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奏曲 二(2/2)
男子已经站在料理台前。在市朗看来,那身着深灰色服装的身影犹如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物一般。
严重的驼背,隆起的部分犹如硕大瘤体一般,致使脸部远远低于那坨隆起……
怪物男默默干起活来。
料理台的案板上放有某种红褐色的石状物。细细的水流自水龙头里垂下,能听到微弱的哗哗声、霍霍声……
市朗聚精会神地看着那男人的动作,终于知道他在做什么了。
……菜刀?
那红褐色的石状物是……磨刀石。那个男人正用它磨刀呢。
自市朗窥视的角度亦可看到那男人的侧脸。病态的死灰般面色,外加乱蓬蓬的鬓发,使得那男人看起来犹如野兽一般。何况,他脸上还浮现紧皱眉头、狰狞呆笑的可怕表情。市朗觉得那个恐怖的窃笑声已经传至耳畔了。
市朗吓得浑身发抖。总之,他吓坏了。
恐怕怎么也不能向那家伙求助了。无法向他求助,绝不能向他求助啊。要是向他求助的话,肯定会……
不行啊!万万不可!市朗不断在心中告诫自己。正当他离开窗边时——
脚边传出越来越响的动荡的地鸣声,紧接着感到一阵强烈的冲击。刚一觉察地震再度发生之时,市朗立刻趴在地上。就算他很不情愿,可方才目击到的塌方场景还是冒出了脑海。他不由得用双手抱住了头部。
眼前传来好大一声响动。
某种巨响。
崩溃的声音……啊,崩溃吧。整个世界都在崩溃……
停止动荡后,响声依旧继续。市朗似乎还听到响声中夹杂着什么人的喊声。那声响终于停止了。市朗慢慢撑起上身,看了一眼手表,此时刚过六点半。
待心动过速平息后,市朗巡视起四周来。
刚才的喧嚣犹如一场幻影般,湖面依旧一片宁静。云间闪烁着点点星光,稀释了浓重的夜。
市朗站起身来,又向刚才的窗子走了过去,窥视起令人心惊胆寒的建筑物内。于是,他竟看到一副出乎意料的场景。
安设着料理台的四周墙壁及天花板的一部分通通因刚才的地震而崩塌。
靠墙放置的硕大架子已然倾倒,碎玻璃与瓦砾混于一体散落在地。那名男子被压在架子下面。
那男人自脚至胸口都被倾倒的架子死死压住,满脸是血,神色更加恐怖。露在架子外面的双手在瓦砾及玻璃碎片中缓缓移动着。
天哪……如何是好?
在市朗的心中,一定要救他与畏惧怪物男这两种情感相互较量并膨胀开来。
总之,他快速向建筑物的入口处走去,打开门后跑了进去。从玄关一口气跑到建筑物最里面,进入那个男人倒下的房间。
还是得……救救他呀。
市朗情绪高涨地跑了过去。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出市朗的存在,那男人突然发出一声听起来似乎夹杂着痛苦与愤怒的呻吟。
那声呻吟在市朗听来犹如凶暴野兽的咆哮声。他吓得停住脚步,心中那份想要救人的义务感消失殆尽,转眼便逃离了那个房间。
然后……
借助稀疏的星光与手电的光线,市朗漫无目的地在附近徘徊起来。最后,他找到了那个停车场。
绝对不能再返回刚才的那个建筑物——但市朗还是很介意那个男人的伤势如何。也许那人受了重伤。要是一直被压在架子底下的话……哎呀,不行啊。不准再想了。反正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反正我……
那个广场上停着好几辆车,也许是那座宅子的停车场吧。市朗在那几辆车中找到一辆带敞篷货架的吉普,接着立刻跳进货架,钻进堆积的防水布中。犹如生怕被潜入黑夜的某种恐怖生物看到一般,他将整个身体蜷缩成小小一团……
姑且等天亮再说。他如此劝说自己。
只要天一亮,岛上的宅子里就会有人到这边来了吧。那样的话我就可以从这里出去,向那人说明情况……不,也许我什么都不用做。一直藏身于此的话,这辆车子也许会开回村里。唉,可是——即使如此,要是不修复那条被塌方冲坏的道路的话……
市朗因不安与恐惧瑟瑟发抖。他希望自己再度陷入睡眠,令意识与现实剥离开来,只管静候天明即可。
3
分裂的“视点”降落在东馆的房间,滑入身处此处的他——江南的身体里。
直立式长木箱挂钟厚重的报时声音响彻整个玄关大厅。时值九月二十四日下午一点。
……我是(……是)……
我的名字是(名字是……)……
撕下的那页素描纸就放在枕边。他趴在被褥上,下巴抵着枕头,边看着那页素描纸上歪扭的两个文字,边不断地轻轻叹气。
亲手写下的“江南”二字,就是自己的名字吧。没错。这就是我的……
自己以圈或叉来回答那名唤作“浦登玄儿”的男人提出的问题。答着答着,自心底那片蔓延着黑暗的混沌海底,突然冒出这两个字来。尽管已经回想起“写字”这种行为,却依旧颇费劳苦。但总算勉强写了出来。
他坚信这两个字肯定是自己的姓氏无疑。但是其他多半记忆依旧沉睡在黑暗的混沌海底。
绝非失忆,记忆肯定还残留在脑部某处。只是,无论如何他都无法顺利地自行恢复记忆——好似七零八落地散落着的拼图碎片,或是锈得厉害的精密仪器,抑或是那失调的公式组。
方才在房间内聚集的人们已经散去。就在五分钟前,他们离开了房间,独自留下江南。遵照名为“野口”的医生的嘱咐,江南再度躺回被褥中。那名叫作“忍”的用人很快就该送些食物过来了吧。
几小时前,在这里睁开眼。而后,仅仅于此房内稍稍走了一会儿,身体就十分疲惫。虽然没有剧烈头痛与想吐的感觉,可全身都笼罩着一层稀薄的冰冷麻木感。脑内亦有这样的感觉。手、足、背部等身体多处隐隐作痛。难怪那位医生要求暂且静养,的确如此。
——感觉怎么样?
——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江南闭上双眼,回想着刚才他被问到的那些问题。
——你知道自己是谁吗?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吗?
——我说,你能听到我们说话吧?
——那也就是说,你还是无法说话,发不出声音,对吗?
……对了,我想起来了。当时,我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就算想要说出想到的事情,可声带却凝滞住、无论如何也无法发声。
——你认识这块表吗?
——那块表是你的吗?
江南睁开眼,看向素描纸旁的那块怀表。为什么我能不费吹灰之力就知道自己认识这块表,并且知道那就是我的表呢?
——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我不知道。除了自己姓江南以外……除此以外,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我不知道。直到他刚才告诉我,才知道这里是诨称为“暗黑馆”的宅子。暗黑馆、浦登家……这些名称似曾相识。通过这些线索似乎可以想起什么(这里是暗黑馆。是中村青司的……)似的,但是……
——你有没有丧失记忆,想不起来的感觉吗?
——那也就是说,你还是无法说话,发不出声音,对吗?
……没错。就是这种感觉。
也觉得就算自己从睡梦中醒来,大多是意识依旧不甚明朗、不明所在。如今对于身处此处的自己而言,几乎没有什么真实感。老实说,甚至感觉原本的自己早就被遗弃于遥远的过往……
江南翻过身仰望着房间的黑色天花板。再度轻叹后,将右手搭在额头之上的江南又一次悄悄闭上双目。
——此时,出乎意料的是——
影像与声音的碎片形成奇异的抛物线盘旋而至。与今晨在黑暗之中一度醒来时相同的……
躺在病床上的她(……啊,妈妈),那副容貌、那副表情、那个声音。
——让我死吧。
她眼神恍惚、有气无力、口齿不清地说道。
——我受够了,杀了我吧……让我舒服一点儿。她的确是这样说的。