对方右脚的旁边踏出,同时把右脚奋力往前伸,以左手拉住对方的胸口用力扯,将对方的右脚踢开。“把上半身凑上去!”森田森吾的声音在后脑勺响起。“咚!”的一声,高大男人的背部狠狠摔在公寓大门旁的地面上,甚至连压在他上面的青柳雅春也感受到那股冲击。

青柳回过神来,赶紧滚向一旁,站起来,奋力狂奔。我成功了,森田!这下闯大祸了,森田!

青柳雅春奔出公寓,朝右向前跑,与一个正推着脚踏车的老人四目相交。这个老人与青柳住在同一栋公寓,每次见面都会打招呼,不过不知道彼此的名字。“啊,午安。”老人说道。

“午安。”青柳奔跑的速度丝毫没有放慢,慌慌张张地与老人擦身而过。

这条路相当笔直,青柳开始感到呼吸急促。过了一会儿,背后传来剧烈的乒乓声响。他边跑边回头一看,老人的脚踏车已被推倒,而推倒脚踏车的,就是刚刚在电梯前包围自己的那两个男人。他们露出不耐烦的表情,避开正想扶起脚踏车的老人,朝自己追来。

青柳跑到县道上。这是一条双向四车道的马路,车辆往来频繁,但似乎没有因东二番丁附近的大塞车受到影响,车流量并不算大。他沿着县道旁的人行道往前跑,呼吸越来越困难,每吸一次空气都感到相当难受,随着这股痛苦加剧,步伐也越来越紊乱。

他看见一座天桥,立刻便决定跑上桥,到马路对面去,脑中并没有想太多,只是希望逃得越远越好。可是两脚踏上阶梯,才跑没几步便失去平衡,差点摔倒。此时,一名年轻女子正巧从阶梯上走下来,见状赶紧避开。她一定是把青柳当成一早就现身的醉汉了,只见她小跑着下了天桥。

青柳抓住扶手,维持身体平衡,再次跨步爬上阶梯,回头一看,没有人追来。走上天桥,看见车子一辆一辆从桥下穿越。

双脚的疲惫与呼吸困难让青柳忍不住想一屁股坐在地上。“别停下脚步”,他在心里如此警示自己。脚下用力一蹬,却感觉到一阵晕眩,眼前的景色变得模糊,宛如贫血的症状。天桥的两侧有护栏,青柳不禁将身体靠在护栏上,俯视县道。此时的马路不知为何看起来竟像一条摇曳着银色光芒的河川,水流反射着光芒缓缓向前流去,水中的鱼儿顶着本田、马自达等厂牌标志奋力向前游。

青柳弯着身子,走到了天桥的中央。

此时,有三个人影从对向的阶梯口转了出来,是三个制服警察。青柳心想,如果装作若无其事地从他们身旁走过,或许不会被怀疑,但没想到其中一个警察一见青柳,立刻脸色大变。青柳不得已,只得转头狂奔。警察喊了一些话,声音非常大,似乎是威胁要开枪吧,虽然听不清楚,但不会是什么好话。

青柳奋力往来时的路狂奔,但是就在奔下阶梯的途中,骤然停下了脚步。

两名西装男子正沿着他刚刚跑来的那条路,朝他冲过来,其中一人正是在公寓内吃了自己一记大外割的那个高大男人。

青柳不禁轻轻喊出了一声“啊”。接下来,仿佛看见了这个声音不断地沿着阶梯往下滚,沾满了尘埃,体积逐渐膨胀,变成一块巨大的声响,撞在西装男身上。

被惊叫声撞个正着的两个男人抬头望向天桥。青柳一步、两步地向后退,再次回到了阶梯顶端。另一头的三个警察也正逐渐逼近。

“大外割”三个字再次浮上脑海。或许可以说是黔驴技穷吧,老实说,青柳已经想不到其他的手段可突围了。把警察摔出去?连续摔三个?真的这么做,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沮丧万分,两眼朝马路上望去。

从对面阶梯跑上来的三个男人身穿警察制服,而一路从公寓追来的两个男人虽然未穿制服,但既然腰际挂着手枪,身份应该也跟警察差不多。既然如此,自己又没有犯罪,就算被逮捕,只要好好说明前因后果,再让他们详细调查,应该可以获释。

青柳如此想着,如此期望着。

但是,此时耳边再次响起了森田森吾的声音。那个老友斩钉截铁地说:“你会变成第二个奥斯瓦尔德。”接着,悲伤地哼起了《golden sbers》。另外,老友也曾这么说: “如果你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而进了警察局,恐怕在认罪之前别想回家。”接下来,青柳又回想起那个酒类专卖店的老板被枪击中,鲜血从肩膀冒出的画面。他不禁抖了一下,那颗子弹本来会打在自己身上。

如今的状况非比寻常,快逃吧,就算把自己搞得再窝囊也没关系,逃吧,活下去。

回忆似乎已经不再是回忆,仿佛森田森吾附在自己身上,正在体内如此呼喊。快逃吧,青柳,别再迟疑了。体内的森田森吾似乎已经对青柳雅春这不听使唤的肉体感到不耐烦了。

逃?往哪里逃?青柳向下一看,两个西装男已经爬上一半的阶梯,掏出手枪了。从天桥另一侧跑来的三个警察也已近在咫尺。他举起双手,仰望天空。

左腕上的手表偶然映入眼帘,现在是下午一点十分左右,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了。就在这一瞬间,一个念头闪过脑海,他不禁“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急忙环视左右,确认所在位置。森田森吾在身体里不断嘶喊。不是刚刚遇到的那个疲惫、满嘴抱怨的森田森吾,而是学生时代那个玩世不恭、说话总是一脸高傲的森田森吾。从他嘴里冒出来的那句话是: “习惯与信赖。”

“没错。”青柳如此告诉自己,转身面向天桥的护栏,奋力向上一跳,踏在天桥的护栏上。

“不准动!”耳畔传来某人的怒吼,另一个人则扑了过来。虽然没有看见,但是青柳感觉得出来。

就在那一瞬间,他低头望着脚下。天桥的高度让他感到腹部有一股凉意,但还是毫不犹豫地双脚一蹬。

踏足之处消失了,身体开始坠落,体内的水分迅速蒸发,体温不断下降,自己正在坠落,速度越来越快,青柳感到一阵恐惧,害怕自己就这么撞上路面,摔得稀巴烂。

虽然很想闭上双眼,但他还是勉强睁开眼睛,看着下方。

他的目标是一辆停在路边的货车后方的载货平台,平台上张着帆布。

做事一板一眼的前园先生总是按照计划行事,时间一到,就会出现在那里。

青柳缩起了身子,整个人沉入帆布中。他抱膝,以身体侧面朝下。帆布向下凹陷,他的手腕撞到了帆布下的纸箱,极为疼痛,坠落的恐惧感引得心脏剧烈跳动。帆布伴随着巨大声响往回弹,微微向上翻起。青柳勉强维持住身体的平衡后,爬出帆布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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